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龍學”重鎮的學術承傳與研究特色
黃誠禎(以下簡稱“黃”):李老師,您好!很高興您接受我的采訪。自1989年在《文藝研究》發表《〈神思〉創作系統論》一文以來,您在《文心雕龍》研究領域已耕耘了整整三十五年,先后出版了《文心雕龍綜論》(1999)、《文心雕龍研究史論》(2009)、《文心雕龍注評》(2011)、《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研究》(2020)、《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版本研究》(2021)以及《海峽兩岸“龍學”比較研究》(2023)等著作,并先后擔任中國《文心雕龍》學會理事、常務理事、副會長。請問您是因何機緣走上“龍學”探研之路的?
李平(以下簡稱“李”):誠禎博士好!非常有幸接受你的采訪!學術研究離不開師承,然而師承有時又帶有很大的偶然性。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我在蕪湖市的一所中學當了幾年語文教師之后,有了考研深造的想法。不過報考的是南京大學文藝學專業。初試通過后,因為原招生導師出現意外情況,南大研招辦擬將我調劑到合作學校蘇州大學參加復試,而我則試探著問可否轉到我的母校安徽師范大學參加復試,因為我是蕪湖人,能在母校深造還可以照顧到家庭。沒想到南大研招辦的工作人員竟同意了!
我本科畢業論文的指導教師是已故著名學者祖保泉教授,選題是《神思與形象思維》,寫了3萬多字,成績是優秀。要轉到母校復試,我自然首先想到先師。于是,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到先生家拜訪,當我將相關情況做了說明后,師母首先說:你運氣真好!老爺子今年正好有一個招生名額。1988年9月,我通過復試后,正式忝列先師門墻。當時先師正在撰寫《文心雕龍解說》一書,我隨其學習古代文論,精力也主要放在《文心雕龍》上。入學后,我將本科畢業論文提煉修改,撰成《〈神思〉創作系統論》。
1990年11月,我陪先師赴汕頭參加中國《文心雕龍》學會第三屆年會。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又是到經濟特區,心里充滿了憧憬。在軟臥包廂里(我當時只能坐硬臥,是偷偷跑進去陪先師的),我與先師聊起了學位論文的寫作及以后的研究方向問題。先師告訴我,他對明清有關《文心雕龍》的批點和評點做過專門研究,寫了兩篇文章,這些研究屬于“龍學”史的范圍,并問我是否愿意在這方面繼續研究下去。我說當然愿意,只是擔心能力不夠。先師馬上鼓勵我:能力是鍛煉出來的,先選一個點試試。于是我們商定先以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為研究對象,并作為我的學位論文選題。“范注”是《文心雕龍》研究史上的一座里程碑,攻下“范注”無疑是占領了一個制高點。可當時離我研究生畢業只有半年時間,且《文心雕龍》校注的研究與評點路數不同,能否在短時間內完成任務,我心里沒有底。過完1991年春節,我除了白天帶孩子以外,其他時間都用在學位論文的寫作上。經過兩個月的拼搏,4月份我拿出了初稿。先師審閱完畢,改動了幾處用語,說可以定稿了。復旦大學蔣凡教授主持了我的論文答辯會,并對論文給予高度評價。先師大概對這份作業還算滿意,在我畢業留校后對我說:以后《文心雕龍》研究史希望你繼續做下去。就這樣,我在先師的指引下,走上了“龍學”探研之路。
黃:安徽師范大學是現今學界傳承有序的“龍學”重鎮之一。作為師大“龍學”事業的開創者,祖保泉教授在學術上淵源有自,先后師承潘重規與楊明照先生,請您介紹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李:先師早在大學時代就有幸聆聽“龍學”大師潘重規和楊明照先生的教誨,對《文心雕龍》產生濃厚興趣。1943年先師考取四川大學中文系,選修的專業課就有潘重規先生主講的《文心雕龍》。據先師回憶:潘先生“講《文心雕龍》,板書特多‘黃先生曰’(《文心雕龍札記》),我之研習《文心雕龍》自此始(1945—1946)。”潘重規先生為黃侃女婿,“黃先生曰”的內容就是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札記》首次以全貌出現就是四川大學中文系排印本,先師為當時編訂人員中的召集人。川大本《札記》封面為黑綠色,上有瘦金體“文心雕龍札記”字樣,旁有“佘雪曼署”題簽。書正文之前有一頁,題曰:“民國三十六年二月刊于國立四川大學中國文學系”,近隸體。但由于成書倉促,未加細校,加之排版不精,書中錯訛之處較多,所以書后附有兩頁勘誤表。此書由成都華英書局發行,主要用于內部傳閱,印數較少,至今罕見,但其價值卻十分重大,首次展現了《札記》的全貌。
先師在川大研習《文心雕龍》的另一位啟蒙老師是楊明照先生。1946年4月底,潘重規先生課未結束就離校,赴安徽大學任中文系主任,《文心雕龍》課中輟。而當時楊明照先生正好在講授“校勘學”,并允許中文系四年級學生聽課,于是先師就成了楊先生“校勘學”的旁聽生。“楊氏講授校勘學,實乃以黃叔琳注《文心雕龍》為底本,擇要校勘字句。他在課堂上給學生的第一印象:真把五十篇《文心雕龍》背誦得透熟,令學生折服。從楊氏學習校勘《文心雕龍》,學生必備掃葉山房石印本黃注《文心雕龍》一套,隨楊氏指點,連類而及,摘原文、黃注,又記錄楊氏‘按語’,方可具體地獲得教益。否則,只落得個贊嘆——‘楊老師真博學!’”1此后,先師一直對楊先生執弟子禮,讀楊先生有關《文心雕龍》的著作,受益頗多。先師在《文心雕龍解說》例言中說:“在注釋中說清某字某句原作某字某句,以及校改的依據、旁證。楊明照先生在這方面貢獻特多,因而本書校字引用楊先生的校語也比較多些。”2全書引用楊先生語共計68條,可見楊先生《文心雕龍》研究對先師的影響很大,同時亦可證先師對楊先生“龍學”的傳承用力甚勤。
1989年,為慶賀楊明照先生80壽辰暨執教50周年,四川大學特向海內外學者征稿。先師以《〈文心·指瑕〉疑難句試解》一文為其師祝壽,篇首祝壽辭為:“卓哉先生,國之英邁。深究龍學,稱揚四海。著述宏明,貴有精解。學而不已,謙遜誰逮?誨我后生,似霑如溉。遺榮崇實,得大自在。輕捻美髯,奕奕神采。壽開八秩,風望百代。”32005年6月15日,四川大學、大足縣政府在大足縣北山石刻公園內為楊先生修建陵墓,并舉行隆重的葬禮,同時召開由四川大學、大足中學、重慶師范大學共同主辦的“楊明照先生學術思想暨《文心雕龍》國際學術研討會”。先師因年事已高,行動不便,遂派我為代表,攜文參加楊先生葬禮,并在會上宣讀論文《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摭拾》。
黃:祖保泉教授撰寫的《文心雕龍解說》,在詞句訓釋與理論闡說方面深得學界好評。祖先生早年曾對明清的《文心雕龍》學術史有過研究,繼祖先生之后,您在《文心雕龍》近現代學術史方面持續著力,論著迭出。能否請您總結一下安徽師范大學“龍學”研究的特色所在?
