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和《資本論》中都闡述了資本原始積累理論,但在具體內容上二者存在諸多差異:就考察視角來說,《大綱》立足于資本的循環過程,《資本論》立足于資本的生產過程;就文本的分析方式來說,《大綱》采用“三明治”模型,而《資本論》則運用了以英國為范例的歷史分析;就方法論來說,《大綱》重邏輯,《資本論》重歷史;就對資本的歷史評價來說,《大綱》偏重其文明的一面,而《資本論》則偏重其暴力積累的野蠻一面。這種差異源于馬克思在這兩個文本中所關注的問題不同。《大綱》中,馬克思關注的是近代個體和本源非剩余資本( K0)的誕生問題,而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關注的是物象的世界。盡管《大綱》與《資本論》存在諸多差異,但二者并非對立關系,而是互補關系。只有把它們結合起來加以考察,才能更為全面、完整、準確地把握馬克思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
[關鍵詞] 資本原始積累理論;資本循環過程;共同體
[作者簡介] 單森,清華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
作為中年馬克思從事政治經濟學研究的重要成果,《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以下簡稱《大綱》)一直是學界關注的重要文本,尤其是這一手稿同《資本論》的理論淵源關系更是成為學界研究的焦點問題。在這一視域下,資本原始積累理論就顯得格外突出,因為馬克思在這兩個文本中均對該主題作了深入考察。與通常認為的馬克思在這兩個文本中存在思想一致性不同,《大綱》和《資本論》對資本原始積累理論的闡述存在諸多差異。本研究將對這些具體差異進行考察,從理論上厘清這些差異究竟是現象層面的還是本質層面的,并對這些差異進行評價。
一、從資本循環過程視角考察資本原始積累
馬克思有關資本的原始積累理論的論述在《大綱》和《資本論》中存在若干差異。首先最明顯差異體現在該理論在兩個著作中所處的位置。《大綱》中涉及資本原始積累理論的內容有兩節,分別是“[資本的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以下簡稱“各種形式”) ,它們位于“[Ⅲ.資本章]”的“[第二篇資本的流通過程]”,而《資本論》中資本原始積累理論存在于第一卷即“資本的生產過程”的第二十四章“所謂原始積累”。之所以存在這一差異,是因為《大綱》是基于資本循環過程視角來考察資本的原始積累,而《資本論》則是基于資本的生產過程視角來考察資本的原始積累。進一步講,在《大綱》中,馬克思并未將資本的生產過程和流通過程截然割裂開來,而是基于二者相統一的視角來考察資本的原始積累,這正是《大綱》的獨特之處。
日本學者平田清明較早地注意到這一問題,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循環=積累”理論。循環(周轉)即資本的流通過程,馬克思主要在《資本論》第二卷論述了該問題;積累即資本的生產過程,屬于《資本論》第一卷的內容。而《大綱》“[第二篇資本的流通過程]”既包含了資本的生產過程,也包含了資本的流通過程。對此,平田清明寫道:“《資本論》中作為生產過程的積累過程,與作為流通過程的循環、周轉過程兩相統一,構成了《大綱》中‘資本流通過程’的內容。”[ 1] 8 6基于《大綱》的這一文本事實,平田清明闡述了“循環=積累”理論。“《大綱》是在對生產過程和流通過程統一把握中對各種問題(積累過程的)加以展開的,其重心并不在于流通過程和生產過程相互區別下的獨自展開。對生產過程與流通過程的這種自在的統一把握,構成了《大綱》的差異性特征。”[ 1] 8 4可見,《大綱》的一大獨特性在于,它闡述的資本的流通過程是生產過程與流通過程的統一,它是從生產過程與流通過程相統一的視角來看待各種問題的,其中也包括資本原始積累理論。這就意味著,《大綱》中的資本原始積累過程既與資本的生產過程相關,又與資本的流通過程相關,它是“循環=積累”理論視域下的資本的原始積累。