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夢》傳奇出于《醒世恒言》卷二及《今古奇觀》第二十回《莊子休鼓成大道》。傳奇以莊周得道,遇新孀扇墳,以便改嫁,莊周因此回家試探自己的妻子“田氏”的貞淫為主要情節:莊周偽裝病死,成殮后幻化為楚王孫,將老蝴蝶和小蝴蝶幻化作蒼頭和書童,前去祭奠自己。田氏仰慕王孫英俊多才,心中動情,欲使蒼頭說媒以嫁之。成親之夜,洞房中王孫忽發頭痛,言只有人腦可治,田氏乃劈棺欲取莊周之腦,莊周一躍而起,責罵田氏,田氏羞愧自殺。
而其中《說親回話》是一折以正旦田氏和小花臉蒼頭為主要人物的對子戲,這時田氏新寡,見過楚王孫后心神蕩漾,全折表演以田氏央求蒼頭為其做媒說親,蒼頭回話故布疑陣百般捉弄為主要情節。
田氏作為一位年輕的婦人,在《蝴蝶夢》全劇中,根據人物在不同階段和情節的特征,人物行當的表達皆有不同,其中《毀扇》《吊奠》多以閨門旦應工,《劈棺》則以刺殺旦應工。而其中《說親回話》的人物形象更為特殊,田氏新寡,卻仍抱有年輕女子的生機與春心,但在表演同時借鑒了正旦、五旦、六旦的表演特性,全面考驗表演者對于行當、程式手段的運用。
田氏新寡,人物以一身孝出場,從身后的布景中的桌圍椅披和靈堂,到田氏的裝扮中彩球、對披、彩鞋完全以白色為主,但在滿臺白色中最點睛的,即為田氏不離手的一塊紅手帕。在清冷的靈堂中,這一點紅色點染了整個舞臺,將少婦的性與媚躍然觀眾眼前。而這白與紅的對照中,人物矛盾的狀態和心情也鮮明地對照了出來。
《說親》中主曲【錦纏道】以昆曲舞臺上常見的思春為主要內容,全場表演則圍繞著這塊紅手帕展開。紅手帕是舞臺的點睛之筆,它暗示著田氏內心涌動的春情,既是曾經婚姻中不曾被填補的缺憾,也是遇到楚王孫后暗流涌動的新生。
思春是昆曲舞臺上常見的主題,但這段【錦纏道】的思春卻與大多閨閣小姐的表達有所不同,思春中矛盾心理的呈現是這段演唱最主要的表演內容。田氏是嫁過人的婦人,她的思春既有對丈夫早逝的傷心與怨恨,也有對楚國王孫的傾慕與愛憐,但究其本質,仍舊是一個可憐女子對自身命運多舛的哀嘆和傷感。其情感層次豐富,更需要在表演中以細膩生動的形式呈現出來。
人物在出場時鑼鼓緩慢,在九龍口亮相的時候不同于一般人物精致矜持的氣質,這是一個帶戲的亮相。這時田氏一夜沒睡好,心事重重,整個人從身體到精神都呈現出迷蒙的狀態。眼神蒙朧,身體綿軟,通過人物的身體表達將人物此情此景的精神狀態傳達給觀眾。直到轉身看到莊子的遺像,人物的表演才得以立起來。遺像上的人,是她委屈和難過的核心。在開口打引子之前,已經將人物鮮明的、帶著性張力的“美”與“欲”呈現了出來,也為【錦纏道】的演唱和表演交代了前提。這段【錦纏道】,雖是交代人物的身份狀態、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本身也是田氏難以言說的情感。在“好悶人也”的叫板之后,田氏開唱【錦纏道】。因此在叫板的時候,也不能完全將嗓子亮出來,而要將其難言的“可與人言無二三”表現出來,在“也”字上聲音放輕,配合扭動的身體表達,將人物扭捏、猶疑、躲閃的情態展現出來。
“自嗟呀,處深閨年將及瓜,綠鬢挽云霞”,這一句開唱在上板后回憶起自己年方二八,初嫁莊周時的情態。“處深閨”坐在椅子上以示“深閨”,這里表演雖然模擬閨中小姐,但實際動作表達與閨門旦并不相同,更應通過少婦之風韻模擬少女之情態。表演通過略帶夸張的腰的使用以強調出“模擬”的特質,告訴觀眾這并非真的是一個二八少女。
“年將及瓜”即從椅子上站起來,如同少女走出閨閣,在動作上雙手交叉在胸前,其中“將”字的三疊腔在演唱時做一罕一疊處理,而配合這個三疊腔聲音的高低錯落,身體表演則極盡腰肢扭動,以略微夸張的形態展現出婦人對少女的模仿,將人物狀態、聲腔和身段動作結合緊密。說到自己年輕時的風韻,披麻戴孝的婦人想起了自己袖口的紅手帕。紅色在這里適時出現,配合“瓜”字的一聲鑼,紅手帕從小袖中抽出來,又迅速轉一圈藏到身后。因為這時候她還身處莊周的靈堂前,紅色半藏半露在手中,躲躲閃閃如同人物此時的春心。但此時她情不自禁地笑,還是將其真實的念頭暴露了出來。眼睛向兩邊轉轉看四下無人,才將手帕重新拿到眼前,她連自己真實的情感都無法訴說,如同眼前不能見人的紅手帕。田氏看著眼前的手帕哭出了聲,才接唱“綠鬢挽云霞”,通過搖手帕模擬頭發挽起的樣子,講述自己最終嫁入山中的情景。這句明講自己嫁人時的美貌,實際則暗含了無盡的哀傷與委屈。田氏嫁人不同于一般女子,她隨莊周在山中過著修神修仙的生活,虛空拋灑了青春年華,她靠著椅子表達婚后的生活。
