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碩先生出身于繪畫世家,受其父親、長兄影響,幼年便能丹青。后就讀上海大學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專攻人物畫,由此開啟專業而系統的人物畫學習與創作。后任職于專業出版社,在信息資料與渠道獲得相對不易的年代,出版社大大拓展了其眼界。憑借自身的努力與天賦,聲名漸起。其后便進入令無數人向往的專業單位—上海中國畫院,技進業顯,畫名日隆,成為當今人物畫創作領域極具代表性的一位海派畫家。
韓碩先生的人物畫路是極其寬廣的,不死拘成格。他對古代人物畫的歷史發展脈絡極其熟稔,歷代名家如數家珍,凡心之所好皆取法學習。于貫休、陳老蓮、任伯年尤為傾心,用力最勤。他的取法絕不亦步亦趨,不囿于毫厘不爽地苛求形似,而是取其所需,棄與自己性情不相合者,加以己意,剪裁融通。此種帶有創造性的臨摹學習,至今而不廢。這消弭了臨摹與創作之間的鴻溝,二者不再是割裂式的孤立存在,彼此互濟,交融為一。略帶夸張變化的形態,遲澀綿連而從容的用筆,淡逸且似到非到的用色,成了他一貫的常規操作,只是隨著歲月的流遷不斷豐富著自我面貌的意蘊內涵。
如果說早年對古人經典作品的深入學習為其筆墨精神打下堅實基礎的話,那后來插畫、連環畫的繪制為他后來頗具時代性的巨制創作提供了寫實與經營位置的技法儲備。長期的手不停揮,使他練就了敏銳捕捉人物特征的過硬本領。他的歷史時代人物,寥寥幾筆,便能深刻而準確地表現出人物性格。看過他筆下的沈鈞儒、黃賓虹、吳昌碩、魯迅等白描式的人物形象,不得不服膺其筆簡而意足的本領。
韓碩先生對不同畫種之間同與異,始終保持一種清醒的界限感。他說:“素材寫生與連環畫不能等同于中國畫,但這可以作為中國畫創作的基礎,中國畫之所以成為中國畫,其筆墨核心不能變,筆墨的高下,對中國畫的品格高下有著決定性的意義。”筆墨,是中國畫堅守者必須論及的問題,尤其文人畫大興之后,筆墨幾乎便成了中國畫的代名詞。對筆墨好壞的價值判斷實在是個既直觀又復雜的問題。它的直觀處就在于,面對畫作時無障礙地對接,它的復雜處是視覺直觀后的心理感知與體驗。真有“拈花微笑”的禪機妙趣,悟者自通,惑者難悟,非言語所能盡道。
韓碩先生的筆墨是質厚而松活的,從容而略帶些許俏皮,這又實源于他的個性—純善而不呆板。他每以寬厚待人,有長者之風。談話間又常出其不意地隱露幽默戲謔,眾人在他“一本正經”中不覺捧腹是常有的事。這種秉性投射在筆墨上,所展現的審美傾向也就不足為怪了。他的筆墨總是給人一種活潑生動感,這種活潑生動感并非來自物象的形似,而是筆墨的真誠,不虛飾,不浮滑,有一種天然的寫意氣象。借助書法以錘煉筆墨這本是傳統中國修為的常規法門,并不新奇。不過入得法門的路徑抉擇,這就取決于個人的靈心了。韓碩先生于書法以觀想為務,極少臨帖,唯近幾年肆力金文,出手便有借尸還魂的氣象,比矻矻經年于法帖碑版間的眾多書家不遑多讓,別有一功。不得不說他在“感通”的素養上有獨絕的功夫。
對中國畫的時代性表達,一直是韓碩先生中國畫創作的一大原則。脫離時代寫真的藝術家,在他看來至少是有缺憾的。他熱衷于具有重大歷史性人物事件的繪畫表達,這使他的中國畫創作在呈現手段與表現精神上與時代的脈搏達至同頻共振的契合。 《熱血》 《南昌起義》《竹林七賢》等一系列主體性作品的成功,讓他走在了時代人物畫家的前列。對都市現代生活的描繪,也成了他踐行繪畫時代性的場域,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在他的筆下多了幾分簡單的純情,圖式現代而又不失筆墨韻味,為人物畫的當代轉型與探索提供了極有價值的實踐范樣。
