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冰 徐奇淵 編輯/王亞亞
近年來,在中美經貿摩擦、烏克蘭危機、新冠疫情等不確定性的沖擊下,全球產業鏈重構步伐明顯加快,跨國公司也在全球范圍內調整業務布局,進一步加強本土化戰略,在華跨國公司也進一步加強了在中國的本土化經營。
美中貿易全國委員會(USCBC)在2022年7月發布的《中國商業環境調查2022》顯示,約有三分之一(32%)的企業為了獲得中國市場的銷售機會,在推進更多供應鏈、生產、服務和知識產權的本地化程度。中國歐盟商會在2022年9月發布的《歐盟企業在中國建議書2022/2023》指出,當前在華歐洲企業對其中國業務要么進行削減,要么進行本地化或使其自成一體。日本貿易振興機構(JETRO)2023年2月發布的《2022年度海外日資企業實況調查(中國篇)》顯示,由于原材料和運輸成本的飆升以及供應中斷風險的出現,半數受訪企業(50.1%)表示今后有計劃調整生產、銷售、采購供應鏈,而在調整供應商方面,約28.4%的企業表示將從日本采購換為從中國國內采購。
上述可見,跨國公司本地化經營水平不斷提升,這對外資看空中國市場的言論給予了有力回擊,中國仍然是跨國公司主要投資目的地之一。與此同時,在華跨國公司為增強其供應鏈韌性,通過股權分拆、供應鏈多元化、信息技術系統和存儲系統分離等多元化戰略防范各種風險。理解跨國公司的新戰略布局,有助于我們更有針對性地深化改革、推動開放。
考慮稅收籌劃、業務規劃等需要,在華跨國公司股權分拆情況一直存在。近年來隨著地緣政治風險上升,尤其是烏克蘭危機爆發后,跨國公司對于地緣政治風險的擔憂日益增加。在烏克蘭危機爆發后,美國、澳大利亞、英國、日本等國家對俄羅斯采取了一系列經濟制裁措施,資產沒收是制裁的一項重要舉措。因此,部分跨國公司在進行國際投資時更加傾向于提前準備好“防火墻”,一旦出現極端情況,跨國公司可以對不同國家、市場的業務進行快速剝離,避免母公司牽連聲譽與遭受制裁。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越來越多的跨國公司通過股權分拆將其中國業務與母公司進行剝離。這一模式特征是對中國投資項目進行獨立運營、獨立融資,必要時可以引入中國本地,甚至國有股權的合作伙伴。未來如果需要將中國業務與母公司或其他地區業務進行分離,企業可以將資產進行剝離。例如,某風險投資公司在2023年6月宣布其將分拆為美歐、中國、印度/東南亞三家獨立公司,分拆后將建立各公司自用的基礎設施,不同區域合伙人既不互相投資,也停止利潤分享。股權分拆既是當前跨國公司應對監管合規復雜性的策略,也是提升其本地化競爭力的現實需要。
新冠疫情沖擊下,物流中斷暴露了全球供應鏈的脆弱性。為了對沖風險,部分跨國公司將全球供應鏈進行了分散化安排,專門針對中國、美國或其他國家和地區開發不同的供應鏈。2023年6月,中國歐盟商會發布的《商業信心調查2023》顯示,34%受訪企業為應對疫情相關風險重新審視供應鏈(見圖)。該調查還顯示,過去兩年75%的受訪企業重新審視了自己的供應鏈戰略,另有12%的受訪企業表示已將部分供應鏈轉移到中國大陸以外的地區,在供應鏈分散化的安排中,歐洲、東盟和印度等區域和國家是主要受益者。此外,10%的受訪企業已經或計劃將亞洲總部遷出中國境內,其中三分之二已付諸實施。2023年3月,中國美國商會發布的《中國商務環境調查報告》顯示,24%的受訪企業表示已經決定或正在考慮將部分產能轉移至中國境外,亞洲發展中國家和地區以及美國是在華美資企業遷移的兩大首選目標地。其中,考慮將產能轉移到美國的受訪企業比例由2021年的24%上升至2022年的30%。日本貿易振興機構在對全球86個國家和地區經營的7173家日本公司進行調研基礎上發布的《2022年度海外日資企業經營狀況調查(全球版)》顯示,不到10%在中國香港和境內的日資企業預計將收縮、搬遷或退出中國市場。