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化、去概念化與情感化：姚金成創作闡釋

摘 要：努力將世俗生活審美化，是姚金成的創作趣味。同時，非文化精英那種俯視視角的書寫也是他的可敬之處，《香魂女》是這一類作品的突出代表。姚金成創作走向的又一個維度——公仆形象的去概念化，豫劇《重渡溝》是這一特點的鮮明體現。在風格鮮明的鄉土題材與主旋律公仆系列之外，姚金成的歷史劇創作也體現出自身的特點，《關西夫子》《魏碑往事》《母親》《大運河畔·戶部山》等歷史題材作品都體現出共同的特點，嚴肅歷史意識創作的同時，也將歷史的講述情感化。

關鍵詞：戲曲創作；姚金成；《重渡溝》；《關西夫子》

作為資深劇作家，姚金成具有多年舞臺作品創作經驗的積累，他的戲善于描摹鄉野風情與市井之態，善于在主旋律的表達中細致地刻畫人物的性情，《焦裕祿》中一句“讓老百姓吃飽飯，錯不到哪兒去”喊出了新時期戲曲舞臺上最光輝最生動、最頂天立地的共產黨員形象。姚金成寫戲，有明確的文學追求——《香魂女》表現女性對命運的抗爭之時，又以深切的筆觸探到人性深處；《母親》講氣壯山河的革命故事，但卻絲毫不吃題材選擇的老本，并不疏于藝術的感染力與表現力；《關西夫子》將廉政主題做出了能夠俯仰傳統文化得失的深意……最讓人動容的是他寫戲中總帶著鄭板橋那句“一枝一葉總關情”里的民生民情視角，迅速流傳的“吃虧歌”，“做事”大于“做人”的馬海明，一個又一個人物，一段又一段唱詞，姚金成總在以自己的文學之筆為百姓代言，為底層發聲。他將這些凌駕于所有表層的藝術追求之上，形成了他最鮮明的創作標識和風格。

世俗生活的審美化表現是姚金成的趣味。與他同一時代的編劇、導演陸續走向了他們的輝煌與落寞、圓滿的暮年，新的形式里裹挾的仍是屬于他們那個時代的蹤跡和私人趣味，這一部分中的姿態、智慧，在當下的創作格局中就顯出獨特的珍貴。

一、世俗生活審美化

努力將世俗生活審美化是姚金成的創作趣味。同時，非文化精英那種俯視視角的書寫也是他的可敬之處，《香魂女》是這一類作品的突出代表。1993年，謝飛執導的電影《香魂女》獲得第43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這部改編自矛盾文學獎《香魂塘畔的香油坊》小說原著的作品立刻獲得了非常高的關注度。因為這部作品帶著20世紀80至90年代鮮明的改革開放時代背景。在謝飛那里，這個故事帶著濃重的改革敘事意味，女性主義同時建構在時代背景之上。而豫劇《香魂女》是不同的，這是一部即使抽離了文化和歷史背景，也可以做得到生動的作品。姚金成以舞臺的方式、戲曲的節奏重新講述了這個深刻的人性故事。

姚金成的作品帶著中原文化的寬厚，但仍有著內在力量的涌動，《香魂女》就是這種力量的表現。這部作品雖是改編移植之作，但結構是戲曲化思維之下的，這構成了舞臺作品與文學原著、電影作品最大的不同。豫劇《香魂女》環環相扣，與豫劇的表現力高度切合，妙在讓這個在形式層面上的鄉土故事有了現代的意味，將貌似鄉土的故事講得不土不俗，在都市的劇場里成為新的人性景觀，表現出高超的藝術創造力。

女性命運的悲劇是任何時代之下都可以被循環討論的話題，女性意識也是這部作品最鮮明的標識。豫劇文本和重構的節奏給這個故事帶來了豐富的表演層次、體驗和表現力。故事著重講述男權和命運對女性的壓迫之下，女人之間的相互救贖，而非女性與女性之間繼續傳遞這種惡意與壓迫。在這一表層主題之下，豫劇的魅力還在于對鄉土中國的講述與呈現。中國人的人心和人情，是豫劇作品的豐富之所在，也是姚金成將世俗生活舞臺化、審美化的創作源泉。

堅實的現實主義風格也是這部作品最鮮明的特點，現代戲的戲曲化與豫劇的現代性，這兩重探索都在這部作品里得到充分體現。姚金成與李利宏因這部作品獲得了第六屆中國藝術節大獎，汪荃珍也因此劇中的表演成就而獲得了梅花獎。

二、公仆形象的去概念化

2017年首演于洛陽的《重渡溝》是河南豫劇院三團繼《焦裕祿》《村官李天成》之后交出的第三份現實題材答卷，也是這個團體致力于打造“公仆系列三部曲”的第三部。這部以精準扶貧攻堅戰為背景的作品，體現出姚金成創作走向的又一個維度——公仆形象的去概念化。

