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電影中家庭倫理的缺失：以1941—1958年美國黑色電影為例

作為誕生至今影響深遠的類型，經典黑色電影在經濟危機、女權主義運動和戰后動蕩的背景下，從硬漢派偵探小說中獲取靈感，多以一樁罪案展開敘事，融合德國表現主義的視覺風格，用光影藝術塑造晦暗陰沉的畫面，而中產階級的普通男性主人公和貌美危險的蛇蝎美人之間撲朔迷離的關系又奠定了電影的整體基調。

保羅·施拉德在《黑色電影札記》中指出：“黑色電影是按情調而不是按類型界定的”。他將黑色電影劃分為三個時期，分別是1941—1946的戰爭時期、1945—1949的戰后寫實主義時期、1949—1953的精神病行為和自殺沖動時期，而學界大多通過公認的第一部黑色電影《馬耳他之鷹》和最后一部《歷劫佳人》，將1941—1958視為經典黑色電影時期。

本文將以經典黑色電影時期的家庭倫理為研究對象展開論述，通過經典黑色電影中家庭倫理的缺失重新解讀經典黑色電影。為如今深受觀眾喜愛的新黑色電影追根溯源，揭示經典黑色電影的不變主題。

一、工業革命前后的美國家庭倫理

家庭在美國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人們普遍認為家庭和家庭生活是遠離外界的安全天堂，也是每代人共同的渴望。它是安全、有序的，是生活的歸屬，甚至是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的標準，是人們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安全區。

（一）工業革命以前的家庭倫理

工業革命以前，受歐洲傳統宗教尤其是新教的影響，夫妻是遵從上帝的意志，由性別不同的個體組成的永久性關系。這種“神圣家庭”中的夫妻關系保持著“男強女弱”的平衡。女性從事輔助性勞動和教育孩子。傳統男性掌握家庭中的話語權，希望妻子安分守己，照顧好家庭，而孩子應對父母言聽計從，依賴于父母，在父母的教育下成長，不能凌駕于父母之上。

《青山翠谷》（1941）較為完整地描述了這種傳統家庭倫理：威嚴、講求秩序的父親，溫厚柔韌的母親，追求真愛但終究順服嫁人的姐姐，強調與懷念昔日田園牧歌生活與傳統價值觀，即家庭、基督教、誠實勤勉、公義與良善。

（二）工業革命后的家庭倫理

工業革命和第一次女權運動不僅觸動了美國的法律和憲法，而且極大地改變了美國人的生活觀念和生活方式。

農業社會的逐漸瓦解和工業革命的興起使越來越多的家庭成員離開家庭。此時的家庭規模變小，“核心家庭”成為主要家庭結構，傳統倫理中清教徒式的婚姻范式被摒棄，工業革命使婦女從家庭走向社會，經濟的獨立催生了向傳統男權社會挑戰的女權運動，也改變了家庭權力結構，女性有越來越多的選擇權。而宗教意義的家庭關系被基于家庭成員之間的愛與信任所代替，電影《一周》（1920）講述了一對新婚夫妻一起搭建新房的過程中的趣事。盡管生活貧苦，也充滿了歡聲笑語和濃情蜜意。

二、經典黑色電影中家庭倫理的缺失

在經典黑色電影中，傳統家庭倫理缺失，親密變得疏離，背叛替代忠誠，有序淪為混亂。人們心目中不可侵犯的安全區已經蕩然無存。

（一）夫妻倫理

1.夫妻關系的算計與迫害

犯罪作為黑色電影最重要的元素，多涉及一個家庭的內部矛盾。在算計與迫害的危機籠罩下，家庭信任與親密蕩然無存，家庭成員由最親密的人變成了最可怕的敵人。在《愛到天堂》（1945）中，女主人公艾倫對丈夫理查德有著瘋魔的愛，因為不能和他永遠長相廝守，不惜想方設法趕走他多年的知己、眼睜睜看著他的弟弟溺死，又自導自演腳滑摔倒的墮胎大戲；《煤氣燈下》（1944）的男主人公安東為了財產一步步接近妻子寶拉，使她從自我懷疑到一步步喪失自我，最后幾乎崩潰瘋癲。