具體而言,《大綱》中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與資本的第一循環和第二循環相聯系。資本的第一循環,即從本源非剩余資本( K0)到剩余資本Ⅰ( K1)的過程。在這一循環中,本源非剩余資本( K0)與一無所有的自由勞動者相交換,自由勞動者作為雇傭工人進入到生產過程中進行生產,生產出剩余資本Ⅰ( K1)。資本的第二循環,即剩余資本Ⅰ( K1)到剩余資本Ⅱ( K2)的過程,它是資本的第一循環的繼續。可以看出,在資本循環過程中,既有流通過程,又有生產過程,它是生產過程和流通過程的統一。進一步講,《大綱》中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是直接服務于資本的第一循環的,這一服務是通過“三明治”模型來體現的。
平田清明指出:“《資本論》的原始積累理論,以封建生產方式向資本家生產方式轉化的中介環節為論述的焦點,與之相比,《大綱》的原始積累理論,則直接包含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前的各種生產形式的解體,……這構成了《大綱》值得關注的最大特征。”[ 1] 8 5《資本論》中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并不涉及共同體問題或相關論述,馬克思僅以英國為典型范例,基于大量的歷史事實,探討了從封建社會向資產階級社會的過渡問題。與《資本論》不同,在《大綱》中的“各種形式”的前半部分,馬克思闡述了亞細亞、古典古代和日耳曼等共同體形式,并分析了它們的解體過程。正是由于共同體理論的存在,《大綱》中的“三明治”模型才成為可能。所謂“三明治”模型,是望月清司針對《大綱》中的共同體理論和資本原始積累理論所作的形象表述[ 2],它意指在《大綱》中共同體理論之前和之后均為資本原始積累理論,這一文本結構與“三明治”模型類似。
在“三明治”模型中,共同體理論處于中層位置。按照個人與所有( E i g e n t u m)的關系以及土地的性質,馬克思探討了三種共同體形式,即亞細亞共同體、古典古代共同體和日耳曼共同體。從表面上看,馬克思關注的是共同體中所有的性質以及共同體的解體問題。但本文以為,馬克思在共同體問題背后所關注的實則為近代個體即自由工人的誕生。顯然,共同體中的人尚不是近代個體。在馬克思看來,資本絕非自然的、永恒的,而是歷史的[ 3] 4 5 2,自由工人也是如此。自由工人和資本的誕生史就是共同體解體的歷史。正是共同體的解體使自由工人的誕生成為可能。
在“三明治”模型中,共同體理論的上層和下層均為資本原始積累理論:上層基于貨幣轉換為資本的視角,下層則基于勞動和所有的分離的視角。共同體理論和下層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是上層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的前提和條件,其目的在于說明“雙重意義上是自由的”[ 3] 5 0 2勞動者,即作為商品形式的勞動力的買和賣何以成為可能。可見,共同體理論和下層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各種形式”———的背后實則是人的問題,這是資本主義誕生不可或缺的前提。如此一來,從表面上看似乎是歷史理論的共同體理論出現在《大綱》的“資本章”中就變得合情合理了。它是為近代個體的產生這一主題服務的,而近代個體直接服務于資本的第一循環。
近代個體所處的社會是資產階級社會( d i ebür g e r l i c h eG e s e l s c h a f t)。在進入資產階級社會的問題上,《大綱》的理路是從共同體過渡到資產階級社會,具體而言就是從日耳曼共同體過渡到資產階級社會,而《資本論》中卻是由封建社會過渡到資產階級社會。這種差異的產生是由馬克思在兩個文本中的方法論差異導致的,即《大綱》偏重邏輯視角,《資本論》則偏重歷史視角。
二、從邏輯視角考察資本原始積累理論