李:先師在川大得潘重規、楊明照等“龍學”大師的真傳,為其日后的《文心雕龍》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然而,先師對《文心雕龍》的研究又是與其教學實踐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這也是先師開創的安徽師范大學“龍學”研究的一大特色。上個世紀70年代末,先師在安師大中文系為高年級學生講授《文心雕龍》,他認為教材是教學質量的根本保證,要上好《文心雕龍》課,必須寫一本教材,于是有了《文心雕龍選析》的油印本(我至今保留著這個油印本)。課上了四遍,油印本教材也修補了兩次,1984年《文心雕龍選析》由安徽教育出版社正式出版。由于這本書的內容和體例符合教學實際,切合教學需要,且勝義紛披,所以被多所大學開設《文心雕龍》課的教師選為教學參考書。1989年,該書榮獲國家教委頒發的《文心雕龍》教學、教材建設國家級優秀獎。多年來,先師一直堅持為本科生和研究生開設“《文心雕龍》研究”課程。他強調教師上課要有扎實的基本功,要講出自己的心得體會,不能炒冷飯。為此,他對《文心雕龍》全書進行了認真的鉆研,從字句校勘、典故引證到義理闡釋,都力求講出自己的見解。在此基礎上,先師決定對《文心雕龍選析》進行修改擴充,再寫一部完整全面的《文心雕龍解說》。經過近10年的努力,1993年《文心雕龍解說》正式出版,該書不僅在國內多次再版重印,供不應求,且已行銷到美國紐約、澳大利亞悉尼、法國巴黎、日本東京等地,在海內外產生重大影響,成為20世紀“龍學”的一部力作,榮獲安徽省第三屆社會科學研究成果一等獎。
“巴蜀龍學”呈現出二水分流的態勢。就《文心雕龍》研究而言,近代值得注意的四川籍人物至少有四位:劉咸炘(1897—1932)、吳芳吉(1896—1932)、龐石帚(1895—1964)、向宗魯(1895—1941)。其中,劉咸炘與向宗魯分別代表了近代“巴蜀龍學”的兩個分支:“辨章學術型”與“是正文字型”,劉氏偏向于義理闡發,向氏側重于文字校勘。先師則兼取“巴蜀龍學”兩派之長,將文本的校勘考證與義理的闡發解說融為一體,形成安徽師范大學“龍學”研究的又一特色。《文心雕龍解說》一書,對文本的一些疑難詞語的校勘和考證頗多精彩之處,如對《哀吊》“故賓之慰主,亦以至到為言也”、《指瑕》“始有賞際奇至之言,終有撫叩酬即之語”的解釋和考證,均為不刊之論。曹順慶教授認為先師的論著“考證周詳,功底深厚,深得先生(楊明照)之衣缽”。1在堅實的文本校考基礎上,先師又運用其獨特的“解說”式闡釋方法(先師三部重要的學術著作都以“解說”作為書名:《司空圖詩品解說》《文心雕龍解說》《王國維詞解說》),就《文心雕龍》原文提出的主要問題展開論證,全書不避艱奧,逐篇逐點解說,對歷來認為重點、難點問題更是詳加剖析,頗有精解新見,在學理上取得多項突破,如在劉勰的思想基礎、《文心雕龍》的篇次組合等有爭議之處,皆提出了一家之見。
安徽師范大學“龍學”研究還有一個顯著的特色,就是注重《文心雕龍》學術史的探討和現代“龍學”地域、譜系與流派的比較研究。關于《文心雕龍》學術史的探討,先師已著先鞭,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就有《試論楊、曹、鐘對〈文心雕龍〉的批點》《〈文心雕龍〉紀評瑣議》等成果發表。此后,先師一直鼓勵我從事此項研究。于是,繼先師的明清《文心雕龍》學術史研究之后,我以現代“龍學”史為研究對象,先后發表了《〈文心雕龍〉范注三題》《“范注”三論》《20世紀中國〈文心雕龍〉研究的回顧與反思》等文章,憑借這些前期研究成果,我以“《文心雕龍》研究史”為題,申報了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項目,并于2001年獲批立項。而我從1998年開始也指導研究生了,為鍛煉研究生的科研能力,我先后邀請了張霞云、范偉軍、羅冰、葉當前、殷學國、付莉、金玉生等同學,加入到“《文心雕龍》研究史”課題的研究中。我們師生在一起,以我的“范注”研究為藍本,共賞文心,協力雕龍,就現代“龍學”史上一些著名“龍學”家的“龍學”成果,沉潛往復,從容含玩,先后完成了對黃侃、楊明照、王元化、王利器、詹锳、牟世金、王更生等“龍學”家的研究。這樣,加上先師和我先前已經完成的“龍學”史成果,數量已頗為可觀,足以構成一部內容豐厚的“龍學”史論著。課題成果《文心雕龍研究史論》,于2009年“《文心雕龍》國際學術研討會暨中國《文心雕龍》學會第十屆年會”在我校舉行前夕正式出版,并作為會議材料發給與會代表指正。這是一部由我們師生三代人通力合作完成的一部書,也標志著我將先師的“龍學”學術史研究發揚光大所做的一種努力!
