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丹 朱厚剛
[摘? 要] 陳春成是近年來文壇上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其處女作《夜晚的潛水艇》收獲了許多關注。除奇特的想象、獨特的語言外,他的小說還流露出一種“藏”的意識,引起了學界的廣泛注意,贊賞者有之,批評者亦有之。本文便以“藏”為線索,結合作家自身的生活經歷,細致探討“藏”之因果與形態,從而更好地理解陳春成的小說及其現實意義。
[關鍵詞] 陳春成? 《夜晚的潛水艇》? 秘密空間? 藏守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3-0053-04
陳春成的處女作《夜晚的潛水艇》自2020年出版以來廣受好評。不少讀過陳春成作品的讀者都贊嘆其小說語言的干凈、典雅,也折服于其想象力的靈動飄逸,還有許多讀者從陳春成的小說中發現了一種“藏”的美學。在一次又一次語言和想象力的華美盛宴中,陳春成娓娓講述了一個看似荒誕不經的故事,并給出了自己的選擇:藏守。那么他究竟是為什么藏,又怎么藏,藏之后如何呢?本文便以此為線索展開論述。
一、陳春成與《夜晚的潛水艇》
《夜晚的潛水艇》這本小說集中出現了多次“藏”的情節:陳透納通過想象,在黑夜降臨的時候“藏”進深海的潛水艇;慧燈放棄世俗生活,“藏”于深山古寺,“我”將鑰匙藏于碑旁;葉書華“藏”于文字的璀璨;裁云師“藏”于知識的洞穴;古廖夫“藏”于藍鯨體內……一些讀者對“藏”進行了肯定性解讀,同時還有一部分讀者認為這種姿態是一種輕逸的躲藏。到底這種“藏”該如何理解呢?
《夜晚的潛水艇》的作者陳春成是1990年出生的福建籍作家,在小說出版之前,他只是一個“縣城里的文學愛好者”。陳春成高中時選了理科,但他對文學卻很著迷,大學時,他本想報中文系卻最終進了土木工程專業,本科畢業后,在江蘇無錫做了一年地鐵工程的施工員,平時沒有什么閑暇時間,時常睡眠不足。工作了一年的陳春成覺得這種生活很可能成為以后的常態,于是毅然決定辭職回到家鄉,在泉州一家植物園的工程科任職。他說:“我沒有在北上廣工作生活的能力。回福建,感覺福州、廈門還是壓力比較大,我現在這個選擇是錢少事少離家近,比較適合我。”[1]在許多青年即使頭破血流也要留在一線城市打拼的大環境下,陳春成釋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能力不足”,選擇遵循自己的內心,在一個清靜的小地方,執著地撿起了自己的文學夢,這何嘗不是一種形式的“藏”呢?2015年,陳春成的生活逐漸穩定之后,他開始廣泛地閱讀,沉迷于文學世界。2017年的秋天,密集地閱讀了許多小說后的陳春成,也躍躍欲試,著手開始了小說的創作,《夜晚的潛水艇》就是在這個時期開始構思的。他大多在午休與通勤車上寫作,曾透露有一次坐在通勤車上時,為了不打斷構思的連續性,通勤車已到達所要去的站點,他卻選擇不下車,而是繼續在腦海里進行創作。在同齡人已經結婚生子、升職加薪的時候,他卻“成天像老大爺一樣在公園轉悠,為了一兩個句子順不順擰巴,而且這些跟自己的前途沒有關系”[1]。這與其小說中那些選擇“藏”起來的主人公是何其相似啊!他的這種“藏”為自己打開了一個新的出口,也為讀者面對現實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
二、“藏”是常態的抵抗
逝去的事物仍存在于人們的記憶里,但作者又揭示了一個駭人的真理:記憶也是飄忽不定的。《竹峰寺》中,作者就借主人公之口告訴讀者:“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確切地存在過,如今都成了縹緲的回憶;一些細節已開始彌散,難以辨識。而我此刻的情緒、此刻所睹所問的一切,眼下都確鑿無疑,總有一天,也都會漫漶不清。我們所有人的當下,都只是行走在未來飄忽不定的記憶中罷了。”作者在《李茵的湖》中更進一步表達了他認為記憶是飄忽不定的這一觀點,因為曾經真實存在的湖卻從多人的記憶中完全消失,成為一個謎。人類不可避免地會遺忘一些事情,如果外界因素試圖改變記憶,又會怎樣呢?《裁云記》中,因為領導的一句風趣話,所有的云便有了固定的形態:“所有云都應依法修剪成規定尺寸的橢圓形,邊緣為均勻的波浪形花邊,否則即屬于違法云。”因意外而再次出現的不同形態的云,卻被小孩子質疑:“爺爺亂講,哪有這樣子的云。”事物的消逝變得更加徹底。
