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創辦于1994年,該中心為實體研究機構,任命林毅夫為主任,易綱和我為副主任。
從1994年秋季開始,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以下簡稱“CCER”)正式啟動運營。
CCER是中國改革開放后高校中第一個由海歸經濟學者創辦和組成的教學與研究機構。作為共同創辦者的易綱和我都是恢復高考后北大最早出國留學的經濟學本科生。易綱和我既是同班同學,也是同宿舍的室友。他是改革開放后北大最早公派的留學生之一,1980年就去了美國。他的出國,也激發我的留學念頭,由于公派名額有限,我又有不少親戚在美國,于是1982年大學一畢業就通過自費留學的方式也去了美國,在加州攻讀經濟學碩士和博士學位。
我們當初出國的主要目的,就是希望能夠學習先進的經濟學理論,了解發達國家的體制與政策,借鑒他們的經驗教訓,學成后回國參與國家的建設。我們雖然身在國外,卻心系國內的改革開放和經濟建設。為此,在1985年,我參與創立了中國留美經濟學會,并當選為第一屆理事。第一屆理事會其他成員是楊小凱、錢穎一、于大海、王輝進,于大海任首屆會長。此后,我還擔任過兩任理事和一任會長。易綱擔任過第七任會長。
易綱和我博士畢業后都在美國的高校擔任教職,但我們一直在尋找回國的恰當時機。1992年春天,88歲的鄧小平視察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并發表重要講話,強調要堅持改革開放不動搖,并指出不改革開放只能是死路一條。在此基礎上,1992年10月召開的黨的十四大,明確提出了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看到國內的變化,我們覺得是回國發展的時候了。于是,我們相約回國。
我認識林毅夫是1979年。他當時剛從臺灣過來,決定到北大經濟系讀碩士,跟張友仁老師學習社會主義經濟理論。不過,這些情況我們當時并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林毅夫是在一次學術報告會上。當時北大經濟系請了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勞倫斯·克萊因(Lawrence Robert Klein)教授作學術講座。講座在一教舉行,我們慕名而去。記得克萊因教授講的是如何構建描述整個經濟的計量模型,如何通過百余方程建立一個相互關聯的系統來分析政策的影響。進入問答環節時,右邊第一排有一位學生站起來用英文提問。要知道,我們當時的英文都是很差的,尤其是我,初中沒念完,又下鄉九年,進北大后被分到英語課的“慢班”,基本上從ABCD開始學。我們聽克萊因的講座都是似懂非懂的,現在居然有學生用英文問問題,毫無疑問,對他印象深刻。大家紛紛好奇地打聽這是誰,結果系里告訴我們,這是“新加坡的華僑”,叫林毅夫。
真正跟林毅夫認識是在1985年5月,我們共同參加了在中國駐紐約領事館舉辦的中國經濟研討會,并在那次會上成立了中國留美經濟學會。那時在美國讀經濟學博士的北大經濟系畢業生不是很多,見面后大家自然感到親切,相談甚歡。林毅夫1986年在芝加哥大學畢業后,又在耶魯大學做了一年的博士后,然后回國到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發展研究所工作。1990年5月,我回國考察時專程去他家拜訪了他,我們一起聊了對中國經濟的看法,也聊了有關中國經濟學教育的問題。
再一次見面就是我1992年暑假到北大經院上課期間,跟林毅夫一起在韓國餐館吃冷面。那時,林毅夫兼任北大經濟學院副教授,我也被北大經濟學院聘為副教授。所以,我們談得最多的是中國的經濟學教育,他希望我回國跟他一起回北大推動中國經濟學的教學與科研。
1992年夏天,在中國留美經濟學會年會上,易綱當選為第七任會長。一般來說,會長的任期內都要在美國舉辦一次年會,而那一年,除了學會的年會外,易綱決定跟中國留英經濟學會一起在國內辦一次學術研討會。中國留英經濟學會方面是張維迎負責,國內的合作方是中國(海南)改革發展研究院,當時的院長是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副主任高尚全,負責具體工作的是遲福林。我擔任會議的組織委員會主任,協助易綱做會務工作,也負責三方的協調工作和國際嘉賓的接待任務。
