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印的情書

一、水印的情書

坐上游船前往威尼斯。

迎面是風。深秋時節，風有些凜冽，卻是很爽。到處是水，我弄不清這水究竟是來自亞得里亞海海水、大運河河水，還是從潟湖涌來的湖水。大朵大朵的浪花噴薄而起，仿佛天幕，浩渺無際的混沌，幻化成靛藍、青黛、玫紫色花瓣。

快到島上了，美麗的威尼斯如夢般展現出她的俏麗。船快靠岸，水波只有靜流宛轉。岸邊停靠著許多船，整齊排列的貢多拉，是這里的特殊景觀。我們下來，在岸邊，以貢多拉為背景照相留念。

更縱遠一些的地方，是教堂的塔尖、嵯峨閃光的樓房，還有一座座形態備異的石橋與木橋。現在，可以清晰地看到水面的海鷗。它們有的在低空飛翔，頭部、頸部和背部雪白，翅羽是巖石灰，尾翼卻是黑色的。海鷗的色澤是高級的低調奢華，在這碧綠般綢緞鋪展的水面，靈動而嫵媚。它們還有的在向水面俯沖，尖嘴扎進水中，是在叼食小魚？

陽光照著，人群熙攘，威尼斯是夢中之城。

從貢多拉中走出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他強健而高挺，如雕塑般的面龐有著意大利男人獨特的立體性感。意大利盛產美男，那些古羅馬的后裔，經歷過征戰討伐、馳騁疆場的歲月。艱辛與嚴酷無情地淘汰著男人，略為羸弱的身體會在摧毀中泯滅于血腥的地下。一代又一代，活下來的男兒，如果不在和平年景自我糟蹋，不因虛無而貪吃嗜睡，他們依舊會有高挺、矯健的身姿。

眼前這個貢多拉的主人，長年在水上生活，劃動船槳以載客，但體力勞動并沒有讓他的身材發胖臃腫。適宜的勞作對人有一定好處，當然活計不能累得過頭，那是戕害。

我眼前突然浮現出那些在公元5世紀前來討生活的男人。那些鬢發濃密、身體健壯的男人駕著舢板來到這里，他們登上小島，一下子被這里平靜、安謐的景象吸引了。海風吹著原始森林，礁石一塊疊著一塊，平坦一些的地方，已現出簡陋的茅屋。更早到來的人們，在這個荒涼、隱蔽的地方住下來，不知他們是什么原因，又是怎么找到這個小島的。

鬢發濃密、身體健壯的男人原來是農民和漁民，他們多次受到游牧民族的襲擾。為了躲避搶劫殺戮，他們來到這里，并愛上了這里。

他們決定擴建島嶼，重建自己美好的家園。這里是亞得里亞海的一個小島，島上到處是礁石、樹木、叢林，多的是沖積而來的肥沃的泥土。他們首先選擇水不太深的沼澤地，先砍下樹木，將木樁一個挨一個向下打牢，再鋪上就地取材的石塊，然后用水泥往石塊的縫隙灌注，這就是地基，之后在地基上興建房屋。人們安定下來，在這里繁衍生息，養育子嗣。

一個男人——只有把女人娶進家門才叫男人，他的日子才有奔頭。曾經的海盜，如果他一直在煙波浩渺的海上顛簸，沒有岸邊可以靠攬的屋宇；如果他只有膂力勇猛的人生，而無甜美如酒的女人纏絆，這海盜只是毫無生路和希望的孤魂野鬼。他拼了性命在海上劫掠，他要那么多金銀財寶干什么？若不是岸邊木屋里有心愛女子的等候，他爭取到手的一切又有什么意思？有了那個女人，他將寶物交付于她，她嗔怪他的冒險，可她用女人的柔弱與溫情纏住了這個男人的心，男人覺得一切就有了意義。他在以后會收手不干，只為女人祈盼他平安的禱告。是的，不羈海盜的所有行徑，若有一個女人的牽掛，天使也會在哭泣中原諒他的罪孽。

于是，在威尼斯，陸續迎來了面若桃花的女人。她們洗手制羹，威尼斯炊煙裊裊升騰。春藤般繚繞的女人，牽住了男人放蕩的心魂。這里到處是屋宇、船帆、纖繩與碼頭，也頒布了律令、準則、交易與政策。很多年過去，在地中海這個大海灣，威尼斯發展成一個繁榮富庶的城市，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社會以及共和國。這里是亞得里亞海最繁忙的港口。波光瀲滟中，威尼斯共和國以其妙曼之姿挺立于世，成為地中海的貿易中心。時光變遷，曾經的茅寮已變成華美的屋宇。這里有民宅、府邸、鐘樓，還有議會廳、法院和監獄。作為威尼斯共和國，一切悉數盡有。

