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末,距離京東集團原副總裁蔡磊確診漸凍癥已經過去了4年。他仍在“戰斗”。一個度過艱苦的童年和少年,在競爭激烈的商海打拼,在互聯網浪潮中持續創業的社會精英,一個永遠相信奮斗的人,面對他一生中最強大的對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迎戰,沒有任何事能夠阻止蔡磊為生命“創業”。
和命運搶奪時間
蔡磊無法再打字了。在他的工位上,電腦屏幕前放著一支麥克風,鍵盤被豎起來藏在了屏幕背后,鼠標則被放到桌子中間。“蔡總目前的狀況,幾乎所有事情都需要別人幫忙。”生活助理張姐說。她照顧了蔡磊半年,眼看著他的胳膊從原本有一些微弱力量,到目前完全無法自主控制,頸椎也不再活動自如。
10月28日,蔡磊與身患癌癥的財經專家葉檀對話的視頻在網絡上發布。“派一個人盯著數據,抖音、百度、微信、B站也都看一下。”蔡磊安排助理工作,然后在電腦前坐下,打算轉發這條視頻,并配上一段話。他先是對著話筒說出想要表達的文字。因為發聲系統的肌肉受疾病影響,他說話不再清晰,語音無法準確識別。轉化成文字后,他再挑出錯別字,修正內容。
和命運搶奪時間,是蔡磊現在唯一重要的事。下午4點,他接待一位藥企合作伙伴,進行了一場商業談判。第二天下午,蔡磊見了企業的高管,“在拉投資”,那是他擅長的領域。第三天下午,安排了和“網紅明星”劉畊宏的會面。辦公室里擁入好幾個拍攝團隊,他坐在高強度的燈光下對著三四個鏡頭聊了一個多小時,探討直播帶貨的經驗,也聊創業的艱辛。
“漸凍癥細分類型復雜,蔡磊屬于比較典型的連枷臂綜合征,算是漸凍癥里病情相對進展緩慢的類型,平均生存期一般在七八年。但他持續高強度的工作,目前的病情發展得有點快。”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神經科主任樊東升教授說。他是漸凍癥領域的專家,也是蔡磊的主治醫生。
漸凍癥學名肌萎縮側索硬化,是一種運動神經退行性疾病。盡管尚未有任何直接證據證明,但有跡象顯示,漸凍癥或許與高強度的腦力或體力運動相關。“這個病對于應激狀態的應對能力比較弱。無論是體力還是腦力的持續過度壓迫,使人處于應激壓力之下,細胞承受不住就死掉了。”樊東升說。
站在弱者陣營里的強人
10月28日,“蔡磊說漸凍癥病友被騙不下百億”的詞條登上熱搜榜。確診后的這幾年里,蔡磊在嘗試各種偏方、大師治療方案上花費遠超過10萬元。最終,他得出結論,除了推動科學進步外,別無他途。“不是我不信,我不管你是什么大師,哪怕是王母娘娘,只要有效就行,你要給出證明有效的證據。”他不想放過任何生的可能性,但同時理性要求他,只看結果。
在被騙了一圈之后,蔡磊決定從源頭解決問題。漸凍癥這樣的罕見病之所以難以治愈,一方面是它病因復雜,主要發病器官是大腦和脊髓,無法在患者生前進行活檢;另一方面是患病人數少,很難掌握足夠的研究數據。
蔡磊做的第一件事是建立全球最大的漸凍癥患者科研數據庫,而且是“以患者為中心360度全生命周期數據庫”。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無論探索漸凍癥病因還是推進后續藥物研發,掌握數據信息是第一步。他建立起“漸愈互助之家”,目前已經觸達超過1萬名病友。
