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政治電影的生成演變、敘事主題與價值訴求

摘要：韓國政治電影在韓國電影史上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不僅得到韓國國內觀眾的喜愛，而且還博得世界觀眾的認可。韓國政治電影是受韓國的歷史、軍人執政、財閥政治和朝鮮半島特殊的地理位置影響而逐漸形成的一種電影類型，這使得其敘事主題也體現為對國家政治的表達、對社會階層的展現、對生存環境的反映三方面。這樣的敘事主題背后則是透露了韓國國民反思歷史、追尋民主道路和韓國民族意識的覺醒的價值訴求。

關鍵詞：韓國政治電影；敘事主題；政治環境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4）05-0082-09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4.05.008

韓國政治電影在國際影壇上享有較高的聲譽，產生了深刻而廣泛的影響，其生成與發展，離不開朝鮮半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政治歷史環境。《生死諜變》（姜帝圭，1999）可以說是韓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政治電影。21世紀后，韓國政治電影出現蓬勃發展的態勢，其敘事主題也以多樣化的方式呈現給全世界的電影觀眾。無論是由真實事件改編的《殺人回憶》（奉俊昊，2003）《實尾島》（康佑碩，2003）《南山的部長們》（禹民鎬，2020），還是以虛構的方式反映韓國政治環境的《共同警備區》（樸贊郁，2000）《釜山行》（延相昊，2016）等，都通過電影語言表達了獨特的敘事主題，其背后均指向了在美國主導下的韓國特殊的政治生態和其地緣政治的困惑。這些電影在票房收入和國際聲譽方面都收獲頗豐（表1）。

一、 韓國政治電影的生成演變

縱觀韓國歷史，其發展歷經曲折。韓國自1948年建國以來，其國內和國外經歷了一系列復雜而深刻的變革。從美國軍政統治、大韓民國（1945.9—1948.8）時期，在“北方建立了以平壤為臨時首都的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于是，半島分裂的狀態被固定下來”^[1]2，到李承晚政權（1948—1960）和韓國民主黨政府（1960—1961）這一階段，由于李承晚拒絕與北方進行對話和接觸，使得南北之間逐漸發展為全方面戰爭；直至樸正熙時代（1960—1978），由樸正熙領導的軍人集團發動軍事政變讓持續了13年的“憲政統治”告一段落，由軍部統治的時代也正式拉開序幕。這一時期的韓國因為“在軍事政府統治下，已形成了軍部主體力量—技術官僚—資本家的政治聯盟條件，樸正熙政權有能力實行外向型產業化戰略，只有他有一套符合當時韓國實際的政策。”^[1]244在此期間的韓國財閥形成于政府強有力的政策扶持下，并通過與大企業家族的緊密合作來實現對社會和經濟發展的控制。其中的三星、現代、LG等財閥集團在這一時期迅速崛起，成為了韓國重要的經濟支柱，所以韓國在當時實現了經濟的快速發展，并創造了“漢江奇跡”。這些財閥集團盡管推動了韓國的工業化進程，還通過多元化的經營模式擴展至金融、化工、電子等多個領域，極大地促進了國家經濟的增長。但是，財閥集團與國家政府之間形成的緊密聯系也給韓國的政治環境帶來了腐敗的隱患，同時還加劇了社會階層的分化，直至現在仍然對韓國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樸正熙的軍政獨裁威權體制在促進經濟發展的同時，也強化了其個人專制，對民主權利進行了極大的壓制。隨著韓國國內部分民眾受西方民主思想的啟蒙和影響，韓國民眾開始思考、追求民主發展的道路，但以全斗煥為首的新軍部集團通過發動“雙十二軍事政變”，使韓國進入以全斗煥為首的新軍部統治時期（1980—1988）。到1980年代以后，韓國搭上美國主導的新自由主義經濟理念的快車，經濟得以飛速發展，韓國大部分民眾的民主意識被西方自由化浪潮喚醒，盧泰愚作為執政民政黨的代表在發表“6·29宣言”后，韓國結束了長達近30年的軍人統治時代，開始進入民主化時期。如今，韓國政治繼續朝著更加民主化、制度化的方向發展，盡管在整個政治生態中仍存在軍方、民族、財閥等多方權力斗爭和利益博弈，特別是經過文在寅政府的改革后，韓國的民主政治在不斷地完善和優化中，但總體而言仍不盡人意。韓國政治發展史是一部充滿變革與挑戰的歷史，其中美國的長臂管轄、具體的利益方和政治體制變化成為韓國經濟、政治的重要推手，為韓國政治電影提供了豐富的歷史書寫空間，韓國政治電影由此得以萌芽、發展、走向世界影壇。政治電影作為韓國一種重要的電影類型，通過對歷史事件、政治人物的再現，豐富了觀眾對韓國的政治認知和政治想象。

