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龍
《漢書·藝文志》系統地考辨了先秦諸子的學術源流,并對各學派產生的背景及其特征進行了概括。《藝文志》對中國古代學術的發展產了重要影響,如清人王鳴盛說:“不通《漢藝文志》,不可以讀天下書。《藝文志》者,學問之眉目,著述之門戶也”(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48頁)。目前學界在撰述早期道家思想文化相關著作和論文時,常以《漢書·藝文志》中記述道家文字部分作為自己論據之基礎。至于論據之基礎是否可靠,則需要近一步地考辨和分析。
一、道家出自“史官”觀點考辨和分析
《漢書·藝文志》記述“道家”部分內容如下:
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者南面之術也。合于堯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謙而四益,此其所長也。及其放者為之,則欲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1732頁)。
班固認為道家大概出于古代的“史官”。“史官”的職責是記錄歷史,所以“史官”在記錄歷史的過程中,總結出了“成敗”“存亡”“禍?!焙汀肮沤瘛钡牡览怼H缓笏忠c、把握根本,以“清虛”和“卑弱”作為自己立身的原則。這是君王治理國家的方法,以此治國,益處良多。
從班固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史官”不僅記述歷史,而且他能認識到歷史中“成敗”“存亡”和“禍?!敝?,并做到古今為用。此觀點不符合早期道家的精神,老子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注》,中華書局2011年,第156頁)。學界常有學者認為“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表達了“禍福相依”的道理,它體現了老子的辯證法精神。細看則可知,“?!焙汀暗湣彪m然相互轉化,但兩者之間的轉化沒有任何規律可言。北大漢簡本和帛書本在“禍”和“?!敝g斷句,更能看出“禍”“?!鞭D化之不確定性:
北大漢簡本:福,禍之所倚;禍,福之所伏;夫孰智(知)其極?其無正(吳文文:《北大漢簡老子譯注》,中華書局2022年,第97頁)!
帛書乙本:〔禍,福之所倚;福,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也,正〔復為奇〕,善復為〔妖〕(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第110-111頁)。
從“其無正”可知,老子認為“?!薄暗湣敝g的轉化沒有任何規律可言,所以人無法認識“禍?!敝??!暗湣焙汀案!斌w現了“為”的思想,“為”才會有“禍”“?!笨裳?,但人無法把握“禍”“?!敝Y果,所以老子主張“無為”,老子說:“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注》,中華書局2011年,第170頁)。莊子對“成敗”“存亡”“禍?!薄肮沤瘛眴栴}則有更全面的描述,莊子說:“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3年,第195頁)。由此可知,在莊子看來“成敗”“存亡”和“禍福”問題非人力所能把握。當然,這并不是說老莊在現實社會中什么事也不做,整天就“無為”?!盁o為”有其特殊的語境。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老子道德經注》,第15頁)?!笆ト瞬蝗省焙汀疤斓夭蝗省毕嗷疤斓夭蝗省笔恰笆ト瞬蝗省钡囊罁V档米⒁獾氖牵疤斓亍笔峭旰玫哪P停浴笆ト恕币彩峭旰谜Z境下的個人,而不應指“禮壞樂崩”中的人,因為“禮崩樂壞”的情形無法與“天地”的狀態相對應,但事實是老子生活于“天下大亂”的時代。由此可知,老子立論之根基不在于“今”,而且圣人是理想中的人。老子說:“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老子道德經注》,第154頁)。老子身處天下大亂的時代,由此可知“無為”“好靜”“無事”和“無欲”行為無法使人民“自化”“自正”“自富”和“自樸”。所以,“古今”之道與早期道家思想主旨不相符。
質言之,在早期道家看來“成敗”“存亡”“禍福”本身沒有任何規律可言,“為”才有“成敗”“存亡”和“禍?!眴栴},“成”和“敗”、“存”和“亡”、“?!焙汀暗湣彪m然相互轉化,但是其轉化過程沒有任何規律可循,所以早期道家反對“有為”思想。當然這并不是說現實無法把握,所以采取逃避的態度。早期道家提倡“無為”的思想,而“無為”具有極強的理想主義色彩,可以說早期道家哲學旨趣不在于解決“今”之問題。班固之思路剛好與早期道家哲學路徑相反,班固認為“史官”能認識歷史中的“成敗”“禍福”“存亡”之道,然后應用于“今”。
