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風俗是方志內容的重要構成,風俗志是方志主要門目。明清方志風俗志內容主要由“習尚”“四禮”和“歲時”構成。“習尚”記載民風、習性、俗尚;“四禮”記載“冠婚喪祭”人生禮儀;“歲時”記載時令節慶活動。風俗內容主要分布于輿地志、風土志和風俗志,少數分布于紀事志、禮俗志等志門。風俗內容歸于不同志門,反映了風俗內涵的豐富性以及修志者對風俗的不同認識。“習尚”“四禮”和“歲時”三者進入方志的時間與路徑不同。“習尚”隨風土志在宋元整體進入方志。“四禮”最晚在明初進入方志,永樂年間《家禮》提升為國家禮制并在地方廣泛實施,是方志“四禮”書寫的實踐基礎。“歲時”在明代普遍進入方志,形成書寫共識,與明代歲時節日體系的完善及其廣泛實施有密切關系,其著錄與書寫深受方志體例發展與《荊楚歲時記》等歲時專志的影響。
關鍵詞 方志 風俗志 習尚 四禮 歲時
風俗,指人們在生產勞動與社會生活實踐中長期相沿、積久而成的風尚與習俗,涉及民性習尚、人生禮儀、歲時節慶等社會風俗文化。我國自古就有重視風俗的傳統,采風問俗、移風易俗是歷代王朝施政治國的重要舉措。(乾隆)《開化縣志》風俗小序曰:“古大史輶軒采風,凡以驗民俗之盛衰,見政治之得失,可知風俗之淳澆,關于運會也!圣朝六宇同風,家不殊俗,而厚生正德。”“家不殊俗”“六宇同風”,風俗統一則政教統一,政教統一則國家安定。可見,風俗關乎民心、系于政治,意義重大。風俗是方志內容的重要構成,風俗志是方志主要門目。由于正史不載風俗,風俗內容主要載于方志。因此,方志風俗內容對于研究地方社會風俗文化與區域社會史具有重要意義。
學界關于方志風俗內容的研究,除《中國風俗史》《中國民俗史》等通論性著述與《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中華全國風俗志》等資料匯編外,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利用方志風俗文獻研究歲時節令、人生禮儀等民俗文化與區域社會史;二是研究方志風俗志內容與編纂體例等。這些成果對于我們認識地方文化、方志風俗內容的構成與書寫具有重要意義。但也存在一些問題,如風俗內容認識方面,沒有依據方志風俗志實際的分類去探討,或是將民間文藝、生活民俗、民間語言等列為風俗內容,擴大了風俗內涵,泛化了風俗內容。或是將風俗內容分為禮儀民俗、歲時民俗與民間信仰,忽略習尚,收窄了風俗內涵,削弱力量,減弱了內容的豐富性。再有,將民間信仰與歲時民俗分開,不符合方志風俗志著錄分類原則,有違風俗實踐。因為方志風俗志,不論是作為平目體志目,還是作為綱目體志門以及輿地類等下屬志目,民間信仰都未有獨立的分類條目,民間信仰都是在歲時內容中敘述。從實踐層面而言,民間信仰也大多是在歲時節日舉行。編纂體例方面,混淆了風俗、風土、習尚概念的不同,風俗志門目設置研究止于統計分析,未能從方志編纂者的風俗觀念層面探討風俗內容分布,未有探討風俗志內容的歷史成因。鑒于此,本文以明清浙江方志為對象,通過考察風俗內容的著錄與書寫,厘清方志風俗志內容的構成與分布;結合方志體裁發展與國家禮制下移的歷史背景,探討風俗內容進入方志的原因,以期獲得方志風俗內容的整體認識,增進對地方志文化的了解。
一、明清方志風俗志的內容構成
風俗志是方志的主要門目之一。“志者,記也,風俗志就是對于風俗的記述,是關于一地、一個民族或一個國家風俗的歷史和現狀的真實記錄。”風俗志記載風俗內容,反映了人們對風俗內容的認識。因此,我們應該尊重古人的觀念和方志編纂者的認識,按照風俗志的實際分類探討風俗內容,而不能以今人的觀念,認為方志編纂者對風俗范圍的理解比較狹隘,運用民俗學的方法認識風俗內容。下文從文獻記載本身出發,回歸到風俗志著錄傳統,從類別上探究風俗志的內容構成。