由于經濟、政治、社會等各種原因，韓國電影的發展與其國家歷史及政治體制的演進同步。在日本殖民統治時期（1910—1945），韓國電影經歷了從無到有的過程，并受到日本軍國主義嚴格的審查和壓制。這一時期出現的以《阿里郎》（羅云奎，1926）為代表的電影深刻反映了當時韓國人民在日本殖民壓迫下的痛苦生活與不屈抗爭，展現了韓國人民追求民族獨立與自由的強烈愿望，這時期的電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族現實，意圖喚醒韓國民眾的獨立反抗精神。到解放后期至樸正熙軍政獨裁時期（1945—1979），韓國電影業逐漸復蘇，但在朝鮮戰爭、美國占領區和軍政府時期的嚴格審查和冷戰對抗下，電影的創作受到了極大的限制，使得反映民族覺醒與獨立的現實主義題材電影幾乎絕跡，從而電影業發展陷入低谷。而實際上，“電影審查制度是政府統治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媒體—電影手段，使電影成為了政府的宣傳工具。”^[2]296這一時期的《自由萬歲》（崔寅奎，1946）等獨立題材電影的涌現，讓韓國電影題材開始向多樣化方向發展。從1980年代后民主化時期至今，隨著韓國政治民主化進程的不斷演進，電影市場的審查制度逐漸放寬，韓國電影迎來了快速發階段。1998年，韓國在提出“文化立國”戰略后，實行電影分級制度，激發了電影人的創造力。21世紀以來，韓國電影在國際舞臺上備受關注，屢獲殊榮，受到全世界電影觀眾的喜愛，為韓國政治電影類型化和商業化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長期以來，“韓國電影業一直利用該國殘酷的內戰背景來吸引年輕和年長的觀眾，并增加了‘奇觀’的戰斗場面和充滿情感的戲劇元素。而政治修辭也一直是這些作品中非常突出的組成部分。”^[3]韓國政治電影獨特的敘事主題，除了深受韓國特殊的政治環境影響之外，同時也得益于電影創作者們對韓國政治生態、社會歷史與現實問題的關注。20世紀的韓國在“日本殖民統治下文化政治環境空間不斷拓寬，使得當時的社會文人積極響應金基鎮、樸英熙、李相和等人的主張，‘反對藝術至上，要正確反映當時韓國社會現實’的創作理念，逐步占據主導地位。”^[2]15-117樸正熙時代（1961—1987），韓國政治電影在特殊的軍政獨裁體制下萌芽誕生，“該時期的韓國電影在迎來前所未有的黃金時代的同時，也不得不面臨題材和表達方面所受到的限制。1965年‘5·16軍事政變’后，樸正熙建立了軍政權，實施一系列強制政性策，言論自由和電影題材多樣化受到限制，韓國電影再次面臨危機。”^[2]191在1971年的實尾島事件和1979年的樸正熙總統被刺事件之后，韓國社會掀起多次民主化運動，如1980年的“光州事件”和1987年的“六月抗爭”。這些事件促使韓國電影人開始直面國家的政治傷痛，他們開始關注政治和社會問題，不斷通過電影揭示政治動亂和階級沖突的社會現實，政治電影成為社會批判的重要武器，該時期被稱為韓國電影的“新浪潮”時期。1999年，韓國政治電影《生死諜變》出現在大眾的視野中，在民主化運動熱潮的不斷擴散下，該時期的韓國政治電影“對于民族史的苦難、受制于帝國主義的痛苦、受到壓迫的底層民眾現實、非民主和反人性權利的虛位意識、勞動力剝削和性剝削，能夠表達進步觀點的電影都達到了社會現實主義的高度。”^[4]69

