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道、升維，并保持生命的彈性

楊曉華

一名新教師，從走上講臺的那一刻起，講臺就賦予了他生命的某種意義：他將成為這一方講臺的主宰者、點亮者、塑造者，這一方講臺也將成為他最重要的人生舞臺、生命道具，甚至是心靈的歸宿地，精神的棲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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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9月1日，是我走上講臺的第1天，經過了一整天的緊張、慌亂和忙碌，我送走了班上最后一名學生。坐在講臺前，看著空蕩蕩的教室，我有些茫然。忽然起了風，開始有閃電、有雷聲，不一會兒，大雨如注，教室門前的場地變成一方淺水洼，雨點砸在窗戶上、水泥地上、柱子上、房頂上，砸在那淺淺的水洼里，砸起披離紛亂的水花，也砸起四面八方的噼噼啪啪，偶爾有一兩聲雷響，仿佛這大雨交響還有天外演繹的另一個聲部。

那時候我正在讀文化老人辛豐年的音樂隨筆，面對眼前的景象，有一絲朦朧的感受，覺得天地為我的教育生涯準備了這樣宏大的開場，一定是要告訴我什么。是什么呢？也許是在告訴我：教育生涯應該像這部天地之間的交響樂，仔細聆聽來自四面八方的音符，在混沌中，你能捕捉到旋律；在迷茫中，你能看見來去無影蹤的閃電；在紛亂中，你能感受到某種蘊藏著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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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師三年，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閱讀各種各樣的文學作品。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對唐詩宋詞、對各種小說、散文似乎頗有一些敏感力，也許在許多人看來普通一般的文字，我能深切地體會到它內在的感動人心的力量，因此也學著寫了一些小作品，有些還發表了，所以一直自詡為文學愛好者。

畢業后，順理成章地教了語文。我組織小學生辦文學社，帶領學生賞讀各種習作，油印了不少學生作品的刊物，許多學生似乎也因此愛上了閱讀與寫作，甚至可以說愛上了文學。

那時候也沒有什么教師生涯發展規劃，我自己買了很多小學語文教學方面的書籍，開始研究上課的創意、研究教育改革，工作第一年就發表了關于語文教學方面的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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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語文教學的道路上還沒走幾年，命運的扳道工就將我的生涯車輪扳離了既定的軌道。學校開始開設電腦課，一時間找不到電腦教師，要我兼任。

兼任電腦教師，要帶一個電腦編程興趣小組，這個要用到很多高等數學的知識，事實上，我的數學成績并不好，特別害怕高等數學。

幸運的是，在省市組織的幾個電腦教師短訓班，我開始接觸南京幾所高校的計算機專家、教授。那些在我看來難如登天的高等數學，在這里變身為計算機編程題，而且在專家教授的抽絲剝繭中，逐步變得非常的清晰，乃至非常的美妙。我第一次發現數學原來可以如此的精彩，如此的具有令人著魔的力量。

我分析過自身的興趣愛好，數學是我的劣勢學科。但是，這次短訓班的經歷讓我認識到，真正迷人的美，需要深入到事物的內部，穿越過那些表面的瑣碎、復雜、混沌，才能被擦亮、被觸摸、被發現。

回到學校以后，我開始輔導五六年級的學生參加信息學奧林匹克競賽。我驚奇地發現，有了計算機的輔助，那些艱澀難懂的高等數學，那些應該在高中和大學里開設的課程，五六年級的很多學生完全能夠掌握。甚至有少數學生，做出來的程序代碼比教材上的標準答案運行速度還要快。有一名學生運用教材上的遞歸算法，模擬了草原上牛群的繁殖狀況：給定一個牛群的基數和繁殖周期，可以模擬計算N年后牛的數量，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就這樣，我從一名小學語文教師，轉行成為一名專職的小學電腦教師，因為年年獲大獎，逐步在省里還頗有了一些小名聲。不少地方的電腦教師培訓，邀請我去做兼職講師；不少地方編寫的電腦教材邀請我審讀，我儼然成了電腦教學方面的專家。事實上，我連計算機應用技能二級證書都沒有去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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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在不經意間開發了自己的一種特殊的能力——我總是能夠把那些復雜的、深奧的、抽象的編程知識、高等數學思維，用孩子們能夠理解的比喻，用一個個鮮活的故事講清楚。

