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碩
摘 要:馬克思曾基于對共同體的批判性與超越性思考,將人類社會的發展歸納為三個階段,即自然的共同體、虛幻的共同體、真實的共同體。家庭與民族都是以需要為動力而結成的人的共同體,它們的產生、發展和消亡的過程既遵循各自的內在演進規律,也受到共同體一般發展規律的制約與支配。人類社會初期的家庭與民族,往往都體現著以人對人的依賴關系為基礎的語言、習俗、心理等方面的自然共同性。虛幻共同體中的家庭和民族背后都潛藏著貨幣——資本的抽象統治邏輯,體現出以經濟條件為基礎的物質支配與沖突屬性。真正共同體中的民族與家庭實現了基于人的本質屬性基礎上的自由聯合以及基于人們真實意愿表達基礎上的平等發展,展現出真正的互愛、平等與和諧。歷史地看,共同體視角下的家庭與民族,既體現生命個體不斷演化前進的方向,也表現為人類作為社會群體尋求共同發展的過程。
關鍵詞:馬克思;共同體;民族;家庭
doi:10.3969/j.issn.1009-0339.2023.04.008
[中圖分類號]A81?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339(2023)04-0046-08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有關“中華民族大家庭”“中華民族一家親”等政治話語在民族問題研究與民族工作領域不斷涌現。2014年,習近平在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闡釋了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內涵,即“中華民族和各民族的關系,是一個大家庭和家庭成員的關系,各民族的關系,是一個大家庭里不同成員的關系”[1]。此后,習近平多次使用和闡述了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概念。大家庭和家庭成員的比喻,形象而深刻地凸顯了中華民族的家庭特性,以一種極為鮮明而生動的方式強調中華民族是血肉相連、休戚與共的共生性存在。這種“大家庭”的話語也引導學者們在民族關系與族際整合領域,深入思考“家庭”所具備的指向功能和理論潛力,將家庭共同體與民族共同體進行類比和同構,以“家庭化”或“擬家庭化”的事實與情感有機性來看待族際關系,不斷析出學術概念。
家庭與民族作為人們的共同體,皆是“歷史的范疇”。在產生、發展及消亡的過程中,二者皆受變化規律的支配,探尋作為社會存在的家庭與民族共同體之間所可能具有的內在深刻聯系,耦合了馬克思主義共同體視角下的人的社會性規律,也符合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的當代創新。馬克思認為,社會是人的社會,現實中的人不是虛幻孤立、離群索居的,而是作為某個共同體成員而存在的,“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2]501。馬克思的共同體概念既蘊含著人類生存方式與價值維度的政治哲學敘事,也是人類具有社會實踐意義的具體生活狀態,展現的是個體性與社會性的關系。從共同體的規模與形態來看,作為人類群體的存在、結合與組織方式,無論家庭、氏族、部落、民族,還是社會、階級、國家都可以涵蓋在這一范疇之內[3]。在人類社會演進過程中自然形成的共同體——家庭與民族①,其產生、發展與消亡過程既遵循各自的內在演進規律,同時受到社會、國家等更大規模共同體一般發展規律的制約與支配。馬克思曾基于對共同體的批判性與超越性思考,將人類社會的發展歸納為前資本主義共同體——自然的共同體、資本主義共同體——虛幻的共同體、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共同體——真實的共同體三大階段②。在自然共同體中,族類共同體、家庭形態與血緣親屬集團緊密相關;資本主義共同體形成后,民族和家庭則成為社會的局部構成。家庭與民族共同體在不同的社會共同體發展階段中,如何通過復雜的社會關聯體現出緊密的共生性與一致的相關性?為何將最終統一于人類歷史的必然進程中?這是馬克思主義十分關注的問題。
一、家庭與民族共同體的歷史本真意蘊:本質、動力與過程