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里的故事都充滿了對正在消逝或已經消逝之物的追憶與祭奠意味。小說《夜晚的潛水艇》《傳彩筆》追憶的是逝去了的“超能力”;《竹峰寺》《李茵的湖》執著于過去的美好記憶;《裁云記》《釀酒師》祭奠的是日益消失的工匠精神;《〈紅樓夢〉彌撒》《音樂家》是為被埋沒的偉大發聲;而最具朦朧奇幻色彩的《尺波》則可以看作是對神秘主義、批判思維的祭奠。有讀者說:“他(指陳春成)直接越過了書寫自我經歷、描摹現實生活的階段,有自己隱秘的通路,一出手即為萬物為題,更像是面對永恒的書寫。”的確,在陳春成的小說里,故事情節被淡化、人物關系也可忽略不計,而對萬物的關注、對宇宙的想象占據小說的主導地位。即使是在《李茵的湖》這樣以男女戀愛為線索展開的篇目中,作者的側重點也不是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情感糾葛,而是二人對引發女主人公異樣情愫的神秘之物的探索。在光怪陸離的現實生活中,有些東西被人們拋棄,有些東西被人們遺忘,還有些東西人們不想失去卻留不住,慢慢地,這些事物便消失了,于是人們看到一個又一個忙于把人類所珍視的東西“藏”起來的身影。陳春成小說引起人強烈共鳴的或許正是人類普遍的“不論時代變化,那種被剝奪而無能為力的感覺”[2]。
三、“藏”是一種對秘密空間的想象
有學者認為:“相較于眾多的經典作家,當代小說家在小說中呈現出來的自我,時常只是一個迷失在無名大眾中的孤立個體。”[3]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中有許多孤獨者的身影:擁有極致想象力而被當作怪人的陳透納;無法阻擋生活隱秘支點而消失的“我”;兀自守候蛺蝶碑秘密的慧燈;獨自領略璀璨文字的葉書華;不想生活在塵世,只想在山間鉆研一門學問的裁云師;釀出好酒,自身卻化為虛無的陳春醪;費盡心力想要復原《紅樓夢》的紅學會;如珍寶一樣收藏一段無人問津的兒時記憶的李茵;在九千個夜晚里獨自收集玄槳的鑄劍師;在創作與毀滅之間不斷壓抑自我的音樂家,等等。不愿被同化、孤立無援是他們的常態,但對個體而言,生活的同化力是如此的巨大,想象力會消失,依賴的事物會離去,哪怕是書中作為宇宙全部意義化身的《紅樓夢》也能被人任意改動,最終走向消逝。
那么人們究竟該怎樣應對現實與消逝呢?陳春成在《夜晚的潛水艇》中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找一處屬于自己的秘密空間。于是陳透納在無數個夜晚進入潛水艇;“我”把老屋的鑰匙藏在無人知曉的地方;慧燈選擇繼續藏守蛺蝶碑;葉書華放棄寫作而選擇用余生去感悟那些偉大卻不為人知的字句;裁云師決定用上百年時間進入一個知識的“洞穴”;古廖夫在藍鯨體內和玻璃球里演奏樂曲,等等。陳春成對秘密空間似乎有著特別的迷戀,他的小說中出現了多種秘密空間的意象:深海的潛水艇、圖書館的幽靜角落、山中的甕、隱秘的碑旁、夢境、洞穴、園中之園、藍鯨體內、花苞內部、玻璃球內,等等。在這些秘密空間里,小說的主人公們找到了安放自身的方式,與現實生活達成了一種和解。
有學者認為陳春成這種對“自由空間”的想象與王小波有相似之處,是一種文學精神的傳承,二人通過“物理空間的廣闊暗示了另一重世界的可能性”[4]。陳春成正是以這種方式來提醒人們:“應對現實世界的法子并不這么單一,除了如實描摹它,我們還應當有能力另行構建一個世界。將米釀成酒,不如米飯管飽,給人以生活的氣力,但于生活之外,提供一種醉意和超然,也挺好。”[5]
四、“藏”是一種回歸內心的寧靜
在人人都在操心高考、就業、結婚、買房的時候,陳透納卻選擇在夜晚駕駛潛水艇進入深海探險;在外界忙于建設發展的時候,“我”偷偷地藏起老屋的鑰匙以保留與老屋的聯系;在“文革”時期,慧燈師傅一行人將蛺蝶碑偷偷藏起來;在遠離熱鬧的小縣城里,葉書華默默用文字構筑起璀璨的宇宙;在不起眼的山腰間,裁云師決定用余生進入知識的“洞穴”鉆研深造;在名動京師后,釀酒師陳春醪仍不懈地研制更好的酒;在《紅樓夢》消失了幾個世紀后的某天,紅學會的成員們不畏權威,甘為多得幾句《紅樓夢》的句子而死去;“我”和李茵偏愛一個被時光赦免的角落——耽園;在無人知曉的夢境里,鑄劍師用九千個夜晚打造一柄寶劍;在對音樂監管甚嚴的列寧格勒,天才音樂家偷偷在藍鯨體內、雪花玻璃球里演奏。
細細品味,讀者會發現小說里主人公的“藏”與陶淵明的棄官歸隱是何其相似,他們不慕名利、只想遵循自己的內心。在生活節奏越來越快的時代里,人似乎只有時刻保持警醒和全神貫注才能成為理想的“社會人”,然而總還有那么一些人“放棄了世俗的榮譽和溫暖,在世界的某個點上鉆了牛角尖,無暇他顧,從而拋擲了一生”。他們這種“潛”與“藏”的姿態并不是一種被動的躲藏,而“更指向收藏積累,或蓄勢待發,甚至一種知其不可為而‘不為的動能”[2],進一步來說,“陳春成的小說提供了一種應對現實不滿時平和且低成本的對抗方式——退回自我”[4]。
然而,作者如果只想提供一處秘密空間供人歸隱,似乎總會讓人感覺到有一些逃避意味,這恰恰是陳春成小說最有爭議的部分。豆瓣網一位名叫“Cancelled”的用戶評論該小說時說道:“總不能每篇都做夢吧,最終要以思想力說話。”亦有學者認為《夜晚的潛水艇》可以視作一種裝置的抒情文本,它以一種“并不復雜的抒情一面幫助讀者在共鳴中宣泄,一面又提供了從現實生活向輕盈的美學世界逃逸的手段”[6]。誠然,陳春成小說中的主人公總希望選擇一處秘密的空間藏起自己,但讀者也應該注意到他們是在嘗試了另一種“應該這樣生活”后才做出的選擇。