每每望去，威尼斯已丟掉青澀嫩雅的少女模樣，日益成為穩重高貴的女王。歷經千年，她丟掉浮躁、夸張，變得更加寬宥、仁慈，她是當之無愧的亞得里亞海女王。14至15世紀，威尼斯迎來了自己的全盛期。

16世紀的哥倫布駕駛帆船的世紀性航海，讓他在猝不及防中發現了存在于美洲的另一個新大陸。地中海文明向美洲傾斜，歐洲的商貿中心向大西洋沿岸轉移，威尼斯繁花似錦的前程出現頹勢。比較讓人難過的是，法國的拿破侖率軍占領威尼斯，他預以征服歐洲，豈能放過美如鉆石般的威尼斯？他站在島上，宣布自己是威尼斯的新主人。1000多年歷史的威尼斯共和國覆亡。之后，威尼斯又遭遇不測。1849年，威尼斯反抗奧地利，獨立戰爭中，剽悍的威尼斯人獲勝，但它已不是作為獨立共和國存在，而是歸屬了意大利。

時光流轉，威尼斯已建成迷人景致，詩人、畫家、音樂家為之傾情，為之寫下無數水印的情書。人們翻山越嶺趕到這里，仿佛朝拜心中的至美女王。柔波、碧浪、礁石、潮汐，到處是無以言喻之美。展曦來臨，對影成雙的教堂、府邸、石橋和鐘樓在蕩漾碧波中疊映，空氣中到處是鮮花的味道。若是傳來古老教堂的鐘聲，窗欞和塔頂的鴿子會撲棱著白色或灰色的羽翼向四處散開和平的弧線；如果深夜來臨，無眠的海域上，漁火與燈盞就閃爍迷離，月光里的面頰和瞳仁，將憂傷和煩緒驅遣，睡眠都覺得是在浪費光陰。漆黑的里巷中，總有夜游者晃蕩的身影。

人們的眼睛看不過來威尼斯島上這120多座教堂，連同120多座鐘樓，60多座男、女修道院，40多座宮殿，還有數不盡的大橋、小橋和五彩繽紛的民宅與商鋪。

水印蕩漾，幻覺如夢。

威尼斯是多情者的天堂。

我沿著狹窄的街道一路走著，然后又是豁然天光。著名的圣馬可廣場到了。四匝全是備式風格的樓房，還有教堂和議政廳。鴿子自在飛著，或落在地上啄食，它們早已榮辱不驚。太多的游人，它們早已習慣了。

我一路走著，僻靜處，總能看到成雙結對的男女手牽著手。又見一對中年男女，男子西裝革履，很有紳士派頭，但不是蒼白無力的那種。他身邊依偎著一個與他差不多年齡的女子，那女子顯然同他的裝扮不一個風格。女子著波希米亞衣裙，華麗而有些俗氣，卻是不拘而灑脫。那女子是干什么的，不知道，只見他們在一個拐角處緊緊擁吻在一起。走出去我才發現，西方男子沒大有少女崇拜，在他們看來，年輕不是高價值；而那些成熟、有感覺的女性，無論年齡幾許，才是可以交往的趣味伴侶。但前提是大家都有陽光明媚的氣質，內心依舊燃燒著對生命的向往和熱愛的小火苗。

有一段時間，一些中國男人不知哪來的性別優越感，他們略為有些權力和金錢就驕傲得不知王二哥貴姓。他們以帶出去的女伴年輕貌美作為炫耀的資本。大家聚會，男人說，可不要帶老的、丑的女人前來。越是身體孱弱、性力稀薄的男人，越是對女人的年輕十分看重。他若是有點小權力，就以帶出年輕小妹為榮。他全然不管那些小妹為什么要跟他交往，小妹肯定要圖他些什么，所謂彼此的情分只能是疑點重重。但這類男人寧愿生活在自欺中。某一天，他失去手中的權力，小妹逃之不及。這類男人，因為自己身骨無力、情操無德，故鼓吹少女崇拜，以免靈肉尷尬。那些心智和膂力皆行的真漢子，才懂得活得漂亮，不迷茫、不依賴、有自尊，卻又有萬般風情的女子的無窮妙意和不盡妖嬈。

