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趙箏 趙陶鈞
在法律文本的開端寫明立法目的是我國長久堅持的立法慣例。作為制度構成與理論闡發的起點,立法目的條款被期待發揮輔助法官解釋與幫助公眾理解之作用。1. 參見王利明主編:《中國民法典學者建議稿及立法理由·總則編》,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9 頁。我國《著作權法》第1 條以四句短語形式,吸納知識產權正當性理論中的勞動理論和功利理論,提出保護著作權、保護相關權、鼓勵作品創作和傳播及促進社會主義文化、科學事業發展繁榮四項目的。2. 參見黃薇、王雷鳴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導讀與釋義》,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21年版,第42-46 頁。相比于《專利法》《商標法》,這一條款表述自1990年《著作權法》問世以來,便保持著相當程度的穩定性。少量觀點曾提出修改建議,如在“鼓勵……作品的創作和傳播”后補充“利用”3. 參見馮曉青:《知識產權制度的效率之維》,載《現代法學》2022年第4 期,第188 頁。;增加“技術作品”與“文學、藝術和科學作品”并列;4. 參見李曉鳴:《中國制造2025 與著作權法立法目的完善——〈著作權法〉第一條修改建議》,載《科技與法律》2016年第6 期,第1024 頁。調整四項目的的邏輯順序等。5. 參見馬忠法、孟愛華:《論我國〈著作權法〉立法宗旨的修改——以促進文化產業發展為視角》,載《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 期,第109 頁。然而,不論基于何種考量要求立法目的作何修改,其發揮功能的前提,應是為司法準確理解條款含義,并規范援引條款裁判,以產生良好的實踐效果。遺憾的是,對《著作權法》第1 條司法適用現實狀況的研究尚付之闕如,我們無從把握其具體實踐樣態。司法援引《專利法》立法目的條款的表現已隱隱暗示,著作權法在此問題上的境遇恐不容樂觀。6. 既有研究發現,在行政糾紛案件與專利侵權案件場合,《專利法》立法目的條款存在嚴重被濫用的事實與風險。參見戴麗平:《專利法立法宗旨條款的司法實踐研究》,中南大學2014年碩士學位論文。基于專利權與著作權的共通之處及知識產權各部門立法與司法的共性特征,《著作權法》立法目的條款的司法適用很可能面臨與《專利法》相同的挑戰。鑒于對著作權法立法目的條款司法適用的初步印象還未形成,為填補認知空白,本文以裁判文書援引《著作權法》第1 條的案例為分析樣本,對該條款的應用作類型化梳理,在此基礎上檢討裁判癥結,最終提出其司法適用的規范進路。
在“北大法寶”數據庫,從引用《著作權法》第1 條的749 份裁判文書中,剔除因數據庫算法識別錯誤而實際未引用的、因行文不規范而發生文中未引用卻在結尾處寫明依據第1條“判決如下”的、系列案文書表述幾乎相同的(數量只計為一份)裁判文書,最終得到符合研究目的的裁判文書62 份,詳細結果見表1。7. 統計時間截至2023年4月23日。
以立法目的條款在說理論證中所起作用為標準,按照立法目的條款對裁判結果的影響程度由高到低排序,可將法官援引《著作權法》第1 條的情形類型化為:直接依據型、法律續造型、制定法的解釋型、法律行為解釋型、論證補強型、文書美化型與例行羅列型七種。8. 需澄清,上述對裁判文書類型化的過程同時也是刪繁就簡的典型化過程,實際援引《著作權法》第一條的裁判文書可能同時符合多項類型特征,本文只將其歸為某一類。處在前端的類型,裁判結論的得出主要依靠立法目的條款完成;而處在末端的類型,立法目的條款充當點綴式修辭,不產生實質性作用。
直接依據型,指法官在沒有援引其他條文的情況下,直接依據立法目的條款裁判,配置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表面上看,《著作權法》第1 條對作品所屬領域作出限定,即“文學、藝術和科學”;并對受保護作品性質提出要求,即“有益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如在“左某與陳某等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上訴案”中,法院以涉案書信涉及家庭矛盾,作為沖突承載物不具有文學價值為由,否認其屬于文學、藝術或科學領域的智力勞動,因而將其排擠到立法目的所欲保護客體范圍之外。9. 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浙01 民終106 號民事判決書。而在“溫玉民著作權權屬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涉案人像照片內容低俗,格調不高,顯然無益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與《著作權法》立法目的相悖而不受保護。10. 參見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蘇01 民終8381 號民事判決書。此外,直接依據型對案件的分析只結合立法目的條款,不問是否有其他指向性更強的法條可供適用,往往呈現出引據簡單、說理寬泛的特點。