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永不消逝的電波》的出圈并不是一個內在因素的抵達,接續近年深化敘事的創作革新,堅持思想引領的哲學內涵,融合了紅色與現代的作品意識,在空間建構的形式上產生質的卓然。本文在“空間生產”理論視域下,探究該劇的舞劇創作空間生產,發現其創作空間分為地緣空間、社會空間和精神空間。通過條屏景片、高位側光、全息投影等革新科技應用復現地緣空間;通過在舞蹈敘事中描摹人物虛實群像,編織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生成虛實結合的社會空間;通過象征符號、舞蹈意象、文化價值對民族記憶的承載、喚醒、形塑,搭建精神空間,對舞臺空間屬性的創造性利用和轉化,以及這種空間與社會關系互動的具體化,最終實現舞劇創作在空間領域的三重建構架構起其空間屬性、舞蹈特質與紅色文化的深層次互動。
關鍵詞:《永不消逝的電波》 舞劇創作 空間生產 紅色文化
近年來,《天路》《天山魂》《旗幟》《秀水泱泱》《努力餐》等紅色舞劇佳作迭出,以宏大歷史事件為背景,以典型革命先烈為原型,全景式展現了中國革命史實與民族精神氣象,成為了最受歡迎的舞劇類型之一。作為我國首部諜戰題材的大型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通過對不畏犧牲、勇于奉獻的革命戰斗精神的提煉與弘揚,喚醒了觀眾的民族記憶與家國情懷。就舞劇的藝術特性而言,它是一門動態性的綜合藝術“旨在提煉舞蹈肢體語言以表達戲劇所呈現的美感空間,以舞蹈文化為載體展現時代和地域的美學風格,強調構架舞蹈高級性的作品意識和想象空間①”。但由于肢體表達的寫意偏向,囿于“長于抒情,拙于敘事”的束縛,舞劇難以突破高臺藝術與普羅大眾間的空間壁壘。《永不消逝的電波》的上演掀起全民舞劇熱潮,得益于構筑三重紅色文化空間為其影劇式敘事手段刻畫環境、塑造形象、表達立意,增強敘事性,從而使受眾能夠接受根植于歷史的嶄新文化現象,實現中華民族革命記憶的貯存、再創與共享。
法國哲學家亨利·列斐伏爾基于空間的物理性,引入馬克思的生產實踐論,提出空間生產的三元辯證與解釋維度,開創了影響深遠的空間生產理論。這一理論表明空間不是形而上的理性傳統,而是人類生產實踐的產物,對于空間性的理解包括社會性、歷史性、文化性。為了進一步闡釋“空間生產”理論,列斐伏爾提出“物質空間、社會空間、精神空間”三重合一的空間辯證法。在這個視角下,《永不消逝的電波》通過舞臺設計、燈光、音樂等元素的綜合運用,將紅色文化寄于三重空間中,實現社會與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創造出一個既具有實體屬性又富含象征意義的表演空間。這樣的空間不只是為了展示演員的舞蹈動作,更是為了營造出能夠引起觀眾情感共鳴的氛圍和體驗。
一、環境刻畫與地緣空間:革新科技打造擬態景象
空間是一切生產和一切人類活動所需要的要素。這里的生產主要是指物質生產,類推至舞劇藝術便是舞蹈作品以及作品所附帶的一系列文化、經濟、藝術價值的產出。自然而然,空間被當作物質生產的器皿和媒介②,利用舞臺場域進行舞劇創作的環境刻畫是舞劇生產的主要物質空間。《永不消逝的電波》還原鮮明的老上海地緣文化特征,為劇情展開打造擬態景象,再現歷史圖景。從空間屬性的角度來看,舞臺上每一個元素都承擔著特定的功能和意義。
(一)條屏景片還原空間搭建
舞美布景是舞劇演出視覺形象中構成景物環境的實體部分③,舞臺布景和道具的設計反映了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環境和文化背景,同時也為演員提供了互動的平臺。作為空間符號的基石,推動劇情的發展,還強化了具象性和指向性的情感張力。傳統的舞美布景為了創造多變的藝術場景會采用固定升降的呈現形式,效果較呆板失實。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顛覆傳統,嘗試運用三層26片煙灰色軌道條屏景片,直通梁頂,連排搭建,緊密相連,模擬森嚴壁壘的房屋網絡,再配合適時的舞蹈劇情打破、重組、變換成為普通百姓的生活空間、資產階級的娛樂空間以及革命先烈的工作空間,同時復原與再現石庫門、弄堂、報社等老上海特色宏觀建筑。舞劇中這種軌道條屏景片搭建實現的地緣空間生產,既建構了擬態的敘事背景,給受眾營造出真實的空間體驗感,也增加了空間實踐的多樣性,為舞劇創作提供了多元化敘事的可能。
