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本土化的時代表達

2024年適逢“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五周年—第十四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舉辦。7月18日，本屆全國美展油畫作品展于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開幕，同時開幕的還有本屆全國美展實驗藝術展。就油畫展而言，這是自1999年上海承辦全國美展油畫作品展以來，間隔了25年后的一次回歸，對于上海美術界來說意義重大。它既是近5年來全國范圍內油畫藝術創作成果在上海的一次集中亮相，某種意義上也是被譽為中國油畫發祥地的上海與歷經百年發展后的中國油畫的一次新的對話與交流。

呼應全國美展油畫展在上海展出，同期由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上海市美術家協會、劉海粟美術館、上海油畫雕塑院四家機構聯合主辦的“從上海出發—百年中國油畫掠影”展覽在上海劉海粟美術館開幕。同一座城市，不同的現場，歷史與今天相遇、對視、重疊、交織，百年歷程、當下狀態，可以說勾勒出中國油畫自現代以來發展的基本輪廓和面貌，生動地呈現了其背后波瀾起伏的近現代中國社會文化革新變遷的宏闊圖景。

在一個新的時代語境中，面對中國油畫百年來獨特的本土化、現代化演進之路，不免令人心生追憶和感慨，并于此基礎上思考和展望其未來的發展與諸多可能。

本文將以這段歷史中一個充滿了厚重藝術底蘊和傳奇故事的機構上海油畫雕塑院的油畫創作展開。此時此刻，本屆全國美展中上海油畫雕塑院入選參展油畫作品和“從上海出發—百年中國油畫掠影”中展出的油雕院前輩藝術家的油畫作品同時于浦江兩岸的美術館展出，圍繞它的藝術發展脈絡和不同時期的繪畫風格特征，將以一個極具代表性的濃縮之象來印證中國油畫的現代化探索之旅。

“上海油雕室”的誕生

上海油畫雕塑院建立于1965年，時名上海油畫雕塑創作研究室，簡稱“上海油雕室”，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第一家以油畫雕塑為主體的公立專業創作研究機構。創建之初基本成員來自1960年成立、1965年結束辦學的上海市美術?？茖W校。

上海油雕室自建立，即成為上海最重要的美術創作中心之一，成為上海優秀美術人才匯聚和佳作杰作迭出的主要陣地。創建之初油雕室的創作力量就非常強，人才之精之眾可謂占據上海美術界油畫、雕塑的大半壁江山。其中油畫組成員有吳大羽、周碧初、俞云階、張隆基、魏景山、邱瑞敏、邵隆海、陳逸飛、劉耀真、王永強等，雕塑組成員有張充仁、李楓、姚繼勛、嚴孟雄、章永浩、陳道坦、劉路得、陳得位、李唐壽、王大進、曾路夫、趙志榮、嚴友人、吳慧明、王志強、陳古魁等。

民國以降的老中青三代創作隊伍傳承有序、配置齊整，其中很多又是直接的師生關系，藝術上的聯系相當緊密。因而在其后時代的風云變幻與社會的跌宕變遷中，油雕室的藝術創作一方面在響應主流號召—為時代服務、為政治服務、為工農兵服務的過程中，不僅能不斷產生在當時具有影響力的作品，另一方面更為難得的是其中的某些作品在遠離那個年代的今天看來，無論是藝術的語言和表現力還是其所流露出來的屬于藝術家自我真實情感的部分，依然還是能夠吸引今人的目光，具有藝術的感染力。其后的歲月中，不斷有重要的創作人才加入油雕室，如哈定、肖峰、宋韌、夏葆元、俞曉夫、周長江等，在此不一一列舉。1985年11月，上海油雕室更名為上海油畫雕塑院。

縱觀油雕院的發展，可以發現它與時代變化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緊密的呼應與映射關系。油雕院在不同發展階段均有堪稱美術史意義的杰作誕生，并且在整個中國現當代美術發展的一些關鍵時間節點上，油雕院藝術家中亦不乏引領潮流之輩，產生過名噪一時并在藝術史進程中留下鮮明印跡的先鋒作品。