如在“戴某與復旦大學出版社退稿糾紛上訴案”中,法院單單憑借《著作權法》第1 條證成國家版權局《出版文字作品報酬規定》較為復雜的利益平衡規則,寥寥數語便徑直依據第1 條判決。11. 參見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2008)滬高民三(知)終字第38 號民事判決書。“某甲公司與某乙公司侵害攝影作品上訴案”的體現則更加明顯,面對上訴人對一審酌定賠償數額過低的質疑,法院以第1 條系保護著作權人合法權利為大前提,同語反復似地抄寫一審判賠數額為小前提,得出一審判決符合立法目的條款、體現對著作權人合法權利保護的結論。12. 參見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鄂民三終字第00138 號民事判決書。其中,衡量賠償數額是否合理應考查的諸多因素被自動忽視。
法律續造型,指法官對《著作權法》未規定之事項,以立法目的條款為基礎演繹規則填補漏洞。科技發展日新月異,受制于作品類型更新與作品傳播方式變動,對既定法條文義的突破于著作權法而言并非異事。與根植于羅馬法而綿延數載的諸多傳統民法規則相比,著作權法規則的創制與更替始終處于法官造法與立法互相推進的循環之中。“尚華訴孫輝等著作權糾紛案”的原告與被告通過合同約定塑成雙方共有專有使用權的罕見樣態,《著作權法》對此并無禁止,也未提供任何共有專有使用權行使規則的法條。法院根據《著作權法》第1 條中“鼓勵……作品的創作和傳播”目的,類推適用不可分割合作作品權利行使規則,確認在共有專有使用權場合,雙方均可行使除轉讓以外的其他權利,但一方單獨獲得的收益應當合理分配給另一專有使用權人。13. 參見廣東省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2007)深南法知初字第10 號民事判決書。這種安排克減了任意一方對作品的排他權效力,從而預防多主體產權模式對作品流通與利用的可能窒礙。
制定法的解釋型,指法官在立法目的條款指引下、在文義射程范圍內解釋法條。子類型一是援引《著作權法》第1 條整條。在“胡浩波訴教育部考試中心侵犯著作權糾紛案”中,法院將合理使用制度之目的與立法目的掛鉤,認為合理使用制度限制作者權利,端在平衡著作權人、作品傳播者及社會公眾利益之間的關系。修改權同樣落入合理使用的限制范圍。出于高考試題保密的特殊性,事先征詢作者修改意見不可行,故考試中心對文章作適于考試的修改行為不構成侵權。此處法院根據立法目的條款,更為細致解釋了“國家機關為執行公務在合理范圍內使用已經發表的作品”中“合理范圍”的范圍。14. 參見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2007)海民初字第16761 號民事判決書。不過,該案法官僅是突出強調著作權法立法目的中的利益平衡,并非要將所有四項目的均考慮其中。子類型二是只援引第1 條的“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輔助解釋作品定義條款中的“獨創性”概念。實踐中基本形成“公有領域差別”與“最低智力限度”兩種模版化說理。前者如在“佛山市芮秀花邊紡織有限公司案”,法院將上述立法目的進一步闡釋為推動作品多樣性與進步性的宗旨,并推導出作品的客觀表現形式應與公有領域相關作品存在一定程度的差異。15. 參見廣東省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粵06 民終11141 號民事判決書。相同說理還可見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申2136 號民事裁定書;廣東省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粵06 民終10045 號民事判決書。后者如在“谷歌公司訴愛思美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侵犯著作權案”,法院認為上述立法目的決定了作品應具有基本的智力創作高度,進而將獨創性解釋為智力投入不得過少或微不足道。16. 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1)一中民初字第6347 號民事判決書。相同說理還可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0)一中民初字第16774 號民事判決書(樂高系列案);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2017)京0101 民初22161 號民事判決書。子類型三是援引第1 條的“鼓勵……作品的創作和傳播”。一種思路著眼于該目的對新的作品創作形式和作品形態的鼓勵,證成作品類型開放立場;17. 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8)京民終562 號民事判決書。另一思路著眼于該目的下創作激勵與傳播效率的平衡關系,主張保護作品完整權應受到一定限制,得出損害作者聲譽作為其侵權構成要件的解釋結論。18. 參見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法院(2016)京0102 民初83 號民事判決書。