本文以《愛如生中國方志庫》(初級)所收錄的132部明清浙江方志為考察對象,其中,明代53部,清代79部。含有風俗志門目的方志有128部,約占總數97%,可以說,風俗志是明清方志必備的志門,風俗是必載內容。風俗志內容豐富,包括習尚、歲時、四禮、士農工商、宮室服食、方言、俗彥雜占、丐戶、物產等,內容統計如表1。習尚、歲時、四禮占比分別為97%、75%、55%,余下內容占比較小。可見,習尚、歲時、四禮為風俗志內容的主體構成。且從明到清,三者比例呈增長趨勢,習尚從94.3%提高到98.7%,歲時從54.7%提高到88.6%,四禮從28.3%提高到72.2%,說明編纂者對風俗志主要內容的認識更加明確與統一。
(一)習尚,指一地長期形成的習俗與風尚。習尚著錄體例不一,有的方志按時間敘舊俗與近習,如(光緒)《富陽縣志》;有的依身份述士習與民風、士風與閨范,如(萬歷)《新昌縣志》、(同治)《嵊縣志》、(光緒)《永嘉縣志》;有的按內容分習尚、宴飲、服食、宮室,如(嘉靖)《武康縣志》、(萬歷)《新昌縣志》。總體而言,習尚內容的書寫主要側重以下三方面:
其一,自然水土環境與經濟生產對習尚的影響。如(乾隆)《昌化縣志》載康熙時期:“環山而處,敦土為安。俗尚淳,龐多至。性孝弟,力田而外,耳目不習紛華之務。”(P73)風俗醇厚、民性孝悌,是因為“環山而處”,“力田而外,耳目不習紛華”。(康熙)《會稽縣志》載:“有陂池灌溉之利,故歲多順成;有絲布魚鹽之饒,故俗重犯法。士好學篤志,敦師擇友。農賈工作之徒,皆著本業,不以奢侈華麗為事。”(P163)正是因自然水土“陂池灌溉”與經濟生產“絲布魚鹽”的影響,才有“俗重犯法”“好學篤志”“著本業”等民風民性。
其二,士民日常生活的民風、民性。如(萬歷)《新昌縣志》載:“先輩宴饗儉素,蔬果之外設饌數味,皆土物。器用瓦漆,酒五七行而止。今漸奢,宦家貴族有五干五濕,攢碟、勸盤、設看卓,然殽不離煙,鮮皆土儀也。味不甚調,侑客多動鼓吹、作雜劇,頗為紛華……成化以前,平民不論貧富,皆遵國制,頂平定巾,衣青直身,穿皮靴鞋,極儉素。后漸侈,士夫峨冠博帶,而稍知書為儒童者,亦方巾彩履色衣。富室子弟或僣服之。小民儉嗇,惟粗布白衣而已。”(P188-189)運用古今對比的方式記述了明代萬歷年間新昌地區士民在食、用、穿、戴方面舊習與今俗的奢儉變化。再如(嘉慶)《慶元縣志》載:“士人家不畜仆童,有場圃者,雇人種蔬,無者采買于市。弟子閑時出就外傅,入學后多務家政,□無游人異物以遷其志,亦無繁文縟節以蕩其心。服飾布素,不尚綺羅,齊之以禮,頗能復古。古者,農之子恒為農,茲則不然,或有耕而兼讀者,或有耕而掛名胥吏者,避役故也。今里役已革,民得專意,田畝一年所出可贍數口。邑中輿夫甚少,習者性多倨傲,非倍其值不肯行。工匠悉資外籍,石工則寧徳,木工則江西,近則紙廠為盛。行商以種蕈為業,其次運木者亦歲歲有之。”(P245-246)以士、農、工、商為對象記述其日常生活,以體現世風之變化。士人讀書做家政,所行所穿能“齊之以禮”;農民在以前世代為農,現可以“兼讀”“掛名胥吏”;工匠多外籍;商以種蕈、運木為多。
其三,社會風氣與俗尚嗜好。如(崇禎)《烏程縣志》載:“近來水旱厲疫,民不聊生,作奸犯科所在,而是其升斗稍給,輒又美食鮮服,乃逸乃諺,甚且呼盧群飲……今各鎮市中,有魁猾領袖無賴子,開賭博、張騙局,社節出會則奮身醵金錢,甚至販鹽窩盜、興訛造言,無所不至。□者又結衣冠人為助,把柄在手,頭緒甚多。流棍異說、可疑之人,因而附麗,顯為民害,暗釀亂端。”(P298-299)自然災害導致民不聊生,作奸犯科、販鹽窩盜、興訛造言等惡習橫行。再如(光緒)《遂昌縣志》載:“俗尚巫,病家往往于夜半鳴笳鼓,巫者高唱曼聲,奔走閭巷間,謂之搶魂。搶魂歸,貼符于門。愚民憑其顛倒,士夫明理之家能首禁止,惡俗亦可漸除也。民間尤喜以草藥療疾,本草所載謂之官料藥,相戒忌服。山田不能蓄水,入夏后小有旱干,往往聚百數十人入山取潭水、鱗介之屬,謂之抽龍。舁以入城至各署,請官長行禮,其不馴者不免聚眾滋事。此風栝屬大約相同,遂之西鄉尤為倔強,宜思所以戢之。”(P1167-1168)“尚巫”“喜以草藥療疾”“抽龍”均是一地百姓的俗尚嗜好。
由上可知,方志習尚內容記載廣泛,既有物質層面的衣食住行,又有精神層面的思想觀念;既載良風,又載惡習,不溢美、不隱惡,褒貶公允。既從共時層面記載一地風俗的不同,又從歷時層面記載風俗的變化。總之,習尚注重闡述民風習俗、社會風氣形成的原因及其與氣候、土壤、山水等自然地理環境的關系。