眾所周知,《資本論》的寫作受到黑格爾的重大影響。正如列寧所說:“不鉆研和不理解黑格爾的全部邏輯學,就不能完全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特別是它的第1章。”[ 4]而馬克思本人也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跋中明確指出:“我公開承認我是這位大思想家的學生,并且在關于價值理論的一章中,有些地方我甚至賣弄起黑格爾特有的表達方式。”[ 5] 2 2就《大綱》的寫作方法而言,存在不同的觀點。例如,望月清司強調《大綱》的歷史性方法。盡管平田清明在其代表作《經濟學與歷史認識》一書中亦強調《大綱》文本的歷史性,但是在涉及資本原始積累理論方面,他卻表現出對邏輯性的重視。他指出:“該書是從循環(周轉)=積累論的視角來分析原始所有的各種形式,而非單純對亞洲與歐洲的歷史過程的敘述,因此不能將馬克思的闡述簡單歸結為對具體歷史的研究。”[ 6]如前所述,在平田清明看來,“各種形式”是基于“循環=積累”視角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且“循環=積累”理論是資本的生產過程和流通過程的統一。這就意味著:在《大綱》中,資本積累是作為前提和結果而存在的,馬克思從資本積累出發向前追溯資本原始積累問題,這是逆推的方法。
顯然,如果按照時間發展順序,那么應該先論述共同體及其解體,再討論勞動和所有的分離,進而闡述貨幣轉化為資本,最后分析資本的生產過程和流通過程。而《大綱》文本的敘述次序恰恰相反。實質上,馬克思在此處的考察與其說是一種敘述方式,不如說是一種研究方式,它同《大綱》作為馬克思的一部研究性手稿的性質密切相關。換言之,《大綱》中關于資本原始積累理論的內容實際上是馬克思在探究、鉆研資本誕生之謎的過程中寫下的研究筆記。因此,《大綱》更多反映的是馬克思的研究過程及其研究目的。
從這種目的出發,馬克思將資本的誕生作為問題意識,從而逆推出資產階級社會的誕生和起源,而“三明治”模型就是這一邏輯逆推的結果。馬克思批判了資產階級經濟學家關于資本之永恒性和自然性[ 3] 4 5 2的觀點,進而指出資本的產生是一個生成的而非現成的過程。資本積累起源于資本原始積累,在資本原始積累過程中,貨幣轉化為資本的前提條件是本源非剩余資本( K0)以及自由得一無所有的勞動者的買和賣,但問題在于本源非剩余資本( K0)和自由得一無所有的勞動者從何而來。馬克思認為這兩者來自共同體的解體。共同體解體意味著自由勞動者的產生,但這并不意味著一無所有的勞動者的產生,只有勞動和所有的分離,才會產生一無所有的勞動者。馬克思的這一系列思考和邏輯推論表現為“三明治”模型結構,它從側面折射出《大綱》作為一部研究筆記的基本性質。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由邏輯視角轉向了歷史視角,從而將共同體替換為封建社會。他指出:“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結構是從封建社會的經濟結構中產生的。后者的解體使前者的要素得到解放。”[ 5] 8 2 2在這里,馬克思選擇以英國為典型,并對其具體歷史進行了研究。如果說資產階級歷史學家只關注“生產者從農奴地位和行會束縛下解放出來”[ 5] 8 2 2,那么馬克思除了關注這一方面外,更關注勞動者的被剝奪問題[ 5] 8 2 2。相較于《大綱》從資產階級社會回溯到共同體的邏輯逆推,《資本論》則采取了歷史的順序,按照封建社會到資產階級社會的歷史過渡對資本原始積累進行闡釋。當然,《資本論》中的原始積累理論雖然是歷史敘述,但它服務于《資本論》的邏輯,而非單純的、孤立的歷史敘述。
由此可見,在《大綱》中資本原始積累理論是以資本的誕生為問題意識,通過邏輯逆推而得以構建的。在這一過程中,馬克思較多側重邏輯分析而較少顧及歷史事實,所以他更多的是基于資本的文明一面來看待資本的原始積累。而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基于歷史視角,以英國為典型歷史地敘述了資產階級社會的誕生。他認為,資本原始積累的歷史是“血和火”[ 5] 8 2 2的歷史。這反映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側重從暴力積累的視角看待資本的原始積累。此時的馬克思關注更多的是資本的野蠻一面,而非其文明一面。由此就出現了另外一個問題,即《大綱》和《資本論》對資本的原始積累評價不同。