到了21世紀，韓國政治電影佳作不斷出現，《共同警備區》《南山的部長們》《辯護人》（楊宇錫，2013）等影片在國際上頻頻獲獎，成為了此類電影的經典之作。《南山的部長們》《殺人回憶》《共同警備區》這三部韓國政治電影，集中體現了韓國從1960年軍政獨裁到2000年多元民主體制時期的嚴苛和復雜的政治環境。電影通過線性敘事的方式，用不同的敘事主題表達政治批判，揭露社會問題。《南山的部長們》利用樸正熙總統被刺殺背后的真相來揭露韓國政治系統的骯臟和黑暗，影片中政治家和政治團體之間的斗爭，揭示了權力的濫用和腐敗，也展現了當時軍政獨裁下當權者們黨同伐異的社會現實。《殺人回憶》通過對韓國“華城連環殺人案”這一真實社會事件的電影化改編，影射全斗煥執政時期社會的動蕩不安，以及韓國民眾在民主化轉型期間的無力感和整體無序的社會治安，并揭示了當時混亂的社會秩序。《共同警備區》講述朝韓兩方軍人從對立到友好卻又拔槍相向的故事，將戰爭與和平作為敘事主題，把戰爭的殘酷和人性的光輝同步表現出來。近期備受關注的《首爾之春》，通過對樸正熙總統遇刺事件后權力的更迭，和隨后發生的“雙十二政變”相關歷史事件中全斗煥所代表的“一心會”勢力與李泰臣為代表的鎮壓軍之間的對峙，讓那場決定日后韓國命運走向的政治事變呈現于銀幕之上，也借此讓觀眾們切身感受到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韓國政治局面的動蕩與不安。

韓國政治電影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萌芽誕生，發展到現在，不斷由點向面拓展，已成長為一個非常成熟的電影類型。“對于現代韓國而言，正是電影聯通文學一起，以其特有的語言和風格，真實而具體地再現了韓國的民族生活與國家現狀，共同構建了韓國的想象。”^[5]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起，隨著韓國民主化運動的興起以及社會形態結構的逐步開放，韓國政治電影也開始成為民眾家國情懷的寄托與表達，也是民主化社會思想交鋒的重要平臺。20世紀90年代初，韓國電影的“許多作品多有趣地在探索個人（通常是在象征層面上、政治）等主題時開始表現出高度的原創性。”^[6]此類電影中，現實主義的表達手法是韓國社會民主化進程與文化自信不斷提升的生動寫照。“擺脫日本殖民統治、朝鮮戰爭、民族分裂是韓國電影史上三件深遠的大事，他們掌握歷史自身的方向和決定了電影類型的產生和消失。”^[4]306因此，韓國政治電影與其經濟、政治、軍事語境逐漸構成互文性，即不同時期的政治電影隱喻和折射了不同時期韓國的經濟、政治與軍事，韓國不同時期的特殊的政治文化語境成為政治電影的創作土壤，并不斷流變。韓國政治電影依據歷史發生的史料或當時社會主要矛盾來進行敘事架構，結合社會形式理念，呈現出不同的態勢。

二、韓國政治電影的敘事主題

韓國政治電影常常以韓國歷史上真實的政治事件、社會事件以及戰爭事件等作為創作素材，形象地展現出韓國各個歷史時期的國家政治、社會階層、生存環境的狀況。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殺人回憶》《辯護人》《南山的部長們》等韓國政治電影是此類電影中的經典。

