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禮

我的青少年時代在農村度過。那時,雖然家里安了電燈,可三天兩頭會停電。冬日晝短,白天摸摸索索很快就過去了。莊稼人,大多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天一擦黑就吃晚飯。可總不能撂下碗就睡覺吧?剩下的那段時間,無所事事,就顯得有些漫長了。
霜華滿地,嚴寒徹骨,家家戶戶早早地關起門來。對莊戶人來說,冬季是一年之中最為清閑的日子,可他們懂得珍惜每一寸時光。簡單的晚飯后,母親一通忙活,收拾利索,便把煤油燈端到土炕中央的方桌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干些零碎活,打發這寂寞的夜晚。
最熱的炕頭,是專屬于姥姥的地方。她盤腿往那一坐,伸手從窗臺拿過她縫制了一半的虎頭鞋。黑色的鞋頭上,用針線和布條勾勒出的眼、眉、嘴、鼻,紅、黃、白間雜,輪廓清晰。我不知道,大字不識的姥姥,是如何描畫出那栩栩如生的圖像的。縫完一部分,隨著色彩的變化,姥姥要換一種線。她屁股往前挪挪,臉湊近油燈,用嘴唇將線頭抿抿,再用兩個手指肚捻捻,然后把針線舉到老花鏡前。左厾厾、右捅捅,可那線卻像故意搗蛋似的,怎么也不肯穿進針孔。這時,姥姥便會叫我:“小兒,過來幫姥姥紉上針。”我接過針線對準針眼,只一下便穿好了。姥姥不光做虎頭鞋,還納割絨,用碎布條給我們拼縫書包,手里從不閑著。
母親坐在炕的另一頭,一針一線納著她那似乎永遠也納不完的鞋底、縫補著一家人那似乎永遠也縫補不完的衣衫。母親納鞋底的姿態,優雅得宛如一幅動感的畫卷。她左手拿著鞋底,右手捏著穿好繩子的鋼針,中指戴著一枚頂針,面前還放著針錐和尖嘴鉗。母親先用錐子把鞋底扎透,拔出來,再順著錐眼插入鋼針,用頂針用力一頂,針就穿過了鞋底,拿起鉗子夾住針尖一拽,“刺楞”一聲,一個針腳算是完成。她時不時會把鞋底湊到燈前,看看針腳納得齊不齊;納過幾針,又會把針在頭頂的頭發里蹭蹭。隨著煤油燈的燃燒,燈稔上不時會結下燈花,燈也變得昏暗起來。母親用針剔掉燈花,再將燈草往上挑挑,燈頭的火光跳動兩下,屋子里頓時又變得光亮起來。那節奏分明的“刺楞”聲,像一支夜曲,流響在時光的河,流響在寂靜的夜。
父親和我們幾個孩子也不識閑。我們有時候擰棒子,有時候剝花生、尅棉花桃,沒事的時候就拆從生產隊領回來的鋪襯條(注:針織布的碎布條,拆成線可用來擦拭機器)……當然,我最愿意干的活還是剝花生,因為剝出來的“秕子”,父親會允許放在爐口的鐵圈上烤來吃。無劇可追,無網可游,無圈可看,甚至沒有明亮的電燈。可就在那昏黃、搖曳的煤油燈下,一家人說說笑笑,其樂融融,不知不覺便驅走了冬日的嚴寒,打發了漫長的冬夜。
這幅冬夜圖景,深深地烙刻在我的腦海深處。每當回想起那番情景,我便不由地想:其實,生活并不一定要有“詩和遠方”,但它一定離不開親情的陪伴,離不開最現實的人間煙火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