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供應鏈中的人權問題也在日益成為推動一些跨國公司審查供應商、推進供應鏈多樣化的重要原因之一。《2022年度海外日資企業經營狀況調查(全球版)》顯示,為了避免聲譽受損而導致銷售下滑,目前約30%的受訪企業開展人權盡職調查,如2022年在歐洲有約40%的受訪企業、在大洋洲有約39%的受訪企業被其客戶要求遵守人權政策。
2022年各國商會發布的調查報告均對數據信息流動和網絡技術安全政策有較多關切(見表),尤以跨境數據流動限制最為關切,僅次于對地緣政治風險的擔憂。美中貿易全國委員會發布的《中國商業環境調查2022年》顯示,有67%的受訪企業對此表示擔憂。
數據本地化要求與合規標準的不明確,也是在華跨國公司關注度較高的問題。從企業實踐來看,數據本地化不僅帶來一定金額的先期建設成本,還有設備的年度維護、維修和完善成本。此外,在中國建立一個數據中心需要6—12個月的時間,這也較大干擾了企業的商業效率和正常運行。
數據本地化使得在華跨國公司要對中國區與母公司的存儲系統進行分割,從而增加運營成本、削弱大數據優勢;合規標準的不清晰則使得在華跨國公司的跨境數據流動業務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例如,外資金融服務機構認為中國的網絡安全和數據治理形勢已成為金融業市場進入的主要障礙之一。數據本地化和對跨境數據流動限制會嚴重影響國際金融服務公司向客戶提供核心產品和服務,使得外資銀行需要切斷中國業務與全球系統的部分聯系,從而導致外資銀行提供跨境服務的能力受到越來越多的限制,這對其在華的外國客戶和希望向海外擴張的中國客戶均不利。
當前,數據和信息技術正在廣泛使用于教育、醫療、金融、制造業、物聯網等領域,跨國公司在這些領域的業務都面臨著數據、隱私及跨境數據流動的限制政策,這可能使得跨國公司不得不推進中國區的IT系統、存儲服務器與母公司的脫鉤,以建立符合監管要求的合規體系。2023年中國歐盟商會的調查顯示,超過三分之一受訪企業表示不得不為中國和歐洲/世界其他地區單獨開發不同的IT和/或數據存儲系統。2023年中國美國商會的調查則顯示,84%的技術和研發行業會員表示,《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對數據本地化的要求對其產生消極影響,而其他行業會員的占比則為55%—65%。這反映嚴格泛化的網絡安全監管與鼓勵企業研發與創新之間存在潛在的沖突。

歐洲企業重新審視自身供應鏈戰略的動因圖
在當前國際變局下,各國關于新技術領域的規則、標準與產業政策的陸續出臺可能會進一步分化市場,部分在華跨國公司發展供應鏈多元化將是中期趨勢。為此,我國亟需在統籌開放發展與經濟安全的頂層設計下,采取有力措施提振跨國公司來華投資與在華深耕的信心。
一是對外強調和平發展,積極擴大國際統一戰線。從在華外國商會的調查來看,中美關系緊張是近年在華跨國公司面臨的首要挑戰。地緣政治風險上升已將部分在華跨國公司置于十字路口。為此,我國政府應建立與在華跨國公司常態化溝通機制,增強其信心,引導其參與我國產業鏈供應鏈建設。同時,要加強宣傳,讓國際社會,尤其是西方國家認識到,中國是過去幾個世紀維護穩定世界秩序的重要力量,以孤立中國經濟替代當前全球經濟秩序的方案并不現實,最終會破壞美國和西方自身的經濟繁榮,西方國家應盡快回到致力于推進共同開放立場的正確軌道。最后,要重視地緣政治因素對于跨國公司決策的實際影響,在外交政策方面保持戰略定力,積極向國際社會傳遞和平發展的立場,以及我國致力于推進合作共贏、合作共擔、合作共治的共同開放立場。