(二)四禮,為古代加冠、婚嫁、治喪、祭祖儀式的合稱,即冠婚喪祭人生禮俗。有的方志稱為禮儀、禮制或禮文。名為“四禮”,但內容多寡不一。有的方志只記載婚喪或婚喪祭,也有因記載壽誕、慶賀等禮而稱為“五禮”的情況。
冠禮或冠笄禮,是個體的成年之儀,標志著個體社會屬性的確立。古代的皇家、官僚與貴族重視冠禮,認為“夫冠禮表之百代,所以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故能正君臣,親父子,和長幼。”(P587)明清時期冠禮除了士大夫家偶有舉行,庶民百姓多不舉。如(萬歷)《新昌縣志》載:“冠禮不行久矣。男子年十六以上,垂髪總角長而寇,多于冬至或正旦加巾網于首,拜天地祖宗尊長,如斯而已。……今仕夫之家亦間有行之者。”(P183)有時在婚禮時象征性地行冠禮,表示先成人后成家,如(光緒)《永嘉縣志》載:“民間久不行,惟士大夫家閑有以婚時行之者。”(P548)
婚喪是個體生命中最重要的兩項人生禮俗。“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 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P1416)“以喪禮哀死亡”(P1345)。方志婚喪內容豐富全面,一是記述婚喪儀式程序和禮儀規范,各地程序繁簡有差、習稱不一,但基本依從古禮或朱子家禮。如(光緒)《富陽縣志》完整記述婚禮過程與禮儀規范,“婚遵六禮,先通媒妁起帖。一經起帖,不能變更,俗謂之換帖。次問名,即納采也……又次行聘,即納幣也……又次請期……又次催妝……又次親迎……至三朝廟見……于是婦道成矣。”(P1206)二是記述一地婚喪之陋習惡俗。如婚娶論財,“行冠禮婚娶,頗多論財。近年有士夫嫁娶者,窮極靡麗。”(P1348)喪事崇佛作樂,“喪禮崇佛教,大殮回神做七,出殯俱用浮屠氏導引。”[4](P1206)“居喪不按家禮,吊客至,輒豐酒食以待,甚至具鼓吹戲劇以相夸詡。”(P80)三是記述官方對不良風俗的態度或措施,包括國家諭旨和地方禁令。如《浙江通志》載:“雍正十三年十一月初二日欽奉上諭‘著各省督撫等通行明切曉諭:嗣后民間遇有喪葬之事,不許仍習陋風、聚飲演戲以及扮演雜劇等類。違者按律究處,務在實力奉行,毋得姑為寬縱。’”(P8262)又如《黃巖縣志》所載《陳令寶善去奢從儉禁約》(P2426-2429)對婚儀定頭禮儀之耗費,婚前送茶食之靡費,嫁女之家多制服飾,喪家用鼓樂、唱戲、飲酒、食肉,奢而非禮等現象一概作了禁約規定。
祭禮相對簡單,一般記述一年中祭祀的時間、地點及上供物品。如(光緒)《富陽縣志》載:“祭不一處,蓋鄉村無族不立宗祠,祖先神主皆藏祠內,家不供立祖先神位。春秋薦食,則祭于廟;歲時令節以及祖先誕日、忌辰,則祭于寢;清明、冬至,則祭于墓,俗謂之上墳。”[4](P1207)記載了祠祭、廟祭與家祭等多種形式。
有的方志載有祝壽、生日、登科等慶賀禮俗。(乾隆)《昌化縣志》載:“壽自五旬六旬以上方受賀,親友各具羊、酒、盒禮及折儀之類往祝,酒筵則佐以優唱……始生子者,先以羊、酒報外家,謂之報喜。其外家則具繡褓衣及金銀鈴錢、牲醴諸儀以貺焉。三日洗兒抱見舅姑,喚以乳名,諸族人各送米蛋之類以望產母……登科則賀以羊、酒、金花、彩鞋,親厚為設程餞送贐儀。入泮者賀亦如之。”(P75)
總體而言,“四禮”詳細記載儀式程序、禮節規范、地方習俗、諭旨禁令,并對婚禮論財、喪禮尚奢、雜用佛屠等陋習以及演戲用樂等現象進行批評。方志重視“四禮”記載,因為“四禮”兼具國家禮制與民間禮俗雙重性質,其對個體人格的形成、完善,對塑造儒家傳統的修身齊家觀念發揮著重要作用。風俗由人產生、受人影響,個體作為一個具有社會身份的人,在“四禮”儀式活動中參與社會交往,其思想言行對一地風俗習慣有潛移默化的影響,最終促進一地風俗之形成。
(三)歲時,又稱節序、時序。歲時節日源于歲時祭祀和神靈信仰,通過儀式活動與自然、神靈溝通,通過音樂、舞蹈等多種活動娛神,實現禳災祈福的目的,獲得內心的滿足與愿望的達成。因此,禳災祈福是節慶禮俗活動的內在動力與核心精神。方志“歲時”依節序時間所載節日活動,可分為三類:
其一,立春、元宵、清明、端午等時令節日。主要記載時令節日的時間、地點、民眾、服飾、飲食、演劇、游藝等內容。如(光緒)《于潛縣志》載:“十三日為上燈夜,村民鳴鉦擊鼓以相娛樂,競賽龍燈為戲,亦有挑燈扮劇者。上元尤喧鬧,至三更方息。街上門首各掛燈。是夕作粉果食之。婦女迎紫姑以卜蠶谷。游燈之人奔逐街坊,恣為喧樂,至十八日止,真太平景象也。”(P526)元宵節有“鳴鉦擊鼓”“競賽龍燈”“挑燈扮劇”等娛樂活動和食粉果等飲食習俗,婦女舉行“卜蠶谷”。
其二,城隍、關帝、東岳等信仰節日。信仰節日祭祀具有官祀與民祀、自然神與社會神等多種屬性。官祀是國家禮制規定,天下普遍舉行的信仰。如(康熙)《蕭山縣志》載:“三月二十八日俗傳為東岳神誕辰,山有東岳行祠,先數日,長幼男女樓船載簫鼓至祠拜禱,歸船游飲,至二十八日乃止。”(P206)(乾隆)《昌化縣志》載:“(五月)十八日為城隍誕辰,往例,每十家設一筵,供祝后,令吳之瑗以神司一邑,且受詔封,宜從豐祀。于是市民俱從,扮演春臺故事,東西兩門賽迎酬愿。”(P78)明清時期,東岳、城隍為國家禮制規定的祭祀對象,官方祭祀具有禮的性質,民間舉行具有禮俗的性質。民祀是非國家禮制規定,民眾自發崇拜的民間信仰,如廣泛存在于浙江、江西、安徽等南方地區的周宣靈王祭祀。(光緒)《浦江縣志》載:“三月三日,周宣靈王誕辰,張燈設供演戲,前后累日十五日。”(P469)自然神,是與大自然相關的天地、風云、鳥獸等神靈,具有原始信仰崇拜的特點。浙江地區自然神崇拜包括芒神、土神和灶神等。(嘉慶)《余杭縣志》載:“十二月二十四日,是日,掃屋塵祀灶,名曰送灶。街市鳴鉦擊鼓,放紙爆以為逐疫鬼、除不祥。”(P2095)自然神多為官民共祀,且多在傳統節日舉行祭祀或賽會,如城隍,有上元節祭祀、社日祈賽,還有參與其他廟會,與其他神并祀的情況。社會神原本為人,因具有高尚的人格道德品質或對一方百姓、一個民族或國家有功,被民眾信奉為神。浙江地區信奉的社會神有關帝、夏禹、周宣靈王、陳明府君等。(康熙)《會稽縣志》載:“三月五日俗傳夏禹生日,禹廟游人最盛。士紳乘畫舫,丹堊鮮明,酒樽食具甚盛麗。賓主列坐,前設歌舞。小民尤相矜尚,雖非富饒,亦終歲儲蓄以為游湖之行。”(P165)社會神多為民祀,但當某一信仰對民眾影響大,國家則會考慮將其上升為官祀,重新規范信仰內容并頒行天下,使其不脫離于國家意識形態,關帝即是典型的例子。社會神多由地方民眾舉行祭祀,一方面在傳統節日出游,一方面會將神靈生辰或誕辰與傳統節日相關聯以擴大影響,如周宣靈王上巳日誕辰、金元七總管七夕生辰等。這也說明民間信仰與傳統節日之間存在疊合關系。
其三,浴佛節、觀音誕、中元節等宗教節日。如(雍正)《浙江通志》載:“四月八日俗傳為釋迦佛生辰,僧尼各建龍華會,以小盆坐銅佛,浸以糖水,覆以花亭,鐃鼓迎往,富家以小杓澆佛,提唱偈誦,布施財物。”(P8099)(光緒)《桐鄉縣志》載:“(二月)十九日觀音誕,私禁屠宰,春分日忌雨……鄉村好事者醵錢演戲,酬神名《春臺戲》。”(P453-454)雖然是宗教節日,但有大量非宗教徒的民間士庶參與,且有演劇、鐃鼓、歌舞等娛樂活動,因此,具有宗教與世俗雙重性質。又如(嘉慶)《山陰縣志》載:“七月十五日中元節,祀先祖用素饌。僧舍營齋供閭里作盂蘭會。或燃燈放之水中,喧以鐃鼓,至夜分乃止。是夜多延僧建壇設醮祭鬼施食,子孫薦亡者,設靈位于臺下,以香燭蔬果饗之,曰助薦。”(P303)中元節既是道家節日,又是佛教節日,同時民間又祭祀祖先,反映了宗教在民間發展的開放性。宗教介入世俗生活獲得新發展,同時也賦予了宗教節日新的內涵。