“《文心雕龍》研究史”項目結項,成果出版后,我又在思考:如何將先師的《文心雕龍》學術史研究,另辟蹊徑,推陳出新?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將先師開創的“龍學”事業發揚光大,形成安師大“龍學”研究的鮮明特色。以前的“《文心雕龍》研究史”是縱向的研究,可否改變策略,由縱到橫,將海峽兩岸的“龍學”進行比較研究?1949年后,祖國大陸的“龍學”研究日趨興盛,成果豐碩,與“紅學”“選學”“甲骨學”“敦煌學”等并為顯學。臺灣地區的“龍學”研究起步于20世紀50年代初,以后則不斷發展,成果輝煌,亦為島內顯學,堪與大陸比肩媲美。但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兩岸暌隔,交流不多,更缺乏相互比較研究。隨著時代的發展,海峽兩岸的文化學術交流日漸頻繁,學人往來與日俱增,《文心雕龍》研究也在不斷深入,兩岸“龍學”的比較研究,已成為大勢所趨。于是,我以“海峽兩岸‘龍學’比較研究”為題,申報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并于2015年獲批立項。此后,我帶著新招的博士生一起,立即開始了課題的研究工作。經過整整五年的不懈努力,課題終于在2020年夏天基本完成,而此時也到了結項的最后時間。年底,課題結項結果公布,本課題的結項鑒定等級是“優秀”。由于課題所涉內容需要報備,成果的出版耽誤了一整年。2023年6月,52萬字的《海峽兩岸“龍學”比較研究》由中華書局正式出版。作為首部兩岸“龍學”比較研究的學術專著,該書對20世紀下半葉兩岸“龍學”的文化背景、指導思想、研究路徑、治學方法、發展大勢、學術譜系、內容特點、交流互動以及經典個案等,進行梳理分析,概括彼此的流派風格,總結各自的得失經驗,論證兩者的相互關系。上篇“緒論”從兩岸“龍學”的背景思想與路徑方法的角度,論其異同,析其原因;中篇“總論”在整體陳述兩岸“龍學”的發展歷程與空間分布的基礎上,分析兩岸“龍學”的異同與互補;下篇“分論”為個案探究,就兩岸“龍學”發展中的代表人物、學術觀點和繼承關系等,進行深入具體的研究。
二、以問啟思、以案究史的研究理念
黃:您長期致力于近現代“龍學”史的回顧與反思,尤其是對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深有研究。您不僅考究了《文心雕龍注》的版本變遷,而且關注到李笠、楊明照、王更生等學者對于“范注”的駁正與補充,為我們全面了解“范注”經典地位的確立以及“龍學”共同體的形成,提供了堅實的材料與清晰的線索。北京大學周興陸教授說他在上《文心雕龍》課時,特意向學生推薦了您的《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研究》,并認為您是“范著功臣!《文心》范氏學開創者!”上海師范大學曹旭教授認為您的《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研究》以及《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版本研究》“都是獨斷之學”。揚州大學古風教授則說:“大著二種,分別對于‘范注’的版本變遷和各類問題,進行了細致的梳理、對比、校勘、分析和論證,功力深厚,貢獻卓著,成為‘龍學’研究的必讀之書。您與‘范注’有緣,從碩士學位論文開始,三十春秋,兢兢業業,撰寫七十萬言,終成巨著,可謂范老知音矣!”臺灣著名學者顏崑陽教授說:“范文瀾的龍學,到我兄已是大成,繼起恐難有超越者。”香港中文大學黃維樑先生亦說:“安徽師大的李平教授,花了六、七年時間研究此書,成書二種,都八百多頁,偉業也!……相信李著當為‘范注’研究的一塊里程碑。”大陸與港、臺學者的高度評價,充分說明了您的《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研究》獲得2019—2020年度安徽省社會科學獎一等獎、第九屆高等學校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人文社會科學)三等獎,允為實至名歸。這里,想請您談談您的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研究的經過。
李:說來奇怪,人生的一些事情仿佛是命中注定,終點又回到了起點,怎么也繞不開!記得30多年前,我以“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研究”為題,完成了碩士學位論文,也開啟了我的學術之旅,本想一部“范注”已研究得差不多了,我以后再也不會對其作專門具體的研究了。豈料,前幾年我指導的研究生和博士生中,又有人開始關注并研究“范注”。在閱讀批改他們提交的研究成果時,因為感到不滿意,我便自己再次進行研究并撰寫論文,結果一發而不可收拾。隨著研究的深入,我發現問題越來越多;而隨著問題的增多,我撰寫的論文數量也不斷增加,有一年竟然寫了六篇文章。于是,我開始有意識地規劃自己的寫作內容,使其朝著既相互聯系、互為補充,又議題集中、整體有序的方向發展。
“范注”是20世紀中國學界最重要的學術經典之一,我把過去的那篇學位論文作為《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研究》一書的緒論,先從字句校勘、典故引證、材料迻錄和理論研究等方面進行分析,進而論證“范注”在《文心雕龍》研究史上的里程碑地位。再將近五、六年來我圍繞“范注”所作的研究分為三個類別,一是關于“范注”底本、版本和訂補方面的考證、梳理和綜論文章,二是有關“范注”中一些疑難問題的考辨、疏證和解析文章,三是專論大陸、臺灣地區和日本幾位著名“龍學”家舉正“范注”的文章。最后兩篇附錄也都與“范注”有關,且與正文互補。這本書的內容以考辨、疏證和評析為主,解決了“范注”研究中長期存在的一些懸疑難點和令人困惑的問題。
