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國
一
十字路口的綠燈亮了。密密麻麻的行人悠閑地走在斑馬線上,他們大搖大擺的,像蝸牛一樣過馬路。我們的救護車被困在滾滾人流和車流之中,即便是拼命地鳴笛,也無濟于事。
我坐在救護車上,心急如焚,眼睜睜地看著前方的交通信號燈閃爍。人行道兩端豎立著交通指示牌,屏幕顯示一個行人正在奮力奔跑,只見綠色的小人擺弄著雙手,腳步急促。我盯著指示牌上奔跑的行人,聽到它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瞬間感覺自己怦怦跳動的心臟與它產生了強烈的共振。
救護車拉的不是患者,而是一顆心臟。這是一顆腦死亡患者自愿捐獻的供體心臟。十分鐘前,我和OPO協調員小陳從醫院手術室沖出,將這顆心臟抬上救護車。OPO是人體器官獲取組織的簡稱。OPO協調員被稱為奔走在生死之間的“擺渡人”。
小陳是一名“90后”男護士,他原來在醫院急診搶救室工作,醫院成立OPO組織后,他調崗做了一名協調員。小陳個子高大,力氣也大,有醫學背景,所以醫院把他調到OPO辦公室工作。
救護車已經在醫院待命了一整天。在心臟移植手術中,供體取出進入受體,不能超過六個小時。我們必須與時間賽跑,火速趕往機場,以最快的速度,將這顆心臟送到相距五百公里的上海。
這顆心臟來自一個車禍腦死亡患者,她的家屬自愿捐獻遺體。除了心臟以外,醫生還從患者體內取出了肝臟、腎臟、肺臟和眼角膜,經過人體器官分配與共享計算機系統進行分配,找到了最佳的受體,它們也正在送往全國各地。
這顆心臟裝在一個藍色的保溫箱里。這個特殊的箱子像床頭柜一樣大小,里面注入了冰水混合物。心臟放置在冰水中,像河流中一條被電暈的魚一樣,短暫失去了知覺,沉落于河底。為防止晃動,我雙手緊緊地握住箱子。這顆心臟就躺在我的胸前,我看不見它,但我的心臟與它相距不到十厘米。這是一顆“靜默”的心臟,它暫時停止了跳動。我的心臟卻因為它加速跳動,胸前像有一只活蹦亂跳的野獸似的,正在上躥下跳。
正值下班高峰時期,城市交通堵得一塌糊涂。紅綠燈也失去了作用,人流不停地穿過馬路,汽車被迫停在了斑馬線上。我們坐在救護車上,看到前方擁堵的車輛排著一條長龍。夕陽照射在汽車尾部的擋風玻璃上,前方的道路就像翻滾的海水,一望無垠,閃閃發亮。
一道光從交警身上的黃色馬甲投向救護車,我和小陳幾乎同時喊道:“趕快找交警幫忙。”我跳下救護車,走向正在路口執勤的交警。我急切地告訴交警:“救護車上有一顆剛剛獲取的心臟供體,我們正在趕往機場,將心臟送往上海,請求支援!”
交警迅速開著鳴笛的摩托車,來到我們救護車跟前。他用對講機指揮前方車輛趕快讓道。他的聲音洪亮而急躁,帶給我的卻是一種安穩的感覺。不一會兒,前方一輛輛汽車紛紛主動往左挪動,很快就讓出一條“生命通道”。交警騎著摩托車在前方鳴笛開道,我們的救護車緊跟其后。我們快速掠過旁邊的汽車,看到不少人下了車,他們站在汽車旁,像戰士一樣護送救護車。
救護車穿過擁擠的街道,轉眼間就到了通往機場的快速路。雙向六車道的寬闊道路,車輛寥寥無幾。我看時間,距離飛機起飛僅剩半小時。我叫駕駛員再快點,只見他緊踩油門,救護車猛的加速,飛快地往前跑。
我往車窗外望去,道路旁邊的草坪像波浪一樣,連綿起伏,一閃而過。
天色已暗。機場建筑群的霓虹燈突然打開,燈光像流水一般在靜靜地流淌,一片柔和的光出現在我們前方。遠處機場巨大的招牌無比明亮,像燈塔一樣指引著我們。救護車從機場快速通道駛出,迅速右拐上坡,就到了進站口平臺。
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可以趕上飛機了。我和小陳將裝有心臟的保溫箱從救護車抬出,就像平時出門遠行,從后備箱取下行李一樣。只是,我變得膽戰心驚,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一顆心臟離開了人的身體就成了一個孤立的器官。此刻,它的角色變成了一件普通的物品,就像行李箱里的一件衣服、一雙鞋子、一臺電腦。在機場工作人員的帶領下,我們走的是綠色通道,要是走常規通道,這一顆心臟是不是也需要接受機器的安檢,像一件普通的行李從安檢機魚貫而進,再緩慢從機器中滑出呢?
