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蕭紅在《生死場》中大量運用動物意象摹畫了近代中國人在危機中求生存的下意識行為和在苦難中彷徨的混沌圖景。本文結合20世紀西方現代主義理論,從《生死場》的動物隱喻中發掘出潛隱的現代性因素,以及該類異質因素的文學呈現方式,同時探究蕭紅創作實踐中表現出的三類具有典型意義的自發性現代人格,并進一步探尋其文學創作的雙重性質。
[關鍵詞] 蕭紅? 《生死場》? 動物隱喻? 現代性? 創作雙重性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3-0030-06
21世紀以來,學術界對于蕭紅的解讀越來越趨向于對原先兩大主流視域,即民族主義與女性主義的掙脫和突圍,試圖擺脫既定話語,站在文化人類學角度,尋找蕭紅作品中關于記錄和反思人類生存狀態的線索,主要衍生出以下幾點:(一)人文主義視角下的生存關懷——聚焦于蕭紅筆下眾多底層民眾的“物化”存在狀態,表達出對人類異化的悲憫和思索;(二)比較視角下的差異尋找——將蕭紅的人生經歷與魯迅、蕭軍、丁玲等作家進行比較;(三)蕭紅文學價值的“海外發現”——以美國學者葛浩文的《蕭紅評傳》、日本學者片山智行的《蕭紅的文學觀與“抗日問題”》、平石淑子的《蕭紅傳》等為代表;(四)形式視角下的外部探索——對蕭紅作品的語言風格、修辭技巧等進行研究。
即使對蕭紅及其作品的研究在學術界十分熱門,但對其作品中動物意象的研究仍較少。本文從其作品中的動物意象出發,探究其背后的現代性意義,從另外一個角度對文學歷史進行深層挖掘,一步步走進作家的心靈深處,尋找解釋個體與群體無意識的行為根源。
蕭紅的《生死場》雖然寫作于20世紀30年代,但其有關動物意象的書寫已然內蘊了相當多的現代性質素,與當時崇尚現代主義、存在主義、超現實主義等的世界文學產生了這樣或那樣的關聯性,這對當時的中國文壇來說無疑是一種超時代的寫作方式。然而當代多數研究者僅習慣于將文本形式作為主題性研究的附加項,很少有人將純粹的原始文本作為研究主體。因此,本文旨在通過分析蕭紅《生死場》中的動物意象,發掘其中文本形式的異類表達對凸顯小說現代性隱喻的超常意義,以期為蕭紅及其作品的研究提出一個較為新穎的角度。
一、動物表演:現代品格的呈現方式
動物意象的使用為《生死場》的藝術呈現帶來了“類現代”特性,這一點似乎與西方現代主義存在著某種精神上的互通:“西方‘現代派文學常常是在藝術自身的抽象化和語言形式的組合方面取得突破性進展的。現代主義高度重視文學自身的整體統一性和結構有機性。蕭紅也是循著這種文學的藝術自覺去努力的,她所關注的是屬于文學自身的藝術因素,而非文學對于政治的某種表達,她的寫作與新文學啟蒙傳統下知識分子式的關注中心、敘事立場形成一定對照。日常世界里凡俗人生的多面形態是她敘述的主要內容,她在充滿個人記憶與情感的敘述中,突出捕捉細節的能力,從而打破人們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的秩序,她的作品表現了超越政治、重返文學自身的要求。在政治性要求壓倒文學性要求、歷史的要求壓倒美學的要求、政治思維限制了文學的想象力的時候,蕭紅堅持著以其具有現代性和民族性的藝術追求與世界對話。”[1]
《生死場》中,人們每日為生計奔波,他們飽嘗生活的艱辛,人物的出場無時無刻不與動物的行為緊密相連。蕭紅善于用有現代性意味的方式刻畫人的動物性人格,“不管是苦痛的生還是無助的死,人和動物都無可避免地在命運中穿梭”[2]。蕭紅書寫人的動物性寓言,以動物喻人,喟嘆生命逝去的悲哀。
