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一

1986年4月29日,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后的景象
1986年發生在切爾諾貝利的事情,對于全世界來說,似乎只是一起事故,但在沙希利·浦洛基教授心里,那是一場難以回望的苦難記憶。
事故發生時,他的住所距離核反應堆不足500公里,事故后,他的很多學生都被招募入伍,派往切爾諾貝利做“清潔工人”,但在當時,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里,也幾乎沒有人多問一句“怎么了,為什么”?
大概從那時起,浦洛基便想要一個解釋,一個答案。蘇聯解體后,這種追問有了落地的機會。
如今的浦洛基,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哈佛教書育人、著書立說。但是生于蘇聯時代,長在烏克蘭的身份,使他對核災難有著更加切身的感受。
多年研究凝結成了一本書—《切爾諾貝利—一部悲劇史》(以下簡稱《切爾諾貝利》)。
《切爾諾貝利》是浦洛基迄今為止銷量最高的作品,他向讀者呈現了一個曾被有意掩蓋的真實故事,也因為他的文字,他的悲憫得到了更大范圍的共情。
發生在切爾諾貝利的事情,只會發生在切爾諾貝利嗎?他告訴《看世界》,這是完成《切爾諾貝利》后,被諸多讀者追問最多的問題,這也是他自己同樣無法停止追問的。
四年后,他在《原子與灰燼:核災難的歷史》一書中,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而答案是否定的。
即便技術在進步,安全標準在提升,國際合作在增強,人類的傲慢與失誤仍如影隨形。核能發展的危險性與政治制度和社會環境無關,它的危險性在于它的存在本身。當然,這不妨礙這個世界總要再為它的危險性“添把火”。
在浦洛基落筆那天,俄烏沖突爆發的消息傳來,扎波羅熱核電站的安全問題在撲朔迷離的相互推諉之中,變得更讓人惴惴不安。2023年夏天,在這本書的中譯版即將在國內上市時,日本宣布要將福島核污染水排海,預計至少需要30年的時間。對于浦洛基來說,這也許也是個哭笑不得的事情,核事故研究并不算得上熱門,但世界的荒誕總會提前為他的作品“造勢”。
這并不妨礙浦洛基潛心做好一件事:保持發聲,即便自己并不掌握多大的話語權。在今天,他所思考的不僅是重現過去,還是預警未來。他想要告知公眾的信息很簡單—核事故還會再次發生,核能發展很危險,而人類目前并沒有準備好。
世界的荒誕總會提前為他的作品“造勢”。

歷史學家沙希利·浦洛基與其著作

1985年,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技術人員
切爾諾貝利如今成了一個災難符號和隱喻,但對于浦洛基來說,那是實實在在的記憶,事故對他的生活和身邊人,都產生了實際性的影響。
時間回到1986年4月26日凌晨,距離烏克蘭普里皮亞季市不遠的切爾諾貝利核電廠,第四號反應堆發生了爆炸。這是歷史上最嚴重的核電事故,后世研究者稱,災難所釋放出的總輻射劑量,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廣島原子彈爆炸的400倍以上。
彼時,浦洛基正任教于第聶伯彼得羅夫斯克國立大學,他的住所位于爆炸的反應堆下游不到500公里的地方。數年后,當浦洛基去加拿大做訪問學者時,醫生才提醒道,他的甲狀腺之所以會有些紅腫,是暴露在輻射中所產生的結果。但與很多人相比,這種程度的后遺癥已是幸運至極。
事故后,前前后后有60萬清掃者前往災難現場,負責消防與清理行動。在早期,這主要是軍隊承擔,但由于工作繁重,蘇聯政府開始招募學生。
浦洛基的很多學生也被招募入伍做清潔工人。他的一位大學同學,也曾以警察的身份,被派往切爾諾貝利。
現在,我們知道,這些清掃者承受著高劑量的核輻射,給身體帶來了難以挽回的傷害。浦洛基的那位警察朋友,現在每年都要在醫院住上至少一個月的時間。