《重渡溝》以基層干部馬海明的真人真事為素材，體現扎根生活與扎根人民的創作要求，講述了一個基層共產黨員馬海明以半生歲月建設開發國家級景區重渡溝，同時堅持環境保護，最后鞠躬盡粹死而后已的人生故事。馬海明的故事自身是具有打動人心的魅力的，因為這樣的人和故事是純粹而樸實的。在浮華喧囂的當下，純粹的人心具有真誠而獨特的情感魅力。對于創作者來說，宣傳一個人其實并不難，難的是如何為這樣一個看似平實而其實廣闊的精神世界、這樣一顆貌似尋常而其實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和魅力的心靈尋求一個恰當的表達。但無論我們面對馬海明的人生時心里是怎樣的充滿了敬意，創作的沖動和熱情也會在“真人真事”面前無法避免地戴上鐐銬。因為是真人真事，所以創作的虛構空間就非常有限，不能隨意增減人物的經歷和情感線索，不能隨意修改現實中存在的事實和人物關系。但同時又要避免事跡的堆砌，避免人物的塑造流于高大全，避免政治說教和口號式的宣講充斥舞臺。所以“真人真事”類現實題材是對創作才華提出了更高、更苛刻、更嚴格的要求。

《重渡溝》的“去概念化”體現在沒有將馬海明的形象模糊在“高大全”的背后。劇中的馬海明是一個簡單純粹因而獨具魅力的人，更是一個把“做人”放在“做事”后面的人。“做人”之道素來為官場中人重視，大家都講人前如何做好人，以至于這種在自我人格上精進和自律的要求流于虛偽。為了“做人”而怕得罪人，寧可少做不要出錯，一時之間成了雞湯文里的金科玉律。但共產黨的干部需要的是踏踏實實做事，而不是滿足于做一個好人。馬海明看透了這一點，他才不在乎“當干部出政績要短平快”，而是一心慨嘆自己“一輩子沒干成一件像樣的事兒”。他完全不是一個春風得意的官員，是一個想做事兒的人。他對“位置”的渴望不是尋常功利的驅使，而是因為“能有一個好職位，能干成一件事兒，這件事兒能改變一個村”。當馬海明唱到“做一個勤勤懇懇認認真真干事兒的人”時，劇場里的觀眾給予熱情的掌聲，與其說是歌頌馬海明，不如說更是借助馬海明之口點醒無數混沌中人——黨和人民需要的不是老好人，是踏踏實實做事的人。這就寫出了馬海明形象的特殊性，也提升了形象的價值，突破了以往的“高大全”模式。姚金成與何中興兩位資深編劇在平凡中發現人性的亮點，同時提煉出鮮明的時代特征和深刻的內涵與沖突，在命運困境中展示人物的情懷與精神高度，將難寫的現實題材寫出了意味。

三、歷史講述的情感化

在風格鮮明的鄉土題材與主旋律公仆系列之外，姚金成的歷史劇創作也體現出自身的特點，《關西夫子》《魏碑往事》《母親》《大運河畔·戶部山》等歷史題材作品都體現出共同的特點，嚴肅歷史意識創作的同時，也將歷史的講述情感化。

陜西戲曲研究院2020年的新編歷史劇《關西夫子》是姚金成嚴肅歷史意識創作的代表作，這出戲讓我們看到了歷史正劇的再現與回歸。三秦大地自古多生忠烈耿介之士，他們講正統、有忠烈，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之人，在傳統中國的地域與格局中，他們守天地正氣，民族與地域精神代代相傳，北海牧羊十九載的蘇武，忍辱負重的太史公司馬遷，字如其人的大唐帝國中流砥柱顏真卿……這片皇天后土英雄輩出。

秦腔，就是這塊土地上酸心熱耳的慷慨悲聲。以秦腔的藝術形式演繹歷史故事，符合劇種的氣質與定位，也有利于發掘陜西豐富的歷史與人文資源。姚金成選定的講述對象是一位具有慎獨境界的儒家夫子，一位以一己之力挺身而行、對抗腐敗的官僚集團、反抗人間不平事的讀書種子——楊震。

歷史劇貴在歷史精神，雖然不必在歷史事實上考證糾結，但必須具備藝術的真實性，所塑造的歷史人物必須是忠于歷史評價的。同時，歷史劇的創作應該具有當下的意義與啟示，而不是單純地為了寫歷史故事而寫一個歷史故事。這兩大基本原則就是歷史劇創作素來所有的“失事求似”與“古為今用”之原則。從《關西夫子》的人物歷史形象、歷史關系、基本史實來看，劇作將《漢書》中對楊震的記載，在忠實歷史事實的基礎上做了藝術的拓展。在史書所傳之處發掘歷史資源，在史書不傳之處施展了文學之想象，對楊震的仕宦生涯做了“戲”的合理與“史”的合情的藝術虛構。