首先是對國家政治的表達。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韓國政治局勢極度不穩定，朝鮮戰爭的爆發不僅加劇了半島的分裂狀態，外部勢力的介入也愈演愈烈，為后續韓國動蕩的政治環境埋下了伏筆。樸正熙的上臺，標志著韓國開始進入了一個軍政府統治的“威權時代”，獨裁與壓制成為了當時的政治常態。“軍事獨裁統治從1960年代中期持續到1980年代，南北分裂又造成了徹底對峙的狀況，使得韓國電影在執政黨的嚴格控制下得不到自由，韓國電影也變得單調乏味，也正因如此，這一時期的韓國電影疏遠了觀眾。”^[4]韓國軍政電影是當時社會政治生態的現實縮影，逐漸成為民眾表達不滿、尋求變革的重要渠道。一直以來，“反對獨裁和爭取民主的群眾運動在韓國的民族化進程中一直發揮著重要作用。”^[7]《共同警備區》作為一部深刻反映南北分裂問題的典型政治電影，通過對兩國士兵之間復雜且特殊的情感的呈現，向觀眾展示了南北分裂和朝鮮戰爭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的傷痛，體現了兩國民眾渴望和平統一的社會愿景。影片中所謂的“共同警備區”不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界限，更是長久以來兩國人民情感隔閡的一種象征。該影片將士兵之間的友誼與誤解、犧牲與救贖進行藝術化呈現，從而傳達出超越政治界限的人性光輝。在影片《實尾島》中，韓國軍方為報復朝鮮特工對韓國總統的刺殺，召集了一批死囚到實尾島接受秘密訓練以執行特殊任務。這些死囚成為政治操控的“棋子”，當他們失去利用價值后，就被國家拋棄，成為“棄子”，最后被逼飲彈身亡。該片將韓國軍政統治的獨斷專行和冷酷無情表現得淋漓盡致，不僅是對歷史事件的真實還原，更是對韓國民眾的命運在國家政治洪流中渺小與無助的深刻揭示。上述的兩部電影都是以時代背景下微乎其微的小人物的視角進行敘述，借影片中的人物之口表達出半島人民心中反對國土割裂的家國情懷，以及對南北局勢有朝一日能夠攜手并進的美好希冀。

韓國政治電影通過不同的故事內容，表達出不同的政治內涵。“閱讀電影敘事，就是把各個要素與這些眾多代碼的現實化聯系起來。”^[8]韓國政治電影善于把眾多的政治元素和社會現實元素進行重組和拆分，從而讓觀眾更好地理解故事背后的政治內涵。由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素媛》（李俊益，2013）、《熔爐》（黃東赫，2011），將韓國現實社會的黑暗和人治取代法治的勾當大膽地呈現在世人眼中，并借用兩個轟動一時的惡性案件，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韓國法律體系的變革，為韓國良好的社會治安環境奠定了一定的法律基礎。《南山的部長們》近乎是復制了真實的政治事件，樸總統被刺后，保安司令官全斗赫（人物原型全斗煥）將其所有灰色收入納入囊中，效仿其發動軍事政變，并在次年當選韓國第五任總統，致使韓國殘暴的軍政統治不斷延續下去。韓國政治電影善長將現實的政治和社會問題融入故事中，不僅可以幫助觀眾更深入地理解電影所探討的政治話題，也在真實的社會事件中融入藝術化的表現形式來引發觀眾對政治局勢和社會現實的思考以及對人性的反思。