當然，中國現在年輕一代的男人，他們開始更加欣賞那些柔婉又有力量的女子，年輕貌美不再是衡量女人的唯一標準。

一通感慨之后，我繼續在威尼斯的里巷岸邊閑逛。我進到一個燒制玻璃器皿的作坊，見一位男士正在玩魔術一般將一團彩色液體經過吹制鍛打，變幻成色彩繽紛、形態各異的玻璃用品或工藝制品。意大利自古有聞名世界的玻璃制造業，但我對這些并不大上心。我仍然對這里的人文傳承感興趣。

我在廣場的一個矮凳上坐下。我知道，我此次來到威尼斯，是為了致敬一個人，他就是俄裔美籍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布羅茨基。他為威尼斯寫下不盡的情結，并長眠于此。

二、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顯然我來早了，我是在10月中旬來到威尼斯，不是布羅茨基到來的12月。布羅茨基總是在圣誕節之前抵達這里。他的心魂早已和淺海之上沼澤水畔建立的這座城市有著生死相依的通靈。

那是1972年冬，他從美國來到威尼斯。

早在半年前，也可以說是政治迫害，或者說是情斷緣盡，他被驅逐出蘇聯。在法國，他見過自己敬佩的詩人奧登之后來到美國。很快，他憑自己出眾的才華，在美國密歇根大學找到一份教職。他與同氣相求的美國杰出女性思想家蘇珊·桑塔格相識相知，很快進入了美國文壇。

是年12月，學校放假，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利用休息時間到威尼斯去。早年他的前女友曾送給他幾張關于威尼斯的明信片，那絕色水域給富于想象力的布羅茨基以震撼與憧憬。

威尼斯，即使在冬天，低溫不僅無法減損其美，反而使其于幽冷香冽中更加妙曼。威尼斯，孤旅之人布羅茨基來了。

一個熟人來接他上岸，此人便是研究斯拉夫語言與文化的研究者瑪麗亞·朵利亞·德·祖利亞尼。她的名字又長又拗口，我們且稱她為祖小姐。祖小姐是意大利人，她有一米七八的個頭，亭亭玉立。她的年齡與布羅茨基相仿，具備意大利女子特有的絕色風韻。研究斯拉夫文化，祖小姐當然與蘇聯文學藝術界的人有密切聯系。布羅茨基與祖小姐在長年通信中彼此熟稔。

祖小姐帶布羅茨基在一個友人空置的房子里住下。此時布羅茨基手頭還不寬裕，有朋友資助住宿最好。

布羅茨基和祖小姐交往以后發現，他們可以做到超越男女關系的親密。他們彼此印象好，卻不是卿卿我我的相處模式。他們彼此不是對方的“菜”，這使他們相處起來更加自然。

祖小姐是意大利共產黨員，而布羅茨基則是為布爾什維克所不容的持不同政見者。因為她的美麗與善良，他說：“我原諒了她意大利共產黨員的身份。”

祖小姐領著布羅茨基在威尼斯迷宮般的內巷、街區、水域轉悠。他們之間發展不了濃情蜜意的情侶關系，自然也沒有過于強烈的感情非要纏磨在一起。祖小姐盡到地主之誼后，接下來他們分別做自己的事了。

布羅茨基常常一個人走來走去，那魚腥和海藻味讓他覺得陶醉。威尼斯的冬天，行人和游人稀少，寂寥空曠，符合布羅茨基的審美。寒風冷峭，凜凜冬雪飄下來，水面不會結冰，只見花朵落人海水，馬上融化，而鐘樓、屋宇和石橋，還有內巷狹窄的街道，都被一層層銀色覆蓋。

那么冷，那么靜，這都是布羅茨基想要的。

冬夜，一個孤獨的行者。

威尼斯是他冬夜的友人。威尼斯的冬天只有冷冽，沒有溫暖，但他卻覺得愜意。一年又一年，逢到冬季，他就在威尼斯住下。他與祖小姐的關系漸漸疏遠，兩個人觀念不同，很難維持緊密的關系。他在威尼斯已熟門熟路，已不需要像祖小姐這樣的向導。他冬天到威尼斯，往往住在朋友空下來的房間里，或是自己租住價格便宜的公寓。他大概會待上十天二十天，可以一個人長長地晃悠、出神和構思。

他走上嘆息橋。一邊是整潔華美的樓房，青白石砌，這是當年政府審訊犯人的法庭；另一邊灰暗潮濕，是關押犯人的牢房。當年囚犯被審過后，從橋上走進牢獄，嘆息再多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或者是罪有應得的懲罰。