《夜晚的潛水艇》中,讀者能看到主人公內心的掙扎、糾結與渴望,他們身陷混沌,卻能遵循本心,以一種天馬行空的方式獲得拯救,將自己所守護的美好藏匿起來,不被污染同化。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中提出:“當代工業社會壓制了人們內心中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向度,從而使這個社會成了單向度的社會,使生活于其中的人成了單向度的人。”“技術的進步使發達工業社會可以在富裕的生活水平上,讓人們滿足于眼前的物質需要而付出不再追求自由、不再想象另一種生活方式的代價。”[7]在今天,越來越多的人以相似的方式生活著,甚至連思維也日趨統一,而陳春成所做的,是在為讀者提供一處心靈自由的空間,也是在探求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
在現實的壓力面前、在社會的同化力面前、在神秘莫測的宇宙面前,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甚至連自己的記憶都顯得無比縹緲。憑借奇特的想象力,陳春成遨游于過去、現在、未來、真實和虛幻之間,揭示了人類所處的某種困境,并進一步給出了自己的應對方案。
陳春成的寫作展現了一種面向萬物的態度,他在小說中不斷探討著消逝與永恒、真實與虛幻,他關注的是充滿多種可能性的宇宙,也是現實中人的精神世界。在日漸趨同的生活模式下、在名利的巨大刺激前,越來越多作家的寫作模式和寫作風格開始趨向單一化,而陳春成卻努力“在單一的、沉重的宏大敘事之外,尋找到一種不同于主流文學的個人表達;揭橥當下時代的青年面貌與處世精神,這可能就是陳春成小說存在的現實意義”[8]。
五、結語
陳春成的小說深入了時代的內核,反映了當下社會的一些現狀。陳春成以一種類似于其小說中主人公般執著的姿態來堅守內心文學的方向,王德威曾援引魯迅《影的告別》來評價陳春成:“他以最精致的筆觸拆解人間的桎梏,以最堅實的信念走入文學的暗夜:‘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夜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2]正是這種清醒孤絕的寫作姿態,使得陳春成的創作既根植于現實世界,又與其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從而讓他獲得了足夠的空間去觀察、去反思、去想象。也正是作者這種帶有反思性與批判性寫作態度,為他的作品增添了深度與廣度,使他可以從細微之處出發,描寫萬物,這是陳春成小說創作的核心魅力之一,也是陳春成區別于其他作家的獨特之處。
作為一位十分年輕的小說家,陳春成在他創作的為數不多的幾個短篇里,向讀者展示了他扎實的語言功底與飄逸的想象力下思考的深度與廣度,細微之處、藏守之下閃爍著的堅守與執著,他的小說令人驚喜也令人期待。
參考文獻
[1] 歐陽詩蕾.陳春成:我寫了九個小說,還不到總結經驗的時候[EB/OL].(2021-09-01).https://mp.weixin.qq.com/s/HHgze31UmjKwDYdzujwGoA.
[2] 王德威.隱秀與潛藏——讀陳春成《夜晚的潛水艇》[J].小說評論,2022(1).
[3] 張定浩.陳春成與自由而負責的自我[J].揚子江文學評論,2023(1).
[4] 何瑛.文藝青年的閱讀譜系與虛構的限度——讀陳春成的《夜晚的潛水艇》[J].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2023(1).
[5] 羅昕.陳春成:虛構是我最接近自由與狂歡的樣式[EB/OL].(2020-10-29).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748603.
[6] 金理,楊兆豐,李琦,王子瓜,曹禹杰,勵依妍.“面孔”或“格套”——關于當下青年寫作的一次討論[N].文藝報,2022-04-08.
[7]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M].劉繼,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8] 南翔.短篇為何迷人[N].南方都市報,2022-07-16.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侯? ?丹,南寧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朱厚剛,南寧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小說、廣西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