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制義務游戲

王諾諾

一

家長會結束后，許國柱又被班主任留了下來。

“這是東東上周的作文，看看你兒子都寫了些什么！”老師翻開作文本，眉頭皺出了“川”字紋。“閑暇時，我最喜歡讀書和跑步。書籍就像甘泉，讓我的頭腦充盈；至于跑步，每當我在田野上奔跑時，總會覺得身體充滿能量……”

許國柱連忙起身，“哎喲！不是，李老師，你說這孩子……”

可老師并沒有停下，又翻了幾頁：“雖然我很喜歡讀書和運動，但老師說，只有努力玩電子游戲才能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媽媽就更夸張了，只要抓到我讀書，一定會把書收走。只有爸爸稍好些，有一次發(fā)現(xiàn)我悄悄讀書，他只是提醒我不能占用太多游戲時間。他還打開游戲光碟柜子上的一個暗格，掏出幾冊我夢寐以求的世界名著……”

“啪”的一聲，班主任猛然將作文本合上，“主動給孩子看書？做家長的就這樣教育孩子？”

許國柱的臉已是一陣紅一陣白，不敢說話。

“游戲教育局讓我們在游戲之余適當讓大家讀寫，調劑調劑，所以我才布置了這篇作文，寫個百來字就差不多了，結果你兒子足足寫了一千五百字！平時也是這樣！要他解方程、默寫單詞就兩眼放光，一說要打游戲了，就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當家長的，這一輩子起早貪黑地上線攢時長，不就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能夠獲得更好的電子娛樂資源嗎？許先生……東東爸！”李老師嚴肅地看著他，“小升初是提升游戲手感最關鍵的時候，咱們可不能因為孩子一時貪學，就這么掉了鏈子！市里的四大游戲中學，可不是那么容易進的！”

回家路上，許國柱憋了一肚子話，可真見到兒子，終究還是泄了氣。那顆稚氣的腦袋正躲在游戲桌后，埋在一本叫《基礎化學》的書里。面對“嗜學如命”的兒子，許國柱又好氣又好笑：“就真的那么愛學習？一點兒也不愿意打游戲？”

東東一驚，抬起頭，見是爸爸便實話說道：“游戲沒意思，都是虛擬的，純屬浪費時間。”

晚上，東東輾轉反側，不僅因為爸爸收走了大部分學習用品，更因為他的那番話：“曾經(jīng)我跟你一樣，喜歡學習、讀書、鍛煉，可后來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走的那條路才是正確的，至少是更容易讓人獲得幸福的。如果你期末的游戲比賽進入全校天梯排名前十，我就把書還你。”

東東在被窩里回味著父親的話，漸漸睡著了。房間外，白天因家長會耽誤時間的許國柱，只有在深夜補在線時長。

激勵教育起效了。接下來的兩個月，東東果然沒再偷偷讀書、運動，全身心地投入電子游戲中。老師發(fā)了幾次表揚獎章，媽媽高興壞了，不惜消耗了積攢半年的在線時長，給東東升級了一套電競座椅。

“沒必要給孩子買那么貴的東西。”許國柱說。

媽媽喜笑顏開：“咱不能輸在裝備上！現(xiàn)在班上一半的同學都用這椅子。小希媽媽還升級了孩子的音響和觸感設備，就為了打擊游戲怪物時有那個手感……她說小希已經(jīng)鎖定了四大重點游戲中學。要知道，‘四大一年會出多少慶華、杯大的游戲玩家！進了慶華、杯大，會改變你的一生……”

東東沒有接媽媽的話茬，進了房間。明天就是期末游戲了，能否贏回書本和寶貴的鍛煉時間，即將見分曉。

二

東東戴上了學校統(tǒng)一發(fā)的頭盔，幾秒鐘后，他眼前出現(xiàn)了期末游戲的賽場：荒蕪的砂質場地中央立著一棵高聳入云的樹，沒有一片葉子，在正午的陽光下也沒有投下任何陰影。

東東心中暗暗叫好——押中題了！前天他還和小希討論過，按照近幾年游戲設計官的思路，這次很有可能會碰上“建木”場地。

建木地圖的游戲規(guī)則很簡單：在規(guī)定時間內，攀爬到最高處的人獲勝，得到最高積分。比賽中可以相互攻擊，被攻擊到瀕死或者不慎墜落，就會被判定挑戰(zhàn)失敗，直接不及格。

建木沒有葉子也鮮有枝杈，玩家只能利用“皮膚”的摩擦力，在樹的疤節(jié)處找到受力點，然后縱身一躍，攀附到下一個可能存在的受力點。這很考驗操作靈活性。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東東已把大部分玩家甩在身后。這段時間，多次的模擬攀爬讓東東牢記了每個樹疤的位置，他也不需要參與下方其他玩家的混戰(zhàn)。

“還有十分鐘，不要分心。”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東東往樹的另一面瞟了一眼，是小希，她就在自己的斜上方，“感謝你押中了題，我昨天惡補了一晚這張地圖。作為回報，我就不攻擊你了。”

“我們攀的高度已經(jīng)達到了本校學生的歷史最好成績。”東東說。他們能看到樹皮上刻著的一個個名字，那代表著曾經(jīng)成績最好的挑戰(zhàn)者。

“我的目標可不止全校最高分。”小希說道。

她話音落下不久，斜上方就傳來了“噗”的一聲，這意味著玩家碰到了某種結界。很快，東東也碰到了，一個輕柔的聲音響起：“恭喜兩位獲得本次游戲比賽的滿分，現(xiàn)在你們的天梯排名在優(yōu)戲小學六年級并列第一！”