他是遭遇厄運，絕不是有罪。他被當成精神病人關起來，然后是被流放。這又能怎么樣？一個不經歷命運淬火的男人還叫男人嗎？

望著嘆息橋下的汪汪水波，他仿佛看到那個令他難以忘懷的初戀巴斯曼諾娃。

1962年3月初的一天，在圣彼得堡，已經以寫詩出名的布羅茨基在朋友的一個家庭音樂聚會上，與年輕女畫家巴斯曼諾娃相遇。他見到她便魂不守舍。這一年，他22歲，女畫家大他兩歲。

巴斯曼諾娃究竟有多美，聽聽一向以高貴貌美著稱的阿赫瑪托娃的描述吧，她說巴斯曼諾娃有著一頭漂亮的栗子色頭發，身段婀娜，雙眼碧綠如寶石。她說巴斯曼諾娃“不施粉黛，猶如冷水”。

冰雪美人是巴斯曼諾娃的外部特征，她的內里則以理智清醒為標簽。如此客觀、嚴謹、秩序感極強的人若是淪陷于布羅茨基，那一定是她自我昏迷得無可自禁。她再理性，畢竟是個只有24歲的年輕姑娘。她沉醉于布羅茨基俊朗帥氣的外表。22歲的布羅茨基，有著猶太男子立體的雕塑感十足的面容。他的眼神憂郁而熱烈，鼻翼高挺，下巴輪廓分明。他有著俊彥拔峭的身姿，站在那里，就像秋天蘇聯原野上直立的白楊樹。順便說一句，布羅茨基更是越老越帥氣，40歲以后的他于滄桑突變中，仍有豐神逸美之形容。

且說巴斯曼諾娃，她不僅沉醉于布羅茨基的外貌，還被他動人的才華、如火山般的激情所吸引。她理智上知道，這個個性強烈的詩人不是她的歸宿，他無法帶給她安定的港灣用于遮風避雨；相反，他有極為動蕩的天性，有獨生子的任性，有桀驁不馴的精神氣質。他的自我與反抗，極為奇異地幻化為精英特征，情緒轉變成意識形態的憤懣性炸裂。她沒有想到，這個男人在成熟以后，因為這種秉性融合與追省，竟成為影響世界文學的巨子。

巴斯曼諾娃知道自己和他全無前途，但年輕女子總有感性時的昏迷，她淪陷了。要知道，女人的淪陷從來都是自己情愿；否則，沒有哪個男人可以最終強迫得了她。是的，她愿意。她俯身于他，讓他的快樂無以言說，他為她寫了大量的情詩。這是獻詞，獻給他心中的女皇。

此時，他們相愛，她化為柔指纏繞在他烈焰的枝條。

卻會感到灼傷。于是她必須要告訴他：“我不打算嫁給任何人。”“為什么？”他不明白她的意圖和打算，他們激烈地爭吵。她逃跑，他陷入暴怒中。后來，他知道她與自己的好友，也是詩人的博貝舍夫同居。這可把布羅茨基惹怒了。他跑到列寧格勒，也就是圣彼得堡找他們論戰。這又是讓人陷入尷尬絕望之境的情感鬧劇。

布羅茨基無法平復自己的情緒時，割腕自殺，幸虧被搶救過來。

自從巴斯曼諾娃離開了他，布羅茨基寫的詩總是哀歌。他的后半生總在憑吊他失去的愛情。

隨后的年月，布羅茨基的確經歷著政治迫害，但是他因失戀導致的壞心情，壓抑、難過、煎熬匯成的流水鐵柱，仍是將他打蒙。他性格的極端，從個人情緒轉化為反體制、反社會的催化劑，這一點我們也不應該忽略。我們習慣于去談大歷史，實則歷史縫隙纏絆的性格枝蔓，也成為歷史不可繞過的真相。比如，性格、身體與反抗者精神與書寫難道沒有關聯嗎？肝郁不舒的人，更可能成為批判型知識分子。當然，這得看這個人是否具備成為一個杰出創造者的天資稟賦。