在《大綱》中,馬克思并沒有采用暴力視角分析資本原始積累問題,而是基于資本的文明視角來考察它。在關于資本的生產過程和流通過程的論述中,馬克思均指出了資本的文明方面。[ 3] 2 1 2, 2 4 7, 3 9 0, 3 9 5作為文明社會的資產階級社會的誕生需要資本原始積累,而資本原始積累恰恰與共同體的解體息息相關,因為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正是共同體解體的過程。共同體解體意味著“人的依賴關系”[ 3] 1 0 7的解體,人擺脫了共同體的束縛,成為人格自由或人身自由的個人。就人的自由而言,這無疑是一大進步。因此,相較于亞細亞、古典古代和日耳曼等共同體形式,資產階級社會顯然是一大進步。在這些共同體解體之后,勞動和所有即勞動者的客觀條件的分離過程就成為資本原始積累的重要環節。這里勞動者的客觀條件不僅涉及土地、勞動工具和生活資料,而且涉及奴隸制和農奴制的消除問題。[ 3] 4 9 0 - 4 9 2其中,前者關涉的是自由民的情況,而后者則關涉非自由民的情況。在奴隸制和農奴制下,奴隸和農奴沒有人身自由,尚不是近代意義上的個人,因為他們不是平等和自由的個體。而近代社會是一個以自由、平等交換關系為基礎的社會[ 3] 1 9 8 - 1 9 9,因此近代的個體既不同于亞細亞、古典古代和日耳曼等共同體中的個體,也不同于奴隸和農奴。
如此一來,近代社會要想脫胎而出,就必須產生自由的個體,這一方面要求勞動者與土地、勞動工具和生活資料相分離,另一方面要求消除奴隸制和農奴制,而資本原始積累恰恰為此創造了條件。在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中,人實現了由古代勞動者向近代勞動者的過渡。馬克思指出,近代個體“互相承認對方是所有者,是把自己的意志滲透到商品中去的人格”,并且“每個人都是自愿地轉讓財產”。[ 3] 1 9 8也就是說,近代意義上的人的勞動是法權關系下的勞動,即勞動者勞動,從而擁有自己的勞動產品,并且可以自由交換自己的勞動產品,這不同于無法進行自由交換的前資本主義共同體之下的占有關系。在近代社會,財產受到法律和他人的承認與尊重,不能被非法侵占。顯然,相較于此前的共同體,近代社會的確是一大進步。可見,在《大綱》中馬克思更多的是基于文明視角來考察資本原始積累問題。這是因為,對他而言,資本原始積累創造出了一個文明的近代社會。
與此不同,在《資本論》中,馬克思論述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是基于暴力積累的視角。例如,他指出:“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 5] 8 7 1在馬克思看來,資本原始積累絕不是田園詩式的過程,而是用血與火書寫的歷史。對于這種血與火的歷史,他認為:“暴力是每一個孕育著新社會的舊社會的助產婆。暴力本身就是一種經濟力。”[ 5] 8 6 1這也恰恰指明了資本主義誕生過程中暴力積累的歷史意義。
三、 《資本論》中的資本原始積累問題考辨
通過上文的比較,《大綱》與《資本論》在資本原始積累理論中存在的諸多差異就變得非常清晰:就考察視角來說,《大綱》基于資本的流通過程,《資本論》基于資本的生產過程;就文本的分析方式來說,《大綱》采用的是“三明治”模型,而《資本論》采用了以英國為范例的歷史分析方式;就方法論來說,《大綱》重邏輯,《資本論》重歷史;就對資本的評價來說,《大綱》偏重其文明一面,而《資本論》偏重其暴力積累的野蠻一面。由此就提出了新的問題,即這些顯著差異是否會導致兩個文本在理論上的對立。