1.山羊尋蹤:若即若離的現代性敘事
《生死場》的開篇首句就寫“一只山羊在大道邊嚙嚼榆樹的根端”[3],而在小說結尾處,“羊聲在遙遠處伴著老趙三茫然地嘶鳴”[3]。這種前后呼應的精心設計顯示出蕭紅對動物隱喻的自覺性使用。二里半的山羊是蕭紅在《生死場》中著墨最多的動物。這只山羊的出現或消失貫穿了整個小說文本,仿佛是聯系小說不同篇章間的一條隱形線索。
山羊首次在小說文本中出現時便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狀態,即獨立的游離。這只山羊雖然在名義上屬于鄉間的某個農民,但實際上它并沒有被圈養在封閉的柵欄中,而是信步漫游于田野間,遵從自我的意愿嚼樹皮或在樹蔭里乘涼,“自始至終,讀者都不知道這只羊的確切位置:只能說,這只羊既不在它‘應有的位置(羊圈)那里,也不是完全離開了村莊”[4]。另一方面,農民二里半在小說文本中一直在不停地尋找他認為“丟失了”的山羊。讀者可以將二里半尋找山羊的動作看作一個典型行為,蕭紅將中國北方農村社會的宏大景觀濃縮成一些具有典型意義的生活細節,并試圖用她的視角,向讀者展示當時農民凄涼悲壯卻又頗富傳奇色彩的生命狀態。
《生死場》中的現代性質素之一為山羊,其是小說文本中的主線敘事者,顛覆了中國傳統小說中以人為敘事主體的固有模式。山羊不同于其他家畜,具有充分的自主性,這保證了它能夠一直處于移動的狀態,而作者的筆鋒則隨著山羊的出現或消失,不斷觸及不同人生活的原初本質。山羊仿佛有人類的自我意識,它隨機地出現在不同地點,以至于主人非常難找到它。山羊與二里半之間這種若即若離的相對關系,展現了蕭紅對隱匿的敘事者與小說文本之間距離的處理理念。一方面,山羊是鄉村中常見的家養動物,以它作為讀者深入了解鄉村生活的切入點,本身就沒有割斷敘述者與小說環境背景之間的深層聯系;另一方面,山羊是動物,是相對人類而言的“其他物種”,羊的行為與人的行為之間又存在無法逾越的鴻溝。這種由作者故意營造出的“隔閡”又使該村落中的農民顯得更加神秘,敘事者(山羊)無法感受到人類藏于表面喜怒之下的復雜矛盾的心理,這便為讀者留下了更多可供想象的空間。故而,蕭紅在《生死場》中讓山羊當敘事者,是其主動地塑造了一種處于中立位置的模糊敘事者:它既不能全知全能地感知一切,又無法切斷與小說文本中人的精神聯系,游走于兩者之間,又與兩者都保持相當的距離,似乎渴望接近,又本能地超脫其中。這種介于模糊和明晰之間的敘事安排,顯示了蕭紅創作之初的心理狀態,即她面對時代境遇與人生迷惘時產生了重重困惑。在時代激流的猛烈沖撞下,她渴望保持一種相對中立的不干預的態度,但是隨之而來的戰爭卻不允許一個作家保持這份心性。
2.老馬終途:漫長與瞬間的現代性美學
《生死場》的第三章“老馬走進屠場”濃墨重彩地描寫了中國北方鄉村生活中另一種相當普遍的動物——老馬。這一章節是蕭紅對北方農民的未來所做出的一次悲劇性的預言,表面上看,任何人的肉體都沒有受到傷害,但是馬的死亡過程象征著人的靈魂一點點被時代的“私宰場”撕碎的過程。