布羅茨基的批判性必然會冒犯一些人。他被關進精神病院，并有一段時間被流放到北方的阿爾漢格爾斯克。

他全然料想不到，在流放地，巴斯曼諾娃竟然來找他。這個內心強大、有著隱性力量的女人，與布羅茨基在惡劣的環境中同居。不久，她懷孕了。

1968年，巴斯曼諾娃生下了她和布羅茨基的兒子。她卻拒絕孩子冠布羅茨基姓氏。她仍然選擇不嫁，獨自撫養孩子。

1972年6月，是迫害，也是萬念俱灰，布羅茨基獨自逃亡美國。從此，流亡、女人、詩歌，將是他惆悵歲月中朵瓣繁復而又芳香不凋的花環。

如今，他在橋畔徘徊，往事如夢。若說時間可以將水凝聚成琥珀般的眼淚，在他心底，水也稀釋了難熬的光陰。

望著威尼斯的水面，低回之時，他似乎再一次看到巴斯曼諾娃秀麗的長發宛轉在水流的漩渦中。

水在稀釋記憶的痛穴。布羅茨基現在又結婚了。

那是他有一年應邀到法國巴黎索邦大學講課，下面聽講的一個女學生讓他驚詫，她與巴斯曼諾娃眉眼、個頭都極為相似，只是看起來沒那么凜冽，更溫暖一些。

她叫瑪麗亞·索察尼，是俄裔意大利人。同鄉故舊，美人英雄，自然擦出了火花。隨后，索察尼到了美國，成為一名新聞記者，自然與布羅茨基喜結連理，并有了孩子。他們有年齡上的差距，但不妨礙彼此相愛。漸漸地，布羅茨基已從痛苦的記憶中恢復過來。

任何平穩安定的生活都無法讓他沉溺，他的天性使他必須讓寂寥、沮喪、虛無如一簇簇箭矢擊中他的胸口。傷懷才能賦詩。

于是，他選擇在冬天來到威尼斯，獨自一人，不帶妻小。他正是要體驗孤獨，體驗沉郁的心空翻卷出大朵大朵的烏云。于是，那些詞語來到唇邊，一個詞又一個詞出來了，他提筆摹狀便是。他說，旅行滋養了精神。

但是這一年，有一個朋友陪伴了他的旅程。

1977年，他的美國好友蘇珊·桑塔格陪他來參加冬季的“威尼斯雙年展”。蘇珊是美國頂尖的批評家，她對布羅茨基非常欣賞，尤其對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人、文學家敬佩之極。

布羅茨基與蘇珊之間有著獨異的第三種感情。蘇珊大他7歲，他們之間是亦情亦友：比情人少一些，比朋友多一些；心心相印，卻不生曖昧。

布羅茨基到美國以后，對這里的后現代文化難以適應。他在蘇聯感受的是濃郁沉重的受難感，文字有著比鉛石和碩石雨還砸人的撞碎感；但他慶幸很快就結識了蘇珊，讓他的交談語境不至于中斷。

蘇珊視野寬廣、語言美質。她欣賞俄羅斯那富于救贖與激情的語言，欣賞布羅茨基高貴而嚴苛的詩性尊嚴。她對美國文化的淺薄難以茍同，認為西方的傳統批評已經失傳，失卻了犀利又瑰麗的傳統。她認為布羅茨基是俄羅斯白銀時代最好的繼承者。她說他的到來仿佛導彈炸開了美國文壇的平庸與沉悶。

兩個好友結伴來到威尼斯，參加世界各國作家和藝術家的盛會。

這一晚，文學藝術家晚餐后聚在一起開詩歌朗誦會。

布羅茨基朗誦了自己的詩。哀傷攫住了他。她則感到一陣陣顫抖。她寫道：“他吟誦，他啜泣，他看上去華貴。”

這是典型的蘇珊用語：干凈利落、高級動人。

此時已37歲的布羅茨基比年輕時代更耐看，他已丟掉許多毛糙，其魅力奪人心魄。蘇珊的欣賞與鼓勵，讓布羅茨基感到異國的暖意。在他隨后寫下的關于威尼斯的著作中，有一本正是獻給蘇珊的。

是的，多數時間他孤身前往威尼斯。木已蕭索，水已蕭索。在冬夜，一個孤人，像極了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寒冬夜行人》里的場境。卡爾維諾此書中的小標題，像極了布羅茨基的一生：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在市郊外；從陡峭懸崖探出身軀；不怕寒風和暈眩；向黑黢黢的下邊觀看；在一片片纏繞交錯的網線中；在月光照映的落葉上；在空墓穴周圍；什么故事都在那頭等待結果。

布羅茨基在等待什么結果呢？

三、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以死亡為終結

12月下旬的威尼斯已經很冷了，我不明白布羅茨基為什么在寒冷的冬天出游。

我在一則資料里看到過這么一句話：布羅茨基總是怕熱，他總是喜歡到寒冷的地方去。

讀到這里，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糟了，是貪涼過早索了他的命。寒濕之氣早已入侵了他的內里，陽氣不足，血流不暢，他因心臟病猝死，原因正與此相關。