1990年8月31日,白俄羅斯戈麥爾地區,切爾諾貝利周邊區域的居民
但回到當時浦洛基的視角,這些被牽連的普通人,在那里經歷了什么,他不得而知。在他身邊,也沒人多問一句“怎么了”或者“為什么”,某種程度上,這成了他研究核災難的原始動力。
浦洛基對《看世界》說,他對核事故的興趣,始于他的個人立場。在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發生時,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他缺乏一種權利,缺乏講述故事的權利,也缺乏了解那里真正發生了什么的機會。
切爾諾貝利核事故影響是如此巨大,它不光是一場核災難,還直接影響了歷史進程—拉開了蘇聯帝國終結的序幕。這最終為浦洛基充分地展開他的研究提供了機會。當檔案館開放后,浦洛基嘗試回到過去,試圖發現真相,呈現蘇聯官方敘事掩蓋下的故事。
跟隨浦洛基的視角,我們發現,這場核事故之所以演變成人類浩劫,既有技術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原因,但也與當時大力發展核能的世界潮流脫不開關系。
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第四反應堆有著設計上的缺陷,特別是在低功率運行時的不穩定性。然而,考慮到當時蘇聯上下都充斥著一種將完成任務和生產指標置于安全考慮之上的文化,這一缺陷并沒有得到充分的重視。在缺乏適當安全措施的前提下,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操作員進行的一系列風險極高的測試和不當操作,成為事故產生的直接原因。
如果說核工業本身的危險性,使人類難以擺脫與核事故迎頭相撞的命運,蘇聯處理這件事的方式,則使核事故的后果被成倍放大。
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發生后,掩蓋事實和控制輿論成為首要任務。作出這一決定的原因很簡單,一方面,蘇聯政府希望能繼續發展核能,以免在與西方國家的科技和工業競爭中落于人后;另一方面,蘇聯政府不希望在國內引起恐慌和不安,從而威脅到國家穩定和領導層的權威。
在最開始,蘇聯政府幾乎沒有對外界透露任何關于事故的信息。直到兩天后,瑞典方面因為監測到異常核輻射水平并進行質詢,蘇聯政府才被迫進行了首次官方公告。
然而,蘇聯政府提供的信息非常有限,并極力模糊處理輻射泄漏的規模和潛在的健康風險。
在那段時期,他們不光對國內媒體進行了嚴格的控制,禁止他們推進獨立報道,還利用克格勃想盡辦法阻撓外國外交官及記者。根據浦洛基試圖還原的故事,在那時候,“外國記者的電話受到監聽,駐扎在莫斯科的記者們在從蘇聯首都發稿時均遇到不少技術困難”。
由于蘇聯政府的有意遮掩,切爾諾貝利及周邊區域居民,緊急響應人員和清理工作者,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核輻射暴露。
普里皮亞季是最接近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城市,距離不到3公里。這是為核電站員工及其家庭建立的城市,大約居住著五萬名居民。當空氣中已帶有金屬味時,孩子們還在大街上快樂地玩耍,大人們還在外面晾曬衣物。
在浦洛基呈現的故事中,這是一個“夢幻又怪誕”的畫面,因為在同一時間,灑水車正在道路上噴灑特殊溶液,戴著防護用具的警察和士兵在大街小巷巡邏。當蘇聯官員因為何時撤離猶豫不決,這群“聽話”的居民被迫與較高強度的核輻射共處了36小時。
即便在4月27日下午,撤離的決定終于出來,然而,為了抑制恐慌情緒的傳播,蘇聯政府并沒有充分告知民眾核輻射的危險性。撤離的民眾不僅把自己身上的輻射帶到了臨時安置點,他們的個人物品和衣物也沒有得到妥善處理,這使得大量的輻射在更大的范圍內肆意地傳播。
在切爾諾貝利核事故中,普通人的性命與生活,成了保障國家利益與維護國際形象的必要犧牲品。
在《切爾諾貝利》上市前,浦洛基并沒有預料到公眾的反應如此熱情。因此,他有了更多和公眾打交道的機會,并找到了下一個探尋的方向。
“發生在切爾諾貝利的,只會發生在切爾諾貝利嗎?”
當空氣中已帶有金屬味時,孩子們還在大街上快樂地玩耍。