一名畫家,被人提及時能有脫口而出的代表作,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能否有知名度極高的代表作,成為衡量一個畫家成就的重要參數之一。去今已遠的大畫家如范寬、郭熙、黃公望、王蒙等都有著聲望獨絕的代表作,成為其藝術成就獨一無二的代言。第九屆全國美展金獎作品—《熱血》,是韓碩先生人物畫創作不折不扣的代表性作品,讓他成功躋身于當代一線人物畫家行列。能在以繁復縟雜的制作工藝傾向大行其道的當下中國畫壇脫穎而出,這是極其不易的。題材選擇時代性的協律,構圖思量當代性的捕捉,固然是此作獲得成功的因素,然其筆墨上的古厚淡宕、以簡馭繁,使得帶有主體性創作的當代中國畫具有了純正的中國畫血統,讓傳統筆墨在時代題材創作中成功植入,讓傳統意義上的中國畫保持它應有的體面,或許更是其成功的根本。作品展現出中國傳統繪畫技法勾、皴、擦、染無施不可的熟練技巧,人物開臉往往三筆兩筆便能抓住個性特征,生動自然,極具寫意精神。看似毫不費力的紙墨相發,實則是平素實踐的苦心孤詣。只是佇立的幾個人物形象,想要讓大尺幅的畫面充盈而不空怯,是一個挑戰。韓碩先生借助山水畫中的構圖技巧,讓人物在上下的高低組合、左右的遠近關系在紀念碑式的整體組合造型中,有了參差變化。這與元代大畫家倪云林的名作《六君子》中的六棵古淡高逸的嘉木處理,異曲同工,真有同一鼻孔出氣的異代遙接的味道。
《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沈鈞儒》等平尺小幅系列人物造像,延續了熱血人物塑造的審美取向與藝術手法,人物特征準確生動、鮮活而富有感染力。筆簡而意足,加以略帶夸張的刻畫,人物特征更為突出,一望而知為某某。大面積的留白、簡潔的題款,完全是純正傳統寫意人物畫的當代延續,筆頭不可謂不大。所謂筆頭之大,在其自信、在其精準、在其從容,非關乎尺幅之大小、筆墨之闊狹。令觀者過目不忘,印象深刻。
同樣是革命題材的主題創作,其《南昌起義》在藝術手法的處理上顯然有別于《熱血》。人物眾多、背景復雜、尺幅巨大,這一系列的不同,勢必帶來相應的藝術手法處理的不同,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大場面、大場景的主題創作。讓復雜場景繁而不亂、雜而有序,就必須于人物主次、位置經營、筆墨輕重等方面作一番細致精謹的考量。理性的前期考量在繪制大作品中顯得尤為重要,連環畫的繪制經驗,為《南昌起義》的繪制提供了寶貴的經驗與理性前導。一位講求筆墨意趣而疏于復雜結構營造的畫家,碰到此類題材的大制作,囊中羞澀的窘態是可想而知的。問題不同,就必須采取不同的手段與處理方式。韓碩先生多畫種的涉獵,讓他在面對《南昌起義》這樣的作品時,多了幾分淡定與自信。在保持筆墨本身審美意蘊的同時,更多考量的是復雜人物的個性特征的刻畫,不同身份不同角色人物的動態塑造,以及人物與人物之間的組合關系。對于周恩來、葉挺、賀龍、朱德、劉伯承這五位領導者各具特色的塑造,無疑是整幅的靈魂。將其年齡大小、身份特征、當時心境、歷史價值一一成功地刻畫了出來,其背后的經營之力是常人所難以想見的。為了將這一歷史時刻體現得更富場景還原性與感染力,建筑、大炮、手槍、旗幟等人物配景一一做了符合畫面營造的藝術處理,畫面在縱橫線性沖突中彰顯了歷史場景的震撼。繪制大畫的喜悅多在成功以后,這繪制過程多是解決問題的復雜過程,觀者從其畫面中不難想象這樣的艱辛與付出。藝術與其他勞作實在沒有什么本質的差別,所不同的在于所從事的人的心境。韓碩先生在這一點上,確乎是一位在勞苦奮作中而能自得其樂的畫者,故而他的大制作繪畫在復雜糾葛中依舊葆有那份輕松與自在的筆墨情趣,這是不易得的。
對古代人物形象的塑造,始終是他繪畫領域割舍不斷的情結。《竹林七賢》廣為人知的題裁,他以大氣魄、大氣力,出之以大畫面,讓高人逸士的形象脫離了高邈而不可捉摸的想象世界。以實駕虛,實實在在的“竹林”,實實在在的“七賢”,純粹的人物塑造與竹林描繪,經以獨具匠心的空間營造與色彩敷染,竟然將文學世界中的歷史神秘感營造得可觀可觸,拉近了古人與今人的距離。繪畫終究還是有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就看畫者的本領了。至于韓碩先生歷史人物的描繪,其獨家的妙處實在不能一一盡道。
韓碩先生雖年近耄耋,然步履輕盈、色潤聲洪、精神矍鑠,常與年輕人談天論畫。他絕不以資歷而傲然人前,總以謙遜的姿態與人探討中國畫的種種。每出近作,供眾人賞評,常言“畫不好,大家多提意見”。這話于很多人來說,多是客套,若真提了,那后果是要自負的;但于韓碩先生,與他熟稔的同輩、后學大抵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