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想象：中國科幻小說新啟示

【摘 要】隨著數字科技水平日益提升，人們對于數字未來的設想逐漸成為現實。三十年前活躍在文本、影視中的“元宇宙”想象沖破藝術的邊界，為當今技術發展提供了藍本?！霸钪妗钡呐f事重提不僅引起了科技震蕩，也在多方面預示著科幻文藝未來的發展方向。

【關鍵詞】元宇宙；科幻小說；賽博朋克；數字孿生；科幻倫理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22—091—03

2021年10月，Facebook創始人宣布Facebook更名為Meta，并展示了一段77分鐘的概念短片，由此開啟了構建“虛擬與真實交匯點”的元宇宙潮流。Metaverse一詞并非是新的創造，而是來自于三十年前的后賽博朋克科幻小說《雪崩》?？苹眯≌f與科學技術相輔相成、互為引領，并在一定程度上互為表征。一方面，科技的發展是一切科幻小說的現實基礎，另一方面，文學的工具意識催生著科幻小說的科普性質，同時也激發了人們發展科技的信念。

“元宇宙”概念的爆紅，是一次由文化概念生發出的技術新革命，它將科學技術、人文精神、大眾傳媒、商業運作融合于一身，將對未來的幻想轉化為生產實踐。而在技術不斷革新的背景下，中國科幻小說如何立足世界舞臺，成為我們目之所及的問題。

一、從賽博朋克到元宇宙：重構文化樣本

20世紀80年代以來，信息傳播技術的飛速發展使得文化不再是一個平面，而呈現出多元化態勢，從印刷文化到數字文化，人類社會發生了巨大轉型。與此同時，面對數字時代的暴風驟雨，文學是一面鏡子，也是一道燈光，文學想象也在不同程度上帶上新的色彩。作家們捕捉到了新的話語環境下的闡釋空間，賽博朋克文化應運而生。它產生于1948年維納提出的控制論和20世紀70-80年代流行的朋克文化，最早出現在科幻小說家布魯斯·貝斯克的小說《賽博朋克》中。在《神經漫游者》中，作者吉布森構建了一個以電腦為主體的“賽博空間”：“它是人類系統全部電腦數據抽象集合之后產生的圖形表現，有著人類無法想象的復雜度。它是排列在無限思維空間中的光線，是密集叢生的數據”。主人公凱斯將意識接入電腦，成為人機合一的電子人——“賽博格”，這一形象在后來的科幻小說中頻繁出現，衍生出諸多“后人類”話語。

在后期賽博朋克小說中，這種將虛擬與現實、數據與人相互融合的設定越來越多。約斯·德·穆爾評價稱：“賽博朋克小說可以視為目前小說中最富有現實性的文類”。它是根植于當下不斷發展的科技現實而生發出的現實想象，從本質上是人們對新出現的人工智能、仿生人、計算機虛擬身體、突變與復制人等身體交互新形態的思考。而“朋克”則標志著反叛性，都市性，甚至是在政治意義上的自由精神。在這些賽博朋克小說作家的眼中，科技高速發展所建構的新世界并非是能實現一切的烏托邦，而是更具后現代意味的另類世界。

1987年，研發虛擬現實技術的VPL公司創造了“Virtual Realty”一詞；1989年，埃里克·豪利特基于“大跨度超視角”（LEEP）技術推出了虛擬現實頭盔，并將其命名為“Cyberface”?！堆┍馈防^承了《神經漫游者》對賽博空間的關注，將“矩陣”的概念轉化為“元宇宙”，《神經漫游者》的“矩陣”是人的意識進入數據，而《雪崩》的“元宇宙”則來源于編程，由電腦投射在護目鏡上，也就是我們現在熟悉的VR眼鏡。隨著現實科技的發展，科幻小說對技術的描繪也更加面向實際，這部1991年出版的科幻小說，第一次為大眾展示了VR眼鏡的現實用途。

作為中國科幻小說的扛鼎作家，劉慈欣也用不同的技術手段重構著元宇宙的發生。從《中國2185》中的虛擬共同體“華夏共和國”，《鏡子》中的鏡像宇宙，《時間移民》中的量子芯片社會，再到《三體》中的虛擬現實游戲“三體”。劉慈欣設想了多種“虛擬現實”的可能性，其中有超弦計算機、量子脈沖等仍未實現的技術目標，也有互聯網、VR眼鏡等已有的科技手段。而科幻作家對技術進行書寫的同時也在關注現實的倫理危機。劉慈欣的“元宇宙”小說始終抱有反思意識，而非單純的陷入模式化的創作軌道。他用作品關注著技術實現的方式，也懷疑著科技背后的倫理危機。

