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歲末年初,一部《年會不能停!》憑借職場喜劇題材,以喜劇形式關注當下職場現實,在每一個“社畜”內心引起共鳴,用對職場亂象的諷刺與批判贏得了觀眾的口碑與市場的肯定。《年會不能停!》是電影狂歡化敘事的一個典例,影片講述了鉗工胡建林在集團裁員的特殊時期被錯調進入集團總部后引發的一系列故事,通過塑造怪誕的狂歡化角色形象,運用“身份錯置”命運短暫改變的荒誕喜劇情節,構建起狂歡式的敘事風格,用狂歡化顛覆的力量,將職場邊緣角色引入敘事核心地位,破壞既有的職場等級結構和等級觀念,通過反諷現實、突顯沖突、彌合矛盾的故事張力,使觀眾在觀影過程經歷一場電影敘事與職場現實互文交織的狂歡,最終實現對職場的現代性批判與反思。
一、狂歡的儀式:身份錯置與角色設置
在巴赫金的狂歡理論中,人們來到廣場上,戴上面具,囿于日常生活的階級等級差異都消弭,平日的規訓束縛松綁,人們在面具下獲得短暫自由與自我。在狂歡中,最為著名的節目便是“加冕”與“脫冕”,人們在狂歡節上通過脫冕、加冕、化裝、戴上面具等各種儀式暫時地、象征性地實現自己試圖改變地位和命運,擁有財富、權力和自由的美夢。(陸道夫.狂歡理論與約翰·菲斯克的大眾文化研究[J].外國文化研究,2002(4):21-27.)在大眾文化語境下,狂歡化的“加冕”與“脫冕”無疑已經成為一種類型化敘事策略和人物塑造方式,主要體現在小人物通過“加冕”成為英雄,又通過“脫冕”回歸正常人生。
電影《年會不能停!》也正是通過對胡建林這一角色身份的“加冕”和“脫冕”,呈現出狂歡式的身份錯置。胡建林作為與集團職場環境格格不入、行為怪誕的異質角色,在一次次荒誕“加冕”中,從底層邊緣走向職場主流。“加冕”與“脫冕”作為一種類型化手段,有力推動了電影狂歡化敘事的推進。《年會不能停!》的前半段劇情就是主角胡建林不斷“加冕”的過程。他從小工廠的鉗工,因為HR的失誤被錯調進總部,實現躍升。從調入那一刻起,在其他同事員工眼中,他就被戴上“面具”,撲朔迷離的身份受到同事們的揣測,他也因此陰差陽錯地步步高升。胡建林每一次的誤打誤撞,都在印證著同事們對“面具”后的猜測,從而打破職場層級,實現“加冕”過程。比如上司馬杰揣度他的背景關系,在初次見面時對他點頭哈腰,讓下屬胡建林更像上級,上司馬杰卻似下級,從而實現了第一次“加冕”的身份錯置。隨著情節的發展,胡建林記人名正好契合公司裁員計劃,印證了同事們關于胡建林是裁員專員的猜測,紛紛向其示好,而其也誤打誤撞處理了鬧事員工的抗議,收獲公司高層肯定,再次完成了“加冕”的身份錯置。胡建林組織集團中層培訓時,“董事長兒子”的身份傳聞沸沸揚揚,集團中層從開始對培訓不屑,到后來認真投入,完成了第三次“加冕”的身份錯置。
在影片中,因為“面具”的存在而導致的信息差所引發的喜劇笑料,以及“加冕”和“脫冕”的身份錯置所彰顯的荒誕,推動狂歡化敘事層層遞進,在這個過程中兼具了反諷、批判的價值功能,映射出職場集體單元之中的個體存在狀態,通過狂歡式的審視批判完成對職場現實的重構,這也使《年會不能停!》成為了最能反映本土都市職場生存意蘊的影像,這也是這部影片能夠在觀眾中引起共鳴、獲得市場肯定的重要原因。