緊接著,蔡磊開始嘗試推動更多突破性的漸凍癥藥物研發,但他很快意識到,無論是患者、藥企還是科學家,都只能在自己關注的領域努力,各自的使命與追求也并不完全一致,這使得科研和制藥的進程無比漫長。
蔡磊等不及了,面對命運突然降臨的厄運,他決不允許自己坐等他人施以援手。他一定要做點什么。多年工作經歷讓蔡磊對商業邏輯、社會運行邏輯有足夠純熟敏銳的把握,他深諳“任何事業如果想要長久地運轉下去,必須符合其自身運轉的邏輯”。想要推動漸凍癥治療體系發展,絕不能倚靠愛心、道德、情懷,也不應該將這些作為綁架他人參與的工具。
更快的辦法是患者自救,但病人在這個鏈條中是絕對的弱者。現在,命運安排了一個強人站在了弱者的陣營里。“這件事只有我能做”,蔡磊甚至感到慶幸,自己是在40歲的時候面臨這道難題。“再早一點,二三十歲得病,我還沒有這樣的資源和能力,六七十歲也沒有力氣和精力這樣折騰了。”蔡磊決定成為鏈條中的核心節點、催化劑和加速器。他清醒地意識到,只有盡可能地整合資源,把這件事做成對參與各方都有價值、都獲益的事業,才有可能實現自救。
做顛覆行業邏輯的事
2023年,蔡磊出版自傳《相信》,起初,他決定的書名是《最后一次創業》。創業,是他拿手的事,也是多年來他從未停止過的事。他將自己定義為“持續創業者”,在過去的商業競爭中,曾經向對手放話,“只要我開始做的事,你們都干不過我,因為我不要命,只要你還要命,你就輸了”。
生命中最重要也最艱難的一次“創業”開始了。蔡磊把多年來在工作中積累的所有方法論用在救命這件事上。他開始從效率、成本、收益角度游說合作,撬動資源,和藥企、投資人講商業邏輯與市場前景,與科學家討論科研轉化和漸凍癥藥品研發的可能性。“當你想要動員其他人時,不要一味地表達你需要什么,而是要強調你能為他提供什么”,這是蔡磊在社會上打拼這么多年深切領悟的道理。
他要利用已經實現的數據平臺資源,使得藥企能夠在研發之后的變現路徑變短、速度更快,患者得到藥品的速度也更快,整個商業閉環高效完成,投資人也就更容易作出投資決策。但完成這一切的前提是先找到錢。這件他曾經擅長的事情,在這一次的“創業”中變得無比艱辛。
2022年初,蔡磊經歷了最艱難的時刻,科研沒有突破,資金困難,身體情況也不斷下滑。他開始準備自己的身后事:寫本書,找到合適的接班人,簽署遺體和腦脊髓捐獻,設立永續存在的基金以繼續支撐科研事業……
在新藥研發的過程中,他經歷過太多次失望。開發新藥本就是極為復雜的事,許多藥企投入巨額資金,花費多年時間,依然宣告失敗的經歷是業內常態。這太慢了,蔡磊決定以自己的方式加速研發進程。他自己成立了一個30人規模的科研小組,每天海量閱讀相關文獻,以窮舉法尋找可能推動治療的機會。
越來越多只出現在論文里的可能性,被迅速推進至臨床試驗。但蔡磊依然覺得不夠快,驗證一種藥物的有效性最少需要兩到三個月,他要用自己的辦法改變行業邏輯。顛覆行業邏輯的事情,蔡磊并不是第一次干。經常被提起的創新成果,是2013年他在京東帶領團隊開出了中國第一張“電子發票”,在此之前,電子發票甚至不在法律框架內。
“有時候,我會同時用三種藥,如果都沒效果,可以一起排除。如果出現效果,再縮小范圍。”蔡磊給出一個近乎瘋狂的方法。這也給他帶來不小的風險,“前兩天還差點死了,用藥之后上吐下瀉,我們非常容易吸入嗆咳導致肺炎死亡”。“真正顛覆性的創新不都是冒巨大風險,甚至生命危險嗎?萊特兄弟發明飛機,或許剛上去就死了。”蔡磊為自己的邏輯找到參照。
(摘自《解放日報》李楚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