說到對“范注”的研究,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2014年以來,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范注”的研究上。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版本變遷方面的文章,而“范注”從最初出版到現在的通行本,也經歷了長期的發展過程和多次的版本變化:1925年由天津新懋印書局以《文心雕龍講疏》為名刊行,1929—1931年北平文化學社分上、中、下三冊出版面目一新的《文心雕龍注》,1936年上海開明書店又出版經作者修訂的七冊線裝本新注,1958年經作者請人核對和責任編輯又一次訂正,人民文學出版社分兩冊重印,這就是現在流行的本子。于是,在我的“范注”系列研究中,就有一項關于版本變遷方面的寫作計劃,以探討“范注”各版本之間的發展軌跡及變化情況,分析其內容特點及經驗得失,進而與黃侃《札記》版本變遷的那篇文章形成“姊妹篇”。然而,當我正式著手寫作時,卻發現“范注”各版本之間牽涉的問題太多,內容比我當初預想的要復雜得多!為了把涉及的問題搞清楚,我只能采取最笨拙的辦法,即將各版本的正文、夾校和注文放在一起,逐一對照、相互比勘、分類歸納,最后再對各版本進行分析總結。當我把“范注”的四個版本都清理完畢后,發現研究成果的篇幅已接近30萬字,大大超過了一篇文章的容量,只好另行按照一部專著的體例來編排了,這就是《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版本研究》一書的由來。結果“姊妹篇”的文章沒有寫成,倒是促成了“范注”研究的兩部孿生著作。
北京大學傅剛教授說:“范注在今天仍然是學術界研究《文心雕龍》一書重要的參考書,對其疏誤自當能有所指正,以免以訛傳訛,貽誤耳食之輩。由于范注一書的影響,學術界對其批評討論的情況也似應作一清理,在今后的學術史研究上,未免不會形成范注此書的專門研究。”1沒想到傅剛先生的話還真的應驗了,這兩部書就是對“范注”的“專門研究”。其中,《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研究》一書,榮獲全國高等學校人文社科研究優秀成果獎三等獎和安徽省社會科學獎一等獎。上個世紀末,先師的《文心雕龍選析》和《文心雕龍解說》亦曾先后榮獲教學、教材建設國家級優秀獎和安徽省社會科學獎一等獎,而今拙著也獲此殊榮,我想這正是對先師在安師大開創的“龍學”事業的最好的繼承!現在,我正為建立“《文心雕龍》范氏學”而努力,2022年又以“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的文本修訂與學術研究”為題,申報了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并成功獲批。接下來,我準備寫兩本書,一本是對“范注”的修訂,另一本是“范注”與中國現代文化學術研究,以豐富“《文心雕龍》范氏學”。
黃:您的論著給我們留下的深刻印象之一就是具有鮮明的問題意識,常常能在一般讀者容易忽略的地方,發現一些耐人尋味的現象,進而提出不少關鍵性學術問題。經過您對那些表面看似合理順暢的文字表述的條分縷析,我們常能發現某些論述確乎存在內在的邏輯矛盾與論證齟齬,倘若深究則會顛覆我們往常所持的一般性看法。像您在研究“范注”的底本、體例,“范注”中“孫云”孰謂,“范注”人民文學出版社本訂補人揭秘,“范注”中“張衡怨篇”句注解的錯亂,“范注”為何屢誤黃批為紀評,張立齋對“范注”的因襲與王更生對“范注”駁正的不實等問題時,不僅大量地占有研究材料,認真地辨析材料之間的邏輯聯系,客觀地還原歷史真相,而且深入地揭示了文本與注釋、作者與注者之間的復雜關系,呈現出邏輯思辨與文獻考證的絕妙契合。請談談您是怎么發現這些問題?又是如何解決這些問題的?
李:學術研究實際上就是發現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過程,所以我總是強調學術活動要有問題意識,要執著地發現問題、審慎地分析問題,并妥善地解決問題。那么,如何才能發現問題呢?我以為首要的一條就是要有懷疑精神,對學界現有的一些觀點和結論,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都是合理的和正確的。例如,“龍學”界一般認為,“范注”過于倚重黃侃《札記》,對其因襲甚多。但是,“范注”有多個版本,而且后出的版本總是對前書進行了諸多的修訂和完善,于是就出現一個問題:“范注”對“黃札”的倚重和因襲,是一以貫之的,還是只存在于某個版本之中?不過,發現問題并不意味著就一定能解決問題,因為分析問題是更為繁難的事情,如果沒有清人“不病瑣”的求實精神,已經發現的問題也可能在分析、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半途而廢。就上述問題而言,“范注”各版本前后修訂所涉材料太繁雜,既有對初版訛誤和不足的糾正,又有對前書失校失注之處的增補,還有對原先注文內容的進一步完善,我只好本著不憚繁瑣的態度,對這些方面進行詳細的比對、研究和總結,以期解決問題,得出符合實際的正確的結論。通過各版本之間的對比分析,我終于發現:初版《文心雕龍講疏》確實存在過于倚重“黃札”的問題,“一以黃氏《札記》之繁簡為詳略”,凡《札記》所言皆悉數收錄,幾于探囊揭篋。不過至文化學社本,范老已自覺地采取多種方法對“黃札”進行淡化處理,以凸顯其書自身的價值,最終使“范注”成為20世紀中國學界一部重要的學術經典,被譽為《文心雕龍》研究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另外,讀書要嚴謹細致,不放過任何可疑之處,這也是發現問題并最終分析、解決問題的一個重要條件。范文瀾為《文心雕龍·明詩》“張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詩緩歌,雅有新聲”作注曰:
“典”一作“曲”,紀云:“典字是,曲字作婉字解。”李詳《黃注補正》云:“梅慶生、凌云本并作‘清曲’。《御覽》八百八十三引衡《怨詩》曰:‘秋蘭,嘉美人也。嘉而不獲用,故作是詩也。’其辭曰:‘猗猗秋蘭,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黃其葩;雖曰幽深,厥美彌嘉;之子云遙,我勞如何。’‘仙詩緩歌’今已無考,黃注引《同聲歌》當之,紀氏譏之是也。”(樂府古辭有《前緩聲歌》。案作“典”字是。《怨詩》四言,義極典雅。)1
這段注文表面看沒有什么問題,但我在反復研讀過程中,總感覺某些語句似曾相識,于是就嘗試對這段注文進行詳細的疏證,結果發現其中錯亂頗多,不僅存在字訛序倒、人名錯標、卷次淆亂諸多訛失,而且將黃叔琳注、紀昀評、李詳補注和黃侃《札記》裒輯于一體,統統置于李詳名下,既有乖其書著述體例,又致使閱者錯識顏標,還導致注文仰逼俯侵。有鑒于此,我專門寫了一篇《范文瀾注“張衡怨篇”句辨析》的文章,通過辨析其訛誤與錯失,使“黃注”“紀評”“李補”“黃札”各歸其所,解決了“范注”此條注解錯亂的問題。