不記得誰說的那句話：世界上任何一門復雜難懂的知識，只要找到適合的方式，都可以讓兒童了解其大要。我有了同感，在復雜、混沌之中，帶領兒童觸摸到隱秘而偉大的美妙旋律，這是一件吸引人的工作。

我開始研究特殊教育——不是現在人們常說的關于殘疾兒童的特殊教育，而是特殊超常兒童、天才兒童的教育。我買了蒙臺梭利教育、華德福教育的一些書籍，也研究了一些天才兒童教材，這讓我打破了對原有學科體系、知識體系的認知：數學并不是一定非要從加減乘除開始的，事實上，兒童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習排列、組合、分類，學習各種幾何的點線面體、測量、比較……；兒童天生對各種符號，對聲音節奏有興趣，語言和文字本身不一定非要作為嚴肅的學習內容出現，兒童會自發地把語言和文字作為玩具，甚至在各種自創的修辭手法變換中創作童謠，樂此不疲……

我考慮結合我輔導學生參加信息學奧林匹克競賽的各種經驗和教訓，為兒童鋪設100條進入高冷數學的小路，幫助兒童以他們能夠接受的方式，逐步發現數學之美、數學之趣，乃至于發現思考之美、思考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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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躊躇滿志，準備大干一場。每天坐在電腦面前寫教案，編題目，一些艱澀難懂的知識點被我編成各種各樣的童話故事，一直到深夜，而且越是夜深人靜，越是感覺到靈感迸發。我甚至相信，這樣搞下去，那些競爭對手很可能已經被我甩了幾條大街。

可是，沒過多久，問題出現了。

我發現自己腸胃出了問題，消化不良越來越嚴重，特別是晚飯以后，撐脹難受，以至于嚴重影響睡眠——每天睡兩三個小時，就會被腸胃中的翻江倒海搞醒。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臉色變得萎黃、精神變得萎靡，許多朋友擔心地詢問我到底怎么回事。于是，我不得不來到醫院，一位在當地頗有名望的主治醫師看了各種檢查單，了解了我的病史，說了這么一句話——“你這個病可不要舍不得花錢，搞不好可能會……”

這話把我說得一愣一愣的，我才30來歲，平時其他方面都很好，怎么會這樣？于是，我開始“舍得花錢”，謹遵醫囑，一絲不茍地吃藥。可是那些藥吃完了，情況并沒有像想象的那樣好轉。

就這樣我開始輾轉于各大醫院，但病情依然沒有好轉的跡象。我不得不將一切的躊躇滿志放一放——就這樣，看病、服藥、休息，挨過了好幾年，體重從一百三十多斤急速下降到一百零幾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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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同事聽說了我的病情，說他有一位遠房的親戚，原來是某中醫院的老院長，退休后在家里給人看病，醫術很高明，他建議我去看看。

那天下午，我們來到了這位老院長的家。那是一幢普通的2層小樓，樓前的小院子里種滿了各種各樣的中草藥。老院長坐在堂屋里面，正在給人搭脈開方。

那間堂屋，看起來跟農村其他人家的堂屋差不多，只是多了兩個大書櫥，里面擺滿了各種書籍。讓我意外的是，除了一些醫學的期刊雜志外，更多的居然是唐詩宋詞、古文觀止之類，我簡直懷疑眼前這位老院長到底是醫生還是秀才。

輪到我看病了，我心里有一點緊張，做好了聽到一切壞結果的思想準備。可是，老院長看完了舌苔，不緊不慢地說：“沒事，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既放心了些，又有些擔心。

老院長給我開了7天的藥，囑咐我：這個藥拿回去，一定要患者自己按要求浸泡、煎煮，千萬不要假手于人。我心里嘀咕，中醫還有這樣的規矩？

回家以后，我小心地按照老院長的要求將藥浸泡、煎煮，大火煮開后轉為小火。我靜靜地看著藥鍋里在翻騰，藥香彌漫在整個廚房里，不知不覺間整個腸胃竟然開始咕嚕作響，撐脹感受緩解了大半。當天喝了藥以后，居然睡了一個安穩覺，這讓我一下子信心大增。后面又連續吃了21天，整個腸胃基本上痊愈了。