《大綱》中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具有兩個視角,即資本的第一循環視角以及勞動和所有的分離的視角;而在《資本論》中,這一理論卻只有一個視角,即第二十四章“所謂原始積累”論述的勞動和所有的分離的視角,這里不僅缺少共同體理論,而且缺少資本的第一循環視角。在資本的第一循環中,本源非剩余資本( K0)與一無所有的自由勞動者相交換,勞動者作為雇傭工人進入生產過程,從而生產出剩余資本Ⅰ( K1)。在這一過程中,既存在流通過程,又存在生產過程。然而這一視角似乎在《資本論》中并不存在,而《資本論》也缺少對“第一桶金”即本源非剩余資本( K0)的說明。因此,《資本論》中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不僅無法具有《大綱》中的“三明治”模型,而且與《大綱》相比,它似乎也是不完整的。那么,這是否意味著《資本論》中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存在邏輯漏洞?或者說,《資本論》中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在結構上并不完備?因為勞動和所有的分離這一單純的視角并不足以導致資本的誕生,它還需要資本的第一循環( K0—K1)視角,但是在《資本論》關于原始積累的論述中,馬克思顯然沒有關注這一方面。
事實上,在《資本論》中,除了題為“所謂原始積累”的顯性一章外,關于資本的誕生過程還有一處隱性論述,它存在于第四章“貨幣轉化為資本”之中。雖然在《資本論》的開篇,馬克思是在成熟的資本主義社會語境下來闡述問題的,即既定的資本主義社會體系已經存在,現成的勞動力市場也已經形成,從而可以通過使勞動力進入生產過程來實現價值的增殖。但是在第四章中,馬克思卻采用了發生學的逆推邏輯來追溯資本如何實現增殖以及貨幣如何轉化為資本的問題。他指出,資本的增殖在流通過程中是不可能實現的。這里,他列舉了一系列情況,譬如等價交換、非等價交換、行騙受騙、偷盜等,這些均不能產生新的價值。[ 5] 1 8 2 - 1 9 0如此一來,價值只能源于生產過程。而在生產過程中,生產資料的價值只能轉移,而不能自行增殖。于是,馬克思指出,資本家必須買到一種“獨特的”商品,“它的使用價值本身具有成為價值源泉的獨特屬性,因此,它的實際消費本身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從而是價值的創造”。[ 5] 1 9 5而這種商品就是勞動力。由此,馬克思就涉及到自由的勞動力的源起問題:勞動力為何成為了商品?馬克思在此處并沒有對這一問題展開深入的、歷史的分析。他指出,“對這個問題貨幣占有者不感興趣”,而“我們目前對這個問題也不感興趣”。[ 5] 1 9 7盡管如此,馬克思仍然言簡意賅地給出了這一問題的根本答案:“有一點是清楚的。自然界不是一方面造成貨幣占有者或商品占有者,而另一方面造成只是自己勞動力的占有者。這種關系既不是自然史上的關系,也不是一切歷史時期所共有的社會關系。它本身顯然是已往歷史發展的結果,是許多次經濟變革的產物,是一系列陳舊的社會生產形態滅亡的產物。”[ 5] 1 9 7由此可見,在《資本論》第四章“貨幣轉化為資本”中,已經隱性地包含了資本的第一循環視角,它同《大綱》中的那一套邏輯其實是根本一致的。
進一步需要探討的問題是:馬克思為什么不利用《資本論》第四章“貨幣轉化為資本”這一絕佳時機,對資本的第一循環展開全面、系統的闡述,從而再次形成同《大綱》一致的“三明治”模型結構?這是由馬克思此時的研究主題決定的。因為在第四章中,馬克思關注的是資本如何實現增殖的問題。進一步講,貨幣如何成為了資本,價值增殖的源泉到底存在于流通領域還是生產領域,是生產領域的物的因素,還是生產領域的人的因素。正因如此,他在《資本論》中不斷逆推,追根求源,從而找到了這一問題的最終答案———勞動力。但是,由于馬克思此時的研究主題是價值增殖的問題,這一問題既是第四章“貨幣轉化為資本”的主題,亦是下文“絕對剩余價值生產”的相關內容的前提。因此,馬克思不可能在此處戛然停止,轉而離題闡述自由的勞動力的來源問題,進而引出《大綱》中獨具特色的共同體理論。他的邏輯必須連貫,闡述必須集中。正因如此,他在此處并未對這一重要問題展開深入分析。而他所謂的“我們目前對這個問題也不感興趣”,一方面表明了研究主題和寫作框架對他在該問題闡述上的約束,另一方面也暗指在合適的時機下,他必定會對此進行細致分析。由此可見,《資本論》中之所以沒有形成類似《大綱》中的“三明治”模型,原因并不在于馬克思放棄了相關的研究視角,而是受到了《資本論》第一卷的研究主題與寫作結構的限制。