當然,有時候雖然發現了問題,但是由于材料有限,尚不能妥善地解決問題。這表明學術研究不僅要善于發現問題,還要假以時日,持之以恒地進行學術積累工作,待材料豐富、時機成熟時,再著文立說。如關于“范注”的底本,楊明照認為是四部備要本《文心雕龍輯注》。而我在辨析范老“張衡怨篇”句注解錯亂時,還依據此條注文所透露的信息,判斷“范注”所據底本為掃葉山房石印本《文心雕龍輯注》。然而,這條材料盡管有助于我對“范注”底本做出新的判斷,但還不足以使我撰寫一篇有關“范注”底本的專題論文。好在我并沒有放棄對“范注”底本問題的思考和相關材料的積累,經過一段時間的搜集與積累,我又掌握了不少新的佐證材料,最終寫成《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底本考證》一文,從“范注”屢誤黃批為紀評、撰寫時間、引錄紀評以及底本文字等方面,詳細考證了“范注”所采用的底本實為坊間流行的掃葉山房石印本,而非楊明照所說的四部備要本。最近,我在四部備要本發行時間以及底本文字方面,又發現一些可以證明我觀點的新的材料,準備將來修訂該文時補充進去。
還有一點不可忽視,即問題意識的強烈與否,與我們的思辨水平有關。文學研究不同于文學創作,研究的水平有賴于思辨的能力,學術問題的發現、分析與解決過程,一刻也離不開思辨活動。理論工作者不能停留在材料的清理上,必須借助科學嚴密的思辨能力,對相關的學術問題進行闡釋與評估。近些年,我總愛考辨一些懸疑的字句問題,小到一句話,甚至一兩個字,如《范文瀾注“仲宣躁銳”“仲宣輕脆以躁競”疏證》《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孫云”考述》《〈文心雕龍·宗經〉“銘”字復見校勘之反思》,同時積極地給研究生作報告,把自己破解疑難的“斷案”過程和心得與學生一起分享。這使我想起章太炎曾引元代學者吳萊之言:“今之學者,非特可以經義治獄,乃亦可以獄法治經。”他認為吳萊“心知其意,發言卓特”,并以此定經師:“近世經師,皆取是為法。審名實,一也;重左證,二也;戒妄牽,三也;守凡例,四也;斷情感,五也;汰華辭,六也。六者不具,而能成經師者,天下無有。”1這里所謂經師六法皆與獄法相通。我也同意我的同事對這些文章的評價,他說我的“考證”與文獻學專業的“考證”差別實在太大了,并認為這些“考證”實質上是以“強大的思辨功底”為根基的“反思”能力的表現。所以,他覺得用“思辨性考證”(海德格爾一類的思辨可稱之為“考證性思辨”)來表述我的這些文章的特色,雖不中亦不遠矣。那么,怎樣鍛煉我們的思辨能力呢?思辨能力的訓練,向上一路可讀黑格爾的《小邏輯》,向下一路則可讀一些哲學史著作。柏拉圖的理式、黑格爾的理念、玄學的有無之辨、理學的天理人欲之分等,要勤去思考。哲思不能給我們提供面包,卻能讓我們嘗到面包的甜味。
黃:您在指導我們進行學術史研究時,既要求我們把握學術演進的宏觀大勢,又要求我們立足具體案例展開研究,尤其提醒我們要圍繞明確的問題,聚焦具體的人物與學術個案進行細致分析。這一研究理路與傳統的學案體既相近又有所區別,可以稱為“以案究史”。請談談您對這一理念的思考。
李:這一理念涉及如何處理學術研究中的點與面、史與論的關系問題,我們提倡點面結合、論從史出的研究方法,以期突破闡釋學中有關部分與整體的闡釋循環的悖論。學術研究的前提是厚植根基,所謂“以樸學立根基”,就是要下一番死工夫,“積學以儲寶”;同時還要視野開闊,所謂“以玄學致廣大”,就是要有整體全局觀,“原始以表末”。修養儲能階段,宜先存乎大,在宏觀上把握和認識相關學術領域的整體大勢、發展歷程以及演變規律,腦中形成一幅清晰的學術坐標,做到成竹在胸。著手研究之時,應發掘乎深,于微觀中選擇和剖析具體學術個案的精彩內容、風格特色以及獨到貢獻,筆下展現一種精深的研究成果,達成學術突破。由于胸懷全局,因此一個個具體個案在學術坐標中的經緯縱橫,早已了然于心;因為精心細究,所以宏觀的學術大勢于具體個案上的聚焦凸顯,當即躍然紙上。此所謂點面結合、史論互補,或者如你所說的“以案究史”。
《海峽兩岸“龍學”比較研究》一書的撰寫過程,就充分地印證了這一學術理念。寫作此書之前,我已長期浸淫于“龍學”學術史,對海峽兩岸的“龍學”發展大勢及相關文化背景都很熟悉。盡管如此,為了找到研究的感覺,我還是決定先從一些學術個案入手,形成系列單篇論文,現在本書的下篇內容即是,如“巴蜀‘龍學’的授受譜系及其學術貢獻”“王利器與楊明照‘龍學’研究異同論”“王更生與牟世金‘龍學’研究異同論”“李曰剛、張立齋對王利器、楊明照‘龍學’成果的不同態度及原因”“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對李曰剛《文心雕龍斠詮》的接受與發展”“張立齋《文心雕龍注訂》對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的訂補與因襲”等。在完成一系列學術個案探究的基礎上,我又開始考慮海峽兩岸“龍學”整體研究部分的內容設置,打算先從時空兩方面展開論述,既從時間的角度看兩岸“龍學”的發展歷程,又從空間的層面觀兩岸“龍學”的分布情況,然后再論兩岸“龍學”的異同與互動。這樣,個案探究與整體研究之間形成了有效的互補。
梁啟超在評黃宗羲《明儒學案》時,曾提出著學術史的四個必要條件:“第一,敘一個時代的學術,須把那時代重要各學派全數網羅,不可以愛憎為去取;第二,敘某家學說,須將其特點提挈出來,令讀者有很明晰的觀念;第三,要忠實傳寫各家真相,勿以主觀上下其手;第四,要把各人的時代和他一生經歷大概敘述,看出那人的全人格。”1這就告訴我們,學術史的研究,必須擺脫門戶之見的羈絆,避免孤陋寡聞的武斷,力求做到冷靜的思考、縝密的分析、客觀的評價。
漢儒傳經,特重師法家法,同治一學,各自師法家法不同,遂致學派林立,后世學案體史籍,即以專記學派承傳流衍為特色。學案體史籍,梁啟超推朱子《伊洛淵源錄》創其首,明清周汝登、孫奇逢《圣學宗傳》《理學宗傳》揚其波,至黃宗羲《明儒學案》總其成。其體例結構基本為三段論式,即卷首為總論,繼之以案主傳略,最后附以案主學術資料選編。近代以來,學術轉型,新史學強調中西結合,破除一家一派之壁壘,傳統的學案體終于被新興的學術史所替代。我們所說的個案研究,無論在內容還是形式方面,都與傳統的學案體有所不同,而屬于新史學的學術史研究。
三、“龍學”的現代轉型與未來愿景
黃:您在2009年前后就曾提出“龍學”的現代轉型問題,并認為這一轉型是從黃侃開始,到范文瀾大致確立,至王元化基本完成。這是“龍學”學術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能否請您具體闡釋一下?