法律行為解釋型,指法官借立法目的條款探究當事人合同約定未明處真意。之所以將此類型置于法律續造型之后而與制定法的解釋型并列,蓋因法律行為的準法源地位乃落實私法自治的題中之義。19. 參見姚明斌:《民法典體系視角下的意思自治與法律行為》,載《東方法學》2021年第3 期,第142 頁。合同條款在多元法源序列中具備優先性,20. 參見劉洋:《合同條款在私法法源中的優先地位及其實現——以隱名合伙的商事實踐為例》,載《法學》2021年第4期,第96 頁。當約定不明的情形出現,援用立法目的確定雙方合意從而配置權利義務關系的做法,實際使得立法目的條款對裁判結果產生決定性影響。“成都音次方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賀子玲等著作權合同糾紛案”中,關于音樂作品表演權的歸屬,合同文本存在復數解釋。若將合同文本解釋為表演權不發生轉讓,其他市場主體難以從已知信息意識到表演權與其他著作權分離,且使用作品可能需獲雙重授權。相較而言,若將合同文本解釋為表演權及其他著作權一并轉讓,而另一方被授予表演權的永久許可,則該解釋下作品使用成本更低,更利于作品傳播與流轉,與《著作權法》第1 條相貼合。法院據此選取第二種解釋。21. 參見四川省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川01 民初4037 號民事判決書。
論證補強型,指立法目的條款處在裁判說理的邏輯鏈條的一環,但除去其亦不影響結論,因而不同于法條解釋。《著作權法》第1 條的論證補強作用主要發生在裁判文書說理的開篇或結尾,利益平衡與權利正當性為兩大補強方向。前者如在“北京優圖佳視影像網絡科技有限公司信網權糾紛案”,法院并未開門見山,而是首先分析了原被告間的圖片交易模式一方面能夠保障著作權,另一方面促進作品傳播,符合立法目的條款中的利益平衡考量。在此基礎上,法院認可被告的合法授權證據,故而支持被告的合法來源抗辯。22. 參見北京互聯網法院(2020)京0491 民初23336 號民事判決書。“許治慧、深圳市佐卡伊電子商務有限公司著作權糾紛案”同樣如此。法院在說明涉案圖形組合仍處于公有領域而不構成侵權之前,強調著作權立法的終極目的并非單純獎勵作者。鑒于創作不是憑空想象,需從公共素材中獲得啟發,對專有權的保護必須與社會進步相協調。23. 參見廣東省深圳市羅湖區人民法院(2021)粵0303 民初3077 號民事判決書。后者如在“福州市嘀哩科技有限公司信網權糾紛案”中,法院結合立法目的條款證立原告享有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但該權利正當性的真正來源仰仗高度蓋然性證據規則與合作作品規則的綜合運用。24. 參見上海市楊浦區人民法院(2019)滬0110 民初8708 號民事判決書。又如在“陳佩斯、朱時茂訴湖北省揚子江音像出版社等侵犯著作權案”中,法院將《著作權法》第1 條連同著作權侵權條款一起,視作原告表演者權的正當性依據。25. 參見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01)滬二中知初字第1 號民事判決書。這些案件均有可資適用的法條,法院本無需立法目的條款也能得出相同結論。《著作權法》第1 條的介入,被賦予在原本就已確鑿的結果上增加裁判說服力的使命。
文書美化型,指立法目的條款不直接參與說理的邏輯推演,而是起到自我評判或升華主旨的修辭效果。文書美化型與論證補強型的區分在于,前者意在提升文書理論深度、展示裁判人員法學功底。換言之,裁判開啟案件分析前,或已經得出確定結論后,依然援引立法目的條款的,才屬于文書美化型。“曹揚與南京金鷹珠江路購物中心有限公司著作權糾紛案”中,法院在正式進入說理前,拋出《著作權法》第1條來介紹思想表達二分法。26. 參見江蘇省南京市玄武區人民法院(2018)蘇0102 民初6930 號民事判決書。這一理論屬于著作權法常識,也與該案系爭要點無關,法院似想營造娓娓道來的說理之感。“北京久其軟件股份有限公司訴上海天臣計算機軟件有限公司著作權糾紛案”中,法院已然經過法律適用分配完畢雙方權利義務關系(說理本該到此結束),卻又專門增加一段,援引《著作權法》第1 條以再次肯定裁判結論。27. 參見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04)滬二中民五(知)初字第100 號民事判決書。“王翀訴金文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的裁判文書同樣是對判決結果蓋棺定論后,援引《著作權法》第1 條,用來評價判決結果充分考慮到堅守傳統與鼓勵創新的關系,與涉案云錦圖案的創新、傳播和長遠發展契合。28. 參見南京鐵路運輸法院(2015)寧鐵知民初字第01187 號民事判決書。
例行羅列型,指立法目的條款不直接參與說理,亦與美化意圖的修辭無關,甚至不附帶任何解讀,只是單純沉睡其中。如“馬琦與樂山市文化廣播影視新聞出版局著作權糾紛案”與“吳銳與北京世紀讀秀技術有限公司侵犯著作權糾紛上訴案”,《著作權法》第1 條緊跟在“本院認為”之后,但未經分析便銷聲匿跡。29. 參見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川知民終字第31 號民事判決書;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08)一中民終字第6512 號民事判決書。