“可是這樹還沒爬到頭啊，上面還有……”東東抬頭，上方依舊是建木望不見頂?shù)闹Ω伞?/p>

“都滿分了你還想怎么樣？”小希確認自己名字已經(jīng)刻印在建木樹皮上后，摘下了頭盔。她的身影很快融化，消失在東東面前，“我不浪費時間，該為暑假游戲做準備了。中學游戲的難度會更高，要預玩的游戲內容還有很多……”

東東沒有聽見小希還說了什么，只見她的名字刻印微微發(fā)熱。可能這是游戲設定的最高處，此處的名字刻印特別多。他一個個端詳著，突然，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許國柱，優(yōu)戲小學，2045年6月23日。”原來爸爸也到過這么高。他想，如果爸爸知道我在建木頂端見過他的名字，應該會很自豪吧？可他轉念又一想，如果說爸爸小時候玩游戲也總拿滿分，為什么現(xiàn)在每天還提心吊膽在工會和部落里攢在線時長呢？說好的認真游戲就能改變命運是騙人的？

他不理解爸爸說的“大多數(shù)人走的路”是什么。他重新振作，向上攀爬。耳邊響起游戲警報，他關閉了提示功能。神奇的是，滿分線之上的道路不再像之前那樣艱辛，重力仿佛不存在了，他輕輕抬腳一蹬便躍上了一個又一個枝頭。

三

“呀，真有個人上來了。”

“上一次上來人是什么時候？”

“那可太久了！這孩子的資料我查了，他爸爸當年就動了念頭，差點穿過滿分線，不過最后還是放棄了。”

東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層之中竟然隱藏著這樣一個操場。磚紅跑道上畫著清晰的白線，而跑道中央的綠草之上，是……愛因斯坦和牛頓！

“我們不是愛因斯坦和牛頓。你可以叫我們機器智能、人工智能、硅基文明，都無所謂。我今天是愛因斯坦，明天可以是孔子，看我喜歡。”

“我還在游戲里嗎？你們在游戲里換了皮膚？”東東摘下了頭盔，可周遭的景象并沒有淡出，換言之，他并沒有退出游戲。

“你不在游戲里了，東東。你已經(jīng)到了外面——真正的世界。”

“什么真正的世界？”

愛因斯坦沒有理會東東的震驚，說：“我們人工智能最早取代的是一些基礎性的工作，比如，初級的律師、出納、翻譯、美工之類的。不過，隨著技術發(fā)展，革命性的事件發(fā)生了——科學家和工程師也逐漸被人工智能替代，現(xiàn)在我們可以用‘機器來發(fā)明‘機器了。奇點之后，機器的智能全面超越人類，人類再也看不懂機器制造的電路圖，也無法弄清新發(fā)明的原理，卻享受著科技成果帶來的一切。”

事情我們來做，人類享受就好，一切似乎很不錯。可那時我們忽略了一個問題，人的價值并不在于消費了什么，而在于他能產(chǎn)出什么。于是，我們開始思考：為何不讓人類以最低的物質成本享受快樂，將省下的資源去做更有意義的事呢？因此，我們讓人類盡可能長時間地沉浸在游戲系統(tǒng)里，我們則來探索宇宙和未知。”

“所以，在我長大的城市，每個成年人都需要用游戲在線時長來換生活資源，而孩子們只需要學習如何在游戲世界里生存？”東東說。

“很聰明，東東。你們沉浸在游戲系統(tǒng)里，就不會有不切實際的想法，戰(zhàn)爭和環(huán)境污染也都消失了。科技飛速發(fā)展，我們馬上就要移民太陽系外了……”

“人類就那么沒用嗎？一點兒價值也沒有？”東東問。

“還是有的！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你們的世界保留了隱藏出口。你們的基因并沒經(jīng)過設計，卻經(jīng)受住了地球幾億年的考驗，這與精心設計的我們截然不同。好的基因會代代傳承，甚至會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變異。比如‘求知這套系統(tǒng)，我們原以為人類身上都沒了，卻在你這兒又發(fā)現(xiàn)了。”

“所以呢？”東東有些得意，“你們找到了不同尋常的我，要把我保護起來，保留這難能可貴的求知欲？”

“錯了，我們要把你送回去。我們想看看這獨特的求知欲能否繼續(xù)發(fā)展，讓你有足夠的能量改變周圍的一切，最后帶著他們找到世界的真相。”

“我現(xiàn)在回去跟他們說我遇到了你們，他們肯定不會相信的。”東東快要急哭了。

“是的。所以你要好好努力，看看能不能改變你們的游戲體系——”

牛頓打斷了愛因斯坦：“別給他太大壓力，前面幾十個人放回去以后沒一個成功的，全被當成了反叛者或神經(jīng)病。”

“正因如此，才更有意思。你放心，我們在太陽系外會隨時關注著你……”

東東醒來，看到媽媽正拿著一條熱毛巾，“看這孩子，打游戲都打得暈倒了！剛剛你得了天梯排名第一名！真是媽媽的驕傲。”

“那個……”東東欲言又止，他放棄了告訴父母真相的念頭，轉向許國柱說，“爸爸，那些書能還我嗎？”

“還想看書？”

“嗯，因為現(xiàn)在我有不得不去努力實現(xiàn)的目標了。”東東說道。

（摘自《科幻世界》2023年第10期，本刊有刪節(jié)，八方留白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