誰會相信我現在說的這些話呢？

我們總習慣以美學的方式談論創造者的某種病理學特征，即使詩人之死，也被附加上純粹、絕對的莊嚴神圣感，誰愿意去探尋詩人背后的日常生活細節和生活習慣呢？只有我，如此庸俗之人，才會將宏大主題之參天大樹下降到枝末細梢的微弱之處。

但是，姑且聽我發一下庸俗之論，興許我的這番話是對生命細節的另一種角度的思考。在表達我的看法之前，我的目光仍追隨著冬季孤旅之人布羅茨基。

布羅茨基走在寒風凜冽的威尼斯的大街小巷。冷峭有風的日子，他才覺得憋悶的心區可以舒暢些。行人不來，街衢寂寥，有水之處，到處是純美的影子。當他穿過迷宮一般的內巷時，他不知是在逃避自我還是在追尋一個目標；不知是成了一個美的獵人，還是成了病的獵物。

到處是潮濕與寒冷，他卻認為自己獨享這份厚愛與饋贈。他穿著體面的夾克，打著黑色的領帶，連御寒的羽絨衣也沒有穿。他吟誦著低溫的美，幽遠曠達，適宜沉思與創造，許多詞語在復活。俯瞰水面，它隨意賦形，以婉約和柔韌刻畫深情與意志。百舸爭流，不因冷而蕭條，岸邊傳來憂傷的歌聲，比史詩還動人。雪花與潮汐，完成致命的親吻。

布羅茨基不想探究俗世的道理，他將美感置放于身體之上。寒冷透骨，卻有蹂躪般的暢快。殊不知，他身上的一些陽氣在耗散。

若是有人告訴他穿暖一些，他一定反駁說，我熱，我總覺體內燥熱。他在耗陽，卻以虛熱為表征。

不僅是布羅茨基，多少人不是這樣以為的？

借著布羅茨基，我想起身邊的幾個人。

許多男人都貪涼。

一個北方的文學編輯前不久死于心臟病，享年46歲。他總是覺得熱，也懂得鍛煉。秋冬晨跑，他依舊短衣短衫。他說自己一跑動就出汗。他不知道，寒冷傷了他的腎氣，他已鎖不住元陽。越是不懼冷的人，身體越是處在麻木無覺的狀態，陽氣一直在外泄，等到某一天陽氣耗盡，便已危哉。某一天，他猝死在晨跑的路上。

我還認識一個文友，他曾經在東北待過數年。他說他曾經在那里跟一個師傅學拳。冬天的東北非常寒冷，尤其是凌晨。師傅要求所有跟他學拳的徒弟每人交3000元。那時，3000元是個不小的數額。學拳一個月，每天來，每天還給100元，不來則每天扣100元。師傅的目的是敦促每個人都能來，不偷懶。他們天不亮就集中于露天空地練拳。師傅說，一天不練自己知道，三天不練上天知道。意思是說，要自律，要有恒心和意志力。這話說得勵志。可在數九寒天的東北練拳腳，卻傷了肺腑。文友說，一身好武藝的師傅剛過60歲就去世了。他有意志，卻無性命。他的好拳腳有什么用呢？民間有許多人看似強梁果絕，外人卻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只知鍛煉會強身健骨，卻不知將血肉之軀置于罡風邪雨中摧殘，濕寒入骨，不僅鍛煉不出好身體，反而會折損壽數。

包括這個文友，當他在講述師傅時，講的不是教訓，不是對師傅偏頗執念的醒悟，而仍是敬佩其意志力。現在，他來到南方，依舊堅持鍛煉。他堅持的是一天兩次跑步，晨跑和夜跑。晨光熹微他就起來跑步了，晚飯以后他仍然跑步，無論四季。即使深秋和初冬，他仍然穿單薄衣衫，甚至短褲短衫。他說一跑動就出汗，還是穿少一些比較舒適。天冷還出汗，這可不是好事。我告訴他，你這是虛汗，在傷津，還是不要那么涼，內里的陽氣一直損耗可不好。男人一動就出汗是在傷血，汗即津，津即血。他說他身體好著呢，根本就不怕冷，我心里又是一沉。他說因為從東北到南方，對這里漫長的熱天無法適應。除了冬天，其他三季他都開空調。他貪涼，總覺得燥熱。

他原本有不錯的體質，體溫略有偏高，本身免疫力強，很好的身子骨。可惜，他不懂身體的奧秘，在濫用乃至消耗原本的熱能。他原來身材精干，彈跳騰挪，矯健性感。他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鬈發，面孔紅彤彤的，下巴線條清晰立體。他沒有男知識分子的蒼白羸弱，身體健壯卻有危險潛伏。