2.兩性地位的顛覆

正如珍妮·普利斯（Jeney Place）所說：“影片中她們是強壯的、危險的，當然首先具有激昂的性行為。”女性是閹割性的、操縱性的、道德的，她們在智力上跟男性是平等的，甚至強于男性，形成了“男弱女強”的格局，顛覆了傳統社會的性別模式。

《血紅街道》（1945）中的丈夫克瑞斯在家中被妻子指責，而他沉默地坐在桌前，任由妻子站在背后責罵他。本應處于家庭主導地位的克瑞斯在這段夫妻關系中成為被主導的一方。《欲海情魔》（1945）的女主角米麗在外談生意，丈夫蒙德卻在家主持女兒的生日派對，形成了“女主外而男主內”的格局。

3.責任與義務的瓦解

在經典黑色電影中，家庭成員坦誠與忠貞的責任與義務瓦解。《鐵彈芳魂》（1948）的開頭用男主人公約翰一家的早餐時間為觀眾展示了一個和諧的“理想家庭”，但和諧之下暗流涌動，約翰向妻子蘇隱瞞出軌行為，向情人莫娜隱瞞已婚事實。盡管最后約翰的妻子愿意重新接納他，但一切已不能回到從前。

因為“出軌”破壞家庭倫理的行為在黑色電影中十分常見，不如說黑色電影中許多罪案的觸發都與背離忠貞有關。如《墮落天使》（1945）《欲海情魔》（1945）、《藍色大麗花》（1946）等。但影片往往沒有提供相應的修復措施，影片的結尾是致命女性走向毀滅而男性只能長期處于黑暗低迷中。

（二）親子倫理

經典黑色電影中，子女不再表現出言聽計從的姿態，反而是父母對子女表現出順從，家庭倫理關系紊亂。

1.親子地位顛倒

家庭角色缺位促成了溺愛，而溺愛導致了子女的叛逆。《殲匪喋血記》（1949）中科迪的家庭缺失了父親的角色，《欲海情魔》（1945）中維達因為父母的離婚缺少了父愛，而她又目睹妹妹病逝家中。兩位母親因此想要努力彌補子女。科迪的母親全力維護兒子，不容一絲冒犯，維達的母親米麗則縱容女兒，用錢滿足她的要求。而子女則利用了父母的溺愛，代替父母成為主導親子關系的一方。

2.親子關系紊亂

子女肆意妄為導致了家庭倫理的缺失，親子關系紊亂。《殲匪喋血記》中科迪棄妻子于不顧，他的愿望是“和媽媽一起站在世界之巔”；《欲海狂魔》中維達全然不顧母親，在蒙德成為繼父之后繼續和蒙德調情。

（三）家庭倫理缺失下的家庭現實

黑色電影中絕望和壓抑的氛圍突出了家庭功能喪失和子女成長環境絕望破滅的家庭現實。

從家庭功能上看，黑色電影中的家庭功能部分喪失。《小狐貍》（1941）中女主人公瑞吉娜一動不動，親眼看著丈夫掙扎求救，走向死亡。情感互助的家庭功能在這個家庭失去了作用；《雙重賠償》（1944）中，丈夫狄更斯在沙發上休息，女兒羅拉和菲莉絲在房間另外一邊的桌子上下棋。3人盡管處在同一個空間，卻各自獨立，似陌生人般冷淡。家庭喪失了情感交流和休閑娛樂功能。

家庭角色缺位和夫妻倫理缺失造成了愛的缺失。《殲匪喋血記》和《欲海情魔》顯示了子女對愛的渴望。溺愛與縱容下，子女在對底線的無數次試探中提高了“適度”的限度，向著錯誤的方向成長，家庭教育功能完全喪失。

三、從家庭倫理缺失看經典黑色電影的主題

經典黑色電影中所呈現出的冰冷、絕望、疏離和戒備的家庭關系。根本原因是受寫實主義對社會重大變遷下人們的思想和觀念的變化的藝術性表達方式的影響。

（一）經典黑色電影中家庭倫理缺失原因

在工業革命和經濟大蕭條的背景下，隨著女權運動的興起，兩性權利矛盾得到了進一步強化。隨著戰爭帶來的幻滅感，一種普遍不信任、無希望的思想對生活、工作和人際關系帶來了一系列消極的影響。

