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欣
“人生最意氣風發(fā)的時候無非是青春。”他說,“如果以箱根驛傳那樣的接力賽來比喻人生,那么青春一定是臨海岸線的那一段路——有撲面的海風與一浪蓋過一浪的波濤,冬天的干燥與夏天的潮濕,都讓人忍不住邁出左腳,再伸右腳,揮起雙臂,迎面強風吹拂。”
我們南方的青春也無非是這樣,分為濕熱與干冷的兩季——于是青春便成了冰柜前的冷氣與保溫杯。十三歲時,我遇見了青春。按理說,美好的事物需要一些朦朧,我雖算是似懂非懂,卻一直堅信如此。
所以,汗水遮住眼睛的時候,是不喜歡跑步也不喜歡一覽無余的我在無云的天空下唯一不那么惶恐的時刻。
學校的操場很小,上面噴漆的白線基本都已看不清了,可還是有無數的人在上面奔跑。跑步于我而言本不是主動會做的事,便站在跑道內側的草坪上,看強風掀起跑起來的人們的劉海、露出陽光下濕漉漉的眼睛,而此時,略長的青草總是悄悄握緊我的腳踝。
踏過跑道的那份昂揚,我一直有點嗤之以鼻。當眼前一片清明,日光明晃晃地打在萬千世界中時,那份獨屬于青春的朦朧便消失了——他們大步邁著,這是一種暴殄天物的堅持。
可即使用如此羅曼蒂克式的理由說服自己,每每站在跑道上,心仍然會不可抑制地瑟縮:雙腿發(fā)顫,小腿后的肌肉突突地跳;驕陽,燥熱,失去眼鏡后的眼前上演另一種萬物龐然的清晰,劉海汗?jié)裨陬~頭,大口喘氣如一尾瀕死的魚。
瑟縮后的逃避終有結出后果的一日,逃訓被抓住時,三圈是老師對我的懲罰。
學校的操場是300米,如此算那么三圈就是900米。這個不尷不尬的數字夾在女生的800米與男生的1000米中間,成了無人關注的整圈數。向右轉,大部分慢慢挪動起來,我綴在尾部。
有點兒喘氣了,原本的一團人被拉很長很長,參差的人數讓它像極了一根失敗的拉面。我在中間慢吞吞地跑著,濕黏的汗水正在緩慢地消磨我的意志,激情一步步走向停止。忽然不知聽誰說了一聲:“跑起來!有風就不熱了!”
我不由得精神一振。天氣很熱,陽光暴曬的跑道與撲天的蟬鳴都令人心煩意亂,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待陰影下再放聲笑鬧——高溫總是會消磨人的意趣。
可他說,跑起來就不熱了。
腦袋已被暑熱折磨成粘稠的漿體,我?guī)е鴥H存的、懷疑的游移起步,直到風捉住了我的耳朵——一種初逢知己的欣喜、超出我全部筆力和預料的愉悅,在那一刻的聽從之后降臨:
強風吹拂,陽光曬上皮膚就像冰奶油面包在烤箱中融化。越過起跑線的一瞬間,一切都凝滯在時間里。停下的時候,所有的熱浪在這時候席卷了我。可我卻發(fā)覺有些東西在和汗水一起被滲透出來,然后滴落在跑道上,蒸發(fā)。
空調房里的冷藏柜將我穿過,好運的波子汽水和壞運的酸櫻桃將我穿過;鞋底撞擊塑膠的踏踏聲忽如勁道地擊打,漸次落在柔韌的鼓皮上,哨鳴如泉眼泠泠;悠揚的光點,如絹的風影,同學們因口呼吸而發(fā)白的嘴巴,因過度揮動而脫力的手臂……都在我眼前、耳中明朗起來,交響作一個聲音:跑起來!
跑起來!于是理由、借口都拋開!
跑起來,才把高溫的磋磨、“朦朧”的執(zhí)著也拋開!
腳步仍大大邁開去。我終于發(fā)現,自己一直以來給青春的注解是多么地故作聰明:青春甚至不需要我張開意欲相擁的雙臂,在所有向著終點沖刺的時刻里,或是毫無目的地在草地上瘋起來的時刻,它早已乘風闖進我的懷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