綜上,風俗志內容豐富廣泛,主要由習尚、四禮與歲時構成。方志風俗內容記載民眾在一方土地上所形成的風尚、禮儀與習俗,也反映人們對宇宙天時、自然地理與人事社會的認識。“習尚”和自然、土地關系最為密切,反映的是人與地的關系。人于地而言是被動的關系,地于人而言具有決定性。因此,習尚具有先驗性、原生性、本土性和被動性。習尚多位居三者之首,也表明習尚是風俗最初形成的原生性內容。“四禮”是國家禮制,禮制的目的在于教化,其內容和人的塑造、社會的交往更為密切,反映的是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國家希望通過禮制教化,使得人人都成為“合禮”之人。“歲時”隨自然節律變化,因應天時的認識而產生,記載跟天時節氣有關的信仰活動,反映的是人與天的關系及其思想觀念。《漢書·律歷志》曰:“三統者,天施、地化、人事之紀也。”(P961)在一定程度上而言,節令依天時而施,可謂之“天施”。習尚由土地化成,可謂之“地化”。“四禮”處人事之和,可謂之“人事”。嘉靖《惟揚志敘》提出志之義有三:“窮俯仰以備三才,綜古今以陳故實,公是非以定予奪”(P5-6)。“窮俯仰以備三才”意為悉載天、地、人“三才”之事,以為國家與地方官員考鏡之資、施政之憑。因此,方志風俗包含的習尚、四禮、歲時三部分內容,實際反映了人們對宇宙與世界的認識,也體現了國家處理天、地、人三者關系的思想與觀念。
二、明清方志風俗志內容的分布
明清時期我國方志發展繁盛,方志數量繁多、體例多樣,有平目體、綱目體、三寶體、紀傳體等,尤以平目體和綱目體為主。平目體以內容為門目命名,無綱領性的統攝;綱目體先分總綱,后系以細目。方志門目不僅規劃了所載內容,也決定了所載內容的性質,因此,考察風俗志內容的分布,有利于我們增進認識風俗內容性質與方志編纂者的思想。由前文可知,明清浙江方志含風俗志門目的有129部,風俗志內容分布情況如表2:
由上表可知,風俗志內容為一級志門,直接歸為風俗和風俗志的,平目體風俗44部,綱目體風俗志15部,共計59部,占含風俗內容方志近一半。風俗內容為二級志目,歸入一級志門與地類的,包括輿地志24部,方域志、疆域志、封域志、地域志7部,方輿志7部,地理志、地里志7部,總識考1部,共計46部,約占含風俗內容方志的三分之一;歸入一級志門風土志,共計9部;歸入一級志門禮俗志、雜志、人民志、典禮志等其他志門的,共計15部。
其一,輿地志。輿地又稱地輿,指大地。司馬貞為《史記》作索隱時稱:“天地有覆載之德,故謂天為善,謂地為輿。”(P2233)輿地志包括沿革、星野、疆域、山川、風俗、城池、古跡等門目,不同門目內容功用各有所指。(嘉靖)《瑞安縣志》“輿地志”小序云:“考沿革以知原委,察星野以知時變,辨疆域隅鄉以知定方,觀山川形勝以知險要,至于驗風俗之美惡,則一邑之習尚又可知矣。分封端化,按圖無遺焉!志輿地。”(P23)輿地志門目多、內容廣,大體可分為自然環境、人文建制和生產生活三類。星野、疆域、山川是天然的客觀存在,屬于自然環境;城池、古跡是人們利用土地等自然環境建造的人文設施,屬于人文建制;風俗是民眾在生產生活中形成的風尚習俗,屬于生產生活。風俗內容歸于輿地志,說明風俗與土地關系之密切,一方風俗之形成離不開自然環境的影響和作用。(萬歷)《常山縣志》“輿地志”小序曰:“有疆域則市鄉具焉,猶身之備支體也!是故附以市鄉。在地成形者,在天必有象,精氣合而后萬物生焉,故以分野次之。星有殊好,則氣有異宜,而災祥出焉,故以災祥附之。地之盤踞以險要為勝,故次之以形勝。靈秀孕毓以為人,必各因其資性之所近者習以成俗,故次之以風俗。類之。”(P37)從小序內容來看,有“疆域”則有生存的土地,地上建“市鄉”,天上對應“分野”,由分野可知“災祥”,由土地則知“形勝”,人生活在此地則形成“風俗”。換言之,風俗是以人為本,基于地形與天象而形成,沒有自然環境,也就不能形成一地之風俗。再如(光緒)《浦江縣志》載:“輿地之謂乎,地有封域,則天有分星。居有南北,則日有永短。節氣時刻不同,中星古今遞異。界以封疆,詳其沿革。山川以環之,都鄙以區之,尤必觀其風俗,善者法而弊者更,上以致尊親,下以敦孝弟,庶人杰地靈,民安物阜矣。”(P114)風俗不僅基于一方水土而形成,且在編纂者看來,風俗關乎一方“人杰地靈、民安物阜”,具有教化百姓、化風成俗的作用。