(二)流動光影渲染年代感氣質
光影可以描述空間范圍和周圍環境,創造超出客觀存在的物理空間的舞臺幻境④。質言之,光束與陰影相互交錯,以光束照耀下的現實場景為基底延展出多個符合舞劇要求的戲劇空間,使受眾對現實劇情產生更廣闊的遐想空間,實現劇情再創作的更多可能性。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配合26片條屏景片的運動變換,大量使用大角度的高位側光,穿過幕紗景片投射地面形成靈動的流動光影,渲染那個時代獨有的年代感氣質。劇中的經典場景“蒲扇舞”舞段,一群身著旗袍的上海女子在弄堂里扇爐火、做早點,亮光透過幕紗景片創造強透視的視覺層次感,弄堂的清晨流露出裊裊升起的煙火氣。舞臺上的表演,展現了人物之間復雜的關系網。這些關系在不同場景中的展現,實際上是對社會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的體現。觀眾通過觀看舞臺上的空間實踐,感受到角色之間以及角色與社會環境之間的動態交互。光影落下,清晨的陽光灑在她們的身上,女人們立于板凳上的身影被緩緩拉長,造就了市井又優雅、風情又質樸的“上海女人”人物群像。
(三)全息投影突顯諜戰劇器物
老上海的年代特征是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還原地緣現象和歷史景象不可或缺的關鍵細節,本劇相較于其他舞劇更加重視精細道具的致密式呈現。報紙、字條等上世紀40年代獨有的微觀器物始終受制于現實環境和自身條件的桎梏,無法滿足受眾上帝視角的視覺感官需要。對此,該舞劇運用強大的3D全息投影技術,利用光干涉和衍射原理,記錄并重構器物的三維圖像,呈現器物的立體虛擬形象,使舞臺現實空間與器物虛擬空間相結合,延展舞者與受眾的舞蹈生產實踐場域。由于現實情節發展需要,舞劇中的密電內容多以小紙條的形式被人物放置手中或藏于某物內查看。為了進一步同步受眾接收劇情細節內容,3D全息投影記錄紙條實時景象懸掛投射舞臺上方,既盡可能為受眾還原歷史情節,增加整部舞劇的時代厚度,又維護好劇作劍拔弩張、暗流涌動的諜戰氛圍,使器物空間作為生產對象逐漸轉向為空間生產的對象。
二、形象塑造與社會空間:錯綜關系交織虛實群像
列斐伏爾秉承馬克思、恩格斯對于空間理論的研究,進一步指出任何一個社會都會生產出一個自身的空間⑤。這種空間是存在于物理空間之上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秩序的重構。如果說舞劇中的物理空間更多的是舞劇呈現場域即演出舞臺對劇作背景的擬態復原,那么舞劇中的社會空間則重點強調敘事鋪陳中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社會、個體與國家交織而成的社會關系。
(一)虛擬空間:生死情感映射想象
“虛擬空間”既是舞臺空間上的客觀存在,也是作品藝術感悟的傳達,是編導對舞臺這個獨立空間進行個人情感再創造的舞臺再造表演空間⑥。質言之,“虛擬空間”承載并容納了劇作人物的心理情感,并通過舞蹈群像的平行、交互演繹將其具象化。該劇通過對解放前老上海的各種社會關系及其交互過程進行描摹、渲染,塑造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的復雜舞蹈群像。通過平行敘事,揭示上海“潛伏者們”內心獨白的平行時空,實現人物生與死的情感交涉與心靈對話。由于身份的特殊性,他們的情感都是極力壓抑與克制的,即使失去并肩作戰的戰友也只能不露聲色地堅定向前。為了將這份無聲的情感震耳欲聾地宣泄釋放,無數同志慘遭殺害,李俠孤立無援唯靠心中愛與信念咬牙堅持,已故同志在李俠的想象里從地上奮力爬起,與李俠共同向前發出無聲地抗爭,給予李俠堅持的動力后,又緩緩轉身向臺后陰影處走去,將李俠從幻想中的虛擬空間拉回現實世界。虛擬空間的情感映射使劇中人物擁有人性,向受眾展示抗日英雄也有不舍,也有痛苦,這使英雄形象更接地氣,更易打動人心,豐滿了舞劇的人物造像。
