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依依

2010年,北京三里屯舉辦了一場小規模放映,放的是獨立影片《牛皮2》(2009)——所有場景都圍繞一張木桌,開皮具店的父親沉默地裁皮縫線,一家三口包餃子、煮餃子、吃餃子,討論生計——僅9個鏡頭連成兩個多小時的電影。
影片的導演名叫劉伽茵,29歲,以一人之力包攬導演、編劇、攝影、錄音、剪輯的工作,甚至表演也是由她和父母在家里完成的。事實上在此之前,她的第一部電影《牛皮》(2005)也是這樣做出來的。2004年3月,劉伽茵和父母拍了第一場戲,“父母必須工作,我必須念書,因為沒有工作人員,每場戲之前的準備工作都很漫長。所以幾乎所有的戲,都在午夜開始拍攝,在凌晨結束。”
《牛皮》傳達著劉伽茵“對生活本身的迷戀”,以及“長久以來都沒有離開過的焦慮和壓抑”。影片構筑在她和父母的親身經歷及表演上,像影片中一樣,她的家庭也陷于負債的重壓。在《牛皮》里,虛構和真實之間的邊界被反復試探。
《牛皮》在柏林電影節獲得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卡里加里電影獎,不到23歲的劉伽茵是當年最年輕的獲獎者。《牛皮2》則被選入戛納導演雙周單元,在電影圈引起過一陣轟動。
三里屯的那場放映后,主持人問她完成了《牛皮》《牛皮2》,接下來是否還有《牛皮3》?劉伽茵撓撓頭,她那時候有種對外界的驚奇、生澀之感,但說話時又很堅定。她說是的,劇本已經開寫,“非常沉悶,就和前兩個一樣,就是要保持這種特質才可以吧。”
但后來我們再沒看到新的《牛皮》出現。劉伽茵決定停一段時間,沒想到一停就停了14年。《牛皮》和《牛皮2》她自己再也沒看過,“很多事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那確實是我生命當中非常重要的事,但我也沒有把它特殊化。它在那里固定不變,就跟以前的任何一件事情一樣。”

《不虛此行》 劇照
有天賦的創作者缺席多年,要么被歸于神秘,要么被懷疑創作停滯。這兩種劉伽茵都經歷過。她身上堅固的部分使她不迎合他人期待。盡管這部分并不激烈,尤其在生活面前。
不拍戲的14年里,劉伽茵從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畢業,一路讀到博士,留校任教,偶爾參與電影項目或影展活動。她住在離學校三十多公里的地方,上下班坐地鐵,可以順便看書、寫東西或者改作業。她說過不教書的日子似乎很難想象。
“我在當老師,或者寫東西的過程中,也都在很認真地做這些事情,不是隨便找個班上,我喜歡我的工作。然后我是一個有朋友的人,有比較穩固的關系,這很重要。所以我的生活不會突然坍塌,或者出現一個洞,導致要去做一個自己的東西。”她很難具體解釋中斷拍戲的原因,總而言之生活大體上是平衡的。
但她也知道周圍人對她有另一種期待。一開始父母還會問,怎么不做自己的創作了?她的導師曹保平導演過兩年就敲她一下:該寫自己的東西了。畢業時候學生給她寫信,表示感謝,也好奇:老師,你為什么不拍了?
“我自己也很好奇,可是你看我就是這種人。”劉伽茵說,“好多年不拍了,我更擔心拍出來的是令人失望的作品。”
平衡的生活行至三十四五歲,劉伽茵感受到生命有限帶來的恐懼,她又是目標明確的性格,那么問題很容易顯現出來:剩下的這些時間應該做些什么?