其二,風土志,主要記述風俗、物產等內容。民性與土地關系密切,受社會風氣等人文環境影響。因此,相較于輿地志,風土志舍棄了建置、星野等部分,側重于記載風俗與物產內容。(光緒)《處州府志》“風土志”小序云:“國奢示儉,國儉示禮。風氣各殊,在司牧者轉移之耳,處郡十邑,地瘠民勞,物產無多,嗜好亦鮮。昔人謂其土俗簡以質,其田賦薄以寡,耕讀之外無余事,非切已不至公庭。所謂修其教,不易其俗者,道德齊禮,易于沃土矣。”(P3544)風與土之間存在互動影響關系,物產貧瘠,嗜好是非則少;嗜好是非少,民風則簡樸。物產豐瘠,會影響到民風民性。又(同治)《嵊縣志》“風土志”小序云:“剡處萬山中……無魚鹽蜃蛤之利,足以助奓奢;無瑰奇纖靡之物,足以蕩心志。生其間者,其士樸以敦,其農工樸以勤,其歲時伏臘、冠昏喪祭之需,雖視昔縟矣,然埓諸都會之區,芬華相耀者,又什不逮一焉,殆猶有舜禹遺風歟!”(P1782)物產可影響到一地風俗之形成,這正是方志編纂者將風俗和物產歸于一處,志風土的緣由所在。
其三,風俗志,顧名思義,就是為風俗內容而設的門類,說明風俗內容從重要性和豐富性方面達到了志門的要求。志風俗、陳故實,有助于觀民風、補風化、隆政治。風與俗各有所指,又關系密切。(嘉靖)《廣平府志》“風俗志”敘曰:“詩著國風,禮觀民風,民囿于國者,風各別也。風倡于上而俗成于下矣。風有淳澆,俗有厚薄,閨門鄉曲之尚,交際稱謂之節,政治關焉。故曰移風易俗。又曰世歷三紀,世變風移,舊染污俗,咸與維新。是化薄而歸于厚,挽漓以□于淳者,實任治教者責也。雖然上所化為風,下所習為俗,此風俗義也。則夫敦樸以先,直躬以化者,不為有賴于上之師帥,亦有望于鄉之士大夫也。于是乎,志風俗。”(P601)“上所化為風,下所習為俗”,移風易俗并非自然達成,須有賴于士大夫等社會精英作表率、作示范,以引導風俗之醇正。(道光)《建德縣志》“風俗志”小序載:“俗尚之淳漓,政事之得失系焉。古人禮多從俗,典重觀風,良有以也。圣朝化成久道,漸仁摩義,六合同風,頌聲教之覃敷,瞻民情之于變。而建邑之僻處一隅者,亦且家說詩書戶崇禮讓、遷善遠罪而不知,蒸蒸然寫太平景象焉!志風俗。”(P387)風俗關乎民生、系于政事,具有“崇禮讓、遷善遠罪”的作用,從國家統治而言,跟政治教化密切相關,是昭明勸懲所在、引導教養所向,這是方志設風俗志的原因與根本價值所在。
其四,其他志門,包括紀事志、禮俗志等,不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性,更多體現的是修志者個體認識。(萬歷)《錢塘縣志》風俗內容歸于紀事志,其敘曰:“邑之大事,災祥本天,風俗本地,興除因之。錢邑江湖之所縈絡,苕溪萬山水出焉……人文磅礴,水陸輻輳,輶軒駢集,故侈靡之風日熾,因天因地,于以輔相而裁成之。利亟興、害亟除,存乎其人,則邑令事也,爰摭故實,各紀其凡,以待事事者,曰紀事。”(P527)“紀事”載“災祥”與“風俗”,“災祥”關乎天、關乎自然,“風俗”關乎地、關乎人文。修志者認為,人事之興廢都由風俗產生,故“摭故實”以載風俗,記人事,以達到利亟興、害亟除的作用。(嘉慶)《蘭溪縣志》風俗內容歸于禮俗志,其小序曰:“‘周禮八則,六曰:禮俗以馭其民。’俗既異,宜禮亦異。尚禮,固民之所自為也。而先之以在官禮儀者示民,以準為教訓,正俗之本也。況鄉飲講約尤有關于風教乎,蘭邑冠婚喪祭猶存古意,歲時伏臘各仍士風,不必變禮以從俗,要在通俗以合禮。化導有方,則轉移自速耳,故采其風、輯其事,以資考鏡焉。”(P232)序言指出禮制與風俗之間的關系,通過“冠婚喪祭、歲時伏臘”等風俗可以實現以禮通俗、以禮化俗、以禮正俗,達到馭民、教民之目的。正是因此,修志者才把這些非官方、具有“俗”性質的風俗歸入“禮俗志”。(崇禎)《開化縣志》風俗內容歸入典禮志,亦如此,其小序曰:“國所與立曰禮,昭代稽古,典制燦然。其頒諸有司,若禋享嵩祝,固無參差。推之飲射讀法之事,所以化民善俗者,或僅告朔之餼,甚則養老之飴,可嘆也。夫禮求其意,俗去其甚,當必有不言而同然者,非矯拂也,以俟正已,率物之君子。志典禮。”(P145)禮求其意,俗去其甚,禮、俗功用各有偏重,但兩者精神要義同然歸于一。(嘉慶)《山陰縣志》為三寶體,其體例分土地、人民、政事三類,風俗歸屬人民志,其小序曰:“若乃國無異政,天下于以同風……是故鄉維尚齒,射不主皮,聲愛弦歌,價譏踴屨。凡禮樂政刑之設、三五六經之文,以及漢使輶軒、宋頒戒石,又莫不以移風易俗為極,則至文矣。夫上有好者,下必有甚,貴者為之,賤者慕焉。然則熙熙萬井間,朝廷既重以職官,鄉里復榮以選舉,繼此兩端以談紀述,將周處風土之記,應劭通義之編,其可緩乎?”(P299)風俗內容歸入人民志,說明風俗的主體是人,移風易俗的對象也是人,著禮樂、政刑、經文的根本目的就是移風易俗,職官、選舉都要記述,風俗本身又怎能缺少?所以志風俗本身非常重要,人們可以通過“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的方式實現道德統一、風俗同一。