《著作權法》第1 條司法適用的場景泛化,既遇到了其他法律立法目的條款司法適用的共性障礙,如單獨援引與任意解釋30. 參見楊銅銅:《論立法目的司法適用的方法論路徑》,載《法商研究》2021年第4 期,第88 頁。,也具有自身的個性問題需要疏解。
其一,部分法院援引《著作權法》第1 條存在實質性錯誤,誤解了立法目的條款表述的含義。
一方面,《著作權法》第1 條明白無誤地把給予著作權與相關權的長遠宗旨定位為“鼓勵有益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如不假思索將其理解成一切作品意欲得到著作權法保護的前提,易使直接依據型裁判滑向無端增設作品構成要件的風險。“溫玉民著作權權屬糾紛案”中,法院即以涉案人像照片內容低俗,無益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為由,否定照片之上存在著作權。31. 參見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蘇01 民終8381 號民事判決書。“左某與陳某等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上訴案”的裁判思路與前述案件如出一轍,認為智力勞動傳播應有益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但涉案書信涉及家庭矛盾,與孝道不符,因而不適宜尋求著作權法保護。32. 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浙01 民終106 號民事判決書。于是,與知識產權法官以勞動理論為指導而產生過度保護傾向的情況相反,33. 參見崔國斌:《知識產權法官造法批判》,載《中國法學》2006年第1 期,第163 頁。這里展現了另外一幅圖景:法官通過立法目的條款,人為抬高作品保護門檻,限縮著作權法保護范圍,不僅允許飄忽不定的道德標準肆意踐踏法律后果的可預測性,也實質復辟了曾經早已被刪除的“違禁品不受保護第四條”。34. 我國《著作權法》(2001年修正)第四條規定:依法禁止出版、傳播的作品,不受本法保護。《著作權法》(2010 修正)將其刪除。
另一方面,立法目的條款的抽象性與模糊性可能致使法律解釋過程的恣意。游離于公私法二分體系之外看待“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目的,不僅不能起到指引解釋方向的作用,反而包容了歪曲的法理,有將錯誤認識正當化之虞。同樣是為闡明獨創性概念,在“重慶有線電視網絡有限公司著作權糾紛案”中,法院沒有得出“公有領域差別”或“最低智力限度”標準,而是認為作品在客觀表現形式上至少應與已有作品存在些許程度差異。畢竟若新作品與既有作品無差別,則新作品不可能對文化發展產生貢獻。35. 參見重慶市渝北區人民法院(2016)渝0112 民初17495 號判決書。然而,獨立創作與源于自身系獨創性理論的常識。即便二作品巧合雷同,著作權法亦不吝惜對任一作品的保護。此處法院顯然忽視了“與已有作品差別”和“與公有領域差別”的不同,援引《著作權法》第1 條難謂理想。
其二,更多的情形并非法院對《著作權法》第1 條的內容產生誤解,而是含混了不同援引類型的適用方式,屬于形式錯誤。
最明顯的問題領域便是直接依據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提出,民事案件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定作為裁判直接依據,也沒有最相類似的法律規定的,法官可以依據立法目的作出裁判。但這并非意味著《著作權法》第1 條能夠單獨作為裁判依據。與其他民事立法目的條款一樣,其既無構成要件,也無法律后果,不具備調節當事人權利義務關系的功用。36. 參見戴津偉:《立法目的條款的構造與作用方式研究》,載《法律方法》2016年第2 期,第225 頁。加之第1 條四項目的的語義射程寬泛,裁判者大可在其中涵攝自己期望的條件與結果,架空具體制度的同時漠視真正的請求權基礎。直接依據型是典型的“向一般條款逃逸”,其說理負擔被過分減輕,甚至呈現循環論證結構,提供恣意裁判的溫床。37. 參見齊健:《民法立法目的條款司法適用進路研究》,載《法律方法》2018年第4 期,第315 頁。上文介紹的案件從“鼓勵有益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目的框定作品構成要件的誤解即是印證。
其次,立法目的條款不應出現在法律行為解釋場合。以立法目的條款探明雙方當事人的約定真意,未注意到制定法的解釋與法律行為解釋在解釋目標與解釋方法上的根本不同。制定法追求之目的,未必是當事人追求之目的。即便當事人追求之目的與立法目的相悖,基于私法自治原則,亦不能將法律的主客觀目的強加于雙方合意之上,更加不允許用法官本人對立法目的的理解取代當事人間的價值評判標準。在“成都音次方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賀子玲等著作權合同糾紛案”中,法院以是否符合《著作權法》第1 條取舍涉案合同文本的復數解釋。38. 參見四川省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川01 民初4037 號民事判決書。這是典型的目的解釋方法,非為契約解釋的應然進路。法官設身處地將自己置于當事人地位,綜合考量合同整體脈絡、共同承認的合同目的、交易習慣及依據誠實信用原則任何當事人都應有的利益狀態,才是正確的做法。39. 參見【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黃家鎮譯,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378-380 頁。該案裁判先強調誠實信用原則補充解釋雙方約定,之后卻轉而用《著作權法》第1 條選取符合立法目的的解釋方案。最終的解釋結果或許與誠實信用原則相符,但這種做法舍近而求遠,且不能保證其他案件的公正性。