李:這是我在《文心雕龍研究史論》的后記中提出的看法,我認為這是一部未完成的書,因為要結項,不得不匆忙出版。后記中說:“按照我的構想和計劃,首先要對明清《文心雕龍》研究中的版本之學、校勘之學、評點之學和義理之學作一概述,因為現在書中的緒論實際只是20世紀《文心雕龍》研究的概述;其次還要為劉永濟的《文心雕龍校釋》寫一章,劉書與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和楊明照的《文心雕龍校注》,構成20世紀《文心雕龍》研究的四大基石;此外還準備就大陸牟世金、臺灣地區王更生和日本戶田浩曉的三部《文心雕龍研究》寫一篇比較論文,以見出三地在《文心雕龍》研究方面的共同趨勢和不同特色;最后還要寫一篇《文心雕龍》研究由傳統向現代轉型方面的文章(我以為這個轉型由黃侃開始,至‘范注’具備雛形,到王元化最終完成),作為全書的總結。然而,以我現在的狀況,要完成這幾項研究,還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馬月,而教育部已對我的項目結題下了‘最后通牒’……我只好鼓起勇氣,整理現有的研究成果,出版這部《文心雕龍研究史論》。然而,我期待著在未來沒有壓力和干擾,心情舒暢、自由清靜的狀態下,將學術研究當作一種精神享受,再來完成這幾項研究,并對本書進行一次全面的修訂。”2后來因忙于各種雜事,這本書的修訂工作就被耽誤了,直到前不久才完成了第三版修訂工作!不過,時隔多年,我的以上想法,特別是關于補寫《文心雕龍》研究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文章,現在有了一些變化。
我當時說的《文心雕龍》研究由傳統向現代的轉型,是由黃侃開始,至范文瀾具備雛形,到王元化最終完成,這一看法現在我有更為細致的思考。1914年,黃侃在太炎師講授《文心雕龍》的基礎上,把《文心雕龍》作為一門學科教學內容搬上國立北京大學的講壇,標志著現代意義“龍學”的誕生;而他為授課撰寫的講義《文心雕龍札記》,則成為現代“龍學”的奠基作。《札記》從傳統的校注、評點中超越出來,開創了把文字校勘、資料箋證和義理詮釋三者結合起來的研究方法,給人以全新的視野。《札記》重在“破”,即突破古典“龍學”的集大成者黃叔琳《文心雕龍輯注》的經學藩籬。誠如臺灣著名“龍學”家李曰剛所說:“民國鼎革以前,清代學士大夫多以讀經之法讀《文心》,大別不外校勘、評解二途,于彥和之文論思想甚少闡發。黃氏《札記》適完稿于人文薈萃之北大,復于中西文化劇烈交綏之時,因此《札記》初出,即震驚文壇,從而令學術思想界對《文心雕龍》之實用價值,研究角度,均作革命性之調整,故季剛不僅是彥和之功臣,尤為我國近代文學批評之前驅。”3《札記》的學術師承、寫作背景、內容思想和研究方法均具有鮮明的現代性,因此我說《文心雕龍》研究的現代轉型始于“黃札”。
范文瀾順應時代發展大勢,繼承《札記》學術資源,滿足現實教學需求,憑借自身根基素養和遠見卓識,撰寫了自己的第一部學術專著——《文心雕龍講疏》,稍后又在《講疏》的基礎上完成了新的《文心雕龍注》,并不斷加以修訂完善。“范注”重在“立”,故以“黃注”為底本而補苴超越之,取“黃札”之長處又豐富發展之,既在前賢與新銳的基礎上“參古定法”,又在時代與現實的感召下“望今制奇”,從而使《文心雕龍》校注的新范式初具雛形。黃侃旨在創學科、開新境;范文瀾緊隨其后,功在立范式、樹準的。然而,開榛辟莽、導夫先路者,自難顧及體例的完備和論證的周詳,成果不免粗疏,故“范注”所立范式也只是初具雛形。隨著研究的深入,“龍學”轉入常規建設,人們開始補不足、求精審,王利器的《文心雕龍校證》和楊明照的《文心雕龍校注》都是后出轉精之作,有效地補充、完善了“范注”建立的校注新范式。當然,人們對“范注”在現代“龍學”中的里程碑地位還是充分認可的。“范注的出現,標志著《文心雕龍》注釋由明清時期的傳統型向現代型的一大轉變,即在繼承發展傳統注釋優點的基礎上,受其業師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的影響,對《文心雕龍》的理論意義、思想淵源及重要概念術語的內涵進行了較為深刻清晰的闡釋。”1“范注”的出現,不僅意味著傳統“龍學”模式的終結,同時標志著現代“龍學”范式的誕生。牟世金曾說:“自范注問世以后,無論中日學者,都以之為《文心雕龍》研究的基礎,這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其于‘龍學’的貢獻,是應該充分肯定的。”2
在范文瀾等人完成《文心雕龍》校注新范式的同時,“龍學”的現代化歷程在義理詮釋方面也隨之展開。先是劉永濟的《文心雕龍校釋》在黃侃《札記》的基礎上,沿著釋義的路子向前拓進,力求闡明劉勰論文之大旨,發揮本文幽深之意蘊,使《文心》義理詮釋向前邁進了一大步。接著是王元化的《文心雕龍創作論》,該書是黃侃《札記》和劉永濟《校釋》以來,《文心》義理詮釋方面令人耳目一新的又一部力作。作者把熊十力“根柢無易其固而裁斷必出于己”的警句作為理論研究的指導原則,以三個結合(古今結合、中外結合、文史哲結合)為具體研究方法,憑借其深厚的國學修養和嫻熟的現代美學理論知識,通過嚴謹細致的考證,全面深入的比較,將《文心雕龍》創作理論上升到現代文藝理論的高度,做出了今天應有的科學“裁斷”,真正實現了《文心雕龍》詮釋由傳統向現代的轉型。因此,該書不僅為《文心雕龍》研究,而且也為整個古代文論研究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
黃:我注意到您最近對“龍學”的現代轉型問題又有了新的看法,著眼點和視野都較以前有所不同,能否請您對此略作說明?