由上可知,風俗內容分布以輿地志、風土志和風俗志為主。風俗內容歸于不同志門,反映了風俗內涵的豐富性以及修志者對風俗的不同認識。從共時層面而言,風俗志和風土志不會出現于同一部方志,兩者只會出現其一。若無風俗志或風土志,則分布于輿地、政事、人民等志,歸于輿地志占比最大。風俗內容歸入輿地志,說明風俗與土地之關系密切,這是歷代方志編纂者的共識。從歷時層面而言,風土和風俗內容從屬于輿地志,風土和風俗內容脫離輿地志,風俗內容脫離風土志,成為獨立的志門,從其演變來看,是風俗內容不斷專門化和獨立化的過程。雖然從輿地志到風土志再到風俗志,不是嚴格的演化關系,但依然反映了修志者的思想與認識,風俗志朝著專門化、精細化的趨勢發展。正如(道光)《建德縣志》所言:“風俗盛衰,足覘政治得失。建邑涵濡圣化,固已士習詩書,民勤稼穡矣。而歲時伏臘之儀,冠婚喪葬之禮,風土相沿,習俗異尚,舊志附載方輿,今亦另為一卷。”(P72)但無論歸于何種志門,風俗本身資政、教化的作用不變。可以說,方志的資政、教化作用,主要由風俗志來實現。
三、明清方志風俗志內容的歷史成因
方志經過早期地理專志、圖經志書等發展演變,內容不斷擴增,體例不斷完善,最終在南宋形成定制,呈現一地全史之面貌。宋以前,方志以記載建置沿革、山川形勢等自然地理內容為主。自宋代始,方志記載人文、社會方面的內容日益豐富,這是方志體例逐漸完善、定型的標志。被梁啟超譽為“省志楷模”的清代方志學家謝啟昆認為:“樂氏《寰宇記》乃增人物、古跡、詩文,雖略傷繁冗,而例實開來,宋人作郡縣志,其體遂備于昔矣。”(P5)其實,增加的不只是人物、古跡與詩文,也有風俗。同為全國地理志書,《太平寰宇記》繼承唐《元和郡縣圖志》的體例,增補了各地風俗,內容更為充實,體制愈趨完備。張國淦認為:“方志之書,至趙宋而體例始備。舉凡輿圖、疆域、山川、名勝、建置、職官、賦稅、物產、鄉里、風俗、人物、方技、金石、藝文、災異無不匯于一編。”(P2)表明從宋代開始,隨著方志人文性內容的增加,風俗記載亦更受重視,風俗成為方志的主要志門(目)之一。然而,實際上,風俗志所載內容也經歷了不斷豐富的過程。也就是說,雖然明清方志風俗志內容主要由習尚、四禮和歲時構成,但三者進入方志風俗志的時間與路徑并不相同,即風俗志內容形成的歷史原因不同 。
(一)“習尚”進入方志。“習尚”是風俗最本質、最核心的原生性內容。“習尚”內容最早見于地理專志,如西漢朱贛《地理書》載隴西習尚:“天水、隴西,山多林木,民以板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P1644)地理專志記載內容單一,后發展形成風土志,習尚內容隨之進入風土志。如晉代周處《風土記》載:“俗先以二節日,用菰葉裹黍米,以淳濃灰汁煮之,令爛熟,于五月五日夏至啖之。黏黍,一名粽,一曰角黍,蓋取陰陽尚相裹,未分散之時象也。”(P370)風土志一方面繼續以專志發展,如唐代莫休符《桂林風土記》、南宋范致明《岳陽風土記》等,所載風俗內容依然側重習尚。另一方面風土志于南宋時期整體進入方志,成為方志內容的組成部分,風俗內容即“習尚”隨之進入方志。這在南宋時期定型的方志中有明確體現,綱目體分布于風土志或輿地志類,如(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二《風土志》分風俗、民數、災祥、第宅、土貢和物產六目,風俗內容載:“溧水縣有山林、川澤之饒。民勤稼穡,魚稻果茹,隨給粗足。雖無千金之家,亦罕凍餒之民。信巫鬼,重淫祀,畏法奉公,各守其分。安業重遷,尤好文學。承平時,儒風藹然,為五邑冠。”(P2768)再如(淳熙)《新安志》卷一《州郡》有沿革、分野、風俗、封建等目,風俗內容載:“其山挺拔廉厲,水悍潔。其人多為御史、諫官者。山限壤隔,民不染他俗,勤于山伐,能寒暑,惡衣食。女子正潔不淫佚。雖饑歲,不鬻妻子。山谷民衣冠,至百年不變。”(P22)無論風土志抑或輿地志類,風俗內容所載均為習尚。平目體“風俗”門目內容亦如此,如(紹定)《吳郡志》風俗內容載:“君子尚禮,庸庶淳龐,故風俗澄清,而道教隆洽,亦其風氣所尚也。”(P39)