二是營造一流營商環境,強化中國市場的吸引力。當前在華跨國公司通過多元化戰略方式加強風險管理,以期在價值觀貿易、供應鏈安全、保持企業競爭力之間艱難尋求平衡。這說明跨國公司一方面對潛在極端風險的擔憂,另一方面也說明中國市場仍具有很強吸引力。筆者基于2021年中國海關數據和國家統計局的批發、零售數據并結合當年匯率測算,在華外資企業2021年的內銷規模超過2萬億美元,是其在華出口業務1.1萬億美元規模的近2倍。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超大國內市場規模就是最重要的營商環境,發展仍是第一要務。此外,還要考慮以下措施進一步改善優化營商環境:首先,促進依法行政,強化政府管理透明化和規范化,提高政策的可預見性、穩定性、公平性。其次,加強市場主體權益保障,特別是保障外商投資公平待遇與合法權益。此外,積極參與國際經貿規則制定,加速推進國內投資制度體系與國際高標準規則相銜接。

2019—2023年美資企業在中國市場面臨的五大商業挑戰表
三是改善外資市場準入,合理縮減外資準入負面清單。一方面,應持續推進服務業擴大開放,在更多領域允許外資控股或獨資經營。《“十四五”服務貿易發展規劃》指出,有序推進電信、互聯網、教育、文化、醫療等領域相關業務開放。為降低開放風險,我國可發揮自貿試驗區先行先試作用,在長三角地區、粵港澳大灣區和京津冀地區等被在華跨國公司視為前三大最具吸引力的投資區域加大與國際高標準經貿規則對接力度。另一方面,應加強外商投資執法,確保負面清單制度完全落實。中國美國商會《2023年度商務環境調查報告》顯示,法律法規和執行不一致/不明確一直是過去五年來在華美資企業面臨的重要挑戰之一。2022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首次對《中華人民幣共和國外商投資法》(下稱《外商投資法》)實施情況開展檢查,其結果也表明我國應加強外商投資法律法規體系的貫徹執行情況。該次調查發布報告顯示,仍有部分現行有效規定尚未根據2020年頒布的《外商投資法》進行修訂或廢止。此外,報告也顯示,負面清單制度尚未完全落實,在負面清單之外的領域,“準入不準營”問題比較突出,投資自由化水平還不夠高。因此,在當前日益復雜的內外環境下,我國政府相關部門需繼續深入推進不一致規定的清理工作,提高外商投資法律制度體系的透明度,定期對《外商投資法》及配套法規進行執法檢查,釋放開放紅利。
四是對于數據規制,嘗試建立三層監管框架。在數據監管領域,國內立法和國際規則都在形成演進過程中。我國的監管制度設計既要立足當前發展需求,也要考慮未來發展空間。為了更加精準施策,可以嘗試建立三個層次的監管框架,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審慎包容監管,減輕企業的操作負擔與成本。第一個層次是不具約束力的標準和自愿準則。例如,推動企業及行業協會建立“安全認證”的行業標準,探索數據跨境流動與合作的新形式。第二個層次是構建國內法律法規體系。例如,落實2022年12月發布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構建數據基礎制度更好發揮數據要素作用的意見》,加快立法建立數據產權制度。第三個層次是搭建國際監管合作框架。積極參與數據跨境流動國際規則制定,推動數據跨境流動雙/多邊協商,探索加入區域性國際數據跨境流動制度安排。具體推進方面,首先,可以考慮以海南等自由貿易試驗區作為緩沖地帶或平臺,探索推進建立互利互惠的數據跨境流動規則;其次,可在加快構建國內數據基礎規則制度過程中,注意征求包括外資企業在內的各類市場主體的意見與建議;此外,在推進國家數據局建設中,強化部門職責協調統籌,避免數據監管職能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