科幻文化生發于實際的技術概念，又必將誕生出新的技術潮流。從賽博朋克到“元宇宙”，人們對于未來的幻想一步步從現實中來，又照進現實中去。在當下，人工智能、5G、區塊鏈等技術不斷發展，人類社會已經具備開拓新的互聯網形態的先決條件。在如此熱烈的輿論關注下，中國科幻小說能否生發出新的空間，仍然需要保持足夠的批判性視野。人們對于元宇宙的認識和想象仍舊局限于原有文本，真正的元宇宙世界實施怎樣的道德準則，構造何種虛擬社會，以什么樣的技術規避“恐怖谷效應”，需要科技和人文二者的共同努力。

二、文藝與科普的兩難選擇：技術潮流下的文學困境

魯迅在為凡爾納科幻小說《月界旅行》譯本作辨言時，提及科學小說做法言道：“經以科學，緯以人情”。自晚清以來，中國科幻小說一直被要求文學性與科學性并重，被看做是向人民大眾科普技術的工具。這種科普性質在當下產生了雙面效應，一方面，通過文化傳播，科技受到了更多人的關注；另一方面，由于技術不斷更新迭代，而文本往往靜止不動，會產生不同程度的誤讀現象。僅以人工智能為例，作為一個高度技術集成性的學術領域，它的定名在闡釋學上就存在著一定的信息差。在1818年出版的《弗蘭肯斯坦》中就產生了通過電路將尸塊拼湊成人工智慧體的設想，阿西莫夫的《我，機器人》（1950年出版）也是先于“人工智能”一詞的出現，做出了機器人獲得自由意志的設想。大眾了解AI技術的方式并非通過科學報告，而是由科幻讀物、影視作品構造出的公眾形象。“元宇宙”一夜爆紅，新聞媒體在向大眾解釋其內涵時所使用的材料也只是《頭號玩家》等耳熟能詳的影視作品，必然會產生認識上的偏離。

作家認識的偏離導致的是作品基礎理論背景的不扎實，而讀者通過文本接受到這些想象化技術，又會模糊讀者對技術的認知。王德威認為科幻論強調的是模因觀，是在極度陌生化的情況下，為不可知的現實布置了可知的道路。這種真實倘若放在傳統現實主義小說中是完全不被理解的，但科幻小說賦予了它技術性闡釋。在這里，技術理論不僅是故事背景，更是敘事策略，是作者為營造“現實幻覺”而采取的手段。從這個角度來想，每一篇技術極度發達的科幻小說又何嘗不是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元宇宙”空間呢？但這些技術性闡釋的策略在一部分文本中生效，在一些文本中又會產生更深層次的矛盾。接下來就以“數字孿生”技術在“元宇宙”小說的運用為例簡單分析。

“元宇宙”小說中的人類在保有當下意識的同時，在虛擬空間分化出另一個“數字分身”，其背后依賴的是“數字孿生”技術。它將物理實體作為參照物，通過算法程序將參照物的多元易構數據集成為孿生模型，以實現真實世界、虛擬世界的雙向互動。這樣的技術滿足了構造“元宇宙”的要素，通過這樣的話語闡釋，科幻小說看似解決了人的“數字化生存”的問題，但卻陷入更深一層的悖論。例如《云氏猜想》中云sir因需要用同一個意識控制現實軀體和數字化軀體，產生了雙體共識的沉迷和恐慌；又如《深空之下》中的于易峰因空間割裂而產生雙重人格。

這些小說在科學幻想的基礎上對人性進行了叩問，探討了“數字化生存”背景下人的身份認同的問題。但這些問題不論是在道德方面、哲學方面都沒有找到解決的措施，更遑論科學理論、技術實踐。當前“元宇宙”科幻小說呈現出統一的態勢：顯露出某種反抗，但卻不知出路，也不愿承擔尋找道路的責任。以文學性、哲理性思索掩蓋背后的科技缺失，是當下中國科幻小說亟待解決的問題之一。

