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我是一只蝸牛,別人毫不理睬地從我面前經過,但我有不被理睬的快樂。”很偶然地,一個中年男人抄錄的詩,在他身后,被發現了。
今年元旦,父親葉小平因胰腺癌病逝,在北京工作的女兒葉夢雨回到桐廬,回到父親創辦的毛絨玩具廠,來整理遺物。在工廠的倉庫里,在一箱箱打包待發的毛絨玩具中間,她發現了整整齊齊標有年份的紙箱。拆箱后,葉夢雨愣住了:紙箱里保存著爸爸一個人的編年史——出身農家,只讀過五年小學的葉小平,在謀生的間隙留下了一本又一本日記、詩稿、隨感,他讀過的大量書報,也按年份收在大紙箱里。葉夢雨形容說,那是“蝸牛爸爸身后留下的軌跡,順著這些微微發亮的路,可以看到蝸牛爸爸行進的決心,他的青春,他事業上的掙扎,還有他對妻子和女兒的愛”。
那幾天,葉夢雨坐在這些紙箱中,整理、朗讀、抹淚或大笑。有些詩稿已微微發黃,圓珠筆的油墨經過漫長的時光,甚至都滲透到紙頁的背面,與下一首詩相重疊;有些日記,彌漫著激烈的自我質疑,而下一頁,爸爸又寫下了對前一天悲觀失望的反省,他寫道:“在黑暗中尋覓到的光明,是永遠不會黯淡的;在狹窄中追求到的遼闊,是永遠不會縮小的;在貧瘠中創造的豐饒,是永遠不會枯竭的。”這鏗鏘的、散發著朝氣與堅定的話語,像一個果農在暴風雨之后收拾殘局,扶正倒伏的樹木、重新培土,堅信付出一定會有回報……
壯志未酬的悵惘、無法戒煙的苦惱、與妻女暫時分離的思念……葉小平是一個敏銳又多情的普通人,他在國營工藝美術廠當工人,業績出眾,直至升任廠長,國企改制后,他又自主創業。但無論以哪種身份謀生,他骨子里都是當年那個在夜大的課堂上激情誦讀的文藝青年,他觀察周遭的一切,力圖洞見庸常生活中不同流俗的一面。他以為,“時間不可以留存,思想會轉瞬即逝,寫下的文字卻可以見證,若干年后看到仿如昨日。”
那些天,翻看父親留存的數十本日記與詩稿,葉夢雨仿佛赤腳站在源源不斷的潮汐之中。這些潮汐,帶回18歲的父親,36歲的父親,50歲的父親,他的音容笑貌在浪濤與星光中,緩緩浮現。
有了女兒,葉小平的記錄與創作,寫滿了對女兒的愛。有意思的是,與多數靦腆又含蓄的中國父親一樣,葉小平表面上對女兒都是淡淡的,葉夢雨甚至嗔怪過爸爸“不善表達”。而今天,翻閱爸爸留下的詩,女兒才發現,爸爸的柔軟與深情,無處不在。
葉夢雨剛出生時,打卡介苗發燒了,這件小事都被爸爸用詩的方式記錄了下來。“容容啊,你的哭聲,使夜的寧靜破裂,你的腳心和手心,那么發燙,而你的哭聲啊,揪著我們的心。”女兒去小學報到時,父親滿懷喜悅地記錄:“今天是1995年6月25日,在初夏大雨放晴的下午,我和亞萍帶著我們八歲的女兒,帶著我們的未來和希冀,到桐廬鎮二小去報名……”
2006年,女兒要高考了,葉小平覺察出孩子的壓力與情緒波動,他不動聲色地與妻子聯手,為女兒創造一個輕松的、充滿愛的氛圍。這一年的日記里,葉小平記錄了女兒吃荔枝的俏皮,當時荔枝還很昂貴,孩子把荔枝殼里殘余的一點汁水一飲而盡的模樣,對爸爸來說,比他自己吃了還歡喜;當女兒為高考發揮失常沮喪時,爸爸毅然決定資助她去英國留學,還掏出自己1985年的詩詞摘抄本給女兒看,當年還是毛頭小伙的爸爸以抑揚頓挫、筆鋒有力的寬平字跡,寫道:“我是一只蝸牛,生活在陰暗的角落。別人毫不理睬地從我面前經過,但我有不被理睬的快樂。你是天上的鳥兒,你盡情地飛;你是水里的魚兒,你盡情地游……”那一天,爸爸和女兒談了很久很久,他終于向孩子袒露了他未竟的夢想,袒露了寫詩無人賞識的小憂傷……他讓孩子看到,青春的苦惱他一樣經歷過,而一首好詩,會在迷茫之際,給人笑對困境的勇氣,讓人在挫敗中緩緩站起。
再度看到爸爸的摘抄筆記,葉夢雨眼眶發熱。她仿佛看見當年父女倆坐在老家庭院的葡萄架下,爸爸打開詩集,開始念他喜歡的一首詩,念到他最喜歡的那句時,他的聲音會突然像電視里的播音員一樣字正腔圓起來,普通話里的鄉音一掃而空,他加大音量,眼里發光。那一刻,葉夢雨感覺到,一直在為家庭、為工廠弓背努力的爸爸,從一只蝸牛,變成了一只視野遼闊的鷹。
而今,那個跑銷售、趕訂單、貼快遞標簽的爸爸消失了,那個讀詩、看報、寫日記的爸爸也消失了,但幸而還有筆記本上的殷殷囑托在,還有這些也許平仄韻腳都不對的小詩在,對葉夢雨來說,爸爸就沒有走遠。
今年,葉夢雨創立了個人公眾號“堅固的石橋”,不定期發表父親的詩和對他的追憶。是的,爸爸在筆下傾注了不為人知的父愛,也在詩中抒寫平靜微瀾的內心世界,將自己充滿文學理想和家國情懷的一生展現給女兒。今天,葉夢雨在敲下公眾號上的文字時,她依稀記得爸爸朗誦土耳其詩人塔朗吉《火車》時的聲腔,仿佛在催促女兒、催促面前所有的人奮力前行:
為什么我不該揮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本刊原創稿,德德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