現在，他已無往日的神采，衰老得尤其厲害。他臉色發暗，身體也明顯佝僂下來。有一次他騎車，因一陣眩暈而摔倒，摔斷了七根肋骨。他在寒冷中骨骼變脆，血已不再養骨，骨不再是有水澆灌的樹木，而成了無水滋養的干柴。他摔下車來，自然會骨折。而他之所以眩暈，仍然是血氣走不到大腦的緣故。漸漸地，他出汗少了，陽氣已經耗不起了。他一直在耗下去，未來堪憂。但在生命最后的結果未揭曉前，他不會聽從任何忠言。唉，一人一命哪！他說他也時有恐懼，可他終歸不相信都是濕寒惹的病。他只要注意一下就可以轉危為安，可他沒有這個悟覺。

是否大多數男人都認為知道這些細屑瑣事不是悟覺而是平庸呢？

回到布羅茨基。他在威尼斯的冬夜，在黑暗幽冷中擁抱低溫的美。他寫了許多哀歌，卻為威尼斯不吝奉上自己的獻詞——《水印：魂系威尼斯》。

他為世人寫出絕美氣質的威尼斯，這已回報了他此生的饋贈。我們還能要求他多少？冷氣撬開了他的靈感之門。面對布羅茨基，以及許多西方人，我們不要與他們去談中醫理論，什么陽氣、腎水、寒濕，這些全是模糊不清的東西，沒有準確清晰的科學數據哪里靠得住，他們不信。

那一年，即1996年1月28日，布羅茨基造訪過威尼斯之后返回了美國。這一晚，在美國紐約莫頓街44號他的寓所，他收拾好旅行箱——箱子里裝著他正在寫作的文稿，第二天便要去南哈迪旅行。他相信此次行程可以給他增添新的寫作素材。他已在世界享譽盛名，1987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1991年獲美國桂冠詩人獎。得獎固然是對他創作的肯定，但是之于一個創造者，他永遠在路上，無所謂抵達終極。

這晚，他睡眠深沉，前所未有地良好。誰也不知道他是否在寬廣的水域經歷著什么。他是掙扎，還是徜徉于繁茂的藻草、堅實的見殼、閃光的云母和斑斕的琥珀之間？他一定在迷人的海底世界擁抱著無盡的沼澤、湍流與漩渦。多么美，情書寫亦寫不完，索性撒手于塵世擾攘，縱情于無邊遼闊。

次日，親眷發現布羅茨基在睡夢中辭世。他死于突發心臟病，享年56歲。

壽數太淺，本該活到皤然白發的暮年。他性急了些。

可英雄哪有暮年，他不允許有步履蹣跚的暮年。

英雄身上流淌著沸騰的紅色血液，烈焰飛舞，煽動世風人心。英雄從不考慮個人，疆場和書牘均是遼闊。英雄無法奢談攝生延年，他鼓蕩雄風、激勵世人的氣概，就是用力活過，這足夠了。

布羅茨基之死驚動了寫作中人。蘇珊無法接受摯友離世的事實。布羅茨基看起來一直身材健壯、高貴華美，卻不料竟先她而去。她在認識他之前已得了乳腺癌，至今仍然活著。

是的，她在布羅茨基離世后仍然活了8年。她死于2004年，抗癌30年，71歲去世。她懂得布羅茨基的價值，她在他的追悼會上，望著這個美男子不凋的遺容，心里在說：“俄羅斯是他的思想和才能中一切最微妙、最大膽、最富饒和最敬畏的東西的源泉。但他無論是出于驕傲或是憤怒，以及焦慮，他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的偉大別處。”

布羅茨基的妻子和親友考慮他的葬處。人們想到他生前曾經說過的話：死后若是葬在威尼斯卻是一件幸運的事。

布羅茨基沒有想到一語成讖，他的隨便一句話竟這樣兌現。

蘇珊對他的妻子說：“也許威尼斯是他理想的歸宿。”

在威尼斯古老的圣米歇爾公墓，親人為他選了墓穴。布羅茨基的妻子索察尼為他選了一句普羅佩提烏斯的哀詩：“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以死亡為終結。”她囑人將此詩刻在大理石墓碑上。

布羅茨基將與威尼斯永遠擁抱，不會松手。

水域寬廣，他將永恒地眺望翠綠的椰樹、靛藍的波光，他將是日日夜夜為威尼斯書寫情書的癡漢。

威尼斯因布羅茨基長眠于此，更加深邃蘊藉。

四、我想我就要走了，大海為什么還不平靜

關于威尼斯，我還得補記一件事。

那一天，我正在圣馬可廣場閑逛，接到詩人朋友世賓的電話，他說我們共同的朋友東蕩子于10月11日因心臟病突發猝然離世，葬禮在這幾天舉行，問我可否參加。我感到驚詫和悲傷。本該為東蕩子送最后一程，無奈我人在國外，只能遙寄哀思。

