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義孚

倫敦是英國的死刑中心,泰伯恩(Tyburn)刑場則是倫敦和米德塞科斯的絞刑中心。現存最早的泰伯恩行刑記錄是1177年。在1220年,因為要絞死的人日益增多,又另外增加了兩個絞刑架。在瑪麗女皇統治時期,泰伯恩有如此多的活計,以至于需要在城外其他地方增設絞刑架。伊麗莎白一世期間,泰伯恩刑場的壓力不斷增大,以至于需要增添一個不同尋常的絞刑架:一個三角形框架,一次至少能絞死二十四個重罪犯。泰伯恩的刑具由此獲得一種壯觀的色彩,盡管還無法與巴黎蒙??仔虉龅囊幠O啾?。1783年,泰伯恩刑場關閉,在其六百五十年的使用年限內,至少有五萬人被吊死。
關于18世紀倫敦某些地區高雅建筑的描寫有不少,我們可能不記得的是,倫敦那時有了一個比較殘忍的綽號——“絞刑架之城”。錫德尼(W. C. Sydney)相信,這一稱號是公正的:
不論外來者通過什么途徑進入倫敦,由于隨處都能看到絞刑架,他對英國刑法的嚴厲性會有一種痛苦的感受。如果他由北部郊區進入倫敦,他會路過芬奇利公地,在很短的距離內就會遇到肯定不是一個而是五六個的絞刑架。如果他坐在一輛公共馬車的外面或里面,通過西區去往霍爾本或皮卡迪利,他在路上就會看到臭名遠揚的泰伯恩刑場。如果他是從外國港口出發,沿著泰晤士河前往倫敦港,他肯定會看到靠埃塞克斯一邊的珀福利特下方的沼澤地及另一邊伍爾維奇下方沼澤地的許多絞刑架,上面懸吊著一些反叛者或公海海盜的骷髏。如果他是徒步穿越城邊任一荒地或公地,除非他擁有超乎常人的堅強神經,否則突然聽到鐵鏈的響聲,看到某一個絞刑架上攔路強盜或攔路盜賊慢慢腐爛的尸體,他準會嚇個半死。
獨行夜路突然看到絞刑架,沒人會不為之心顫。他害怕的不是違反法律的可怕后果,而是尸體。此時他會體驗到一種極為原始的恐懼。不過,設計公開行刑和絞刑架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產生一種奇異感;其本意是想威懾平民大眾,讓他們對現有權力保持尊重和敬畏。
18世紀和19世紀早期,絞刑吸引了極大的人流。下層階級把泰伯恩的行刑日視為一個節日。這一場合激發出了一種歡樂的心情和一種喧鬧粗暴的狀態,因此,它被稱作“泰伯恩節”(Tyburn Fair)和“絞刑比賽”。城中不同區域的工匠都會放下他們的工作,去參觀一次重要的絞刑。隨著日子一天天臨近,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聚集在紐蓋特監獄和泰伯恩之間的八九里地內。他們或者步行,或者騎馬,或者坐車,接踵而至。他們塞滿附近的房屋,擠滿毗鄰的道路,爬滿了梯子、平臺和圍墻,泰伯恩刑場內更是人擠人。人群變得非常龐大和難以駕馭,正常的交通和商業被嚴重中斷,以至于當局最后決定放棄“將犯人押赴刑場”這一過程,改在關押這些人的紐蓋特直接行刑。即使這樣,人也沒有減少多少。
公開行刑在吸引人群上做得極為成功,但并未實現其預想目的。法律的威嚴極少給人留下什么印象,其中許多人都利用這一場合來酗酒鬧事、打架斗毆和偷盜。圍觀者并沒有看輕那些因犯重罪而即將被絞死的人,他們極少會像對待那些戴足枷或頸手枷的輕罪者那樣去嘲笑他們。事實上,人群經常向重罪犯致以熱烈的歡呼,就像他們個個都是英雄。瀕臨死亡給他們涂抹上了一份別樣的魅力。圍觀者把自身充滿激情的興奮及其醉酒享受都歸功于他們。對死刑犯的敬畏甚至超出了對死亡的敬畏。在英國的不同地方,巫術般的力量都被歸于絞刑犯的尸體。一種比較簡樸的民間看法認為,觸摸犯人的尸體能治好皮膚病、甲狀腺腫瘤或出血的腫瘤。
所有這些后果中,沒有一樣是法律官員預先想到的,他們把公開行刑看成一場世俗的道德劇,相信它對普通大眾是一種強有力的威懾。英國小說家菲爾丁最早對公開行刑進行了雄辯的批判。他在1748年被任命為治安法官,這給了他從內部了解倫敦犯罪情況的機會。他確信,絞刑并沒有阻止罪行,相反,它是中世紀搶劫案增加的原因之一。如果想要讓民眾感到恐懼,最好不要賦予絞刑狂歡節的意味。
1868年,公開行刑在英國被廢除。19世紀早期,有很多證據表明,恐怖的狂歡節促進了而不是阻止了社會混亂和暴力。如果說它嚇唬住了一些人,那它也嚇唬錯了——它嚇住的是那些敏感守法的公民,而不是那些冥頑不化的罪犯和惡棍。
狄更斯強烈倡導對公開行刑進行改革。1849年,狄更斯目睹了在馬販巷監獄執行的對喬治·曼寧夫婦的處決。他看到,天快亮時,竊賊、妓女、惡棍和流浪漢一擁而入。成千上萬張面孔抬頭仰望,金色的太陽給它們鍍上一層亮光,而在他看來,這些面孔展現出了殘忍和說不出的惡心。人群的快樂顯得非??稍鳎灾劣谒J為“人應該為他那副皮囊感到羞愧”。三年后,狄更斯再次回想起這一場面。他無法忘記吊在監獄大門上的兩具尸體。
在英國與在美國(要更早一些)一樣,導致終止公開行刑的觀念和情感有許多,其中之一就是日益壯大的中產階級不斷增長的情緒。這個階級的成員越來越難以容忍他們認為粗俗和粗暴的東西。隨著他們的品位變得更加文雅,他們便想把那些粗俗和暴力的東西統統從生活中清除掉。如果窮人、精神病患和違法者都不存在,那便再好不過了。次佳之舉就是將他們加以區隔:窮人住在貧民窟和少數民族居住區,瘋子和罪犯住在瘋人院和監獄——一句話,離市區越遠越好。
(責編:栗月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