(二)現實空間:真假身份互為鏡像
舞劇的現實空間是舞劇故事對象正在經歷的當下,即故事正在發生的時間地點,故舞劇現實空間的創作應以現實舞臺空間為前提,打造非背景的故事載體。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創作的真實空間是根據特定時代背景下上演的歷史史實保存于人腦中現實與想象統一的圖像復現,并在舞蹈世界里進行加工復原。當時的上海風云詭譎,人心各異,中共地下黨為了攻入敵人心臟,只能通過偽造身份互相掩護。男主角李俠表面上他是兢兢業業在報館上班的普通員工,暗地里他是暗夜中在裁縫鋪子急切尋找情報的革命戰士,李俠既是報社員工也是革命戰士,他的雙重身份互為鏡像。除了李俠,劇中其他人物包括黃包車夫、賣花女、攝影記者、老裁縫、小裁縫、特務處長,每個人在黎明升起是一副面孔,黃昏落下又是另一副面孔,他們身上隱藏的秘密使人物關系錯綜復雜,社會結構盤根錯節,充滿懸念、撲朔迷離的劇情走向吸引受眾向更深層次精神空間進行自覺探索。獨特的敘事技巧和空間處理,觀眾被引導去重新思考和感受歷史事件,從而在心理層面上實現了對歷史與現實的重新連接。這種體驗超越了單純的視覺和聽覺刺激,觸及到觀眾對于時間、記憶和個人身份的深層次反思。
三、立意表達與精神空間:文化實踐書寫民族記憶
精神空間可視為規劃者利用空間符號編撰出來的概念化空間,因此它是構成知識權力的倉庫,凌駕于空間實踐之上⑦。精神空間與實踐中的文化符碼相結合凸顯記錄和傳遞民族記憶的空間意識,加強舞劇獨特的精神意蘊與文化價值的立意表達。該劇基于空間符號、舞蹈意象、文化價值建立空間意識的表達框架,呈現舞劇的核心精神空間即為民族解放事業而英勇斗爭的紅色革命文化。
(一)空間符號承載民族記憶
《永不消逝的電波》的色調始終是低飽和的,但其中有一抹亮眼的紅緊抓受眾的視線,這是蘭芬為李俠編制的紅色圍巾。在李俠和小光躲避敵人追捕的過程中,小光為了掩護李俠,將紅色圍巾搶去,主動暴露犧牲自我。隨著小光的離世,他的人物形象消逝在舞劇黑幕里,但紅色圍巾卻在聚光燈的照射下保留在原地。這里的紅色圍巾不僅僅是一件普通的演出服飾,而成為承載革命事業薪火相傳的特殊文化符號。隨著劇情發展,紅色圍巾的編織愈發成熟,暗示革命事業即將迎來勝利。小光離開舞臺但紅色圍巾依然保存,傳達了身死但精神永存的革命斗志。紅色圍巾的象征意義模糊了受眾與舞者之間的物理界限,將受眾的個體思維與舞劇的價值觀念凝結至具有統一性的意識空間,喚醒受眾對革命文化的感知,引發受眾對舞劇主題“長河無聲奔去,唯愛與信念永存”的理性思考。除了紅色圍巾,劇中還融入了旗袍、蒲扇、黃包車等40年代的上海諜戰文化符碼,在這里它們不僅是舞蹈美學的一種表現手法,也是透視歷史觀照現實的重要精神載體。通過一系列精心設計的視覺線索實現輔助空間搭建的情感狀態,空間布局創造了一個多層次的舞臺世界,符號不僅僅是裝飾,它們是在傳遞劇情、塑造角色、觸動情感深度。
(二)舞蹈意象喚醒民族記憶
用符號學審視三元空間的關系,不難得出物理空間是社會空間的能指,精神空間是其指涉的對象,即所指。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的創作生產與特定的空間使命相聯系,舞者的舞蹈動作、舞姿、隊形構成的舞蹈意象是作為能指的存在,而它的指涉對象便是對特定歷史史實的復現,這種復現又為受眾打造了相對應的感知空間、聯想空間,使受眾與舞者實現情感鏈接,喚醒共同的民族記憶。該劇旗袍店里的女人們身著款式各異的旗袍,或倚或靠地立于茶色玻璃后,形成一道極具中國韻味的曼妙風景。靜靜佇立時,她們是經歷千年積淀的中華旗袍文化的活態展示,但隨著探戈音樂響起,頎長的肢體時而纏繞時而對抗,舉手投足的動態造型中,女性角色們在言語較量、生活拉扯中,相互試探著對方及其家人的底線,試圖戳穿對方的虛假面具,充斥著權力的糾纏與暗斗。旗袍店里身著五彩旗袍婀娜多姿的女性群像通過舞蹈動作交互、舞蹈隊形借位,使受眾腦海里浮現上海軍統富太太們的閑適生活,也暗示著富太太們所在階層背后暗流涌動的權勢紛爭,加深受眾平時對于這段歷史的慣有印象,喚醒中華民族獨有的特定歷史記憶。對于年輕一代,這種形式的舞劇不僅是一種藝術享受,更是一種教育。它以生動的藝術形式向他們展示歷史真實,啟發他們思考民族身份和個人在歷史長河中的位置。