蕭紅對老馬所做的藝術處理頗有深意。除了第一章中老馬與小馬的簡短對比外,作者對老馬的所有描寫都是在它生命的最后時刻,老馬的存在就仿佛一幅凝固在死亡瞬間的悲慘畫像。在這里,蕭紅對生命存在形態的漫長與瞬間做出了頗具現代性意義的闡釋,她自覺性地忽略了個體從出生到衰老的這段漫長的時間,讀者亦無法看到一匹鄉間的馬的成長過程,但在這片啞聲的空白空間中,讀者不難想象,它一定在短暫的歡快童年之后,受盡了牧主的鞭撻,在外界沉重的負擔(石磙)壓迫和自身無法逾越的生理性衰竭的雙重作用下,它逐漸走向生命的終點。這應當是一段相當漫長的生命過程,但蕭紅卻選擇讓漫長的時間缺席。她對于漫長與瞬間的筆墨安排正體現了她的另一種創作的現代性質素。在她的創作理念中,漫長雖然具有先天的歷史厚重感,但卻使悲劇的瞬間震撼力消減,而對于一部中篇小說來說,“力”的凸顯顯然勝過纏綿悠遠的渲染,同時,這也與蕭紅身處的時代氛圍有關。蕭紅是一位英年早逝的作家,顛沛流離的生活經歷決定了她無法沉淀含蓄的情感,無法如滴漏一般一點一滴寫作一部鴻篇巨制。她渴望力量瞬間爆發時帶來的那種美的感受。另外,當時中國社會動蕩不安,人們普遍缺少穩健的心性和含蓄的定力,因此當時的文學創作呈現出的普遍特點便是篇幅短、力道強、情緒濃,可以在短時間內帶給讀者強烈的心靈震撼。
蕭紅有意忽視了生命漫長的過程,加重描寫生命毀滅瞬間的感受,她不斷渲染“死亡見證者”王婆的心理狀態,“她顫寒起來,幻想著屠刀要像穿過自己的背脊”[3];同時,蕭紅也注重描寫符合故事情緒的自然環境,寫深秋“禿葉的樹,為了慘厲的風變,脫去了靈魂一般吹嘯著”[3],就這樣,“老馬,老人,配著一張老的葉子,他們走在進城的大道”[3]。這種時間與環境描寫的有意安排,展現了蕭紅的美學觀念:一個人的終極價值并不在于存在的過程,而在于毀滅的瞬間。這種具有強烈悲劇力量的美學理念昭示了蕭紅倔強而獨立的人格特質,她仿佛無意間預言了自己的生命歷程。
二、人與動物:現代人格的深層感知
蕭紅在《生死場》中一再有意地將人與動物放到一個層面上進行書寫,在她看來,人和動物雖然具有生物學上的本質區別,但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時代環境中,卻表現出了強烈的相似性,即兩者都對痛苦感到麻木,包括生育帶來的肉體疼痛和受到的精神折磨,等等。在生活的某一個瞬間,人類喪失了原有的本能,如情緒、思想等,這種使“人之為人”的特性被迫淡化,相反,人性中的某些動物性逐漸凸顯,如生存本能中的食欲、性欲等。因此,蕭紅在《生死場》中有意或無意地呈現出她對現代性人格的深層感知,而她所定義的現代性人格在某一個特定的時代節點上與動物性發生了屬性重合,這點正如張芝秀提出的人與動物的關系:“這里我們所關心的是作者怎樣以人和動物——兩個在概念上有著各自獨立的內涵與外延的生物類型——之間的關系來呈現出十九世紀二三十年中國北方鄉民真實的生存狀態,刻畫出他們荒涼、麻木、呆滯、沉寂的靈魂世界,表達‘人已非人的主題意旨。”[5]
蕭紅通過動物意象表現人物的現代性人格,一是為了解構“無目的人格”,展現了舊中國農民在生命意識層面的混沌無識;二是表現依存于封建社會的“非理性欲望人格”,刻畫人的動物性本能欲望的大膽與病態;三是表現去詩意化的“唯丑人格”,通過對動物意象丑態的描寫,促使讀者理性地思考正確的人格應該是怎樣的。
1.“無目的人格”
卡夫卡是第一個在文字的具象世界中融合了抽象的現代因素的天才作家,其代表作《城堡》正體現出一種不知因何而起,又不知結果如何的“無目的性盲動”:人被完全剝離了自我意識,受一種不知名的怪力驅動,碌碌一生,只為了“城堡”中的縹緲虛影。