其次是對社會階層的展現。財閥集團對韓國政治經濟的發展影響十分巨大，其存在加劇了社會階層的分割與對立，使階層壁壘成了韓國民眾追求民主和自由的強大阻礙。而“韓國電影關注現實的程度，是十分強烈的，用電影的外來形式，展示和表現韓國本民族和歷史的事件。”^[9]對政治和社會現實問題的高度關注，可以說是韓國政治電影最為可貴的精神品格。影片《辯護人》表現的是韓國第十六屆總統盧武鉉從事律師職業期間，免費為“釜林事件”中的學生們進行辯護的故事。該影片通過不同人物角色的經歷，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韓國社會階層的巨大分化。片中被屈打成招的鎮宇等人，代表了韓國社會的底層民眾，他們人微言輕，手無寸鐵，無法與強權抗衡，而律師群體代表了在混亂的社會環境下，敢于挺身而出，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捍衛者。影片通過對社會不同階層的刻畫，揭示了韓國社會的不公與人性的陰暗丑陋。正是因為韓國社會的復雜形式，讓眾多民眾開始走上追求民主化的道路。此外，韓國政治電影也以其敏銳的洞察力和多元的敘事方式，不斷揭示韓國社會各階層之間的復雜關系與矛盾。電影《鐵雨》（楊宇碩，2017）虛構了一個高度緊張的朝鮮半島局勢，以此作為電影故事的背景，向觀眾呈現了在政治博弈中不同階層利益的激烈沖突。該影片的核心敘事圍繞朝鮮軍官平壤和韓國情報官員郭哲宇的意外交集而展開。平壤作為朝鮮軍隊的一員，不僅代表著朝鮮政權內部階層的利益，他的行動與決策往往也受到個人情感、國家意識形態以及軍事戰略等多方面因素的制約；而郭哲宇，身處韓國情報機構，他的立場與行動則更多地反映了當時韓國政府出于對國家安全的考量所做出的反應和決定。影片中兩人的相遇，仿佛是不同階層利益在特定環境下的直接碰撞，同時，他們各自代表的階層利益也在緊張的政治局勢下被無限放大。平壤和郭哲宇，他們盡管身處不同的陣營，但在面對生死考驗時，都將人性的光輝與脆弱展現得淋漓盡致。平壤為了保護自己的國家和家人，不得不做出了一系列艱難的決定和選擇；而郭哲宇則在國家利益與個人情感之間痛苦掙扎，最終選擇了犧牲自我的道路。這部影片不僅讓觀眾看到了在政治事件中每一個人物的另一面，也讓觀眾深刻感受到當時韓國社會階層利益背后的無奈與掙扎。這些電影不僅是對現實社會的直接反映，更是對社會不公與人性的深刻剖析。

韓國政治電影，作為韓國社會現實的鏡像呈現，其獨特的敘事主題往往超越了個體命運的沉浮，上升到對整個民族國家生存環境的探討。諸多的韓國電影人以其獨特的藝術視角和敘事方式，巧妙地運用象征與隱喻的手法，將韓國的政治生態和社會環境以更抽象而富有張力的方式呈現給觀眾。

再次是對生存環境的反映。在韓國電影類型化、多元化的市場中，導演奉俊昊作為極具代表性的存在，他所拍攝的韓國政治電影多使用象征和隱喻符號來間接展現韓國的政治生態和社會環境。《殺人回憶》《寄生蟲》便運用意象和場景來隱喻現實中韓國民眾惡劣的生存環境。《殺人回憶》中連環殺人案的兇手每次都選擇下雨天作案。“下雨天”這個意象，既再現了雨水沖刷的犯罪環境，又表現了兇手陰郁扭曲的心理，還隱喻了在統治者對民主化進程的阻撓下，韓國民眾的無奈感和日漸麻木的精神狀態。片中兇手將尸體藏匿在陰暗骯臟的下水道中，“下水道”不僅是罪證場所，更是韓國底層民眾在獨裁統治下暗無天日的生存境遇的隱喻。導演巧妙地用罪證場所和整個韓國底層民眾的生存環境來隱喻了當時韓國在探尋民主化道路時期混亂且艱難的處境。