在狂歡活動中,“小丑、傻瓜和騙子”的身份形象至關重要,在“小丑、傻瓜和騙子”身上既有邊緣不入流的底層因子,也有打破權威打破常規的肯定性因素。電影《年會不能停!》巧妙設置“小丑、傻子、騙子”三個角色推進敘事。正如導演董潤年所言:“三個角色分別是無腦惹事的人 A,對 A不滿總想揭露他的找麻煩者 B,為了保護自己利益不得不替 A圓話的 C。這三個角色的作用形成一個完美的邏輯閉環。”在電影中,“小丑、傻子和騙子”的角色設置,分別對應了敘事的兩個層面,第一組“傻子、小丑和騙子”對應著胡建林、馬杰、潘怡然。胡建林從鉗工到HR,如傻子般做出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傻事。他的上司馬杰發現錯調的秘密,為了不背鍋,像小丑般不斷給他善后。外包員工潘怡然覺察出胡建林的不對勁,試圖拆穿真相。三個人在糾纏中因為際遇形成團隊,共同在年會狂歡中揭穿反派陰謀,逆襲成為英雄拯救集團。第二組“傻子、小丑和騙子”對應著莊正直、托馬斯和徐云峰。莊正直倒賣零件、賄賂領導,最后落得人財兩空的結局,托馬斯收受賄賂,發現錯調后將錯就錯,自以為聰明最后卻栽了跟頭,徐云峰擅長偽裝,兼具虛偽與野心,這一組作為與胡建林、馬杰、潘怡然相對立的反面角色,也因為利益而形成一個纏斗而不穩定的小團體。兩組“傻子、小丑和騙子”組團角色分別形成推動電影的兩條敘事線,一條是胡建林團隊的職場生活以及年會準備中的啼笑皆非,一條是莊正直一路上訪以及徐云峰團隊推進裁員計劃中背后陰謀的浮出,兩條敘事線雙管齊下,交織交匯,兩組角色相互糾纏,最后匯聚在集團年會這個狂歡場域之中,將電影敘事張力推向高潮。
二、狂歡的面具:身份迷失與認同
“加冕”一開始就指向著“脫冕”,宣告著新舊交替與身份錯置的轉變,巨大身份落差必將帶來身份認同的迷失,這也是現代職場困境在個體中的縱深延展。在《年會不能停!》中,主要角色紛紛戴上了“面具”加入到職場狂歡之中,衍生出面具下的自我身份和面具上的職場身份。
自我身份為自我確認,是對自我有限性的接納與和解;職場身份則是職場社會對人的再造,是人在職場規訓中的屈服與掙扎。胡建林的兩個身份在錯調后發生了遷移與錯位,最終隨著大團圓劇情的推進實現重合。比如,在配件廠時,胡建林的社會身份是老實敬業的工人,屬于職場底層,這個身份游離于職場主流意識外,胡建林是職場競爭中的異質元素,這個職場身份是不被權威所認同的。但是,胡建林對于自我身份的認同是正常的,他對成為自我所秉持的情義態度、處事方式有著清晰認知,他的自我身份是圓潤而自洽的。不入流的職場身份與正常的自我身份的錯位,造成胡建林離婚、在底層默默無聞等人生經歷。經歷狂歡“加冕—脫冕”的身份錯置后,胡建林走上“人生巔峰”,他的職場身份得以再造,按照同事托馬斯的指點,朝著成為一個“壞領導”演化,這時的他獲得職場主流認同,一時風光無限。但是他對自我身份的認知卻出現偏差,之前秉承的勤勉工作態度、真誠處事方式等也都發生改變,變成了敷衍糊弄、圓滑虛假,他的自我身份喪失了真實情感支撐,完成職場身份的入流和自我身份的不正常之間的錯位轉變。直到得知自己親手關閉了配件廠以后,在幡然醒悟中自洽的自我身份才又重新構建,通過年會上的抗爭,最后終于達成自我身份與職場身份的雙重契合。