再次,即便無關裁判結論,對立法目的條款的不規范援引導致逾越論證補強邊界的負面影響。不論效果如何,《著作權法》第1 條統領全法、無所不包,理論上可參與任何與著作權有關的說理。但這之中既涉及到條文內外體系的分工,也關乎補強語言的運用,從而劃定了立法目的條款發揮補強作用的邊界。“北京歐某教育科技有限公司與霍某著作權糾紛案”與“中國體育報業總社著作權糾紛案”中,法院為說明受保護作品所屬領域必須是文學、藝術或科學,疊加援引了《著作權法》第1 條與《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2 條。40. 參見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2021)京0101 民初13085 號民事判決書;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法院(2012)西民初字第14070 號民事判決書。但就條文分工而言,以上兩條與《著作權法》第3 條雖一致使用了“文學、藝術和科學”,意圖表達的內涵卻并不相同。真正限定作品領域的法條向來是《著作權法》第3 條,實施條例依照其要求作進一步規定。而《著作權法》第1 條中寫“文學、藝術和科學”,是為突出諸如此類的創造性智力勞動與體力勞動不同,側重立法對“教育、文化、藝術、科學、技術和其他事業廣大知識分子創作的激勵”。上述分析在各年代修正的著作權法官方釋義書中均有清楚地說明。41. 參見胡康生主編:《著作權法釋義》,北京師范學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2-5 頁;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釋義》,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3-6 頁。否則,立法目的條款限定作品領域后,便不再需要后續條文的反復強調。故援用《著作權法》第1 條非為妥善的補強形式。“陳佩斯、朱時茂訴湖北省揚子江音像出版社等侵犯著作權案”中,法院期待補強的落腳點為原告享有表演者權的正當性,因而在援引表演者權條款之余還附上了立法目的條款。但就語言表述而言,該案裁判寫道“根據著作權法的立法原則,二原告作為表演者享有……的權利”42. 參見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01)滬二中知初字第1 號民事判決書。,這就一躍而將論證補強型變為直接依據型。“某藝術公司訴羅某、陳某侵害作品改編權糾紛案”中,法院解析改編作品條款后表述道“……這種解釋可以獲得《著作權法》立法目的的印證”43. 參見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2)滬一中民五(知)終字第112 號民事判決書。。這看似是對制定法作目的解釋,實則改編作品條款的文義足夠明晰,其解釋內容就是法條的直白規定,立法目的條款所起的僅是補強作用而已。然而,如不恪守論證補強的本分,援引目的與援引方式不匹配的形式問題,將誘使《著作權法》第1條的論證角色轉至其他類型,不僅無助于補強效果實現,反而引人誤解,放大不規范援引的危害。
最后,前述因行文不規范而發生文中未引用卻在結尾處寫明依據《著作權法》第1 條“判決如下”,因而未計入統計數額的裁判文書,44. 如江蘇省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蘇04 民終3621 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廣州市天河區人民法院(2017)粵0106 民初11928 號民事判決書;福建省福州市鼓樓區人民法院(2017)閩0102 民初1871 號民事判決書。實則是最典型的形式誤用情形。裁判說理中未出現過的法條不應列于裁判依據之中。45. 李友根:《論裁判文書的法條援引》,載《中國應用法學》2022年第2 期,第45 頁。
其一,部分法院在法律續造場合援引《著作權法》第1 條存在說理不充分的適用瑕疵。
立法目的條款可作為類推適用時不同事物間比附的共通原則,46. 參見楊銅銅:《論立法目的司法適用的方法論路徑》,載《法商研究》2021年第4 期,第93 頁。前提是有充分的說理支撐。回顧“尚華訴孫輝等著作權糾紛案”,為鼓勵作品創作與傳播,法院將合作作品權利行使規則類推適用于共有專有使用權的法律構造,基本走向正確的填補方向。但法官應首先釋明不可分割合作作品規則系基于何種事實構成而獲得法律的特殊評價,隨后拆解共有專有使用權的事實構成,并證明二者的事實構成類似,最后根據同類事物相同對待的公正原則,對共有專有使用權的權利行使作出與不可分割合作作品相同的評價。至于立法目的條款在其中的作用,則是認識事實構成中的哪些要素對于法定評價具有重要性。47. 參見【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黃家鎮譯,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479-480 頁。然而,該案裁判說理僅僅為一句“共同專有使用權人之間的法律關系與不可分割作品的合作作者之間的關系最為相近”,使得法官造法看上去過分隨意。