李:我當年所謂《文心雕龍》研究的現代轉型,肇始于“黃札”,初備于“范注”,最終完成于“王論”,原因大致如上所述。但我現在感興趣的問題已不止于此,而是把現代轉型之前與之后結合起來思考,即千余年“龍學”范式的轉換歷程問題,因為不搞清這一問題,也就難以理解現代“龍學”前后銜接、返本開新的文論傳統的轉換與開拓的意義。
我以為,《文心雕龍》誕生以后,由于其自身的價值及特點,在流傳過程中不斷擴大影響,逐漸形成對此書的專門研究,即“龍學”。傳統“龍學”起于宋代辛處信的注,興于明代版本、校注、評點之學,至清代黃注紀評集其大成,屬于以文本校勘、章句訓詁為基本內容的經學范式。現代“龍學”以章太炎、黃侃講授《文心雕龍》為起點,中經范文瀾、楊明照之校注,到劉永濟、王元化之釋論臻于成熟,形成以理性知識、專精規范為主要特點的科學范式。后現代“龍學”起于王元化20世紀90年代的文化反思,以其《文心雕龍創作論》改名為《文心雕龍講疏》為標志,直至當下絢爛多彩的各式研究,可謂以多元并存、雅俗共賞為顯著特色的文化范式。
不過,這是一個十分宏大的學術史問題,對于“龍學”從傳統經學范式,到現代科學范式,再到后現代文化范式,其變化發展的軌跡如何?背后深藏的轉換契機又是什么?我目前尚在思考之中。就學科演變的內在規律來看,學術研究當遇到工具(方法)的困難時,便會導致研究的危機,并最終促使舊范式的瓦解和新范式的誕生;就時代發展的外部環境而言,社會文化情境的變遷,會出現新的問題和新的需求,研究者面臨新境遇的壓力,就會努力尋找新的問題視域和研究方法,并對原先的范式進行反思和批判,以適應時代和社會的新需求,從而加深舊范式的危機,迎來新舊范式的轉換。如果說劉勰以為“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將文論作為經學的附庸,征圣宗經,依經立義,而傳統文人也是以讀經治經的方式研究《文心》,因此傳統“龍學”的經學范式,可謂之“正”的話;那么現代“龍學”的科學范式,將《文心》研究從經學束縛中解放出來,從文學批評的角度,對其做專門化的精細研究,具有鮮明的反傳統色彩,則可謂之“反”;而后現代“龍學”的文化范式,重新將《文心》置于傳統文化的具體情境之中,打破現代科學范式的西學主體、以西繩中、學科割裂、專精封閉的弊端,將經典平民化、理論通俗化,以人們喜聞樂見的方式,穿越古今、模糊邊際,對《文心》進行多元立體化的開發利用、普及推廣和學術研究,就是一種“合”。“龍學”從傳統經學范式到現代科學范式再到后現代文化范式,其變化發展的軌跡正契合了“正—反—合”的邏輯結構,總體上體現出歷史與邏輯的統一性。
黃:聽說您自2022年開始就擔任央視《典籍里的中國·文心雕龍》的指導專家,全程指導并審核該專場的劇本與臺本創作,致力于推動《文心雕龍》以新的傳播形式走向千家萬戶。
李:《典籍里的中國》是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央視綜合頻道制作的大型文化節目。該節目采用“文化訪談+戲劇+影視化”的表達方式,不僅對中華傳統典籍所蘊含的思想精華進行系統性闡發,而且力求將與典籍相關的傳奇故事予以情景化呈現,備受觀眾的喜愛。《典籍里的中國》第二季第十集《文心雕龍》,于2023年4月2日晚八點在中央一套首播。該集從籌備到拍攝,歷時一年,由中國《文心雕龍》學會有關專家參與指導、訪談與審核。節目的戲劇舞臺用劉勰的兩次美夢為創作支點,首度構造出多重夢境,并在“當代讀書人”撒貝寧與劉勰的對話中,鋪陳出《文心雕龍》的創作歷程和劉勰豐富的內心世界,巧妙地展現出《文心雕龍》對中國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發展起到的推動作用。而節目的廣告語“來《典籍里的中國2》看《文心雕龍》,學寫高分作文”,則將《文心雕龍》這部古代文章學元典與當下人們的學習生活緊密聯系在一起,頗有后現代文化的消費色彩!
非常有幸,我自2022年4月起,受邀擔任該集的指導專家,從劉勰的生卒年、劉勰的傳奇經歷以及《文心雕龍》在后世流傳過程中值得注意的問題等方面,為編劇組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在節目組戲劇劇本和訪談臺本創作完成之后,又參與審核了劇本、臺本和樣片,從劇本人物設定、臺本訪談內容、相關歷史事實以及文本文案校對等專業層面,提出了諸多修改意見。此次我受邀出任指導專家,積極參與普及傳統文化的社會服務工作,也彰顯了安徽師范大學的“龍學”研究在學界的地位和社會上的影響。
黃:《文心雕龍》是一部體大思精的經典論著,現有研究成果眾多,且仍有新增之勢。21世紀的“龍學”要順應時代發展的潮流,才能走向深廣的研究境界,請問您對今后的“龍學”研究前景有何展望?