克什特姆核事故后設立的警示牌
“只有蘇聯政府在嘗試掩蓋核事故事實嗎?西方政府呢?”
這是浦洛基最常被問到的問題。
在浦洛基看來,將切爾諾貝利核事故歸罪于運轉失靈的蘇聯體制和切爾諾貝利核反應堆的技術缺陷當然容易,因為可以借此將此事徹底翻篇。但現實是,問題并非蘇聯特有,也不只屬于過去。
無論是蘇聯,還是美國,都曾有意掩蓋核事故的真相。事實證明,權力與意識形態無關,與社會制度無關,它只與國家意志有關。
在這些關于核事故的官方敘事中,至少掩蓋了兩個層面的信息。首先存在著被壓制的觀點。其次是被遮蔽的人浦洛基表示,他一直在努力了解那些受核事故影響但并沒有能力去談論這種經歷的人群。
浦洛基講起了1957年發生在蘇聯的克什特姆核事故。直到30年后,世界才知道它發生了。受核事故影響的人,也沒有機會去談論他們的遭遇。在這個典型的案例中,人們的聲音不僅被邊緣化,而且完全取消,別人根本聽不到。
在美國布拉沃城堡事故中,考慮到氫彈實驗的機密性質,美國最初并沒有公開詳細的信息。只有當試驗造成的輻射影響變得愈發明顯,特別是影響到了馬紹爾群島居民和日本漁船,美國政府才在國際壓力下作出了回應。
浦洛基告訴《看世界》:“在我的書中,我試圖盡可能多地了解受此核事故影響的人的經歷,尤其是那些處在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狀態的人,比如美軍導致的布拉沃城堡事故,比如蘇聯的克什特姆事件。”
這兩個事故中,受到影響的普通人,其實都是邊緣化的,甚至不會說官方語言。他們也沒有機會和能力講述自己的故事。他關注到的一個有趣現象是,當核事故發生時,政府更容易處理這些所謂的“局外人”。
浦洛基解釋道:“比如蘇聯的情況,在克什特姆,很多人既不是俄羅斯人,也不是斯拉夫人,他們是巴什基爾人和韃靼人。所以,那些不會說俄語的群體,出于社會原因和文化原因,他們推進議程的機會,真的很有限。”
浦洛基看到一個有趣的現象,美國政府更容易處理那些當地的土著居民—馬紹爾群島原住民,而不是美國人自己。對于蘇聯政府來說,巴什基爾人和韃靼人也不享有真正的權利或具備反擊能力。所以,當他們接到命令—你必須撤離時,他們沒有權利問任何問題,只有服從。

1978年6月1日,英國溫茨凱爾反應堆
當核事故發生時,政府更容易處理這些所謂的“局外人”。
對于浦洛基來說,重現這一故事的關鍵,是要凸顯被遮蔽者的經驗的重要性。只有這樣,大眾才可能會明白,大力發展核能,并不應該成為一個不假思索就接受的決定。被迫沉默的普通人正在為此買單,因為人類并沒有真正地掌握這一技術,卻假裝自己無所不能。
是核能,還是核武器,二者區別,也許只是一種語言游戲。
1953年12月8日,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在聯合國大會上發表了關于“服務于和平的原子能”的重要演講。
政治家的能言善辯,為軍事武器披上了和平的外衣,好像通過這樣,人類便可以消除核武器的危險性,并使其“物盡其用”。然而,和平并不等于安全。
正如浦洛基在《原子與灰燼:核災難的歷史》一書中所寫,他在呈現這幾起重大核事故時,并未將核工業的軍事起源與其初期發展階段和成熟發展階段分割敘述。“因為一旦分割,就會掩蓋‘服務于和平的原子能與‘服務于戰爭的原子能本質貫通、一脈相承的事實,前者繼承了后者的反應堆設計、技術骨干和產業文化,當然還有財力資助。”
在浦洛基看來,核能在本質上就是一種極度危險的存在。
在《原子與灰燼:核災難的歷史》這本書中,浦洛基呈現了一次重要的氫彈事故,和五起重大的核事故。
從美國的布拉沃城堡開始,到蘇聯的克什特姆、英國的溫茨凱爾、美國三哩島、蘇聯的切爾諾貝利和日本福島,讀者可以在核心參與者身上觀察到一種詭異的心理狀態—自信但又慌張。
在采訪中,浦洛基重點提及了英國的溫茨凱爾大火核事故。
浦洛基告訴《看世界》:“當意外發生時,現場工作人員甚至沒有通知高層發生了什么,直到核事故得到控制前幾個小時。他們的想法是,讓政客或官僚,或其他任何人參與進來都沒有意義,沒有人能幫助他們,因為他們有能力,他們有專業知識。他們是周圍最聰明的人。這可能是展現與知識相伴而生的傲慢最為極端的例證,這種認為你是房間里最聰明的人的想法真的會讓人失明。例如在切爾諾貝利,整個行業都相信反應堆不會爆炸,但這是不可能的。這意味著他們在偷工減料,他們在冒險。”