1993年7月1日至3日,“中國走向市場經濟進程中的理論與現實問題討論會”在海南的改革發展研究院召開??梢哉f,這是黨的十四大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后第一次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的主題之重要和規格之高端,也是前所未有的。參會人員有著名經濟學家杰弗瑞·薩克斯(Jeffrey Sachs)、德懷特·珀金斯(Dwight Perkins)、鄒至莊、張五常等,政府官員孫尚清、安志文、周小川、馬凱等,留美或留英學者易綱、田國強、錢穎一、文貫中、張欣、陳平、張維迎、秦朵等。
會議開得很成功。其間,我們也討論了一起回國的事。我跟林毅夫想辦學,易綱跟張維迎想辦研究所。最后我們商定一起辦一個集教學和研究為一體的“經濟研究中心”。海南會議結束后,我就回美國了,還參加了中國留美經濟學會年會,并在那次年會上當選為第八任會長。林毅夫、易綱、張維迎則回北京與北大校領導等商談希望籌建“中國經濟研究中心”的事。
1993年12月末,林毅夫在北大召開了中國經濟研究中心的籌備工作會議。除了北京大學的吳樹青校長和梁柱副校長、李慶云和董文俊等經院管院的相關領導,陳錫文、杜鷹、蔡昉、曹遠征、樊綱、林少宮、茅于軾等國內經濟學家外,易綱、張維迎、周其仁、宋國青、錢穎一、田國強、張帆、余明德、肖耿、秦朵等留美留英經濟學者也參加了會議。我也從美國回來參加了這次具有歷史意義的籌備會議。
與會人員熱烈地討論了成立這樣一個研究中心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討論了中心的章程和管理制度。最重要的是,會議需要對留美、留英經濟學學者回國加入這一教學研究中心的意愿進行摸底。會上每個人基本上都發了言,對于創辦這樣一個獨特的研究機構都表示贊賞和支持,也提了很多有價值的建議。只不過,對于是否回國參與創辦這個中心,表態的程度卻各有不同。
說實在的,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歐美留學生中愿意學成回國的人還是不多的,尤其在國外已經獲得教職或穩定工作的人。一方面,國內的生活條件跟歐美國家相比還有很大差距。住房短缺,基本沒有電話和私家車,冰箱、洗衣機、空調等現在看起來家庭必備的耐用消費品也很缺乏,多靠進口。而且,當時高校的工資較低,甚至遠不如出租車司機,致使很多老師離職“下?!薄τ诮浌軐I的教師來說,國內外的收入差距就更大了。另一方面,國內的發展方向和政治經濟形勢也并不穩定。雖然鄧小平南方談話和黨的十四大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改革方向,但“左”的思想和輿論仍很普遍。民營企業大多數還不得不戴著鄉鎮集體企業的“紅帽子”,“產權”“外資”等敏感問題還不能公開討論。所以,雖然大家都很支持建立這樣一個由留學歸國經濟學者組成的與國際接軌的現代經濟學研究機構,但明確決定回國加入這一機構的人并不多。
我當時是美國福特路易斯學院商學院的“長聘軌”(tenure track)助教授,正常情況下,幾年后就可以成為長聘(即終身職)副教授。一旦獲得美國高校的終身職,生活將是沒有后顧之憂的。然而,我當初出國的目的不是想留在美國,而是想學習發達國家的先進理論和實踐來參與國內的改革開放?,F在既然有了機會,我也就明確表態會回北大參與創辦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并成為第一批成員。
1993年籌備會議的一個重要成果是,學校正式成立了“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籌備委員會”,當時主管文科的副校長梁柱為名譽主任,林毅夫為主任(亦稱“組長”),成員包括董文俊(管理學院副院長)易綱、張維迎、周其仁和我。
1994年5月27日,籌備委員會舉行工作會議。除了易綱在美國無法出席外,其他六位成員都參加了。列席會議的有福特基金會的麥思文(Steve McGurk)及負責總務和基建的副校長李安模。