《寄生蟲》作為韓國電影近年來的經典之作，導演奉俊昊通過對“寄生”概念的置換，直觀地展現韓國社會階層的固化以及對階層鴻溝的揭示。影片中的“寄生”不僅僅象征著物理空間上的占據，也是韓國不同社會階層之間復雜的依附與剝削關系的呈現。馬克思曾指出，“勞動者所生產的對象，即勞動產品，本應是勞動者本質力量的集中顯現，然而在異化勞動中，工人生產出的勞動產品卻同勞動者相對立，成為一種異己的、統治著他的對象。”^[10]異化是資本對勞動的支配關系，也是勞動自己生產出來的異己力量，它掩蓋了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剝削本質，使資本主義社會呈現出一片平和、繁榮的假象。影片通過對金氏、樸氏兩個來自不同社會階層家庭之間的互動，精妙地將韓國社會發展中資本主義的異化現象與社會階層之間的寄生兩種關系進行了有機結合，從而形成了一種特別的隱喻形式。影片中老金一家人長期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他們的存在就如同于寄生在韓國資本主義社會這座龐大機器上的“寄生物”，他們只能依靠著微薄的收入和不穩定的工作勉強度日；而樸氏一家則代表了當代韓國資本主義社會的上層階級，他們擁有豐厚的財富資源和高品質的生活，是資本主義這座機器中的“宿主”。導演在敘述過程中通過一系列精心設計的情節，展現了老金一家人是如何環環相扣地“寄生”到樸氏一家的生活之中的。老金一家從最初一人的求職成功，到后來全家人的全面滲透，逐漸在樸家找到了生存的“土壤”，這種寄生關系并非平等互利，而是建立在剝削與壓迫之上的。老金一家在樸家的工作和生活過程中，不斷感受到來自資本和權力的力量，這種畸形的生存環境讓兩家人都陷入了更深的異化狀態。影片《寄生蟲》中金家與樸家之間的寄生物與宿主關系，是對韓國資本主義社會中個體生存環境的隱喻。在韓國的資本主義社會中，“時至今日，即使在主要的資本家中，階級認同和行動的問題也依然存在，而且長期受控的工廠勞動和工人部門中似乎具有決定性的意義。”^[11]所以，老金一家的生存環境和生存狀態，是韓國底層民眾在資本主義社會下所普遍面臨的困境，他們因為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的原因，在一定程度上被剝奪了基本的生存權和發展機會，只能依靠“寄生”于上層社會來維持正常的生計。這部影片也揭示了韓國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異化勞動的本質和后果。老金一家在為樸家工作的過程中，逐漸失去了自我，變成了被資本和權力操控的工具，導致了他們的勞動不再是實現自我價值的手段，而是成為了維持他們生存的必要條件。這種異化狀態形象地將韓國社會階層的真實現狀呈現在銀幕上，多維地反映了韓國民眾當下生存環境被極度壓縮的無奈。

三、韓國政治電影的價值訴求

如今，韓國政治電影開始逐漸成為韓國國家文化表達的重要載體，其背后所蘊含的價值訴求深遠且復雜，這與韓國社會發展的歷史背景、政治環境以及韓國民眾的心理需求緊密相連。韓國由于國家殖民化的歷史屬性，一直存在于追尋身份認同的道路之上，這使得韓國政治電影在根本上表現的是韓國民眾對民主道路的追尋和民族意識的覺醒。20世紀的日本殖民統治，不僅給韓國留下了嚴重的創傷記憶，也影響了韓國在日后發展中的文化認同和民族自信。韓國政治電影成為了韓國認識這段歷史和探索身份認同的重要工具，它幫助民眾重構民族記憶，強化自我認知，逐漸找回本民族的尊嚴和自豪感。

一是對民主道路的追尋。由于韓國與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的特殊關系，使得1980年代西方的自由化浪潮得以直接進入韓國社會。“光州事件”后韓國電影人緊跟社會發展的潮流，把民主化議題融入電影中。這一時期的韓國經歷了快速的民族化轉型，在此過程中，韓國社會充滿了斗爭與妥協，韓國政治電影便以其獨特的視角來記錄了當時歷史變革的點滴和在追尋民主化進程中所遭遇的艱難險阻。韓國民眾對民主道路的追尋一直持續伴隨著韓國社會的發展進程，韓國政治電影是韓國政治生態和社會生活的鏡像呈現，映照出了韓國民眾的心聲。