2010年1月23日,美國三哩島反應堆
同樣的狀態,在其他核事故中也有所體現。
在美國三哩島反應堆中工作的,主要是經驗豐富的美國海軍。對于他們來說,三哩島反應堆與他們在海軍服役時運行的反應堆沒有多大差別。但是,根據浦洛基介紹,“三哩島反應堆的規模明顯更大,功率也更大,管道、閥門和機械零件更多,還有一系列不同的技術和安全問題需要解決”。
當無事發生時,作為潛艇反應堆操作員的經驗也許是足夠的,但當意外產生時,這種盲目倚仗過去經驗以及憑直覺來操作的行為,很可能會釀成大禍。
當核泄漏成了既定事實,這些海軍仍不愿相信反應堆堆芯已經熔毀。在書中,核工程師鮑勃·朗回憶道:“我們有著極其出色的安全系統,配有一套又一套備用方案,這就是我們當時的心態……這種心態讓我們很難真正面對已經發生的嚴重損害。”
顯而易見,當在場的工作人員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事情是可控的時候,他們并沒有展現出一種沉著穩定地應對現場變故以及迅速解決問題的姿態。
考慮到核能本身就具有的極大危險性,也許人類不可避免地需要在這一工業面前展現出一種近乎盲目的高度自信,以及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會承認現實的傲慢,以此換取一種在意外發生時不會輕易手足無措的掌控感。
即便人類并沒有充分地準備好,人類發展核能的腳步仍在不斷地加速。這或許是人類傲慢的又一例證,因為相關決策者相信,如果技術在進步,教訓被吸取,安全標準在提升,國際合作在增強,人類便有機會掌控這一技術,去處理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
面對全球氣候變暖,大力發展核能,成了諸多國家進行減排的必經之路。
Statista數據庫顯示,全球32個國家共有436座核反應堆在運行。其中,美國運行的核反應堆數量最多,有93個。根據世界核協會提供的信息,2021年,有13個國家至少有1/4的電力來自核能。其中,法國約70%的電力來自核能,而烏克蘭、斯洛伐克、比利時和匈牙利約有一半的電力來自核能。
核電站建造投入巨大,但事實上,其退役成本可能比最初建造的費用還要高,很多已接近退役狀態的核反應堆,只好繼續使用。
2023年5月,日本通過了一項法案,允許核電站運營超過60年。此前,日本法律規定核反應堆運行壽命約為40年,達到期限后將被拆毀。
9月,日本關西電力公司啟動了高濱核電站2號機組的反應堆,10月16日開始正式運轉。這是福島核事故后,日本國內重啟的第12個核電機組。這一機組已運轉47年,是日本國內僅次于高濱1號機組的“高齡”機組。目前,日本國內共有三臺運轉超過40年的核電機組在運行狀態。
在浦洛基看來,繼續使用“高齡”機組可能會讓人嗅到一絲危險氣息,但這并非最應該警惕的問題。
如果說人類發展核能已成為一種共識,來自外部的獨立監管力量便變得異常重要。

2023年1月19日,日本福島第一核電站放置著大量核污水儲存罐
人類最大的希望可能是新一代反應堆—模塊化反應堆的到來。
在浦洛基看來,要想真正有效地控制核工業中正在發生的事情,需要“讓真正的局外人,而不僅僅是作為控制系統一部分的內部人參與其中”。
在談及這一想法時,他向《看世界》表示:“監管不僅必須要獨立于行業,還必須獨立于政府,這就是訣竅。因為政府有自己的法則和利益,并不一定與公眾利益一致。與此同時,無論出于何種原因,不管是發展核工業,還是地緣政治經濟因素,政府都準備對一些違規行為視而不見。”
考慮到核能發展是一個全球性現象,監管如若要到位,國際組織和國際機制不可避免地需要在這一領域發揮更大的作用。只是,目前來看,曾被賦予眾望的國際原子能機構并沒有發揮出應有的作用。
當各國在發展核能上傾注如此之大的投資,但相關監管又沒有跟上時,用浦洛基的話來說,這就相當于“在玩政治意義上的輪盤游戲”。
在他看來,因為如果核事故再次發生,幾乎可以確信的是,核工業將在10年、20年內受到強烈反對,而這也將影響人類對核工業未來的所有計劃,包括氣候變化。
浦洛基舉例道:“美國三哩島事故發生時是在70年代末,但直到2012年初,美國才批準了在此之后的第一個反應堆。在切爾諾貝利事故發生后,蘇聯已經在建的核電站實際上都停止了。”
目前人類最大的希望可能是新一代反應堆—模塊化反應堆的到來。在浦洛基看來,這一反應堆應該比我們現在擁有的核反應堆更安全,因為它是第一個專門為生產電能而建造的反應堆。
這并非只是一個伴隨技術進步帶來的小改變。要知道,第一代核反應堆的主要目的,就是用來生產核武器。在1942年,美國建立了第一座核反應堆;在1945年,美國制成三顆原子彈,第一顆原子彈用于核試驗,其余兩顆投在日本的長崎和廣島。
小型模塊化反應堆(SMR)的到來也許是一種改變。根據《麻省理工科技評論》提供的信息,SMR更容易建造,并有助于降低成本。與此同時,這些反應堆可能也更安全,因為保持反應堆冷卻所需的系統以及在緊急情況下關閉反應堆所需的設備更簡單。在一定程度上講,它很可能是未來核能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