與此同時,她腦海中出現了三四個人物,他們都從事著一份可以獨自完成的工作,在北京這個嘈雜的大城市里過著隱秘而自在的生活。又過了幾年,其中寫悼詞的那位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好像存在于房間里的朋友。到了2019年底,劉伽茵決定動筆。
原本簡單的生活變得愈發簡單,早起、沖咖啡、寫作,跑步、洗澡、寫作,上網課、寫作。“恐懼是抽象的,而真正開始做事之后遇到的困難是具體的。具體的問題是有具體的解決方法的。和之前的恐懼比起來,這些具體的困擾是多么可愛啊。”
劇本寫的是中年男人聞善的故事。聞善獨自租住在北京西邊,編劇出身,卻從沒寫成過一部戲。逐漸地他開始以寫悼詞為生,給涮肉店老板、渴望與父親告別的兒子、創業團隊的年輕人、身患癌癥的老人都寫過,不厭其煩地從生者的講述中捕捉亡者的人生,傾聽他人,同時接納自我。
劉伽茵充滿了表達欲。人物是具體的,場景是細致的,連名字都有所指,“久聞世間塵勞,只念一善”為聞善。寫了大半年后劇本完成,共計69300字,是常規劇本的兩倍長。打印出來遞到曹保平手上的時候,曹保平覺得,真是一個鐵劇本。
除此之外還有一本尚未成型、不確定是否會成型的十幾萬字的小說,那里面有更具體的關于聞善的想象,他如何寫作一篇悼詞,如何偷偷去追悼會聽悼詞被念出來。“都是聞善的生活,只不過遠近松緊不一樣。很多東西不能放在劇本里,但另一種文字有它的自由度,讓我釋放一些能量。”
2022年初,攝影指導周文操也收到了劇本,一眼就從其中辨認出了劉伽茵的影子——去殯儀館、去動物園,肯定是她,她會去那觀察生活;她有一個習慣性動作,用右手摸摸后腦勺,在琢磨,聞善也這樣。
開拍前周文操收到劉伽茵發給他的一張列表,清晰地寫著要什么,不要什么。要的那部分包括西二環天寧寺塔和附近“二熱”的大煙囪,這是她心目中的北京,不要的包括刻意用光,不可以為了美觀犧牲真實,也不可以過度修飾“普通”。
后來他們在西五環一帶拍攝最重要的場景之一、聞善居住的房子時,也是遵循這樣的布景原則:房子里有不同租客留下的不成套家具,房東裝修的墻飾,以及劉伽茵一眼看到的那束光——太陽照在旁邊樓房玻璃上而短暫反射進窗戶的光,他們找到玻璃的位置,把光復原。
“就像她說的,首先必須真實,必須足夠偏向聞善感受性的東西,他的慢,他的勁,他的內心。”周文操說。
因為拍攝是在老小區里,又多夜戲,怕打擾到老人,他們經常輕手輕腳地。如果在白天,會有居民搬著小板凳坐一排,來看他們拍戲,劇組就發點瓜子、水果給大家吃。“大家都互相不打擾,但是又自然而然地存在。”
甚至一只流浪貓大搖大擺進了屋子住下,到快殺青那會兒,產下了5只小貓。“因為它覺得那是一個真實的家,有安全感”。
在一場直播活動中,吳磊曾說:“仿佛在拍攝《不虛此行》的時候,‘聞善’是個形容詞,大家都很‘聞善’。”要解釋的話,“聞善”是一種混雜著安寧、敏感、自卑、內斂、寬容的復雜形容,認真到迂腐,又慢慢開悟。
聞善確實有很多部分來自劉伽茵,他的誕生來自多年不創作的積壓,他的完成則讓她再次確認了自己的變化和選擇。2023年6月,上海國際電影節,《不虛此行》首映后的發布會上,劉伽茵說:“這部電影是我對自己不創作的十幾年生活的總結。”她抓住間隙跑下臺,朝臺上拍了張照片,以此留念。
認識劉伽茵多年,周文操覺得她身上有難得的天真,“像個孩子一樣。”聞善的扮演者胡歌則說,“劉導可能是我遇到過的最接近人物的導演吧。”
把劇本遞給胡歌后,有差不多半年時間,劉伽茵和他在微信上聊聞善,聊幾句,隔兩三天或者一個禮拜,再聊幾句。“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導演提到的‘弱德之美’。‘弱德’這個詞是葉嘉瑩先生提出來的,大概的意思是,你承受和堅持,而且有自己的持守。”胡歌說,“你要完成你自己,有點像無望中的希望。”
2023年9月,《不虛此行》全國公映。這是劉伽茵的第一部院線片,所有流程都有了分工,不再需要一個人包攬。跟著團隊跑了9天路演,每次一合影,站在胡歌、吳磊、齊溪這些高個子演員旁邊,劉伽茵看上去個子小小。她今年42歲,留著平頭,仍舊很年輕。
不怎么使用社交軟件的劉伽茵開通了微博賬號,在那上面她看到一條影評人評論,講她的表達從十幾年前拍短片《火車》(2002)時就有的干凈、樸實和異常坦誠竟能保留至今,“我其他影視圈的朋友看完說,很嫉妒,因為劉伽茵的表達還能被保護得那么好。”
劉伽茵自己沒有這樣想過,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是什么保護了她?
可能有一部分是我的性格里面天生的。小的時候意識不到,比如畫的畫、聽的音樂,或者喜歡談論的事情,是和別人不一樣的,但是我不會擔心說,誒,別人都這樣,我怎么不這樣,我是不是也應該去看大家在看的東西?大家聽流行歌曲我聽崔健,還好也沒有因此被欺負。(笑)
還有父母帶給我的影響很重要,我父母不會要求我一定要跟別的小孩一樣,他們其實比較鼓勵我能夠不一樣,比較保護我。我相當幸運,至少沒有這個部分的焦慮和恐懼。
到現在也還會這樣嗎?