會議從早上八點半一直開到下午五點半,整整開了一天,討論了很多重要而又具體的問題。會議首先討論了CCER成立后的任務,主要是教學和科研,教學主要面向經濟學院和管理學院學生,還要給全校開選修課,尤其是開出幾門學生感興趣的前沿領域的新課,產生一定的影響力。科研主要結合中國改革中出現的實際問題來進行。針對CCER的工作,籌備委員會進行了分工。林毅夫綜合協調全面負責,易綱分管科研,我負責對外聯絡,張維迎主抓教學,周其仁管培訓,董文俊負責CCER成立期間的行政工作。
會議決定成立CCER的“咨詢委員會”和“學術顧問委員會”,討論了成立大會的日期和活動安排、CCER行政和科輔人員的編制和待遇、CCER辦公樓的建設規劃等。最重要的是,會議討論了最初準備入職的六名專職研究人員的職稱、住房及相關待遇,決定向學校建議聘林毅夫、易綱和我為教授,張維迎、張帆為副教授,余明德為講師。
會議期間,我跟福特基金會的麥思文又聊了一會兒,希望他們多支持我們。我跟他比較熟,因為我當時還是中國留美經濟學會會長,多項活動都得到了福特基金會的資助。在此之前,福特基金會從1985年開始就資助中國留美經濟學會的一些學術活動。我當會長期間,他們資助了我們在杭州召開的“中國鄉鎮企業產權改革國際研討會”和參會成員在浙江的相關考察,也資助了中國留美經濟學博士論文的印刷和向各高校圖書館的贈送。易綱當會長時的學術活動也得到過福特基金會的支持。他們對我和易綱都比較信任,相信我們能夠把CCER辦好。
會議結束后,林毅夫交給我一項任務:找辦公地點。于是,我找李安模副校長,請他提供可選的辦公場所。第一個地方在東門外的一棟理工科實驗樓里。雖然可以給的辦公室還比較多,但樓道里各種化學氣味實在無法忍受。第二個地方是西門外被稱為“公社大院”的一處平房,據說那里曾經是一個人民公社的“社部”所在地。辦公室雖然也夠,但在校園外,也不是很合適。我們是一個特殊的新單位,本身沒有學生,如果不在校園里,很難真正融入到師生中,甚至有可能被誤解為不是北大的單位。因此,我也沒有同意。后來,李校長又提供了兩處,我仍然沒有看上。我比較追求完美,一般的地方看不上,弄得李校長頭也大了。轉眼到了我需要回美國的時候了,只好請林毅夫接著找。任務雖然沒有完成,但現在看來,當時沒有接受不合適的地方作為研究中心辦公場所,對CCER后來的發展也算是一種“貢獻”。
1994年秋季,擁有六名海歸博士的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正式開始運營,林毅夫從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調入北大。從1993年12月正式籌備,到1994年8月學校發文件正式成立,僅用了不到9個月的時間,可見當時的效率之高!這既要歸功于林毅夫、易綱、張維迎等人前期的積極努力和高效工作,也要歸功于當時北大校長吳樹青的眼界和膽識。允許一批留美、留英學者在北京大學這么一個敏感的大學里創建一個獨立的經濟研究機構,這在當時的政治和社會環境下是很不容易的。
世界銀行和福特基金會承諾給予一定的資助,北京大學為CCER在圖書館對面的老地學樓一樓提供兩個大辦公室和一個小辦公室,為五名從國外回來的學者提供三套三居室和兩套兩居室。根據當時的規定,三居室屬于“超標”,其中一居需要向學校繳納集資建房款2萬元。不過,如果未來離開北大退回住房時,這2萬元可以退還。
當年秋季回國的教師為易綱、張維迎、張帆、余明德四位,行政辦公室有張佳利和邢惠清兩位。我當時在美國高校任職,接到林毅夫的正式offer是1994年6月10日,但當年美國學校秋季的課程早已安排好,所以只能推遲半年回國入職。林毅夫也已安排了在美國教學,所以秋季也沒有回來。CCER的成立大會決定安排在1995年春季。
我雖然沒有回國,但已開始為CCER工作,主要做了兩件事:其一,替CCER在美國正式注冊并開了銀行賬號,以便接受世界銀行和福特基金會的資助;其二,購買了一批先進的電腦設備運回國,當時買的是Gateway 2000,高配置、大屏幕,惹得地學樓里理工科實驗室的師生們羨慕不已。