70年代，現實主義油畫創作異軍突起

20世紀70年代，是上海油畫繼20世紀早期勃發興盛之后，經過一個相對沉寂的時段迎來的又一高光時期。這個時期以上海油畫雕塑院為代表的上海現實主義創作在全國美術界受到廣泛關注，誕生了《黃河》《占領總統府》《開路先鋒》《紅旗》等在新中國美術史上獨樹一幟的革命現實主義創作的高峰之作，涌現出了陳逸飛、魏景山、夏葆元等一批在全國具有影響力的油畫創作精英，上海油雕室也因此在全國名聲大振，成為許多藝術學子內心向往之地。

在20世紀的中國美術進程中，現實主義創作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和影響，長期以來占據著中國美術創作的主流。源自西方的現實主義創作觀念和方法進入中國以后始終與本土現實相結合，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隨著風云變幻的社會變革和跌宕起伏的時代變遷，不斷嬗變與發展，在中國形成了獨特的發展面貌和風格語言。大量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品對歷史、時代、現實、生活的關注和表現，為今天留下了眾多生動、真實而寶貴的視覺圖像，這些圖像可以說最為直觀而深刻地反映了國家與民族歷史的變遷與發展。

現實主義繪畫也是上海油畫雕塑院的一個非常主要的藝術實踐和研究方向，尤其是70 年代，油雕室創作人員在積累了大量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在當時盛行的革命歷史題材和主題性創作中，不斷探索研究，逐漸形成了自身比較獨特的創作方法和觀念?！案锩默F實主義與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形式的民族化”等文藝創作思想在油雕院這一時期的代表性作品中得到了深刻的領悟與創造性地運用，產生了一批可以代表這個歷史階段美術創作水準的經典作品。這些既響應國家的主旋律同時又研究藝術自身規律的創作實踐，讓油雕室的作品能夠在當時千篇一律的“紅光亮”模式中脫穎而出，確立了上海油雕室在全國美術界的地位和影響力，產出了一批可以代表那個時代的精品力作。在今天保存下來的油雕院藝術作品和文獻中可以看到，即便是在那個特殊年代里，有些作品仍然很難得地體現出藝術家對于藝術規律的尊重、對藝術和人性真實一面的追求與表達。

這一成功背后，固然與上海城市內在的文化藝術傳承有關，與這座城市中西文化兼容并蓄的深厚底蘊有關，而落到具體的繪畫實踐則與他們的老師俞云階先生在當時結合了蘇派與法派油畫技法的創作教學方法直接關聯。

作為中國第二代油畫家的代表，俞云階先生的油畫藝術實踐有兩個主要來源：一是第一代油畫家顏文樑、徐悲鴻等名師所教授的法國學院派寫實油畫技巧；二是50年代中后期在中央美術學院馬克西莫夫油畫訓練班系統學習的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手法。他是同代人中將歐洲古典寫實油畫技巧和蘇派繪畫造型語言及創作觀念，同時掌握得最為充分全面的一位畫家。

陳丹青先生在《自我的紀念》一文中曾說：上海美專作為地方?？茖W校，能夠出現魏景山、陳逸飛、夏葆元等數位具有全國影響的畫家，是什么原因？詳察他們的師承，素描根底大致來自早年就讀民國時期老上海美專、后去解放區的孟光先生……；至于油畫創作的直接影響，則他們幾位至今感激早歲在重慶師從徐悲鴻、50年代上海市唯一一位北上師從馬克西莫夫的俞云階先生。……對夏、魏、陳、賴諸位在70年代率爾繪制巨幅的、群像的主題畫創作，俞先生居風氣之先，無疑具有指導引領之功。他是蘇聯油畫在當年上海唯一的真傳，他因右派身份在當時未能施展、也不可能施展的抱負，由他的學生，尤其是夏、魏、陳、賴，在“文革”中獲致出乎意料而合乎邏輯的發揚與開拓。

如果說20世紀早期上海作為西畫策源地在全國領一時之風尚，那么70年代這批革命現實主義題材油畫名作的出現則令上海再次成為在美術創作上具有全國引領性的城市。

同時，藝術的主流之外，還有潛流的存在，像顏文樑、林風眠、吳大羽、周碧初、張充仁、哈定等現代美術大家長期生活、創作、工作于這座城市，潤物細無聲般滋養著身邊的藝術后輩。這些潛流接續了20世紀早期的現代主義，同時也成為改革開放后上?，F代繪畫發展的一個重要基礎。