楊震官拜刺史、整頓吏治、暮夜卻金這些基本事實都得到了創作者充分的尊重，具有歷史創作的嚴肅性與歷史意識，絕不同于歪曲歷史、戲說歷史、庸俗宮斗等神劇的做法。在各路神劇、宮斗劇、戲說劇盛行中，歷史劇創作的嚴肅態度對于當下劇壇是有榜樣意義的。

在正確的歷史觀與歷史創作原則之下，人物形象的確立是劇作的首要任務。《關西夫子》中“這一個”的楊震讓我們感動的是劇作家在這個人物身上傾注的理想的儒家人格，熔鑄的更是創作者的人生體驗，是對中國封建社會政治環境與人情世故的理解。封建社會官場塌方式的腐敗之下，君王做事要用清官，但也要用寬容貪腐來換取臣下的忠誠，這是權術，更是平衡。這種情境之下，楊震僅僅有獨善其身的“慎獨”是不夠的，“這一個”的楊震是孤獨的，眾人皆醉，唯他獨醒，眾人皆濁，唯他獨清，官場的為官之道并不是做事之道，而是做人之道。眾人在意的是寧愿做好皇帝的家奴，而不屑于為百姓的父母之官，每一個犬儒式人生態度的人，都口口聲聲與世無爭，卻將個人身家看得重如泰山。這樣的政治生態之下，誰不從眾，必將孤家寡人。但，只要這人世間有朱門酒肉，路邊凍骨，只要有天下蒼生流離失所，只要有巧取豪奪假公濟私，就一定有楊震這樣的書生鐵肩道義，挺身而行。這就是傳統道統的力量，就是千百年來的道德文章。《關西夫子》演的就是這樣的故事、這樣的人，表達的就是為人做官要有悲憫之心，要有擔當之情懷，要心有所畏、行有所止的價值追求，這也切合了當下的反腐倡廉主題。

相比較于秦腔《關西夫子》的嚴肅歷史意識，江蘇梆子戲《大運河畔·戶部山》更體現出歷史講述情感化這一創作走向。《大運河畔· 戶部山》以津浦鐵路的修建為大的歷史背景，巧妙地將徐州的文化地標戶部山融合為故事情節的發生之地，塑造了以鈺敏、國良、小虎為代表性人物的具有家國情懷的革命者與民族資本家群像，是一部以舞臺的方式講述“千里江淮一脈流”的“徐州故事”。千里江淮一脈流，流淌的是生活在大運河畔、戶部山下的人之性情、品質、家國情懷與精神血脈。作品講述近代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的覺醒與擔當，于國仇家難中不屈抗爭、銳意崛起的故事。鼎革之際的近代中國，鐵路是“西風東漸”帶來的工業革命的產物和社會生產門類，是現代工業文明的標志。津浦鐵路的修建更是近代中國歷史上一件大事，不僅是貫穿南北的交通與經濟命脈，更是民族工業重要的發展支柱。《大運河畔·戶部山》將故事的背景置于津浦鐵路修建之際的晚清民初，以此為推動全劇情節的深刻動因，來折射民族資產階級在近代化歷程中走過的艱辛與曲折之途。女主人公鈺敏是一個柔韌、堅強、深明大義的女性形象，最終為津浦鐵路的修建和路權慷慨獻玉，毀家紓難。在這條主線之下，又設置了她與同族之中小叔齊國良之間“叔嫂戀”的感情糾葛。兩條線索，一明一暗，一主一副，交織出了結構完整、首尾呼應、高潮激蕩而結尾利索的整體面貌。鈺敏、小虎、國良等人物性格鮮明，尤其是鈺敏有著完整的心理轉變歷程，性格邏輯層次分明、清晰。“叔嫂戀”的欲言又止和點到為止像給這個氣勢恢宏的故事加了柔光與濾鏡一般，將歷史講述情感化、藝術化。

結語：編劇把自己生命里的體驗和感悟用來寫戲，不難，但不是每一個編劇都能寫出戲和好戲。技巧和經驗在任何行業里都是必要的，在寫戲這一行里尤其如此。人的成長要在事兒上磨；編劇的成長要在戲上磨，在戲上和劇團磨，和導演磨，和主角兒們磨，和領導專家磨，和評論家們磨。好的劇作家靠的就是在實踐中“能受天磨真鐵漢”。

作品像碾子，碾過日子，也碾過時代。但腳下的土地卻沒有變，土地上的人民和生活沒有變。鄉村和市井都仍然延續著悲觀里的樂觀。姚金成和他們這一代的編劇、導演，都陸續走向他們圓滿的暮年，他們的姿態和智慧卻在當下的創作格局中顯出獨特的珍貴。而他作為一位生活與創造智慧兼具的劇作家，在主流價值之外，始終堅守著底層的柔韌表達方式。這些共同構成了他在他的時代里獨特的價值、意義與魅力。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

責任編輯 姜藝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