其二,部分在個案看來合乎要求的援引方式,從體系性的角度觀之則存在對立法目的條款理解不統一的適用瑕疵。
實踐中,同樣是以《著作權法》第1 條的“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作為目的解釋獨創性概念的依據,不同法院得出“公有領域差別”“最低智力限度”和“已有作品差別”三種不同結論。運用“公有領域差別”和“最低智力限度”標準在多數情況下效果一致,但仍不能等同視之。更須注意,法院推演上述獨創性標準的邏輯在于,如果新作品與公有領域作品沒有差別,或未達到基本智力高度,則無益于文化和科學事業發展。這一邏輯卻不能照搬到違禁品的著作權問題上,從而對依據立法目的做出的法律評價無法在體系上自我融貫。因為違禁品也無益于文化和科學事業發展,但我國《著作權法》并未剝奪其著作權保護。至于違禁品的傳播規制,則交由其他行政法規負擔。此外,圍繞第1 條“鼓勵……作品的創作和傳播”進行的目的解釋也未能在個案中一以貫之。部分裁判側重創作與傳播的同向性,認為要鼓勵作品創作與傳播,就必須以開放立場對待新型創作形式與作品形態;48. 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8)京民終562 號民事判決書。其他裁判卻將鼓勵創作與鼓勵傳播視為此消彼長的對立價值,因而要在二者間取得平衡。49. 參見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法院(2016)京0102 民初83 號民事判決書。必須明確的是,《著作權法》第1 條雖是統領全法性質的條款,但不代表其意旨可在不同案件中隨意變動,四項目的內涵詮釋應在所有案件中有統一指向。
其三,靠向立法目的條款對裁判結果影響程度較低一端的援引類型,多數存在冗余適用瑕疵。
嵌于邏輯推演過程的論證補強型,其正當性以補強效果的實現為前提。可以推知,法官意圖把所有與案件有關的法條堆砌在裁判文書上,以彰顯判決結果扎實的法律支撐。但遺憾的是,多數裁判對《著作權法》第1 條的援引不痛不癢,補強效果十分虛弱。如在“中影寰亞音像制品有限公司信網權糾紛案”,法院只是簡單描述了被告行為,便直白評價其符合著作權法立法目的。50. 參見上海市楊浦區人民法院(2013)楊民三(知)初字第124 號民事判決書。“岳德宇與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等侵犯著作權糾紛上訴案”中,法院用大量筆墨解析《著作權法》第1 條蘊含的利益平衡思路,最終卻得出“剽竊行為,一般是指將他人的作品當作自己的作品使用的行為”這樣的通俗結論。51. 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2)一中民終字第9289 號民事判決書。甚至,有判決對立法目的條款的不當援引不僅達不到補強目的,反而弄巧成拙,連其他論據的說服力也一并打壓。“齊良末等訴湖南美術出版社有限責任公司等侵害著作權糾紛案”的裁判給出幾點系爭行為不構成侵權的論據,最后一項論據為“《齊白石全集》……有利于社會主義文化的發展與繁榮。綜上,該出版發行行為不能認定是侵權行為”。52. 參見天津市和平區人民法院(2015)和知民初字第0229 號民事判決書。但是,發行行為是否有利于文化發展與發行行為是否構成侵權沒有必然聯系。錯誤的因果關系將影響與之并列的其他論據發揮作用。
至于文書美化型,其必要性要求應比補強型嚴苛。原因在于裁判文書的性質是法律作品而非文學作品,法官的說理應緊緊圍繞可能影響司法裁判結論的必要之點進行,53. 參見雷磊:《從“看得見的正義”到“說得出的正義”——基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的解讀與反思》,載《法學》2019年第1 期,第177 頁。過分隨意的援引會損害司法嚴謹性。不過,公眾對裁判文書的理解與接納程度同樣重要,因而說理并不必然排斥積極修辭的運用,只是其作用空間僅限于能夠達到說服目的的場合。54. 參見胡仕浩、劉樹德:《裁判文書釋法說理:規范支撐與技術增效——〈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的理解與適用(下)》,載《人民司法》2018年第31 期,第32 頁。處在說理開始前的文書美化型,受限于立法目的條款出現位置過早而基本無法實現促進說服的美化目的。如在“曹揚與南京金鷹珠江路購物中心有限公司著作權糾紛案”等,法院還未正式進入當事人權利義務關系的評判,就先援引了《著作權法》第1 條,用以介紹思想表達二分法。55. 參見江蘇省南京市玄武區人民法院(2018)蘇0102 民初6930 號民事判決書。不結合案件具體情況的分析使得這種援引方式流于空泛。處在說理結束后的文書美化型,其他文章亦稱作法律判決效果的評價標尺,56. 參見張瑋:《經濟法立法目的條款司法適用路徑的考察與解釋》,載《財經法學》2020年第5 期,第121 頁。