馬克思共同體思想將歷史與人的規律統一起來,關注以現實的人作為前提的群體發展問題。由于個人與他人的共同生活是實現人的“社會特質”③ 的前提,家庭、民族共同體在哲學意義上都是人類占有自身生活的客觀條件,也是體現人類社會發展過程的歷史范疇。在人類歷史發展的早期,血緣家庭及其向個體家庭的轉變,曾對氏族、部落等血緣集團的聚合與拆解起到過重要作用。隨著生產力的發展,這種作用逐漸減弱,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社會被所有制支配的社會所代替,家庭與民族共同體的形態與特征也被階級、國家等歷史共同體支配并發生了實質性的轉變。馬克思并沒有將家庭與民族共同體視為非現實的抽象集合,而是基于對有生命的個人的社會生產與交往指認,探究共同體中個體與個體、個體與共同體之間的關聯關系,從而擺脫形而上學的人格虛無化的窠臼。共同體視域中的家庭與民族以現實中的人的存在為邏輯起點,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相伴產生、相互關聯,具有高度的歷史過程的一致。
第一,家庭與民族共同體主體本質上具有一致性,都是人的共同體。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是由人們的社會關系規定著的。人類社會作為整體是如此,家庭和民族作為具體的社會群體也是如此,他們既體現著人的本質的內在規定性特征,也是人的本質的外在客體化表現。如果將家庭、民族等社會形式“看作人的本質的實現,看作人的本質的客體化,那么家庭等就是主體內部所固有的質。人永遠是這一切社會組織的本質,但是這些組織也表現為人的現實普遍性,因而也就是一切人所共有的”[4]。無論是家庭還是民族,都圍繞人來組織、建構、活動,內涵中有決定性意義的要素是人的本質。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家庭與民族作為人的共同體的內在根據是一致的。
第二,家庭與民族共同體的共生性與關系性在歷史發展的內在動力上具有一致性。馬克思認為人的需要對于人類歷史過程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①,家庭與民族都是以需要為動力而結成的人們的共同體。家庭中以性別為基礎的自然分工是社會分工的基礎,作為個體的人必須通過家庭撫育及提供的物質生活資料,才能夠得以以有生命的個體形式生存并不斷繁育,并以此為基礎形成先驗的人際制度與交往關系。同樣,民族從部落集團進化而來,首先是基于人們共同的生產、防衛等生存和交往需要,“親屬部落間的聯盟,常因暫時的緊急需要而結成……最初本是親屬部落的一些部落從分散狀態中又重新團結為永久的聯盟,這樣就朝民族的形成跨出了第一步”[5]108。與此同時,家庭與民族的存在與發展也都是以交往中的關系化的個人作為基礎,并且在交往的迫切需要中產生了語言和意識,失去了這個基礎,包括家庭與民族在內的任何社會共同體的存在與發展都會成為空談。可以說,人與共同體相互的需要及其滿足成為推動著人和包括家庭與民族在內的社會共同體不竭發展的動力。
第三,家庭與民族共同體的歷史發展進程也是人的發展過程的社會化展現,其共生性與關聯性既表現為生命個體不斷演化前進的歷程,也表現為人類作為社會群體尋求共同發展的過程。馬克思指出:“第一個需要確認的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對其他自然的關系。”[2]519人的出生其實是“進入”了家庭這一先在的、給定的共同體中,家庭為人的發展提供了基本物質條件,并將個體納入社會實踐的物質與精神活動之中,是實現人的自然屬性向社會屬性轉變的必要前提。民族作為一種社會共同體,是在家庭基礎上實現了自然建構與本質交換的、在更為開放的交往關系中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共同體,同時“民族本身的整個內部結構也取決于自己的生產以及自己內部和外部的交往的發展程度”[2]520。無論家庭還是民族,都以結成共同體的方式為人的發展提供了生存基礎和空間,同時在人的發展中實現了自身發展。人的發展不僅是家庭和民族歷史發展的主體和推動力量,更是其演進的最終目的和最高價值。
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家庭與民族的內在基礎都是人們共同活動所形成的社會關系,而這種關系是由需要和生產方式共同決定的,甚至和人本身一樣歷史悠久。其中既包含以古代血緣家庭為基礎形成的早期民族或者原生民族,又有建立在現代一夫一妻專偶制家庭基礎上的現代民族,而現代民族又包含了資本主義共同體中的民族、社會主義共同體中的民族等不同性質的民族[6]。