1.男權衰退而女權主義興起

工業革命影響了女性的婚戀和家庭觀。經濟大蕭條帶來的失業削弱了男性作為家庭經濟支柱的地位，也催生了利益至上的社會思維，進一步導致了極端利己主義和道德感的弱化，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女性社會地位明顯提高，女性解放運動更是高潮迭起。戰后等男人回歸社會之后，發現女性已經代替男性，成為社會的支撐者和家庭中的掌權者。家庭權力結構中男權衰退而女權興起。

政治上，女性越來越不滿足于無政治地位、家庭附庸的角色定位。第一次女權運動使女性在政治上取得了選舉權，這對于傳統男權社會的沖擊是巨大的，經濟蕭條使得這種沖擊更無法抗拒。黑色電影中強勢的女性形象，是對男性產生“權利危機”的焦慮的映射，他們抗拒這種變化，經典黑色電影中的強勢女人、蛇蝎美人最終或走向毀滅，或受到法律的懲罰，或回歸悲慘的家庭。

2.戰爭帶來的幻滅感

戰爭使不少士兵、小業主和家庭主婦、工廠雇員對回到和平時期經濟狀況時的幻滅感，對戰爭的情緒抗爭轉移到了社會生活中，是背叛、欺騙，不值得為之奮斗的。這種幽暗的情緒在經典黑色電影中被進一步強化。《藍色大麗花》《騎上粉紅馬》（1947）等影片中的男主歷經戰事，迎接他們退役返家的，或是妻子的不貞與背叛，或是朋友騙取了全部的財產，或是沒有任何值得為之奮斗的迷茫。

3.寫實主義對社會情緒的電影表達

電影中寫實主義理論的表達聚焦于現實的、非理想化的普通生活上，著眼于現實和實際而排斥理想主義。追求表達社會底層人物的生活疾苦，反映社會現實。因此，經典黑色電影通常將背景放在犯罪舞弊叢生的底層社會，“強調失敗、懷舊、無重點、不安全”，這無疑是對社會情緒的反映。表現出陰郁、情緒悲觀、憤世嫉俗和人性危機的黑色特征。男性家庭權力的衰落催生了蛇蝎美人的塑造；經濟危機衍生出算計和背叛的刻畫；戰爭的幻滅感促使人性危機和各種罪案的表現。

（二）從經典黑色電影中的家庭倫理看黑色電影主題

雷蒙·達格納特在《黑色電影的譜系》中將黑色電影劃分成十一個主題范圍。這種劃分其實并沒有揭示經典黑色電影的真正主題，無論是在逃兇手、黑色寡婦、蛇蝎美人還是其他，透過層層身影，能看到的只有卑劣者上位，欺騙與侵害，綁架與殺人。秩序混亂顛倒，充滿人性危機的社會。

從經典黑色電影中的家庭倫理缺失來解讀其主題更為直觀而清晰。當“家庭是人生意義”的傳統觀點遭到破壞，心中最不可侵犯的堡壘也因社會思潮變得破碎不堪時，剩下的基調就只能是灰色、悲涼和絕望。

“眷戀過去和現在，卻恐懼未來”，保羅·施拉德對黑色主題的概括幾乎可以在所有黑色電影中找到痕跡。人們珍惜當下，為了當下生活而不擇手段。他們懼怕未來，寧愿回到過去。就像《鐵彈芳魂》中，約翰尋求刺激的生活，卻不敢承擔未來的后果，他的妻子蘇也選擇了過去，再給約翰一次機會。

但未來依然會來，恐懼悲觀和社會焦慮的情緒使悲觀冷漠，腐敗與墮落，絕望的氛圍貫穿影片的始終。就像畫家瓦西里·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所說，“黑色在心靈深處叩響，像沒有任何可能的虛無，像太陽熄滅后死寂的空虛，像沒有未來、沒有希望的永久的沉默。”

四、結語

經典黑色電影是一種社會學反映，是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經濟蕭條和女權主義運動的背景下，面對兩性權利矛盾和戰后幻滅感的負面情緒的電影表達。經典黑色電影中的家庭倫理缺失與美國社會對家庭的認知明顯背離。因此，從經典黑色電影中家庭倫理缺失的角度來解讀，有助于更明確地把握經典黑色電影的表達主題，那就是：“眷戀過去和現在，卻恐懼未來。”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

參考文獻：

[1]保·施拉德，郝大錚：《黑色電影札記》，《世界電影》，1988年第1期。

[2]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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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蕊：《新黑色電影的攝影造型與空間想象》，《當代電影》，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