盡管由于研究主題不契合,馬克思沒能在第四章“貨幣轉化為資本”中詳細闡述關于資本原始積累的相關內容,但是對于這一重要理論,他顯然記掛于心。因為作為資本主義誕生的前史,它必須予以專門論述。正因如此,當馬克思完成《資本論》第一卷的整體論述之后,在其結尾部分補充了“所謂原始積累”一章,從而對資本主義誕生的過程進行了豐富、翔實、系統的資料闡述和理論分析。顯然,馬克思在這里是基于歷史的視角來闡述資本原始積累理論,而這一視角恰恰是《大綱》沒有的。由此可見,一方面,馬克思在《資本論》第四章“貨幣轉化為資本”中保留了《大綱》中的理論邏輯;另一方面,他又通過《資本論》“所謂原始積累”一章將歷史維度納入資本原始積累理論。于是,就《大綱》來說,它其實是對資本原始積累理論的完整的邏輯展現,而這一邏輯在《資本論》中并沒有充分地體現。就此而言,《大綱》構成了《資本論》的一個重要補充。反過來講,《資本論》的歷史描述恰恰從歷史維度對資本原始積累理論進行了闡發,從而對《大綱》中的邏輯維度作了完美補充。由此,它們就形成了互相補充、互相完善的關系。
值得一提的是,在《資本論》第二卷的開篇,馬克思對貨幣資本的循環作了分析,而這一循環公式既可以理解為作為貨幣形式的資本的增殖過程,又可以理解為最初意義上的貨幣通過增殖而成為資本的過程[ 7],即“第一桶金”轉化為資本的過程。也就是說,貨幣資本的循環公式本身包含兩層意義,一是在既定的資本主義體系下資本的不斷增殖和再生產過程;二是發生學意義上的貨幣轉化為資本的過程,而這恰恰構成了對《資本論》第一卷第四章“貨幣轉化為資本”的重要補充。它以簡明的公式形式表達了馬克思在那里所未能詳細論述的資本的第一循環視角。這再次說明,在《資本論》中不僅有勞動和所有相分離的視角,而且有資本的第一循環視角,其邏輯是同《大綱》一致的。進一步講,《資本論》中的邏輯不僅完整,而且在歷史維度詳細考察了資產階級社會具體的誕生過程,從而實現了邏輯層面和歷史層面的統一,形成了對資本原始積累的雙重維度的考察。
四、 《大綱》與《資本論》的差異溯因
就資本原始積累問題而言,馬克思在《大綱》和《資本論》中的分析邏輯其實是根本一致的。這就需要探討為何兩個文本仍然存在諸多差異以及造成這些差異的原因。
首先,我們要分析馬克思為什么在《資本論》第一卷中以英國為典型對“所謂原始積累”作翔實的論述,而該論述并不存在于《大綱》之中。這就涉及到資本原始積累問題在資本主義研究中的必要性。《資本論》第一卷的研究主題是資本的生產過程,馬克思在該卷中分析了商品、貨幣、資本和剩余價值之間的關系,從而探究資本主義體系的結構與機制。但是在資本的生產過程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必須有一個起點或開端,如果沒有這一開端,那么資本主義生產運動就無從談起。正如馬克思指出的,“資本積累以剩余價值為前提,剩余價值以資本主義生產為前提,而資本主義生產又以商品生產者握有較大量的資本和勞動力為前提。因此,這整個運動好像是在一個惡性循環中兜圈子”,所以他認為,“要脫出這個循環,就只有假定在資本主義積累之前有一種‘原始’積累(亞當·斯密稱為‘預先積累’) ,這種積累不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結果,而是它的起點”。[ 5] 8 2 0正是在這一問題意識下,馬克思提出了資本原始積累理論。可見,馬克思此時集中解決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起點問題,這一問題的解決構成了整個《資本論》第一卷系統論述的邏輯前提。就此而言,資本原始積累理論對于《資本論》第一卷而言必不可少。