(三)文化價值形塑民族記憶
空間文化隱藏的意義往往是意識形態介入最活躍的層次,核心價值觀悄無聲息地附著其中,期待潤物細無聲地滲入觀眾的意識維度⑧。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精心打造的象征性文化符號和代表性舞蹈意象,作為中國首部諜戰主題舞劇,它的出現標志著中國原創舞劇的新高度和里程碑。榮獲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這部舞劇在推動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它通過舞臺的藝術形式強化了民族的共同記憶,增強受眾作為中華民族的身份認同感和歸屬感,也詮釋了中國共產黨人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不怕犧牲的英雄氣概,實現了舞劇的精神核心與創作目的。該劇核心塑造表現的思想內涵、情節設計、藝術形式等將革命文化價值通過肢體語言轉譯,深深感染受眾,激發出受眾強烈的代入感和思考力,最終致力于為了新中國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者的理想信念永存于普羅大眾心間。在國際舞臺上,它展示了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藝術的結合,提升了中國文化軟實力,成為中國文化對外交流的重要載體。
四、結語
以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為切點,審視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的環境刻畫、形象塑造、立意表達等編創手法與空間建構的耦合實踐,探究其地緣空間、社會空間、精神空間在舞劇創作中的具體表征,構筑起了對紅色文化再創作、再傳播的錯綜復雜的空間關系。通過其精心構建的舞臺空間,不僅展現了歷史故事的藝術再現,而且深刻地體現了空間生產理論中關于空間屬性和社會關系的互動。這部舞劇成為了一個連接歷史與現實、個人與社會的有力媒介,為觀眾提供了一種獨特的文化體驗和思考空間。
美中不足的是,《永不消逝的電波》在空間建構或空間生產中的舞劇創作仍然遵循了傳統舞劇“自美其美”的演出特點,觀眾到場只是觀察者,難以參與互動。如果舞劇創作模式和舞劇呈現形式,能夠打破演員與受眾之間的物理空間壁壘,使受眾通過一定的實踐行為,發生實在的生產關系,凝結出沉浸式在場感,更利于實現受眾與舞劇共筑情感共鳴和自我代入的紅色文化空間,從而使舞劇創作突破自我,舞劇藝術永葆活力。
注釋:
①陳雯. 在“黑暗”中前行——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J]. 藝術百家,2020(5):85-88.
②汪民安. 空間生產的政治經濟學[J]. 國外理論動態,2006(1):46-52.
③馬斌. 從靜止與流動中認識舞蹈構圖與調度的藝術作用[J]. 廣東海洋大學學報,2008,28(2):104-107.
④王夢琪. 光影隨行——淺談舞臺燈光中\"影\"的戲劇性[J]. 藝術評鑒,2021(20):170-172.
⑤花敏潔,金玉萍. 基于\"三元空間理論\"的地鐵空間研究[J]. 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6):177-184.
⑥張雅芹.探究空間敘事在舞蹈創作中的運用與價值[D].山東藝術學院,2022
⑦⑧張志穎.三元空間視角下電視文化節目的集體記憶建構[J].青年記者,2023(6):101-103.
注:本文系2023年度陜西省絲路電影與絲路文化理論研究基地一般課題“絲綢之路題材電影的陜西民俗文化表達與傳播研究”(23SLJD0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