蕭紅在《生死場》中所展現的“動物性人格”在一定程度上與卡夫卡的現代主義理念不謀而合。東北黑土地上一生勞碌的農民,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囿于身份和階級,陷入一個既非自愿也無法沖破的“死循環”。“二里半尋羊”成為貫穿整部小說的線索,“尋羊”也成為二里半某個生命階段中最主要的行為。但是,蕭紅文字的特別之處不在于描繪“尋羊”的場景,而在于對“尋羊”目的的緘口不言。顯然,“山羊”意象是一個能夠代表當時多數底層農民思維狀態的符號,它是一個異化了的精神支柱。“尋羊”的動作過程不過是滿足了二里半這個普通的底層農民對自我身份的模糊認同,也是一種“與鄉土自然生產方式相應的動物性心態”[6],或許二里半的父輩、祖輩也同樣做出過“尋羊”的動作,而二里半從幼年起便將該種動作存儲于自己的潛意識中。
蕭紅的創作思維無疑具有極大的現代性價值,她發現了當時的東北底層農民的某種共性,即他們并不清楚自己日常的許多行為是為了什么,只是不斷地機械性重復這些行為。在他們看來,做不做的“過程”顯然比“目的”更實在可感。當他們的前人一輩一輩重復著這種“無目的性盲動”,又將此傳統通過另類的社會文化基因沉淀下來時,他們喪失了質疑的能力,轉而成為“有力的行動派”。
2.非理性的“欲望人格”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以理性為主導的現實主義文學更符合當時社會發展的需要,非理性話語則處于次要地位。但非理性主義的創作并非與理性因素完全對立,而是引導接受者將關注的角度轉向人的內心世界。欲望、焦慮雖不可避免地帶有一定的消極色彩,但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一部分。
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倫理從表面上看似乎為中國人的人格發展規定了某種正確的軌道,但隨著這種體制的漸趨僵化,“規定”慢慢變成了“壓制”,而“壓制”之下,會生出許多畸形的社會產物。20世紀30年代,中國大城市知識青年對封建主義產生了一致的抗拒心理,但在許多農村,封建倫理道德經過一代又一代的沉淀,已然變成人們骨血中難以剔除的成分,在潛移默化間影響著他們的處世原則,這也可以看成是一種積年沉淀的歷史惰性。
蕭紅看到未被進步思想感化的農村人,出現了倫理理性外的“非禮教”行為,這種行為為封建道德所不齒,但卻在中國北方的農村社會邊緣地帶不可遏止地瘋狂生長著。《生死場》第二章“菜圃”中,蕭紅直接將成業對金枝的性行為定義為“本能的性欲發泄”:“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熱情地講些情話,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動作一切。”[3]同時,蕭紅不吝使用“野獸”“獵犬”“飛鳥”等詞語,將一個性欲勃發的男性形象逐漸描繪成動物的形象。在傳統的封建倫理體制之內,婚前性行為被視為罪惡,男女雙方都不可避免地受到社會的審判。讀者無從得知蕭紅對于這種“發乎情,卻未能止乎禮”的行為的態度,這一段野合情節的描述文字讀起來相當客觀、冷漠,作者似乎刻意采取一種遠距離的觀望態度,也沒有做出主觀性的價值評論。