二、自然共同體中的家庭和民族:血緣依賴與關聯共生
在自然共同體中,作為個體的人的生命活動嚴格地建立在共同體的血緣依附關系中,這樣的共同體是以人對人的依賴關系為基礎的社會形式,起始于氏族社會,發展于奴隸社會,終止于封建社會末期。在自然共同體中,生產受到血族關系法則的支配,表現為人的屬性。 也就是說,“天然的共同體,并不是共同占有(暫時的)和利用土地的結果,而是其前提”[7]466。結合馬克思在《古代社會史筆記》、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的描述和分析可以發現,自然共同體中的家庭先后出現了血緣、普那路亞等群婚制家庭和對偶制、專偶制家庭等幾種主要形態。在家庭規模不斷縮小的同時,社會經歷了由氏族、胞族、部落、偶然的和緊密的部落聯盟向小民族、古代民族、現代民族等結構持續復雜、規模不斷擴大的歷史過程。
在原始公有制下,以血緣為紐帶的群婚、對偶制家庭形成血緣親屬的物質性社會關系,在此基礎上民族原始雛形開始產生。在史前文化階段,社會基本單位是血族團體,以此為基礎形成的母權制氏族,其成員也就是普那路亞的群婚制家庭成員。這樣的普那路亞家庭都擁有一個共同的女始祖,多個氏族結合成為胞族和部落。它們大多閉關自守,自己的事情自己管理,部落之間被廣大的地理邊境隔離,永久的部落聯盟尚未出現。在“共產制”條件下的血緣紐帶不容產生任何形式完備的貴族,部落間的聯盟距離現代民族依然是遙遠的。這樣暫時性的依靠血緣維系的平等聯盟成為“民族(Nation)”的原始雛形[8]。隨著第一次社會大分工——畜牧業和農業的分離,家庭迎來了新的革命。由于謀取生活資料的工具都是由男子制造同時也是他們的財產,男子的獨裁地位逐步確立起來,“由子女繼承財產的父權制,促進了財產積累于家庭中”[5]125,家庭也從對偶制向專偶制緩慢過渡①,造成母權制的顛覆、父權制的開始。在父權制初期,隨著戰爭與交易這些外部交往的擴大,若干固定數目的氏族、胞族和部落組成更為穩定的部落聯盟。此時部落聯盟內部是細密的、人工劃分的胞族和部落集團,而不是如母權制時期的完全自然生成狀態。這一時期,以人們有意識和有計劃的干涉為前提,在一些主要方言相同的部落間,以語言作為聯系的紐帶,聯合生成了一些“小民族(kleine Volkerschaften)”[5]120。
第二次社會大分工后,個體家庭開始取代氏族成為社會的經濟單位,土地共耕讓位給個體家庭經營,“各個家庭家長之間的財產差別,炸毀了各地迄今一直保存著的舊的共產制家庭公社”[5]183,社會出現了窮人、富人等的階級差別。正如馬克思所說:“一旦在氏族的血緣親屬之間產生級別之分,這就同氏族原則發生沖突,而氏族就會僵化為自己的對立面即等級。[8]”人們開始依靠新產生的階級而不是血緣聯系區分人們的共同體,相鄰的原本分開的各部落聯盟進一步融合為單一的古代民族(Volk)②,產生了凌駕于各個部落和氏族慣例之上的普遍適用的民族法(Volksrecht)③,曾經氏族制度的機關也逐步轉化為國家機關。“在新產生的地主和農民的關系中,共同的家庭經濟和共同的耕作一樣是不可能的”[2]568,于是專偶制家庭作為農業社會的私有經濟單位,摧毀了氏族的公共所有制,在不斷分化和改組中,現代民族(Modern Nationalit?覿ten)逐步發展起來。這一過程也伴隨著那些被征服地的農民和市民的同化,以及那些未被征服地的分離,其中語族作為建立國家的一定基礎,其分隔和融合往往就體現了這樣的劃分原則和支配性作用的發生,“民族(Nationalit?覿ten)④開始向民族(Nationen)發展”[5]219。
綜上而言,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自然共同體中早期民族的論述集中體現在它是由部落或者部落聯盟融合轉化而成的,較為明確的時間階段是在國家形成的前夜或同時進行。當然,這樣的“民族”并不是完全的族類共同體意義上的民族,或者說它只是一種高于部落的、社會共同體層級,無論群婚制還是專偶制的“家庭”形態作為血緣聯系成為自然共同體中“民族”的重要銜接紐帶。另一方面,人類社會初期的家庭與民族作為早期的人們共同體,往往都體現著由血緣產生的語言、習俗、心理等的自然共同性,這些影響要素雖然在國家產生后被不斷沖擊破壞,但也被國家利用和與之相容,使族類共同體長期呈現血緣與地緣相融合的混雜狀態和擬血緣的交往關系。
三、資本主義共同體中家庭與民族:物質支配與沖突屬性