2022年3月8日,俄軍士兵在扎波羅熱核電站附近站崗
然而,浦洛基也提醒道:“每一項新技術,都會經歷試錯期和事故期。比如說蒸汽機,即便是現在被認為非常安全的蒸汽機,基本上也曾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的爆炸。在核時代的前幾十年,世界上發生的核事故比現在多得多。因此,現實地說,也許這是一項神奇的技術,它將在未來拯救核能,核能將拯救我們,但我可以說,在這之前,還會有更多的與新技術有關的核事故發生。”
沒有人會質疑這一試錯成本的高昂性,但浦洛基的觀點并不能簡單地歸結為一種悲觀情緒。在與浦洛基的交流中,一種更具現實指向的問題意識貫穿始終。在他看來,從新技術的短期發展來看,這就是現實,相關人員必須處理好測試和運作中可以發現的風險,進而進一步預測。
然而,有些事情的發生早已超出人們的預料。
“感謝上帝,到目前為止烏克蘭還沒有發生核事故。”
浦洛基告訴《看世界》,當他在最后一刻把《原子與灰燼》寄給印刷商時,關于俄烏戰爭開始的消息傳來了。他表示:“雖然我在書中預測了未來的核事故會以什么方式發生,但沒有具體說明。現在我想說的是,未來的核事故很可能會以我們沒有預料到的方式發生。”
對于如何確保處于戰爭一線的核電站不被戰火波及,國際上并沒有先例可以遵循。在一定程度上講,人類不只是沒有對核能的妥善發展做好充分準備,人類也沒有準備好面對這個“硝煙四起”的國際新環境。
自俄烏沖突爆發后,烏克蘭境內的核電站不止一次拉響警報。
早在俄烏沖突爆發之初,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就發生過斷電事故。雖然它早已停止運作,但仍有20000個乏燃料組件(被使用過的核燃料)需要冷卻系統進行降溫。所幸當時國際原子能機構表示,切爾諾貝利乏燃料儲存池的熱負荷和冷卻水的體積足以有效排熱。
更為危險的狀況出現在扎波羅熱核電站附近。扎波羅熱核電站位于俄烏沖突的前線,是歐洲目前最大的核電站。在俄烏沖突爆發后,這里頻頻出現火警和遭受無人機攻擊的情況。對此,俄烏兩方各執一詞,外界難以斷定雙方說辭的真偽,更難以插手其中。
在2023年9月25日至29日舉行的第67屆國際原子能機構大會上,總干事格羅西表示,扎波羅熱核電站的局勢仍然“脆弱”。
國際原子能機構報告稱,自6月卡霍夫卡大壩被毀以來,目前已經鉆探了10口地下水井,“使其接近于可以長期提供冷卻水的狀態”。據悉,接下來將鉆探第11口井,核電站運營商希望“每小時能有大約250立方米的水,以維持反應堆和乏燃料池在當前關閉狀態下的冷卻”。
國際原子能機構還表示,工廠的人員配備水平“仍然令人擔憂,自武裝沖突開始以來,大量員工離開了扎波羅熱核電站,包括主控制室的持牌操作員”。
此外,位于俄羅斯和烏克蘭軍隊前線的國際原子能機構專家也報告稱,他們在“一段距離外聽到了多次爆炸聲”。
如今,戰火繼續蔓延,國際輿論中圍繞戰爭議題的討論也不再只圍著俄羅斯與烏克蘭打轉,人們好似已經習慣戰爭二字出現在每日新聞中。在這種情形下,即便警惕核事故的信號已經被放出,但在如今的輿論環境里,也可能湮沒在信息洪流之中。
正因如此,堅持和相關人士對話,堅持傳遞信息才具有意義。它無法帶來瞬時的改變,但可以為改變積蓄力量。浦洛基始終想傳遞的信息是—核事故還會再次發生,核能發展很危險,而人類不僅沒有準備好,還很擅長引火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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