二、道家“取合諸侯”觀點考辨和分析
對各學派源流進行考辨后,班固對諸子十家產生的背景、所處的狀態及其特征進行概括。對諸子十家進行總結和說明,此中自然包含“道家”。諸子中不論“道家”的話,班固的概括和總結較為準確。但由于“道家”的存在,班固的總結則存在一些問題?!稘h書·藝文志》所涉內容如下:
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說)〔術〕逢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
諸子都身處禮壞樂崩的時代,“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是對諸子生存時代之概括;“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說明了各家的狀態,即各家紛紛依據自己所持理論去游說諸侯,以期自己的主張得到實踐。
在各種文獻中都能找到諸子紛紛“取合諸侯”之依據,唯獨不見“道家”去“取合諸侯”?!独献印肺谋局须m出現“王”“侯王”“偏將軍”和“上將軍”等字眼,但無游說之記錄;《莊子》文本中,雖多見莊子與諸侯等人有關政治方面的對話,但其內容多是諸侯有意于莊子而莊子凌然不受。如果說莊子有意“取合諸侯”,而諸侯亦有意于莊子,則莊子應該抓住機會去施展抱負,但莊子始終采取不屑一顧的態度。莊子多以寓言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所以諸侯有意于莊子可能只是個寓言故事,但寓言的重心不在于故事內容,而在于作者通過寓言所表達之思想,從各種寓言故事中可以看出莊子始終與現實政治保持距離。
天下大亂,諸流派各引一端,以此馳說,取合諸侯。所以“道術”被各家分裂,莊子說:“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莊子集釋》,第939頁)。由此可知,“道家”不參與“取合諸侯”、分裂“道術”的活動。天下大亂,各家引其一端而不反本,古之道術必不完整。莊子哀嘆后世之人將不見“天地之純”和“古人之大體”,從而拒絕參與“取合諸侯”活動,反而去描繪“道術”之全貌和“天地”純美之容。但現實是“道術”被分裂,而“道術”被分裂的根源是“天下大亂”;“天下大亂”,所以各家紛紛“取合諸侯”?!叭『现T侯”正是現實的活動,道家不去“取合諸侯”,這恰恰能反映出道家精神之內涵。莊子關注的是“全”“美”和“大體”,但現實剛好與之相反?!独献印肺谋局幸喽啻蚊枥L“天地”之貌,由此進一步證明了“道家”哲學之路徑和“史官”古今為用之智慧間存在著根本的矛盾,亦說明了“百家”紛紛“取合諸侯”而道家獨自去探索“道術”之全貌和古人之“大體”。班固對諸子十家進行總結時雖存在一些問題,但不能忽視班固作史之心胸宏大和作史視域之寬廣,班固認為各家“各引一端”,所以各家之說均存在著不合理之處,應當綜合各家之所長,以通“萬方之略”。
綜上所述,班固準確地描述了諸子十家所處的時代背景和諸子各家之局限性,但對諸子紛紛“取合諸侯”的概括,則有些片面。因為“道家”是個例外,“道家”不去“取合諸侯”而去描述“道術”之全貌和古人之“大體”,但此種描述本身不是現實的活動,也不是去挽救現實的活動,但這恰恰是理解早期道家精神的關鍵所在。
結語
班固認為“道家”大概出自古代的“史官”?!笆饭佟币蛴涊d歷史,所以能從歷史中總結出“成敗”“存亡”“禍福”和“古今”之道,并以此“道”作為自己立身之依據。但對“道家”思想進行考辨可知,早期道家認為歷史中沒有“成敗”“存亡”“禍?!焙汀肮沤瘛敝?。班固對諸子十家進行概括,認為諸子各家“各引一端”以此“取合諸侯”。但對“道家”哲學旨趣進行分析可知,“道家”不引“已端”以“合諸侯”。從班固對“道家”的評價內容來看,班固所謂的“道家”當屬“黃老道家”而不是早期道家。如果說老莊認為現實社會中有“成敗”“存亡”“禍福”和“古今”之道,那么老莊不會主張“無為”而會主張“有為”——順應規律而為,但此種思想與老莊思想主旨相矛盾?!包S老道家”面對政治需要而提出一系列的現實主張,如《黃帝四經》中《道法》篇即提出:“道生法”(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2頁)的觀點。這是“黃老道家”典型的主張,但在早期道家看來,“道”生的是“萬物”而不是“法”,“法”具有很強的現實功用性和社會歷史性?!包S老道家”融合了諸多學派的思想,所以以此來判斷“道家”的出處,明顯是不合適的。質言之,班固對“道家”的描述具有濃厚的“黃老”色彩。班固探究“道家”的出處及其理論特色應以早期道家思想為主要依據,而不能依據“黃老道家”思想來判斷,換而言之,從班固對“道家”的判斷中應該看出早期道家的理論特色,而不是濃厚的“黃老”色彩。因為早期道家思想必然更接近“源頭”,依據早期道家思想來推斷“道家”出于何處?如此,更符合歷史事實。當然,不能因此而忽視班固“通萬方之略”的思想高度,更不能否定《漢書·藝文志》在思想史上的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