除了胡建林,馬杰、潘怡然的職場“面具”均表現出職場身份和自我身份的錯位,與胡建林結成職場同盟后,自我認同的道德品質隨著敘事的推進逐漸蘇醒,最終均完成了職場身份和自我身份的彌合。這種職場不同階層的兩種身份之間的糾纏,自我意識和社會意識的錯位,在推動電影《年會不能停!》敘事之外,詮釋了現代職場規訓對人的異化,呈現出職場官僚主義亂象景觀,解構了職場主流視野中官僚、精英等主流價值,連綴起職場中自我意識與社會規則之間關系的思考,喜劇的批判性因此得以展開,而好人終得好報,壞人都受懲罰的大團圓式結尾,亦可詮釋為職場狂歡清醒后的救贖。
三、狂歡的場所:年會中的文化語境
在狂歡理論中,狂歡廣場的意義在于提供了全民皆可參與的平等空間。而年會這種能使不同階層匯聚交際的活動場所,也在電影中被賦予了狂歡廣場的文化語境。正如導演董潤年所說:“在等級復雜且森嚴的現代大企業中,不同層級的人物很難碰面,而年會是大企業里上到領導層、下到普通員工都會出現的地方。”電影中年會這一狂歡廣場成為推動情節發展、彰顯價值的社會文化空間。不管是對自我身份的認同,還是對職場身份的認同,都在文化語境中完成。電影《年會不能停!》中,年會的空間性與人的社會性緊緊捆綁在一起,它與角色的個體感知、社會認知等緊密關聯,是主觀意識在空間的投射,是人的存在方式的彰顯,是一種“文化意義得以延伸的符號場”。(宋春香.巴赫金思想與中國當代文論[M].北京: 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 53.)比如胡建林對職場的認知和行為邏輯,都始自1998年那場質樸溫馨的年會。
一方面,年會貫穿時間概念,是電影聚焦的主線,從1998年的配件廠年會,到大集團奢侈豪華的年會,形成了一套二元對立的文化語境,影片中所有二元對立的事物、價值取向、文化向度在這里角力,傳統職場觀念與現代職場邏輯、以胡建林為代表的平民視角和以徐文峰為代表的精英階層,以及破敗的、任人宰割的配件廠和亮麗的、擁有絕對權力的集團,等等,都從年會這一文化語境中延伸出來。在電影的最后,所有的矛盾、對立匯集在年會。年會上,一邊是公司高層陰謀方的阻撓,一邊是公司底層員工的互助,等級階層在年會中弱化,平日里被職場官僚體制輕視嘲諷的傳統價值取向與官僚價值觀糾纏斗爭,職場小人物被認同、被關注、渴求公平的本能訴求在年會這個狂歡廣場不斷放大,以胡建林為代表的底層員工在年會這個文化空間中重新獲取表達自我的權力,一首改編后的《我的未來不是夢+打工人之歌》讓年會的底層員工為之狂歡。在年會這個“消弭了等級階層”的狂歡角力場中,以胡建林為代表的傳統職場價值取向才有了戰勝高層官僚價值觀的可能性,底層小人物才有可能獲得最高權力代表董事長的認可,敵對勢力也才能夠得到應有的懲罰。故事也在年會狂歡的解構中傳達出對職場現實的批判,表現出對職場官僚文化意識的反思與審視。也因此,電影中的年會不再局限于銀幕構建的異質空間,還延展出電影主體精神價值空間,從而升華成反映職場集體意識或者文化聚合的社會文化空間。