我望著威尼斯無處不在的萬海之海，不禁想起東蕩子寫過這樣的詩句：

我想我就要走了，

大海為什么還不平靜。

我心說：蕩子，大海離你并不很近，你為什么要走，為什么會關心大海是否平靜，難道東蕩子已預卜了未來？

不是的。聽世賓說，出事那天，東蕩子始終精神良好，他整個白天都與友人在市里看房子。傍晚時分，他回到自家樓下，覺得人比較疲倦，心口有些堵。他沒當什么大事，只是喊樓上的妻子小雨下來接他一下。誰想，即刻他便倒地不起，還沒送到醫院就已停止了呼吸。

東蕩子生于1964年10月15日，到2013年10月11日，他差4天才滿49歲。

他生于秋死于秋。他曾經說過，他在秋天去天堂維修柵欄，他秋天的王冠在那里最為耀眼。可他又是忘不了水，即使“黃昏朝向它的眼里奔來，猶如我的青春馳入湖底”。

那時，我感覺途中景致已變得索然，我在回憶與東蕩子交往的一些場景。有一年秋天，我們廣東省作協組織采風，參觀林芝的一些景點時，我心力不夠，待在大巴上。東蕩子也沒有下車，我們在那里聊天，不覺說到衰老。他因為辭職，從事自由職業。他說日常生計倒也沒什么擔憂，只是害怕年老以后重病住院，若無社保或醫保，會有壓力。他這樣揚長而去，連這份壓力也不給自己留下。

東蕩子和同為作家的妻子聶小雨住在增城。有一次我和巫國明、阿櫻去到他家，他像個木匠一樣精心設計裝修的書房、玻璃房以及樓上陽臺的花榭涼亭，讓人驚羨。東蕩子始終對生活有熱情，他胡子翹起，眼神時而野獵、時而憂傷。那些年，他以仁慈為主調，詩歌創作正在爆發期，組詩《阿斯加》令詩壇轟動。他那種平樸而又雋永的語言，仿佛神諭。

東蕩子也是因心臟病去世。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因心臟病去世？光是細數2021年，我聽到因此病過世的文人就不在少數：胡續冬、野牛、陶春、黃孝陽、杜立明等，年紀都不太大，竟早早撒手人寰。2022年1月22日，著名電影人趙軍也因心臟病猝死，享年63歲。趙軍創造了許多電影界傳奇，我們與他曾在20世紀90年代有過接觸。那時，他每周組織我們去到他供職的省電影公司簡陋的影廳看電影。那是一段難忘的精神盛宴。唉，真是天妒英才。

心臟病，都是心臟病，為什么這種病索了這么多人的命？

死者已與山阿同體，歸于永恒。也許上蒼是讓這些富有創造天賦之人來到這個世上完成一些使命，一旦他們抵達常人所不可能抵達的極限，使命完成，他們就要隱遁。

死者為大，誰都不必去詢問他們在生前有哪些細節不當導致此種厄運。這些都不重要了。總之，他們已加入亡靈也可以說是智者的行列，與星辰伴隨，在蒼穹之上仙游。

威尼斯，亞得里亞海海水也總是不平靜。

此時我寫作此文，追憶緬懷葬于此地的布羅茨基。他去世于今已整整26年，人們總在談論他，威尼斯因他寫下的情書更嫵媚動人。

文童已接近尾聲，我突然想起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這本書。他借助漫游者威尼斯人馬可·波羅每次到中國向元朝皇帝忽必烈匯報各地城市見聞，向他講述了55座風姿備異的城市。

天就要亮了，忽必烈在湖面陣陣漣漪的宋王朝舊宮聽馬可·波羅講述，毫無倦意。他說：“再講一個吧。”馬可·波羅說：“陛下，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城市都講給你聽了。”“還有一個你未講，那是威尼斯。”“你以為我一直在講的是其他什么嗎？”“我從未聽到你提及她的名字。”“我每次描述一座城市時，其實都會講威尼斯的事。為了區分其他城市的特點，我必須總是先從一座總隱于其后的城市出發。對于我，那座城市就是威尼斯。”

馬可·波羅周游了世界，心中似乎總是威尼斯的倩影。他說，我不愿意全部講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

2022年1月31日（除夕中午）

（艾云，作家、評論家，現居廣東廣州）

責任編輯：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