韓國政治電影關注的焦點，一方面是國家政治與社會現實，主要體現在影片所呈現的社會階層之間的沖突和對抗、貧富差距、公平正義等問題上。另一方面是國際關系，呈現了韓國與亞洲乃至與世界各個國家之間的微妙關系。在這些影片中，或多或少地都能看到韓國民眾對民主的追尋。在《南山的部長們》中，總統被刺后，金載圭試圖通過發動政變來推翻軍政府的獨裁統治，走民主化發展道路，但因為長期以來的頑疾積重難返，民主化道路的探索無疾而終，獨裁統治的老路繼續。韓國政治電影中人物的命運不僅反映了社會不同階層之間的關系，還反映了民主化的進程與民眾生活的密切關系。“對構建社會認同的集體記憶而言，以個體進行的記憶方式和一定的‘群體的支持’之間，需要尋求最大交集。”^[12]20世紀80年代發生的一系列民主抗爭，對于韓國民眾來說是一種不可磨滅的集體記憶。那些參加抗爭試圖走民主化道路的探索者以個體的方式與全體民眾的民主化意愿產生了交集。《辯護人》是反映韓國民主化進程的一部典型影片。法律作為一個國家維護社會秩序和公平正義的武器，理應保護公民的合法權益，而影片中因參加示威游行被關進看守所的大學生，卻在憲兵隊的嚴刑拷打下被迫承認罪行。片中的宋律師不忍看到他們的遭遇遂為其辯護，此舉無疑是與整個韓國強大的司法體系對抗，在重重阻撓和壓力下，辯護以失敗告終。宋律師為事件中死去的學生游行以聲張正義而被押上被告席，這一事件引起了律師群體的關注，他們紛紛站出來為其辯護。民主本質上是法制的延伸，眾多律師站出來為宋律師辯護，實質上是在為爭取民主自由辯護。

二是民主意識的覺醒。韓國政治電影往往通過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和群眾運動的呈現來表現民族意識的覺醒，這些典型人物往往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和強烈的民族情感，而他們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乃至命運都深深烙印著那個時代的印記。軍政府的獨裁統治引發了眾多民眾的不滿，電影中也通過對這些時代典型人物故事的塑造，將他們與軍政府反抗所體現出來不畏強權、敢于斗爭的英雄形象展現在銀幕上，他們是那個時代民眾心中自由與正義的化身，推動了民族意識的覺醒。這種民族意識主要體現為韓國民眾在南北分裂背景下期望國家和平統一的共同心理和面對軍政府殘暴統治時渴望自由民主的內心呼喚。

韓日之間的激情與疏離也是韓國政治電影表達民族意識的題材之一。自1910年朝鮮半島開始淪為日本殖民地直至1945年二戰結束，在此期間韓國民眾遭受了長達36年的屈辱與壓迫，日本不僅用軍事手段對韓國進行政治統治，還利用文化入侵和教育改造等手段，試圖從根本上消除韓國人的民族認同感和反抗意識。當時的韓國若要“建立一種新的民族文化的努力就要面臨著一系列復雜的挑戰，這些挑戰源于當時的政治混亂和派系的對立，以及新占領區的壓力” ^[13]。因此，在日本的殖民統治和文化入侵之下，韓國社會大眾的民族意識長期被遏制。殖民統治結束后，民眾的民族意識仍然處于被壓制的狀態，部分韓國統治者妄圖從思想和精神上控制民眾，以達到獨裁統治的目的。然而，正如歷史所證明的那樣，任何外來的壓迫都無法徹底磨滅一個民族的靈魂。影片《鐵雨》的故事背景盡管設定于朝鮮半島的當代爭端，但其中蘊含的對于民族獨立與自由的渴望，無疑是對那段屈辱歷史的深刻反思與回應。該影片具體講述了朝鮮特工嚴鐵雨和韓國青瓦臺外交保安官郭哲宇為了民族大義以及世界各國人民的安全，合力阻止發射核武器的故事。影片中的嚴鐵雨和郭哲宇，分別代表了朝鮮和韓國兩個不同陣營的力量，但他們二人卻能在關鍵時刻放下偏見、攜手合作，共同阻止了一場可能引發全球災難的核戰爭。這部以朝鮮半島爭端為背景的電影，形象地展現了韓國民眾強烈的民族意識。