除了貫穿全篇主線的年會這個宏觀層面的狂歡廣場之外,若干意義延伸出的狂歡小廣場也是推動電影《年會不能停!》情節敘事狂歡化的重要因素。其中既有酒吧派對、歡送儀式、洗浴會所等聚會交際狂歡的實體空間,也有基于認知差異和行為邏輯差異所形成的社會文化場域。在電影中,胡建林對現代職場的認知真空,現代職場員工對他傳統職業行為邏輯的認知缺陷,甚至雙方之間的知識結構差異、文化構架差異等,都構成了一個合理的狂歡廣場,這個基于雙方認知差異的狂歡語境的建構,為胡建林進入集團公司后異于常規的行為提供了內在邏輯支撐,也為后續一系列啼笑皆非的狂歡笑點鋪墊了合理預設,支撐起人物行為動機,使滑稽行為不突兀生硬,使觀眾跟隨著故事一起狂歡,會心一笑。
四、狂歡的言語:反諷戲謔的臺詞
電影《年會不能停!》還表現在語言狂歡化。在語言風格方面,狂歡化理論提出廣場語言概念,包括大眾文化的俚語俗語,運用夸張反諷、插科打諢、雙關隱喻等,強調語言的自由不羈和語言的表現能力,解構官方話語的規范嚴肅。而《年會不能停!》的創作,正源于對職場語言的好奇與興趣,正如董潤年所說:“寫一個職場故事的最初源頭是我在高中同學聚會上,第一次聽到了所謂的互聯網黑話。流行的語言是集體無意識的創作,是對現實最快速的映射。這些新興的術語和它們所映射的當代職場人的狀態,都讓我非常好奇和感興趣。”《年會不能停!》關于職場“黑話”的內容可謂一大亮點,這些“金句”狠狠共情著觀眾,這種臺詞語言的狂歡既是職場人集體無意識的表達,也是職場人在職場這個集體主義場域中生存狀態的映射。總體來看,《年會不能停!》的職場話語主要分為三大類型,第一類是職場底層員工面對職場龐大冗余的官僚體系時,以語言為武器的犀利表達,比如“孩子才做選擇,我們成年人都是做牛做馬和做不完的活”“咖啡哪有命苦,咖啡苦可以加奶,工作苦卻不能加薪”“雞湯不好嗎?雞湯多補啊。虛才要補呢,有干貨,誰喝雞湯啊”等,以及改編歌曲《我的未來不是夢+打工者之歌》,都展現著面對職場這個龐大社會機器的碾壓,底層員工集體無意識的話語體系,其中的反諷、自嘲幽默、聯想隱喻等,都洋溢著對抗職場壓力的狂歡式樂觀主義情愫。第二類是職場管理層的管理話語,影片通過狂歡戲謔的形式,以托馬斯向胡建林傳授如何當領導的三點心得,對職場高層管理話語體系進行了提煉,詮釋“能說不明白,就不說明白”“這個問題的關鍵是找到關鍵的問題”等領導管理話語的負面影響,深刻諷刺批判了職場管理“廢話文學”這一普遍現象。第三類是職場專業術語。本來在職場中專業術語是體現專業性,提高工作效能的專業化表達。《年會不能停!》通過“對齊顆粒度”“打通底層邏輯”“為實現顛覆性創新打好基礎”“聚焦垂直領域”“實現一個閉環的矩陣”等一系列職場術語,將這些原本不復雜的語匯復雜化,反映出這些華而不實語言增加職場壁壘的現實,電影將這些職場專業術語以狂歡化形式進行解構戲仿,最后發出來一句“顆粒度,整得我挺恍惚”的喟嘆和疑惑,完成對職場專業術語反思閉環,達成了對這些職場專業術語的祛魅處理。
結語
電影《年會不能停!》通過“身份錯置”的荒誕情節設置、狂歡化的人物角色塑造、狂歡廣場的建構以及語言臺詞的狂歡化處理等,結合類型化敘事結構,形成獨特的電影狂歡化敘事風格,使觀眾在觀影過程中既能夠跟隨電影一起狂歡,又能夠互文思索,觀照自身所處的現實社會,充滿對職場現代性的歡喜和辛酸、批判和反思,也為中國類型喜劇電影帶來新的意義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