因循環論證的邏輯問題而必然陷入冗余的境地。“北大方正電子有限公司訴上海躍興旺貿易有限公司等侵害著作權糾紛案”中,法院已然得出計算機庫單字應受保護的結論,又援引《著作權法》第1 條,強調裁判結論與立法目的相符。57. 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4)三中民(知)初字第09233 號民事判決書。“北京科技有限公司為與富陽網信侵犯著作財產權糾紛案”體現更為明顯,法院經分析認為應追究被告非法行為的責任后,寫道:“如果……不追究被告的非法行為,則不符合《著作權法》第一條”。58. 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0)浙杭知初字第337 號民事判決書。但這些論述本質上是用立法目的條款對判決進行自我肯定,邏輯上不完滿、作用上無美化效果,甚至遮蔽判決的錯處,因而也是多余的。
例行羅列型是最典型的冗余適用情形。如果《著作權法》第1 條在裁判文書中既不直接參與說理論證,也與積極修辭無關,則對其的任何援引都落入形式主義的窠臼而歸于無用。
綜上,錯誤適用與瑕疵適用的歸納見表2。

表2 錯誤適用與瑕疵適用的歸納
與其他部門法的立法目的條款相比,援引《著作權法》第1 條從事解釋、續造、補強、美化等工作,應秉持“克制”的基本立場。根據全國人大法工委制訂的《立法技術規范(試行)(一)》,立法目的內容一般按照由直接到間接、由具體到抽象、由微觀到宏觀的順序排列。此順序應滿足立法價值體系的協調有序,體現對相互沖突間法價值的整合。59. 參見劉風景:《立法目的條款之法理基礎及表述技術》,載《法商研究》2013年第3 期,第56 頁。遺憾的是,這只是一種理想化的立法訴求。著作權法中的利益衡量紛繁復雜,相關考量早已嵌入更具可操作性的法條之中。我們能抽象出作者利益、傳播者利益和社會利益,卻無法對這幾者利益劃定始終如一的排序,厘清其法價值的順位存在巨大困難。立法目的條款一般包含直接目的與間接目的,其中直接目的是立法者意圖最先實現的目標。60. 參見楊銅銅:《論立法目的司法適用的方法論路徑》,載《法商研究》2021年第4 期,第92 頁。但對著作權法來說,保護著作權、鄰接權目的與促進文化、科學發展繁榮目的不能被簡單理解為直接與間接的關系。適于二者更貼切的表述是手段與目的,或直接目的與根本目的的關系。但即便如此,目的不能完全壓制手段,為了貫徹手段的完整性,有時會犧牲部分目的。同時,也不能因保護著作權之直接目的,就在裁判中優先考慮作者利益而犧牲傳播效率。常見的尷尬情況是,當法律文本存在復數解釋,側重著作權保護還是著作權限制的解釋方案均能從立法目的條款找到依據。事實上,《著作權法》第1 條中的四項目的只是最低限度的立法共識,甚至不構成共識,只能算作個別認識的匯聚。長久以來,知識產權系自然權利抑或法定權利之問爭執不休,尚無定論。勞動理論與功利理論無一獲得統治地位的同時,本身面臨諸多質疑。例如,為何施加于某一“公有”資源的勞動竟使得勞動者對這一資源本身擁有財產權,且該論斷能夠當然推及著作權?以及,某些特殊價值作品的創造到底在何種程度上依賴于著作權法律制度?61. See Fisher, William W, Theories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 New Essays in the Legal and Political Theory of Property, ed.Stephen Munzer,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在這種情況下,立法目的條款只能模糊傳達著作權法存在的正當性依據,無力提供精細化的操作方案。這也是為何《著作權法》第1 條的司法適用錯誤頻出、瑕疵疊累。其根本原因在于,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條款(同時也是整部知識產權法的通病)建立在對目的的“寬容”之上。對其不能刨根究底,遑論直接從中得到配置當事人權利義務關系的指引。綜上,為恪守《著作權法》第1 條本就微弱的實踐功能,防范溢出立法目的條款真實含義的負面效應,“克制”作為基本立場應得到遵循。
《著作權法》第1 條包含多項立法目的層次,每一層次各有價值追求。與其他民事法立法目的條款的表述風格有輔助理解、消除公眾與法律隔閡之作用不同,62. 參見齊健:《民法立法目的條款司法適用進路研究》,載《法律方法》2018年第4 期,第319 頁。將語言的生活化含義帶入《著作權法》第1 條可能引發誤解。公眾對該條款的認識,一方面源于條文文本表達,另一方面源于公開裁判對條文的使用。檢索發現,當事人對《著作權法》第1 條的援引初衷或理解,如用以否定合同條款效力、63. 參見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魯民三終字第263 號民事判決書。限定受保護作品領域,64. 參見廣州知識產權法院(2017)粵73 民終1378 號民事判決書。或是主張涉案作品無異于精神文明建設而不受保護等,65. 參見廣東省佛山市禪城區人民法院(2019)粵0604 民初32741 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東莞市第二人民法院(2022)粵1972 民初6900 號民事判決書。與部分法院的理解和做法如出一轍,很難僅僅將其看作一種巧合。