那21天，我每天晚上都守在廚房，浸泡、煎煮、大火轉小火……不知道從哪天起，我忽然體會到一種浩蕩的寧靜。在這浩蕩的寧靜中，那絲絲藥香味從鼻孔進入體內，也似乎從全身每一個毛孔進入體內，與我的五臟六腑對話。我漸漸領悟到，這幾年來，我滿腦子的各種想法太多太多，那些復雜、抽象、深奧的信息學奧賽題，像一匹匹奔騰的馬，踩踏著我整個的心田。而此刻，當我專注于那浸泡、煎煮、大火轉小火……專注于那絲絲藥香，才發現原來不想這些題目、比賽、論文，世界是多么寧靜美好。我就這么靜靜地站著或者坐著，忽然想到一句詩：“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我的五臟六腑，仿佛那野渡之舟，在藥香中自在橫漂，了無牽掛，這時候他們自然而然地恢復了本有的生機，消化功能逐步恢復好轉。

從此以后，我開始對中醫產生極大興趣。買了一些中醫的著作，開始對照老院長給我開的處方，研究中藥的君臣佐使、升降沉浮，也開始結交中醫界的朋友。漸漸地，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體出現的那些慢性疾病的癥狀，其實是上帝給你寫的一封信，告訴你生活方式出錯了，要馬上調整、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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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此深入學習中醫，也因此對中國傳統哲學有了進一步的認知和理解——中醫，從某種意義上說遠遠不止醫學，它同時也是一種生命哲學——關于天人合一、生克制化、協調平衡的邏輯。

站在生命哲學的高度，回顧我的經歷，我對生涯規劃的認知有了一些改變，簡單說是三句話：一是生涯規劃大多是無法按部就班實現的，二是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要做生涯規劃，三是要做“活潑潑”的生涯規劃。

現實生活中能夠按照既定的生涯規劃走向真正成功的人很少。因為從生命哲學的維度看，人生的旅程是一個充滿各種生克制化的超宏觀項目，而生涯規劃本質上是一種計劃思維。在具體的、微觀的項目與事件中，計劃思維是可行的，它能夠提高效率和質量。但是，在宏觀的領域，人類的理性常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

我們還是要做生涯規劃，但這生涯規劃往往不是用來被實現的，而是用來讓當下的生活變得更充實、更美好、更有質感的。換句話說，因為有這些規劃的存在，我們的工作與生活才不至于是漫無目的的、手忙腳亂的，才能保持適度的張力。

所謂“活潑潑”的生涯規劃，就是要避免單向思維、機械邏輯和簡單因果。

“活潑潑”的生涯規劃首先要合道，合的是天地之道。天地之間自有一股大能量、大生機，呈現為春夏秋冬、寒來暑往，興衰成敗、起承轉合……人本身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一切主觀努力只有與這種大能量、大生機的節奏合拍，才能找到最佳狀態，實現最蓬勃的生機呈現。如果只是拼著一腔熱血上路，很可能才剛剛走過了三山兩水，就被各種狀況打趴下了。

“活潑潑”的生涯規劃還要升維，要朝向高維度的生命狀態。我們讀百家經典之書、觀世間百態之人，不斷提升自己的思維認知，這是一種升維；我們通過寫作，與自己的思想對話，在不斷的自我審視、自我修正中，塑造自己、升華自己，這也是一種升維；我們投身于火熱的生活，迎接各種挑戰，在解決一個個困難中得到磨練，不斷提升自己的行動質量，這也是一種升維。突破貼地匍匐的低層次努力，朝向自覺升維，才能確保生涯規劃之“活”，也才能實現人所以為人的高貴。

第三，“活潑潑”的生涯規劃要保持生命的彈性，也就是說在一切外力作用下能夠很快恢復原狀、恢復生機、恢復生命動力。規劃既要就職業、事業做計劃和安排，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與靈魂，讓心靈進入到哲學的、文學的、藝術的經典中，與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靈魂對話；讓運動、旅行，音樂、詩歌、書法、品茗等身心活動，鑲嵌到我們的生活中，讓身體得舒展、精神得潤澤，從而獲得更加有力的生命彈性，在100次被打倒后，又能夠101次站起來。

作為一名有追求、有夢想的教師，我們的生命之花是應該綻放在講臺上，而生命之根實際上是深入到生活中的，生涯發展規劃不能脫離生活，要面向整個的生命，以生命哲學的智慧，在合道中走向升維，并始終保持生命的彈性，這樣，成長過程中千山萬水的艱辛也可能化作千姿百態的美好，譜就我們傳奇的生命樂章。

（作者單位：江蘇南通通州區教育體育局）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