在自然共同體中,氏族、部落等各種血緣共同體既是生活單位,也是主要生產單位。工業革命之后,手工勞動被蒸汽動力和機器作業所替代,人們開始在“大建筑物”內共同工作。工業化發展推動整個社會運動動力改變,自然共同體中人對人的支配關系此時轉化為一種經過物(商品、貨幣)的中介的抽象統治,把人與人之間自然形成的關系變成了貨幣關系,金錢作為財產的外在化抽象物,“成為人們之間唯一的紐帶”[2]94。雖然人與人之間的物化關系相較于自然共同體中簡單的血緣關系是具有批判性與進步性的,但是社會力量的聯合也并非出自人們自愿,而是異己的、自身之外的強制力量。相互交往個體的共同利益采取國家這種獨立的、虛幻的形式,國家或者更為明確地說,資產階級國家就是這種虛幻共同體的現實形式。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資產階級國家具有共同體的形式而非實質,“這種共同體是一個階級反對另一個階級的聯合”[2]571,現代意義的民族與家庭也正是產生并受制于這樣的虛幻共同體中。關于現代民族的產生,恩格斯曾在經典文獻《論封建制度的瓦解和民族國家的產生》中這樣闡釋:“從中世紀早期的各族人民混合最終,逐漸發展起新的民族(Nationalit?覿ten)。”[5]219這樣的現代民族體現的往往是與作為虛幻共同體的國家相重合的民族,在一些情況下甚至是創造民族國家的民族。在資本主義的現代民族國家中,家庭關系變成了物質關系的從屬,個體家庭作為單個、分開的經濟單位存在,隨著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發展而更加重要。家庭與民族存在和發展的條件,是資本主義的生產活動與基本矛盾,二者共同的成員首先是隸屬于某一階級、隸屬于國家這樣一個共同體的,體現出以經濟條件為基礎的物質支配與沖突屬性。
一方面,虛幻共同體中的家庭和民族的背后都潛藏著貨幣——資本的抽象統治邏輯,造成家庭關系與民族關系的物質利益化,體現出物質支配下依據財產等級進行的階級劃分。資本主義把一切變成了商品,將人們的狀態轉變為自由契約所規定的狀態,于是婚姻也成了一種契約、一種法律行為。當然,這樣的婚姻是具有進步意義的,雖然婚姻仍然是階級的婚姻,但在階級內部卻承認當事人享有某種程度的選擇自由,即使這樣的自由是有限度的。馬克思指出,在大多數情況下,財產和地產作為家庭生活的基礎,卻因物質化而被“人格化”“資本化”,成為控制人的現實力量,丈夫必須是掙錢贍養家庭的人,這就使丈夫占據一種無須任何特別的法律特權加以保證的統治地位,婦女往往會因為對自身或者子女生活的經濟考慮而容忍男子的不忠實,從而造成婚姻事實上的不可解除性與不平等性。與家庭關系類似,民族共同體本質上作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變革的產物,以虛幻形式的國家為依附,往往局限于自身狹隘的權利追求,“以民族為內容的利己主義比以特殊等級和特殊團體為內容的利己主義更普遍和純粹”[2]321。正如家庭中物質利益化所造成的事實不平等那樣,民族的各機關從原來氏族中體現人民意志的工具,“轉變為獨立的、壓迫和統治自己人們的機關”[5]78。每個民族的剝削階級通常采取欺騙或者強迫的手段,將自身利益謊稱為普遍利益,驅使本民族的勞動人民為他們賣命,在財富驅動下不斷發生掠奪和壓迫,使民族壓迫和剝削蒙上全民族的色彩。也就是說,虛幻共同體中的家庭和民族由于物質化的轉變使某些成員合法壟斷相對完整的內部秩序,最終造成了難以真正平等的內部關系狀態。
另一方面,虛幻共同體中物與物的社會關系取代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物質支配下的家庭與民族蘊含著潛能和事實上的沖突。由于現代個體家庭的建立基礎不是自然條件,而是經濟條件。家庭關系的物質利益化使社會不平等的分配萌生其中,家務成了私人的服務,女性被剝奪權利并排斥在社會生產之外,因而恩格斯指出個體家庭是“文明社會的細胞形態,根據這種形態,我們就可以研究文明社會內充分發展著的對立和矛盾的本質”[5]78。這樣的對立與矛盾也體現在民族共同體中,資本主義制度下民族成員分屬資本家和工人兩個階級,這樣的階級關系導致現代民族難以再繼續保持原始氏族集團——在生產者自由平等聯合基礎上的——相互援助狀態。因此,無論是家庭還是民族,在私有制下皆具有以階級利益為核心的對立與排斥呈現出不可調和的分裂與抵抗,“每個民族的私人利益把每個民族有多少成年人就分成多少個民族,并且同一民族的輸出者和輸入者之間的利益在這里是相互對立的”[7]109。尤其是當民族企圖以虛幻的國家形式來表現和維護自己利益時,就會呈現出這樣的圖景:“掠奪異民族的領土來擴大本民族的領土;不信任和仇視異民族;壓迫少數民族,同帝國主義結成統一戰線。”[9]因此,馬克思說:“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勝利同時就是一切被壓迫民族獲得解放的信號。”[10]