上述狀況要求對《著作權法》第1 條的司法適用不應采用籠統援引整條的方式,而必須具體到四項目的中的某一項,否則將出現裁判規范與案件事實不相干的脫節狀態。66. 參見楊銅銅:《立法目的司法運用的功能及其效果提升——以指導性案例為分析對象》,載《社會科學》2022年第8期,第187 頁。更進一步,四項目的非經釋明不得適用,且其內涵詮釋應在所有案件中有統一指向,以免法官適用立法目的條款時加諸個人價值,保證體系融貫。具體而言,第一條中的“為保護文學、藝術和科學作品作者的著作權,以及與著作權有關的權益”顯然體現為保護著作權與鄰接權的純粹私法目的。67. 參見韋之:《著作權法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3 頁;沈仁干、鐘穎科:《著作權法概論》,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39-42 頁;張俊浩主編:《民法學原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53-554 頁。立法目的條款與后續條文在調整受保護作品所屬領域上的規定僅是表面重疊,表達含義并不相同。實踐中,如果需要在裁判中強調作品領域的限定意義,只需援引《著作權法》第3條即可。而“鼓勵……作品的創作和傳播”,鑒于私權保護追求已在前一短句中有安放空間,已無必要再將此處的“創作”和“傳播”視為同向價值以再次肯定權利正當性。故應將其解讀為相互對立的創作激勵與傳播效率間的平衡目的,主要用于對權利的限制場合。至于“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包括前一短句中的“有益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物質文明建設”,從公私法協同的視角觀之,系私法立法目的條款與公法規范銜接的基礎性規范。68. 參見冉克平、譚佐財:《〈民法典〉立法目的條款之裁判檢討與功能定位》,載《東岳論叢》2022年第4 期,第167頁。這一短句表達的目的屬法政策上的公法目的,無法僅靠私法實現。這即是為何違禁品在私法層面的著作權與其傳播在公法上受到規制并行不悖。有學者提出:“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只是前三項目的的附帶效果,沒有任何具體條文體現,不能用于構建任何具體的規范。69. 參見孫山:《同人作品的立法目的限制》,載《中國版權》2018年第1 期,第50 頁。這其實是由立法目的的性質所決定。調整私人關系的解釋與續造工作自然應由純粹私法目的及對私權的限制目的指引。公法目的不擔此任務,但仍能成為論證補強與文書美化工作的指引,因而不乏裁判援引第四項目的的余地。
《著作權法》第1 條的司法適用不得踏足絕對禁止援引的境地,并需在其他場合滿足一定援引條件。
絕對禁止援引關注援引場合的妥當與目的正當。第一,不得單獨依據《著作權法》第1條裁判。第二,不得越過意思自治,根據《著作權法》第1 條解釋法律行為。第三,不得僅將《著作權法》第1 條置于裁判文書中而不附任何說理,也不得在裁判文書中未引用卻在結尾處寫為依據其“判決如下”。第四,不得逾越《著作權法》第1 條能夠發揮論證補強作用的邊界。
有條件的援引則關注援引方式的合理。第一,不以誤解立法目的條款的方式援引,包括不以《著作權法》第1 條為理由無故增加作品構成要件,或將獨創性內涵解釋為“已有作品差別”標準,以及為限定作品領域而將其與《著作權法》第3 條重疊援引。第二,援引《著作權法》第1 條從事解釋與續造工作的說理應當足夠充分。為保證法律解釋的統一性,可不以立法目的條款嫁接著作權法基礎理論如獨創性理論。《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肯定法理及通行學術觀點作為裁判理由,實踐中法理已單獨參與法律解釋與續造工作。70. 參見彭中禮:《論法律學說的司法運用》,載《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4 期,第111 頁。不過,由于我國立法層面尚不承認法理的法源地位,首先通過立法目的條款引出或象征性證成待用法理似是無奈之舉。第三,刪除未達補強目的或美化目的的援引。一方面,摒棄自我評價式的積極修辭,文書美化型以增強裁判可接受性和保持司法與公眾的溝通為必要。71. 參見鐘林燕:《論裁判文書說理的積極修辭及其限度》,載《法學》2022年第3 期,第26 頁。另一方面,注意論證補強語言與直接依據型語言、制定法的解釋語言的區分,保證補強效果的實現。
《著作權法》第1 條的司法適用場景廣泛,近乎囊括了從續造到補強等法律條文能夠涉足的全部領域,也不失時機地流連于各種爭議重大的著作權案件如字庫字體案、體育賽事直播案、九層妖塔案等。人們往往關注立法目的條款的用詞、順序及邏輯結構而遺忘其實踐中的運行樣態。于我國著作權法誕生起便橫亙三十余載且表述無一處變化的立法目的條款而言,其司法適用狀況何如,某種程度上是公眾理解著作權法的一面鏡子,也是著作權法多年來施行效果的寫照。現階段,我國法院能夠援引《著作權法》第1 條從事說理充分的法解釋任務,也存在錯誤適用與瑕疵適用的短板。因此,對《著作權法》第1 條的內容提出建議并期待表述改進發揮作用之前,規范化的司法適用是基礎也是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