機場大廳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每個人都行色匆匆。他們大多數人都拖著沉重的行李箱,箱子的大小和保溫箱差不多。行李箱像長了雙腳似的,緊跟行人身后,成為人們出行的標志。我拖著保溫箱,行走在人群之中。旅客不走近仔細看,不會知道保溫箱里裝的是一顆供體心臟,箱子的四個輪子快速地在地面旋轉,就像要沖向天空的飛機似的,在跑道上加速奔跑。心臟貼著光滑的地面,一路向前。
我們拉著保溫箱,跟著行人,登上飛機。我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地了。我坐在飛機上,看著裝有心臟的保溫箱,內心涌動著一股莫名的感覺,自己將一個人的死,和另外一個人的生,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
飛機在起飛,我往窗外望去,看見城市的萬家燈火。一條條明亮的道路就像河流般流淌在夜色中的大地,它們將城市分割成無數個大大小小的網格。這是夜晚,在飛機上俯瞰城市,看不清楚大地建筑的模樣。要是白天坐飛機,可以看見一棟棟高樓大廈,整整齊齊地坐落在大地,它們變得無比渺小,就像一排排墓碑似的。有一天,我坐在飛機上,看到一個城市就像一個墓園,由成千上萬的墓碑組成。我被自己的發現嚇了一跳。
飛機越飛越高,燈火通明的城市變成了一滴滴星火,它們慢慢地把我帶入睡眠狀態。我把手放在保溫箱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二
半夜,我被小陳打來的電話吵醒。他告訴我,有一名潛在器官捐獻者正在醫院重癥監護室。我從床上跳起來,連忙穿上衣服走出家門。
電梯直達負一樓,它正在緩慢下降。電梯屏幕上閃爍著向下的箭頭,數字在倒計時。我站在電梯里面,內心有些焦灼。電梯快要抵達負一層,突然一陣抖動,把我嚇一跳。偌大的地下車庫有一股寒氣,我一個人走著,感覺身體被恐懼包裹著。小區門口值班室的工作人員進入了夢鄉,他身體靠在椅子上,頭頂的工作帽掉落在地上。我小心翼翼地將車駛出小區,生怕驚醒他的美夢。
城市死一般沉靜,道路兩旁的商鋪關上了門,只有霓虹燈的廣告牌還亮著。有些招牌的字不亮了,但大抵可以猜出上面的內容。路上看不到什么車輛,夜行的人都有特殊的使命或難言的苦衷吧!我將車開進醫院住院大樓的地下車庫,不遠處是醫院的停尸房。我加快腳步走向電梯,時不時回頭,感覺有人在跟隨自己。
我從醫護通道進入重癥監護室,刷一下工號牌,門就開了。這條狹窄的通道我無數次經過,兩旁放著鐵皮柜,柜門上貼著名字,里面是醫護人員的衣服和鞋子。這是清潔區和污染區之間的一個緩沖帶,進入重癥監護室前,我們必須換上衣服。
重癥監護室的地板、墻面和醫護人員的著裝都是藍色的,走到這里像是進入封閉的海底,無比遼闊,卻逼仄得令人窒息。一名患者剛剛離開,他還躺在病床上,等待著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家屬站在病床前,他們沒有說話,也沒有哭泣。很快,床位空了出來,護士鋪上干凈的床單和被子,掩蓋了這里剛剛血淋淋的搶救場面。這里好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一切變得無比嶄新,潔白的病床馬上迎來了下一個患者。
小陳比我先到重癥監護室,他告訴我,患者是一名女大學生,在鍛煉時突然摔倒,經診斷為腦動脈瘤破裂。醫生全力搶救無效,已經宣布腦死亡。我在醫生工作站翻閱女孩的病歷,她永遠定格在了十八歲,她的生命最終化作了一堆白紙黑字。