李:新時期“龍學”如何順應時代發展潮流,進而走向深廣的研究境界,這是一個十分重要而又非常緊迫的問題。我顯然無法提出令人滿意又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不過談談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理解和認識還是可以的。首先,我覺得在后“五四”時代的社會文化背景下,“龍學”不應再局限于專精化、學院化的模式中,而應朝多元發展、綜合提升的方向邁進。多元化包括研究主體、研究內容和研究方法等方面。就研究主體而言,既需要專家的研究,也不排斥草根的智慧;既要有學院的成果,也歡迎民間的探討。如在劉勰的故里山東莒縣,就有不少民間“龍學”愛好者,朱文民原是一位中學歷史教師,退休后出版了《劉勰傳》《劉勰志》,還有一位公安局的警官李明高,也出了一本《文心雕龍譯讀》。研究內容方面,不僅校注譯釋、理論體系、流派譜牒、辭典索引等可以齊頭并進,也不妨突破學科界限,從語言修辭、書法繪畫、建筑雕塑、音樂舞蹈等角度展開研究。像張少康的《文心與書畫樂論》、沈謙的《文心雕龍與現代修辭學》、王毓紅的《言者我也——〈文心雕龍〉批評話語分析》、劉小波的《東泥隸書文心雕龍》、劉旦宅的繪畫作品《劉勰獻書圖》,還有日照、東莞及南京鐘山公園的劉勰雕像等,都屬于這方面的研究成果。研究方法更應該多樣化,學術研究能夠取得重要的突破,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方法的自覺。臺灣學者許玫芳的《〈文心雕龍〉文體論中自然崇拜與祖先崇拜之理路成變》一書,就明確以副題標示“從人類學及宗教社會學抉微”。總之,只有多元化的研究,才能帶來“龍學”的綜合提升。
其次,還要注意“龍學”的推廣普及工作,將“龍學”融入社會生活,讓《文心》走進千家萬戶。傳統經學范式遵循的是他律論,認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文心雕龍·原道》),將“文”看作是對“道”和“經”的模仿,故從經學視域解讀《文心》;現代科學范式遵循的是自律論,認為“《文心雕龍》是文學批評界唯一的大法典了”1,盡力擺脫其對“道”和“經”的依賴,強調其自身的獨立性和合法性;后現代文化范式則致力于超越他律論和自律論,既不像傳統經學范式那樣恪守“文”對“道”的模仿原則,更不像現代科學范式那樣陶醉于理論自身的純粹性,而是有意消解被現代科學范式竭力界劃的“文”與“道”的界線,主張“文”“道”合一,使“文”變成“道”的一部分,或就是“道”本身。當然,這個“道”是指社會現實生活,所謂“道在屎溺”“道不遠人”“百姓日用即道”。在走出“五四”知識型的當下社會,經典不能高高在上,理論更不能封閉自戀。相反,經典也要親民,理論更要接地氣,要讓人們在體會到“龍學”博大精深的同時,也能感受到《文心雕龍》就在我們身邊。這次央視制作的《典籍里的中國·文心雕龍》大型文化節目,就是通過一場大型的視覺盛宴,在社會上刮起了一場“龍卷風”,使《文心雕龍》走進尋常百姓家,在推廣普及“龍學”方面發揮了積極的作用。以前央視的“文明中華行”欄目也有一集講《文心雕龍》,山東日照電視臺還拍攝過電視文獻片《劉勰》,這些都在推廣普及“龍學”方面發揮了積極的作用。還有,我們新校區皖風詩韻廣場四組《文心雕龍》青銅浮雕的配文,是我從《文心雕龍》的《原道》《明詩》《神思》《知音》四篇中挑選的,由承建方用篆、草、楷、隸、行五體鑄造,成為校園一道亮麗的風景。我每次給本科生上《文心雕龍》課程,都會帶學生去廣場識認劉勰金句,體驗《文心》魅力,以培養他們對“龍學”的興趣。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無論《文心》怎么研究、“龍學”如何發展,民族本位與中國學派都是必須放在首位的。“五四”以后,我們一路向西,奔走在現代化的道路上,籠罩在科學化的范式下,學術傳統的斷裂給我們帶來的最大問題就是文化主體的失位。因為喪失了民族文化本位的立場,學者們只能一味地套用西方的理論闡釋中國文論,如純文學與雜文學、抒情與言志、實用與藝術、文學自覺與獨立等。而魯迅則說:“篇章既富,評騭遂生,東則有劉彥和之《文心》,西則有亞里士多德之《詩學》,解析神質,包舉洪纖,開源發流,為世楷式。”2這里明明是說“東”“西”兩元,我們怎么能丟掉“東方”,失去民族本位,而完全以《詩學》來詮釋《文心雕龍》呢!失去了民族本位和文化主體,我們就失去了精神家園,“龍學”也就失去了意義,研究者也同樣失去了詮釋《文心雕龍》這部民族文化經典的能力。正如有人說的:“在中國文論百余年的現代化、知識化進程中,我們多少年來奉行的以現代學科界限劃分疆域的‘小文論’格局和‘窄而深’的問題取向的研究理念,越來越暴露出缺乏大理論視野以及整體全面的歷史文化把握的弊端。”3如果說民族本位是立場,中國學派是體貌的話,那么文化詮釋則是方法。站在民族本位的立場,我們可以以民族固有之文化應對西學,進而發現以西學為準繩的現代科學范式的種種局限,轉而運用文化詮釋的方法,站在民族文化本位的立場,深入到被詮釋對象的肌理之中,并對其生存的歷史背景和文化境遇作深切的了解,然后以“通古今而觀之”的“詩人之眼”,對被詮釋對象及其環境背景作整體觀察,進而與其同游共處,達到一種同情之理解,使詮釋行為的性質、方法與特征契合詮釋對象。如此,詮釋結果自然能展現出中國學派的特征,即體現出中國文化精氣神的活古化今的原生態體貌。這樣,我們就找到了回家的路,也尋回了失去的精神家園。
黃:非常感謝您接受我的訪問。您的以上觀點和思考,不僅使我深受啟發,獲益匪淺,而且對未來的《文心雕龍》研究和“龍學”發展,也不乏參考借鑒意義。最后,祝您身體健康,學術之樹常青!
責任編輯:錢果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