中國式油畫的多元探索與時代表達

改革開放以后，隨著思想的解放、視野的開闊、觀念的更新以及語言的拓展，上海油雕院的油畫創作煥發出新的激情與活力，也呈現出多元化的藝術面貌。

油畫家們敏感于時代的變化，立足現實，更深入復雜地反映生活、表現人性。對藝術本體的精研，對個性化表達的追求，對人本與人性的發掘，始終交織貫穿于他們的創作實踐。在新時期以來中國油畫前進道路上的不同探索方向，都可以發現走在前列的油雕院藝術家們的身影。

社會發展和城市變遷影響著他們的生命體驗和生活感受，也形成不同的文化語境中上海油畫獨特的藝術面貌和風格特征—即其歷史流變脈絡在與全國保持一致性的同時，始終有著自身的屬于“海上”特有的氣質、風韻與情調。

邵大箴先生曾這樣評價：“尤其在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之后，（上海油雕院）藝術家們解放思想，沖破舊的思維模式，發揮個性創造精神，探尋藝術創新之路……許多優秀作品在藝術的形式上求新求異和追求藝術語言更大的感染力，但不離傳統根基，不違背藝術原理；有開闊的藝術視野，大膽吸收外來藝術養分，善于為我所用，始終講究作品的民族氣派和堅持為社會大眾享用的原則，而決不步人后塵，東施效顰。他們的探索勇氣和創造成果，為上海增添了光彩，也豐富了中國現代藝術的寶庫！”

繼70年代上海油雕室現實主義創作高峰期后，80年代迎來創新性實驗性藝術在全國大放光彩，油畫作品俞曉夫的《我輕輕地敲門》、周長江的《互補系列》、張正剛的《空間》等探索性作品，引起全國反響，并斬獲多項大獎。在現實主義、寫實創作之外，帶有抽象性、表現性甚至觀念性的油畫創作亦成為油雕院藝術家關注和實踐的范圍。他們的藝術思考和創作實踐可以說真實而生動地反映了這一處于重要變革和轉折的歷史時期中國美術的豐富樣貌和多元走向。

本屆入選參加全國美展油畫展的作品，依然體現了上海油雕院守正創新的藝術傳統和精神脈絡，體現了藝術家們在學術上的深耕精研和自由包容。從俞曉夫的《小聚—我的玩偶之家》、殷雄的《歲月流金—夏衍和他的朋友們》到李鵬的《甲午悲歌》、石至瑩的《云岡樂印》、魯丹的《夜上海》、李依祎的《陸上行舟》、梁君儒的《馬背上的守護—鄂倫春護林馬隊進山》，無論是表現歷史題材還是現實主題，無論是關注傳統文化還是當下經驗，均呈現出扎實造型、精細刻畫及其與表現、寫意等手法相結合的多元化語言特征，展現了作者在進行繪畫創作時強調主體性，更多從自身的思考與經驗出發，賦予特定畫面人物或場景更多的個人視角、心理和情感表達。尤其在嚴肅題材作品中，這些因素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和親近感。同時，在他們的作品中也可強烈地感受到城市文脈和城市精神對于創作的深刻影響。

上海一直以來被譽為現代中國油畫的發祥地、西畫的搖籃。自近代開埠以來上海就具有的國際化、現代性特征，賦予了這座城市特殊的內涵和精神氣質。油畫在上海的發展一直是既與時代同步，又深受這座“魔都”城市人文氣息的浸染而自帶光芒，有著不同于其他地域和城市的迷人魅力與氣質。上海油雕院此次參展油畫作品所呈現的形態與樣貌，顯然與上海這座城市的文化特質分不開。這些繪畫圖像與視覺經驗顯然構成上海繪畫中富有自身特色且饒有意味的部分。同時放在全國的視野來看，相信它們對于探索中國油畫本土化的時代表達，亦將具有啟發性和建設性意義。

油畫中國化的過程，無論是采取寫實還是非寫實的繪畫表現形式，都是與中國本土思想文化藝術不斷深入結合的實踐過程，是中國畫家在社會變革的語境中對藝術發展和如何表現現實的問題不斷進行的實驗與探索。本屆全國美展上海油雕院入選油畫作品，從繪畫的題材、內容，形式、語言到風格、面貌，可以說切片式地濃縮體現了中國油畫本土化、當代化的實踐狀態。

今天處在一個多元發展的時代，各種新技術媒介、新藝術形式不斷出現，油畫創作的生態也發生了巨大變化。如何面對復雜變化的社會文化土壤并盡快吸收新的養分將其轉化為新的創作動能，是今天的油畫家需要不斷面對的時代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