不可否認,鄉間男女的野合存在著人性中情感涌動的理想因素,但是蕭紅筆下的北方農村社會不是沈從文的湘西世界,如果說沈從文筆下男女的野外性行為多出于對愛情的強烈追尋,那蕭紅則更多從生理層面的性本能出發,在描述中有意摒棄了一切和情感、精神有關的感性因素,大膽披露鄉間男女在肉體享受中純粹的恣意,“沒有編織男耕女織那樣美好的古老神話,相反,她只想表達最悲憤憂傷的抒情”[7]。因此,這種類似動物本能的“性欲發泄”便是蕭紅刻畫的鄉野非理性行為的典型符號,揭示了潛藏在現代人性中肉體快感掩蓋精神情緒的欲望人格,這也是普遍存在于現代社會中的病態表征。
3.去詩意化的“唯丑人格”
非理性主義思潮的興起逐漸使“丑”得到了解放,“丑”的震撼也越來越成為現代主義的重要特點。“丑”作為一種否定性的審美范疇,是對人性本質的背離,而展現荒誕、異化的人性,又正是審美現代性的突出表現。中國自唐代以后,人們對“丑”追求的目的在于對封建禮教壓抑人性的控訴。與西方前期象征派不同的是,中國古代傳統文化對“丑”的審視幾乎與“美”同時存在,注重美丑并蓄,“美”與“丑”在文學藝術領域中相互依存。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許多作品中都出現了具有典型象征意義的動物意象,如郭沫若在《牧羊哀話》中借羊群這一意象和牧羊的動作寄托了對牧羊女所代表的美好生活的追求;胡也頻在《貓》中詳細描畫了家貓“梨花”的日常生活細節。20世紀80年代末期,隨著人類中心論的破產,文藝界甚至掀起一股要求恢復動物本位價值,追求萬物平等的寫作潮流。20世紀90年代,部分作家開始有意識地削弱人在文本中的主觀性影響,人以旁觀者的身份,用熱情和敬畏的目光注視著舞臺中央的動物的生命演繹,而這種演繹通過人的旁觀者視角,在不經意間沾染了更多人性化、世俗化、情感化的因素。這種創作理念的最典型代表即是動物小說家沈石溪,他在許多作品中描寫了人化的動物。
上述作家或文本賦予動物符號的原初意義都包含唯美主義的價值傾向,然而蕭紅卻獨樹異幟,她在《生死場》中描寫的動物意象多是丑陋甚至令人作嘔的,它們毫無美感可言。這種異于常規的“唯丑主義”正是蕭紅所感知到的現代人格的一個重要部分。
蕭紅身為女性作家,站在民間文化的立場上,對《生死場》中的底層農村婦女充滿了悲憫,然而她眼中的女性并不具備神圣光彩的人文外衣,相反,這些女人深陷窘困生活的泥淖,無論在身體上還是精神上均受到了非人的折磨。蕭紅不吝采用各種丑陋不堪的動物形象去描繪這種生存狀態下的女性形象,第一章“麥場”中,蕭紅直言“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翅膀來,只有印就的麻痕”[3],她下意識地將麻面婆與美好物象隔離開,否認“美”而烘托“丑”,不像蝴蝶的麻面婆,擁有“牛的眼睛”,甚至像“一只母熊”;第四章“荒山”中,讀者順著王婆的視線,看到了恐怖的女性慘狀:月英的臀下腐了,“小蟲在那里活躍,月英的身體將變成小蟲們的洞穴”[3],并且,當她在鏡子中看到自己恐怖的樣子時,“面孔上不見一點淚珠,仿佛是貓忽然被斬軋”[3],金枝在都市的夜晚中蜷縮在小街陰溝板上,“好像一個病狗似的堆偎在那里”[3]。
蕭紅從生活的幽深處發現“丑”的元素,這是比精心刻畫“美”更慘烈、更決絕、更痛徹的藝術手段。但是,蕭紅寫“丑”與當時的一批作家最大的不同在于,那些作家筆下“丑陋的物象”僅僅是為了表現舊體制中掙扎彷徨的人的生活慘狀,以此宣揚新的主義對革新社會的價值,究其深層本質,還是對當時主流話語的重述和延伸,因此,他們集體陷入一種“為了寫丑而去寫丑”的創作誤區,甚至夸大社會中“丑”存在的廣度和深度,“丑”不過是一種社會慘狀的表征,其本身除了帶給讀者驚懼與惡感之外,并不具有任何深層的藝術美感。