在戲曲程式中,倚靠貼蹭桌椅是思春的常見表達,田氏在這里將其用于婚后生活的講述,可見其雖則嫁人,但仍舊春情難遣。這既是田氏婚姻生活的寫照,同時也是她當下對于心中具體思念之人的期盼。而后的曲辭則是對田氏婚后生活的具體描述,“為爹行遣配隱跡山凹,實指望餐松飲澗”。父親將其嫁到山里,在“山”字的橄欖腔中,田氏轉一圈指向環境,身段圖解其所處的“山中”環境,同時填滿聲腔的長音。“實指望”是田氏初嫁時對婚后生活的期盼,這里用拿著手帕的手在胸前畫圈。這種表演在《牡丹亭·驚夢》杜麗娘“春啊春,得和你兩流連”一句中也使用過,以具象的動作來解釋“纏綿”這一抽象的意象,得見女性對于婚姻生活自然的情欲流露。“餐松飲花”則恰當地運用了道具,揚起手帕在頭上做出宛如紅蓋頭一般的姿態。
“不爭的早又是仙逝物化,把恩情似撇沙。啊呀先生啊,閃得我鸞孤鳳寡”,是情緒的一次轉折。婚后生活雖然難解春情,但田氏本意仍舊是和莊周好好過日子,誰料想丈夫早死,讓自己年紀輕輕守了活寡。這里田氏心情實際是矛盾的,既感念夫妻一場仍懷有思念,但更多的還是怨其“恩情似撇沙”。在“仙逝”二字上,田氏兩次扯著手帕將其甩出去,與生活中少女揉搓手帕或衣角表達自己無處言說的怨氣別無二致。而戲曲細膩的程式,又為這些生活化的動作賦予了新的美感。這種生活化的表達在“閃得我鸞孤鳳寡”一句中再度出現。田氏背對觀眾,伴隨手中驚堂木敲擊三次跺腳,如同衙門前告狀冤屈一般,在莊周的遺像前,將其略帶任性的不滿淋漓盡致地傳達出來。而到“鸞孤鳳寡”時,人物緩緩轉身,這里在“孤”和“寡”字上,左右各做了一個表達形單影只的造型。但這句表演實際表達的內核,卻在這兩個造型中間轉變的過程中。這里田氏倚靠桌子,身體倚靠在書桌前通過身軟、下蹲、蹭桌、扭身的行為完成這個過渡,這個動作如同《驚夢》中杜麗娘在【山坡羊】中“淹煎”一句的身段做法一般,通過具象的道具表達出抽象的纏綿情感。這里文辭中雖言守寡,但動作的表達卻具象地傳達出,這并不是一個如一般劇目中呈現的貞烈的寡婦形象,而仍舊是一個害相思病的女子。
“猛然自撐達”情緒又一次轉折。正在田氏心猿意馬之際,突然想起正撩撥自己心跡的人,這里伴隨一個高音,情緒隨之推高,言及楚王孫,前番惆悵的心境一下子變得波瀾起伏。此時她頭仍舊懶懶地低著,但臉上突然放出了光彩,宛如心上人就站在眼前。眼神先放出去,身體再隨著目光向前追隨。隨即害羞轉身,但這里的害羞同樣不同于閨閣少女的矜持,這里人物雖然沒有水袖,但充分運用道具,將紅手帕作為身體的延展,這里轉身將整個人舒展開,如同一只飛舞的蝴蝶。
“好難拿心猿意馬,這心猿好教人好難拿”,轉身背對觀眾,這時雖然觀眾看不到表演者臉上的神情,但田氏用手帕在背后揉搓,“好難拿”三個字襯在節奏中,背影同樣將人的情感傳達出來,既使觀眾看得明白,又使舞臺表達發生了變化。但人回轉過身,在“心猿意馬”四個字上又出現了另一個重要的突破人物身份的動作。田氏咬著手帕轉身,半蹲將手帕完整展開展現在觀眾面前。如果說舞臺上的這一點紅暗示了人物的春意,那這一刻,田氏終于春心盡露,恰迎合了文辭中“心猿意馬”的狀態。直至這句唱完,隨著她一聲既自嘲又害羞地笑,手帕才從嘴里落了下來,同時用手帕遮住了自己的臉。在重復“這心猿意馬教人好難拿”,左右兩次露出臉再重新藏進手帕后面,站起身再左右兩邊向前走,手腳似做非做,臺步像踩在棉花里一樣綿軟。表演色而不淫、媚而不妖,是尋常女子最真實的思春情態。
一段曲子唱完,田氏整個人已經如同沒有骨頭一般,癱坐在了椅子上。但曲子的情緒還沒有結束,此時她滿心楚王孫的模樣,似乎被勾去了魂,卻在坐下的那一刻,“喂呀先生嚇”,哭起了遺像上的先生,似是裝腔作勢,同樣也是這一段糾纏而矛盾的曲子的點睛之筆。曲末點題,紅手帕冶艷搶眼,春情難耐的田氏卻最終走不出滿臺縞素。
白色的孝服靈堂是綱常倫理之節,而紅色的手帕則是人之常情欲望,在舞臺上白與紅的點綴中,一段【錦纏道】的主曲將人物矛盾情感的交錯以具象化的方式交代出來。主曲情感表達準確,田氏人物的塑造、情節的發展才順理成章。道具既是舞臺表達的手段,在這里又是人物情欲的隱喻。白色背景中的紅色,正是滿身縞素之下,一個鮮活的、明媚的田氏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