總而言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抽象的貨幣共同體中轉變為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在虛幻共同體的壓迫中產生不平等與對抗,這種異化和外化的關系使人“沒有生活在類當中,而是生活在離間和傲視當中”[11]。人與人之間所有原始的、自然的關系必須被舍棄,在沒有形成特定契約的地方,所有人對所有人的關系都被理解成潛在的敵對狀態或者隱藏的戰爭狀態,人的一切權利和義務都要被追溯到純粹財產的規定和財產的價值。對立性的、物質化、階級性的家庭作為民族的社會性構成單元,提供了基礎性人口來源于自然的文化屬性,而民族則據此在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條件下不斷追逐各自的經濟、文化利益,直至企圖以民族或民族集團的方式,借助國家這一虛幻共同體來表現和維護自己,從而形成民族與國家的更為深入的融合。
四、真正共同體中的家庭與民族:自由聯合與平等發展
馬克思和恩格斯將自由人聯合體視為一種真正的共同體,其以社會生產力的高度發達、揚棄異化勞動和實現人類解放為價值目標。在這一共同體中,社會關系作為人們的共同關系服從于他們自己的共同控制,人的力量不會再由社會分工轉化為物的力量,個體能夠獲得全面發展自我才能的手段,進而每一個人的全面發展構成一切人全面發展的前提和條件。馬克思將個人是否能夠在自己的聯合中獲得自由作為判斷共同體是不是真正共同體的一個關鍵。在真正的共同體中,個人能力實現了普遍性與全面性的發展,實現對自己社會聯系的自覺且有意識的控制,也就實現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真正和解。可以說,隨著人回歸真正的本質,圍繞人的兩個重要屬性標尺——自由與發展得以實現,家庭與民族共同體也由于人與人之間新型社會關系的建立發生了性質的轉變。
首先,真正共同體中的民族與家庭實現了基于人的本質屬性基礎上的自由聯合。真正的共同體是消滅分工的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為人們的全面發展提供了充沛的物質保障,社會的職業分工與差別也隨著個人的全面發展而消失。自由人聯合體消除了個體與家庭、民族之間,家庭、民族與社會共同體之間的異化狀態,成員的個體利益與共同體利益之間不再有沖突和矛盾,人成為自身社會結合的主人,無論是家庭還是民族,在共同體意義上都體現出一種“個體”與“整體”的和諧共生。恩格斯曾在《共產主義原理》中這樣描述真正共同體中的家庭:“共產主義制度將使兩性關系成為僅僅和當事人有關而社會無須干涉的純粹私人關系。”[2]689-690家庭關系的真正自由“只有在消滅了資本主義生產和它所造成的財產關系,從而把今日對選擇配偶還有巨大影響的一切附加的經濟考慮消除以后,才能普遍實現”[5]95。正如家庭共同體發生的變化一樣,由于生產力高速發展時也消除了貧富分化和道德異化,勞動向自主活動轉化,民族共同體成了根本利益一致的自由人聯合體,不存在特殊利益與共同利益之間的割裂。民族交往以大工業為基礎成為世界交往,作為民族成員的大量個體勞動力被作為一個社會整體的勞動力來使用,在成員分享共同的利益和目標的前提下,成為真正自由、積極的聯合。
其次,真正共同體中的民族與家庭實現了基于人們真實意愿表達基礎上的平等發展。自由人聯合體不再是物質、異己的聯合,而是以發達的生產力為前提的、基于個人自由發展的,也是合理有計劃的、真實平等的必然聯合,社會把國家的權力重新收回社會之中,家庭和民族中的階級對立屬性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共同體成員的平等發展。在馬克思看來,真正共同體中的“個體家庭也就不是社會的經濟單位了,私人的家務就會變成社會的事業”[5]89。公有制下的個體家庭中的婚姻不再是權衡利害的婚姻,愛慕成為婚姻的最高決定性因素。這樣,一夫一妻不僅不會終止其存在,也將對于男子成為現實,此時的“專偶制”才是自由選擇下平等互愛與互信的真正實現,是一種自由的、向兩性權利完全平等的無限接近。民族關系也是如此,制造民族隔離與糾紛的主要勢力即統治階級已然消失,人與人之間由于階級對立所產生的猜忌、仇視等不信任的心理隨之消弭。對于民族共同體,充分的平等使民族共同體內部在交往關系上杜絕了某些成員所獨享或限制的權利和義務,也不存在公開或者隱蔽的對成員的歧視和壓迫。