她擁有一顆年輕的心。她會不會有自己心愛的人呢?當遇見自己心愛的人她當然會怦然心動。在柔和的月光下,她繞著操場跑步,一圈又一圈,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運動加速了心跳,她的胸前像有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似的,上躥下跳。她在奔跑的時候,應該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或者同學、戀人、老師,也可能想到解不開的煩惱,美好的未來……可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倒下了。她奔跑的心臟停下了前進的腳步,那只活躍的兔子瞬間從她身體蹦出,她的心臟像是斷電的發動機一樣,逐漸停止跳動。她趴倒在地上,同學把她翻過身來,她聽到一聲聲呼喊,一群人朝她擁來。迷糊之中,她看見頭頂暗黃的燈光,它越來越微弱,慢慢地化作一滴星火,最后消失了。
女孩躺在病床上,安靜地睡著了。和她一樣,重癥監護室每一張床上都躺著看似一樣的病人,各種導管布滿他們全身,就像是蜘蛛吐絲拉網似的,緩慢掏空他們的身體。每個床頭都貼著病床號,護士將這些千瘡百孔的身體有序地排列在這個封閉的空間,在醫生的指導下用藥、治療和護理,有的患者需要吃喝拉撒睡,更多的是一直昏迷不醒。
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OPO協調員最難受的是和家屬談話。親人的死亡已經讓家屬傷痕累累,在他們悲痛欲絕的情況下,一句“你愿意捐獻器官嗎?”就像是往家屬傷口拼命撒鹽,讓他們挨了一刀再挨一刀。我們沒有預料到,這一次和家屬的談話異常順利,女孩的父母很快簽署了器官捐獻法律文書。也許,對他們而言,捐獻遺體會讓孩子以另外一種形式依然活著。
深夜,一場人體器官獲取手術正在緊張進行。手術室門口燈光昏暗,悠長的走廊一直延伸到重癥監護室門口,幾條冰冷的長椅在夜色中給人無比疼痛的感覺。一臺急診手術打破了走道的寧靜,搶救車在夜色中前進,它從電梯出來,移動的響聲將手術門口感應燈全部變亮。在燈光的照耀下,才可以看到女孩的家屬蹲在墻角,他們就像一對受傷的動物,蜷縮在夜色中瑟瑟發抖。遠處的重癥監護室門口,地上躺滿了家屬,他們從家里帶來被褥,將醫院當作臨時賓館,和躺在病床的親人一起打起了持久戰。那些剛入院的家屬似乎還沒有習慣醫院的生活,他們心事重重,每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不一樣的是那些老病號的家屬,他們早已將走道當作自家的臥室,每天晚上埋頭大睡,他們應該早已接受了現實,將家人交給醫院,自己也要好好活著。
手術室是一個藍色的世界,藍色的地板,藍色的墻面,藍色的死亡。醫生正在走道的洗手臺清洗雙手,他們用腳輕輕地踩一下腳踏板,水龍頭便嘩嘩地流水。在寂靜的手術室,水流聲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它穿透人的生老病死,讓夜色顯得更加悲涼。
手術間門口的LED顯示著“手術中”三個字,它們在屏幕上不停地游走,看得出時間正在一點一滴前進。對醫生而言,每一次手術都是技術和體力的考量。尤其是開展人體器官獲取手術這種高難度手術,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醫生就像行走在高空的鋼絲上,一不小心就會掉入無盡的深淵,一切將前功盡棄。