1995年1月,我們一家三口從美國科羅拉多州出發,經加州回到杭州,然后又來到北京,住進了學校分配的燕北園三居室。我從1982年出國到1995年回國,在美國學習、工作、生活了13年。以前雖然也經?;貒?,但都是短期的,回北京基本上是我一個人來開會或上課,住在酒店或宿舍里,生活比較簡單。這次是舉家回國,長期居住,生活上面臨不少挑戰。對于在美國出生的女兒來說,更是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記得有一次太太騎車帶著不到6歲的女兒上學,一不小心倆人都摔倒了,女兒一邊哭一邊問:“我們家的車呢?”可見,在當年的條件下,回國創業困難重重,家庭的支持是非常重要的。
CCER的成立大會計劃于1995年3月10日舉行。我們春節過后回到學校開始籌備,時間已經很緊了。開學后,六個人都到齊了,加上辦公室的張佳利和邢惠清,我們立即緊鑼密鼓地籌備成立大會以及相關的一系列學術活動。同時,我們六個人也都要上課。除了我給光華管理學院1992級和1993級的本科生開一門《國際貿易》的課以外,其他人都給經濟學院和管理學院的研究生開課。
林毅夫主要是請嘉賓,易綱負責當天下午的學術討論會,我主要負責會務?,F在做會務可能大家都得心應手了,可是當年國內對會務的要求是很低的。比如主要嘉賓的桌牌,我告訴他們要打印出來,可是電腦打印字號的最大選項只有36,行政人員沒有做過這種事,都不知道怎么做。于是,我告訴他們可以將需要的字號輸進去,就可以打印較大的字了。我們接待工作的人手不夠,需要志愿者。我正好在光華管理學院教本科課程,于是從上課的學生中招募了十幾名志愿者,有張昕、江慧琴、吳旭華、梅曉群等。她們后來也參與了許多CCER的科研和活動的組織工作。
我們的成立大會舉辦得非常隆重,可以說,這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北京最大最重要的一次經濟學家集會。主席臺上有北大時任校長吳樹青和陳岱孫教授、諾貝爾獎得主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North)教授、世界銀行中國代表、福特基金會代表等。臺下坐著的有后來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羅伯特·蒙代爾(Robert Mundell)、安志文等數百名學者和學生。我主持會議,易綱介紹諾斯,林毅夫致辭。在各位領導發言后,陳岱孫教授作了“經濟學是一門致用之學”的演講,諾斯作了題為《制度變遷理論綱要》的學術報告。
值得一提的是陳岱孫教授。他于1926年獲得哈佛大學的經濟學博士后回國,在清華大學、西南聯大擔任經濟系主任。1952年院系調整后,他又擔任北京大學的經濟系主任,直到1983年。陳岱孫教授是最早回國的經濟學博士,德高望重,我們都尊敬地稱他為“陳岱老”。我們上學時,陳岱老是系主任,78歲。我們畢業時,他還是系主任,82歲。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成立時,他已95歲,仍然耳聰目明、思維敏捷。當年我出國留學,得到他的支持和指導?;貒?,我去探望他,跟他講“陳岱老,我們踏著您的足跡回來了”,他特別高興。我們邀請他參加成立大會,他欣然答應。當陳岱老走上主席臺時,全場掌聲雷動,經久不息,反映了北大師生對他的無比敬重。
在成立儀式結束之后、諾斯演講之前,我們擔心陳岱老久坐太累,就請他回去休息,沒想到他說“沒事,我要聽North的演講”。結果,95歲的老人在臺上坐了兩個多小時!成立大會結束后,我陪他回家。中央電視臺記者要采訪他有關北大成立這樣一個經濟研究中心的意義,我就繼續陪著他接受采訪。在鎂光燈下,面對記者的問題,陳岱老回答得精辟深邃、言簡意賅,沒有一句停頓,沒有一句重復!兩名記者采訪結束出來后才敢大聲呼吸喘氣,說“太厲害了,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睿智聰敏的老人”。
成立大會開得不錯,但剛回國,匆匆籌備,也出現了不少紕漏。一是沒有請學校的黨委書記出席,二是沒有招待好重要客人。杜鷹和周其仁都坐在最后一排。中心成立時建立了顧問委員會,有王岐山、周小川、龍永圖等。成立大會時王岐山應邀出席,結果人多一亂,竟忘了接待他,他自己走到后面去找座位,還是杜鷹給他讓了座,而時任農業部農村經濟研究中心副主任的杜鷹則在后面跟學生們一起站著參加完了大會。
[作者為北大國發院聯合創始教授、北京大學校務委員會副主任(原副校長),匯豐商學院創始院長;本文標題為編者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