其次,我們要考察馬克思為什么在《資本論》中以歷史的視角來闡述資本原始積累問題。事實上,相較于《大綱》中的邏輯逆推,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采用歷史佐證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從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的商品展開其論述,這主要是一種邏輯性的理論分析,而非純粹歷史性的闡述。但是,純粹的邏輯推演并不能解釋現實的歷史過程,因此馬克思需要用歷史敘述來佐證自己的觀點。若非如此,他的論述在某種程度上就和黑格爾的觀念論哲學如出一轍了。馬克思需要闡明,資本并不是像絕對精神那樣的先驗的存在。毋寧說恰恰相反,它是一種經驗的、歷史的存在,絕非自古有之。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馬克思通過對資本誕生過程的歷史敘述,揭示出資本這一被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家視為永恒之物的歷史維度。
再次,我們要注意,在《大綱》中馬克思把資本的生產過程和流通過程統一起來進行考察,而在《資本論》中則將其獨立開來分卷闡述,那么生產過程和流通過程相統一和相獨立,究竟是表象的區別還是本質的區別?本文認為,這一差異只是表面的差異,并非本質的不同。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聚焦于資本的生產過程,但這并不意味著資本的流通過程在他的視野之外。相反,這一過程的正常進行恰恰構成了資本的生產過程的前提和基礎。正因如此,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七篇開頭部分,馬克思指出,他“假定資本是按正常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流通過程的。對這一過程的詳細分析要在第二冊里進行”[ 5] 6 5 1。可見,盡管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資本的生產過程和流通過程作了分冊闡述,但二者的統一才真正構成了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整體。因此,如果說在《大綱》中馬克思把生產過程與流通過程統一起來進行闡述,那么在《資本論》中,只要我們從整體的視角、從三卷之間的有機聯系出發,就會看出馬克思同樣是以生產過程與流通過程相統一的視角來考察問題的,只不過在不同卷次中他的研究側重不同。
最后,我們需要闡明《大綱》和《資本論》的原始積累理論存在差異的根本原因,即馬克思在這兩個文本中的理論關注點不同。在《大綱》中,馬克思關注的是近代個體的誕生問題。他通過對亞細亞、古典古代、日耳曼等共同體形式的考察,揭示了“雙重意義上是自由”的人由以產生的過程。而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關注的是資本問題,這一問題屬于物的范疇。換言之,《資本論》探討的世界是物的世界,馬克思關注的是物,即商品、貨幣和資本等。他不關注人的問題,更不關注近代個體的誕生問題,因為在《資本論》的總體視域下,近代個體是作為既有前提存在于勞動力市場上的,其作為資本主義生產的前提已經存在。因此,對于聚焦于分析整個資本主義體系之內在機制的馬克思而言,自然無須關注近代個體的前史問題,更不必關注前資本主義的共同體形式及其解體問題。正因如此,《資本論》與《大綱》不同,它不包含共同體理論,因而也就不存在“三明治”模型。
總之,從表面上看,《大綱》與《資本論》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似乎存在諸多差異,但是經過仔細甄別不難發現,這些差異不過是表面的、外在的、形式的差異,而非根本的、內在的、本質的不同。一方面,《大綱》為資本原始積累理論提供了邏輯視角;另一方面,《資本論》為資本原始積累理論提供了歷史的視角。只有把這兩個重要文本結合起來加以考察,才能更為全面、完整、準確地把握馬克思的資本原始積累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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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王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