最后,家庭與民族共同體走向自由聯合與平等發展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關于未來社會發展,馬克思曾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提出共產主義社會將要經歷三個階段:過渡時期為第一階段,第二、第三階段分別是共產主義社會的低級階段和高級階段。從馬克思所描述的共產主義高級階段的特征來看,自由人的聯合體或自由王國的到來是在共產主義高級階段才會出現的,這一時期國家本身也就不再存在了,這也是共產主義社會共同體形成的標志。這樣的未來社會共同體的發展輪廓也決定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依然要經歷國家與作為社會組成部分的民族與家庭的一體化過程。在這一階段,由于國家與社會更為深刻的融合,國家的政治統治職能降低、社會管理職能提升,國家不再是某個階級控制下的社會代表,而是日漸成為整個社會的真正代表,社會中的重要組成分子——家庭與民族,就會客觀地與國家發生更為深刻的融合以及更為廣泛的相互規約,而國家本身所具有的整體社會性質同樣地也會帶來造就國民統一族性的天然機能。
總之,真正共同體中家庭與民族實現的自由聯合與全面發展彼此依存,最終統一于社會歷史進程中。人們的進步不再以被壓迫階級的退步為前提,無論是家庭還是民族,全面的發展也正是在這樣的自愿自由的聯合中,形成了一種真實的平等發展關系。事實上,馬克思對自由人的聯合體并沒有詳細、具體地設計出其未來的細致景觀,他只是從批判的眼光出發,從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出發,科學指出今后發展的總的走向。正如恩格斯在1893年回答法國《費加羅報》記者提問時所指出的那樣:“我們沒有最終目標。我們是不斷發展論者,我們并不打算把什么最終規律強加給人類。”[12]
五、結論與討論
馬克思在深入研究了整個人類歷史基礎上,實現了對家庭和民族客觀發展規律的偉大揭示,他將代表生產力發展水平的社會分工以及表現為不同分工階段的所有制形式視為決定二者發展的關鍵。也正是這樣相同決定因素的作用,使家庭和民族在歷史演進的漫長過程中呈現出復雜的共生關系圖式。也就是說,家庭與民族作為人的共同體,都是人的本質得以實現的社會形式,是人的社會特質、人的本質的客體化形式,相同而不斷發展的社會生產基礎使二者的歷史發展呈現出大體相應的變化節奏與內部特征。在自然共同體中,由于社會的分化程度較低,氏族、胞族、部落、部落聯盟以血緣親屬關系為基礎,逐漸產生并形成一致的語言、文化習俗等體現民族特征的基本要素。當國家作為一種虛幻的共同體出現以后,家庭與民族屈從于分工和私有制,在前后相繼的等級、階級的共同生存條件下體現出潛能和事實上的沖突。在漫長的社會主義初期和比較發展的階段,隨著部分國家公有制對私有制的取代,家庭和民族內部關系性質隨之出現了轉變和革新。建立在高度發達生產力基礎之上的社會主義公有制,以勞動者和生產資料直接統一為基礎,不斷推動家庭和民族共同體向更高級形式發展,使其不再具有階級性,而展現出真正的互愛、平等與和諧。
馬克思的論述雖已久遠,卻能從完整歷史演進角度對作為社會基礎組織形態的家庭與民族的關聯性認知帶來啟迪。在人類早期,以古代血緣家庭組織為基礎形成了早期民族或者原生民族。其后,現代民族又包括資本主義民族與社會主義民族,社會基礎都是一夫一妻制的專偶制個體。一方面,家庭以源源不斷地生育繁衍實現人的自然發展,這是維持人類社會持續存在的最基本條件;另一方面,民族將人們之間天然的血緣聯系、情感聯系轉變為穩定的社會聯系,以生生不息的世代演進體現出人類社會的持續發展。在家庭和民族共同體中,每一代都以上一代的發展為前提,又以下一代的發展為目的,這樣的規律正是共同體得以存在的普遍性意義。可以說,作為人類社會共同體的重要組合形式,家庭與民族的起源與發展統一于人類歷史的必然進程中,演變與消亡也制約和受制于人類歷史的條件約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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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宏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