三、真實與虛擬互為表征：科幻小說的哲學視域

從敘事學的角度來講，科幻小說的創作有兩方面的要求：一方面，科幻小說的驚奇效果來自于陌生化敘事；另一方面，這些陌生化敘事需要充分的現實依據和理論依據。這兩方面的要求與我們對“元宇宙”的想象具有同構性。觀察“元宇宙”小說，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共通性：與虛擬空間相對應，小說中必定存在一個相對落后的現實空間。虛擬空間的要素源自于現實空間，是現實空間的數字化形式。

《七重外殼》建構了一個科技高度發達的賽博空間——大學生甘又明受姐夫吳中邀請進入微型仿生系統“電腦魚缸”尋找虛擬世界的漏洞，體驗過后并找出漏洞就可以獲得萬元獎金。甘又明六次識別出虛擬空間與現實的差別，六次摘下象征頭盔的“魚缸”。接下來的甘又明懷疑著一切，他“已經剝掉了六層外殼，誰知道還有沒有第七層”？這第七層外殼所指向的正是人人信以為真的現實，現實和虛擬一樣，存在著錯亂和不可知。這篇寫于二十年前的小說可以認為是典型的“元宇宙”小說文本。作者所討論的正是游蕩與真實與虛擬之間，人的身份認同的問題?，F象學家梅洛-龐蒂指出，身份認同取決于身體與生活環境的關系?！霸钪妗痹诮o予人類陌生化的新奇體驗的同時，也促成了身份認同的混亂。除此之外，作者又將矛頭轉向了“刺不穿的虛擬現實”（副標題）——真實的人類世界。作者的書寫超出了賽博朋克文藝模式中對感官刺激的追求，以更深的哲學視域窺視了真實與虛擬之間的悖論關系。

讓·鮑德里亞在《擬象與仿真》中提出“超真實”的概念，指的就是電子媒介加速作用的仿真時代中，符號價值代替了使用價值。超真實清除了指涉物，用真實的符號代替真實本身，使得象征先于主體而行。能指與所指的關系不再是結構主義所設置的以虛擬指涉真實，而是以虛擬指涉虛擬。不論是元宇宙、元敘事或是元小說，在后現代話語體系下，“元”的含義都指向對“虛構性”的揭示。維爾納·沃爾夫認為元敘述是“關于敘述者對敘述話語或過程的反映”，作者通過這樣的方式強調小說敘事的虛構性。從《虛構》中“那個叫馬原的漢人”到《生死疲勞》中“莫言是不可靠的”，再到《七重外殼》中第七層虛擬空間的發現，作家們用“元”的方式宣告現實是一種虛構，而虛構的正是現實。

中國的科幻小說有兩種傳統資源。一是從晚清到五四時期的社會理想書寫。這一時期的科學小說，從《元素大會》到顧均正《和平的夢》，都是借助科幻文學打破民眾以往歷史循環論的認知，試圖宣傳科技救國。二是對他國科幻寫作模式的引進。直至今日，中國科幻小說打破了一以貫之的政治烏托邦模式。有人在2016年一次科幻文學大會上提到，“科幻也許從來不屬于單一的國家，在科幻的世界中，有著超越國家、超越制度的想象維度”。也有科幻作家認為“中國的現實比科幻還科幻”，正代表著新時期科幻作家所具備的人文精神。

四、結語

近年來，隨著劉慈欣《三體》獲雨果獎、《流浪地球》的影視化，中國科幻小說不再只屬于少部分人，它講述著不可見的現實，實現著伊托邦的夢想。“元宇宙”的重新發現，是對賽博朋克的回歸，超越、更是挑戰。它要求作家給予科學幻想更有力的理論基礎，以及超越視覺沖擊、擺脫固化模式的問題意識和人文關懷。

參考文獻：

[1]Mike Featherstone，Roger Burrows. Cyberspace，Cyberbodies， Cyberpunk： Cultures of Technological Embodiment[M].London Thousand Oaks New Delhi：Sage Publications，1995.

[2]McCaffery Larry.Storming the Reality Studio：A Casebook of Cyberpunk Postmodern Science Fiction[M].North Carolina：Duke University Press，1991.

[3]程煉.數字貨幣：從經濟到社會[J].社會科學戰線，2020（6）.

[4]曾軍.“元宇宙”中的身體與主體性分裂[J].探索與爭鳴，2022（4）.

作者簡介：林青（1997—），女，漢族，黑龍江哈爾濱人，在讀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