手術室的聚光燈一直亮著,外面的世界從黑夜走到了白天,又從白天慢慢走向黑夜。
手術順利結束,所有醫生和護士面對遺體鞠躬默哀,世界在那一刻靜止了……
三
當我醒來時,飛機已經在上海夜空中飛行,正準備降落在虹橋機場。我在空中俯視夜晚的上海,大地星光璀璨,每一塊閃閃發亮的區域都像一顆正在搏動的心臟。我將雙手貼在裝有心臟的保溫箱里,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得特別厲害。
飛機在緩慢降落,我的心似乎懸在空中,像一塊浮木飄在水中央,一股向上的力量讓我感到無窮的心悸,我全身一陣顫抖。飛機越來越貼近大地,正當我心里默念著它即將著陸時,飛機瞬間沖向跑道,我的心臟也像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撞擊。伴隨著飛機在跑道緩慢減速,我的心跳才逐漸恢復了平靜。
機場的工作人員早已在出口等候,我們從綠色通道走出,保溫箱的滾輪在地上飛速地旋轉,光滑的地面發出摩擦的聲音,我們爭分奪秒前行,正在與死神賽跑。
當裝有心臟的保溫箱抬上在機場出口等待的救護車后,我終于松了一口氣。我坐在救護車上,窗外是濃稠的夜色,兩旁的建筑快速掠過,高大的樓宇燈光星星點點,這是一盞盞照亮回家的燈,有的人正在回家的路上,還有的人卻永遠回不去了。
每一個器官功能衰竭的患者,就像一盞孤獨的燈,他們在茫茫生死之間,每天都在苦苦等待。極少的幸運兒等到了合適的供體,更多的人都在等待中慢慢死亡。器官移植是終末期器官病變唯一有效的治療方法。沒有器官捐獻,就沒有器官移植。據統計,在我國,因為器官衰竭需要做移植手術的患者有三十多萬人,而每年自愿捐獻遺體僅有兩萬多例。
器官移植,是一個生命的延續,也是對另外一個生命的饋贈。一個器官移植到另外一個身體,經歷痛苦的排異反應之后,一個器官功能衰竭的患者將重獲新生。就像一棵移植的樹,它們植入新的土地,在適應陌生的環境和土壤后,變得郁郁蔥蔥。
當心臟供體送進手術室的時候,我和小陳不禁癱坐在手術室門口。我看到小陳全身都濕透了,只見他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我望著一臉稚嫩的小陳,頓時十分心疼他。聽說他第一次面對器官獲取后的尸體一直在號啕大哭,怎么也不敢清洗血淋淋的尸體,也怕給死者穿衣服。我坐在地上,腿腳依然還在不停地顫抖,心臟上躥下跳。過了許久,我們的身體和心情才終于平靜。手術室里,正在進行一臺器官移植手術,這類手術被譽為臨床醫學技術“王冠上的明珠”,難度可想而知。我看到,手術室門口的家屬坐在凳子上,正在埋頭等待。
我和小陳從醫院走出,在門口一家拉面館各自點了一碗蘭州拉面。師傅雙手抓緊柔軟的面團,兩臂均勻用力加速向外抻拉,不一會兒,他就拉出一條條細致的面條。我看到師傅拉面的樣子,不禁想到手術室拉鉤的情景,心里惦記著正在進行的心臟移植手術。一碗熱氣騰騰的拉面很快就好了,小陳埋頭吃面,面很快一掃而光。我雖然饑腸轆轆,但沒有絲毫食欲。
我們從拉面館出來,街上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滴噼里啪啦散落在街道,打在路邊的汽車上,落在我們身上。我和小陳在夜色中冒雨奔跑,像兩支離弦的箭一樣射向地鐵站。
我的身體沖進夜色中,像是推動著一片洪流往前涌動,一只兇猛的野獸在我胸前活蹦亂跳。我的心臟在奔跑,它幾乎要從身體里蹦了出來。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