你說的就是這個問題的本質。因為不一樣這件事情它原本不該有風險,但是在某種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卻不是。包括我拍片子獲獎,大家都說你好大膽啊,別人都不這么拍。然后我就在想,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它對我來說沒有那么特別。不過因為這個特質,我的生活和工作也會遇到很多難處,但我從小就處在這樣的情況里面,所以也習慣了,無非是選擇解釋還是不解釋。
我仍然相信一件事情,就是大家都是不一樣的,只是你愿不愿意讓別人知道你不一樣。以及那個不一樣的東西,你是不是找到了保護它的方法。
我們有一個更強有力的、無處不在的世俗標準,關于你到底應該過什么樣的生活,會壓抑多樣性,讓人很難去支持自己的不一樣。你看聞善這個人他也不怎么會說,挺窩囊的,不太會保護自己,但他心里面反而很有勇氣,沒有受那么多外界的影響。他的困擾來自他自己。在這一點上,一定程度上我覺得他和我可能是一樣的人。
我是一個不容易受到影響和干擾的人,有好的地方,有不好的地方。它帶來了一個非常遲到的創作,但我的創作仍然是我的創作。

劉伽茵在《 不虛此行》 片場
我們聊得比較多的是細節和真實性,比如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寫悼詞這件事是怎么樣的。人有很多很多種讓自己活下去的方法,這是對生活的體諒和理解,以及你要有足夠的技術去完成它。
昨天發生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一個線上觀影團的映后,有位觀眾提問,她說她看了我的百度百科,從求學的經歷到非常年輕的時候獲了很多國際電影節大獎,現在是副教授,總而言之人生過得很順,但為什么會拍了這樣一個不如意的人生?
我特別感謝她問這個問題。當人生變成大事記的時候,就會有很多誤解。因為大事記通常是結果,而不是過程。
如果大家想知道的話,我考上電影學院,但第一年的學費是借的,我 04 年、05 年拍片子,拍完也遭到了很多否定,我在柏林獲獎的時候跟家里面打電話,就只打了很短的時間,因為長途費特別高我交不起電話費,這些事情都不會出現在大事記里,對吧?我們總是想打標簽,要么是這樣的,要么是那樣的。但問題在于都不是,我們都是活在這些標簽中間的。
是的。前幾年還有人說我江郎才盡了,我其實蠻平和對待這個事情,心里會難受一下,不是因為別人這樣說你,而是因為這句話是我自己造成的,誰讓我沒有作品。我其實性格當中有很多接受的部分,當然有一天也會成為一個要為自己說話的人。
所以其實寫、拍這個電影會帶有一點不甘心嗎?
我覺得當那么多年就是不去創作,然后現在還是要去創作,這個內耗本身就是不甘心。不甘心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我們為什么要甘心呢?不甘心而帶來的痛苦其實也是好的,我想和我的難題在一起,我也想和我的雙肩包在一起。(笑)
聞善這樣性格的人,不知道如何求助。他不知道這個話應該怎么說,也不知道對誰說。而潘聰聰是那種熱心人,不等你開口,他會主動走向你。我以前上學時候的系秘吳老師就是這樣的人,看到我比較為難的時候,會主動問。我遇到過很多這樣的人,這些人對于我這種性格的人來說特別重要。我們怕麻煩別人,他們給你安全感,告訴你很多事情其實并不難弄。
性格又很難改,我從二十多歲到三十多歲才逐漸有了變化,逐漸能夠打開自己,發現這樣好像也是可以的。其實是在一點一點學習怎么活著。(笑)我也想成為幫助別人的人。
不只是我,生活當中很多人特別害怕表達,包括說錯話,包括得不到回應。從小到大,在課堂上,我們與成年人接觸的時候,說的那些是否能得到支持?我覺得我最堅固的部分從來沒有受到影響,但同時,和很多人一樣,我在很多時候放棄了表達。
在我當老師之后,發現學生在寫作中遇到困難,過了三周還是交不上來作業,最后非常艱難地說沒有寫出來。這個表達是非常痛苦的。我就跟他說,你寫不出來的時候,才是需要老師的時候。你之前在宿舍里面煎熬,寫了刪,刪了寫,一宿一宿地熬著。那個時候是你應該跟我說的時候。但是對于學生來說,我又特別理解他們,因為我也有過那樣的階段。大家都在非常艱難地獨自成長,但其實這個過程當中可以有成年人參與,或者說本應如此。所以現在我至少在我的課堂上會營造一種安全感。
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表達一直是不被鼓勵的,我們都在努力地去學習。首先要有人愿意聽,不帶預設和成見地、不帶評判地傾聽,不能期待很快達到理想的狀態,要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