“電影隱喻的凝練機制必須像夢一樣，直接指向人的潛意識，成為潛意識的宣泄品、滿足品、替代品，所有夢的功能它都可以參照或接納，比如窺視、奇觀、幻象，乃至部分理論家提出的情色本質，等等。”^[14]由于韓國電影嚴苛的審查機制，導演不得不大量使用隱喻機制，以規避來自政治的壓力，并通過“造夢”的形式來宣泄民眾對社會不滿的情感，表達對和平統一的期許。《共同警備區》中朝韓兩國士兵在敵對的政治環境下本是對立的兩方，代表的是各自國家的利益，但在陰差陽錯中，卻成為了殘酷的戰場上彼此的精神依靠和情感慰藉，直到他們之間的關系被發現，雙方都未曾出賣對方，而是將這段難得的情誼深埋心底。這段在特殊的時代環境中產生的友誼，雖違背了各自的國家意志，但是卻表達了民眾對和平統一和民族團結的向往。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在快速發展的經濟的推動下，韓國大眾的民族意識日漸強烈，大量的民主化運動由此展開，給政治電影的發展提供了新的契機。韓國政治電影不僅是韓國社會內部矛盾的真實寫照，也是韓國發展歷程中民主意識覺醒的藝術載體。

結語

在動蕩不安的社會背景下誕生的韓國政治電影，作為韓國電影藝術中的重要分支，以其獨特的敘事主題深刻地反映了韓國社會復雜多變的政治生態環境，是韓國社會發展的一面鏡子，映照出了國家社會歷史進程中的曲折與過往。韓國政治電影作為再現韓國歷史發展的重要方式，其對韓國歷史上重要事件的呈現和典型人物及群體的塑造以及對民族記憶的刻畫，讓觀眾重溫了韓國政治生態的變遷與發展。韓國政治電影的批判性是其敘事主題中最為明顯的特色之一，電影中對現實政治社會的批判以及韓國民眾長期對自由、民主的執著追求，不僅促進了韓國民眾的自我審視與批判，同時也給觀眾理解韓國社會現實提供了獨特的新視角，促進了韓國的民主化進程。韓國政治電影與歷史緊密相連，在某種意義上更像是韓國電影人的借古抒懷，他們將真實的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融入藝術，在真實與藝術之間尋求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借此對韓國的歷史與現實提出了批判與反思。

綜上所述，通過對韓國政治電影的發展脈絡和敘事主題的梳理，不難察覺，韓國政治電影不僅是對韓國發展歷史的再現，更是對韓國政治生態環境和社會現實的批判，這種批判或是歷史再現不僅表現了韓國民眾的心聲，更是對于韓國社會不公現象的抗議。韓國政治電影的敘事手法也在不斷更新迭代，從一開始只是對于歷史再現的平鋪直敘，到后來對于各種政治隱喻符號的靈活穿插，韓國政治電影醒目地進入了韓國民眾與世界觀眾的視線之中。在韓國政治電影備受關注的今天，韓國電影人不斷努力用多元的敘事手法向世界講述韓國故事，展現韓國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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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涂艷楊飛）

The Generation and Evolution， Narrative Themes and Value Propositions in Korean Political Films

DUAN Weidong， HOU Mengjia/School of Communication， Guizhou Minzu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550025， China

Abstract：Political films in Republic of Korea are a unique existence in the history of Korean films. They are not only loved by domestic audiences， but also recognized by audiences around the world. The formation of Korean political films as a film genre is influenced by the history of South Korea， military rule， chaebol politics， and the special geographical location of the Korean Peninsula. Its narrative themes are also reflected in three aspects： the expression of national politics， the display of social class and the reflection on the living environment. Behind these narrative theme are revealed the value propositions of Korean people to pursue the path of democracy and the awakening of Korean national consciousness.

Key words：Korean political movies; narrative themes; political environ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