蕭紅的《生死場》中體現的審丑傾向中包含了更多超越當時社會環境的美學理念,她站在人文主義的立場上,將悲憫的目光投注到病態的民間文化群落中,審視人在社會中的無奈與荒誕。因此蕭紅對“丑”的描寫也深刻體現了她所理解的現代性人格:寫“丑”、摹“丑”、揭露“丑”不是文學的終極目的,“丑”不僅是一種病態文化的表征,還代表了一種體驗視角的轉變和一種價值觀念的重建。發掘“丑”表現了作者觀察世界的角度發生了改變,在對現實生活真實性的理性理解下,顛覆了對傳統“愛”與“美”的永恒書寫。但是,蕭紅筆下如動物般丑陋的女性群像背后,是她對當時女性生存狀態的深刻體察,這種種觸目驚心的丑態也是對男權社會壓制下,女性狹小生存空間的形象展示,她們在社會的最底層,一無所知地繼續承受痛苦并生活下去。
三、異類動物:蕭紅創作理念的雙向悖反
1.有意識地靠攏寫實性傳統軌道
葛浩文曾在《蕭紅評傳》中推測,《生死場》存在“中途轉變小說主題”的問題[8]。縱觀整部小說,前十章都在有條不紊地展現近代中國東北農民生活的各種側影,仿佛一臺隱藏于角落中的微型攝像機,正時刻按照攝影師的指揮,記錄著種種民間生態。但是,從第十一章開始,敘事內容扭轉,蕭紅似乎將全部的創作興趣都投入到對抗日戰爭環境的描繪上。因此,從第十一章開始,由于外部社會環境的急速變化,東北農村的生活也發生了改變,蕭紅的文風也由最初的散漫趨于平實,并開始與當時占據文壇主流地位的批判現實主義思潮接軌。
受俄國批判現實主義的影響,中國文人發現現實主義最能用生動鮮活的生活場景傳遞戰亂之慘,從而激發大眾改造國民性之心魂。因此,身處特殊歷史環境中的女作家蕭紅也有意識地與時代共振,這一點清晰地反映在《生死場》的后半部中。
2.無意識地嘗試現代性先鋒理念
《生死場》的文學價值更多應體現在其生活敘事里,種種攜帶“動物性”烙印的底層農民及其生死常態,真正體現了蕭紅創作的天才本色。
蕭紅這個從東北農村走出去的女性不同于當時文壇上那些擁有海外留學經歷和接受精深文藝理論熏陶的作家,她在文學創作上經常“反常規”,沒有遵循學院派中“文學理論指導創作實踐”的金科玉律,拒絕高高在上的姿態,從踏實具體的寫作實踐中積累經驗,摸索適合她自己的個性化道路。雖然她也曾表示過對美國社會作家辛克萊和俄國文學巨匠屠格涅夫的偏愛,但縱觀其短暫的生命歷程,她更多地受到國內作家的影響和指引。
因此,本文認為,蕭紅受西方先鋒創作理念的影響較小,她的超前創作觀應當是長時間思考后的無意識宣泄。不符合常法的語流組織、漂浮破碎的時空場景、詭異凄迷的動物性刻畫……種種在當時看來不甚成熟的創作表現,其實都與之后的現代主義、存在主義等對人類生命形態的思考和展現不謀而合,“現代主義的一個特征就是對藝術問題具有一種敏銳的意識,一種不懈的自我意識”[9]。蕭紅在當時已經無意識地開啟了這種頗具現代性的寫作實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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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李兆玥,喀什大學人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文藝倫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