由上可知,“習尚”內容最早見于地理專志,地理專志發展形成風土志,習尚隨之成為風土志記述內容之一。其后,隨著方志體裁在宋元時期的發展與定型,風土志整體進入方志,習尚內容成為方志內容組成部分。這是“習尚”進入方志的主要路徑。當然,也存在其他情況,如早期圖經志書記載習尚,《隋州郡圖經》:“并州,其氣勇亢、誠信,韓魏趙謂之三晉。剽悍盜賊,常為他邦劇。”
(二)“四禮”進入風俗。由前文可知,“習尚”是風俗最早記載的內容之一,后隨地理志、風土志進入方志。在一定程度上而言,“習尚”進入方志是由地方志體裁發展的內在要求決定的。但“四禮”一開始并未進入風俗內容,不論是早期的地理專志、風土志,還是宋元時期定型的方志(除個別方志外),風俗內容主要記載習尚。至明代,“四禮”才普遍載于風俗,這與明代國家禮制下移,民間遵行朱文公《家禮》,國家重視官修方志,于永樂十年、十六年兩次頒降的修志凡例均列有風俗有密切關系。
由上表可知,明初洪武年間,“四禮”已成為方志風俗內容之一。“四禮”進入風俗志,與宋元以降,全面開啟禮下庶人時代,朱子《家禮》得到官方認可與推廣,“四禮”在庶民階層普遍實施的歷史背景密切相關。由于唐末五代長期的兵伐戰亂,正統儒學遭到了嚴重沖擊,門閥宗族制度逐漸沒落,庶民宗族開始崛起。北宋政權建立后,統治階層著手從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重建社會秩序,恢復儒學正統地位,對禮制進行了重新界定,強調禮儀文化的教化作用,重視推進民間的禮樂教化。宋徽宗政和元年(1111),政府頒布的《政和五禮新儀》始設庶人冠、婚、喪禮。由于國家禮制無法為士庶群體提供現實的操作方法,且缺少祭禮,所以宋儒們開始嘗試編寫私家禮書,一方面為了恢復宗法觀念、重建家族制度,另一方面向上以承接國家禮典,向下以指導民俗生活實踐。朱熹因俗制禮,其《家禮》不僅因其簡約性、實用性和可操作性強等優勢,從諸多私家禮書中脫穎而出,更為重要的是,《家禮》通過創制祭祖禮儀,將《書儀》中的祭儀提升至與冠婚喪并列的地位,適應了宋代以降宗族建構和發展的需要,因此成為“自宋以來,尊而用之”的“通行的禮儀寶典”。但整體而言,宋元時期《家禮》傳播和實踐的主體是品官士人和地方大族,庶民踐行禮儀者較少。
到了明代,洪武元年(1386)政府頒令:“民間婚娶,并依朱子《家禮》。”永樂十三年(1415),朱子《家禮》全文列入《性理大全》,“頒文公《家禮》于天下”,《家禮》成為生員學習、科考必讀之書,其性質由私人著作上升為官方認可、體現官方意志的國家禮典。與此同時,新崛起的庶民宗族成為地方社會的基本組織形式,他們需要家禮實踐助其培養家族精神、團結家族成員、凝聚家族力量。如此,朱子《家禮》真正在民間社會產生了廣泛影響,具有了制度約束性。朱子《家禮》從國家禮制到地方與民間社會的種種舉措,促進了其在基層社會的廣泛傳播與實踐。
方志內容源于地方實踐,《家禮》在民間的廣泛遵行,成為方志風俗志“四禮”內容的實踐來源。這也體現在方志有關“四禮”內容的表述上,“四禮”與《家禮》總是同時敘述。如(嘉靖)《香山縣志》載:“凡鄉禮綱領,在士大夫表率,宗族鄉人損益文公四禮而力行之,以贊成有司教化。”(P195)又如(萬歷)《新昌縣志》載:“祭用四仲分,至日,世家大率遵用文公家禮,小戶多不能。”(P186)再如(崇禎)《開化縣志》載:“民間遇喪事,頗依文公家禮,不葷食,不鼓樂,喪服甚重,吊客甚齊,較為近古。”(P152)可見,朱子《家禮》已然成為民間社會的禮儀指南,廣泛深入地影響著民間社會的禮俗生活。
由上可知,明清時期,“四禮”成為方志風俗內容,既是朱子《家禮》在民間廣泛實施的客觀記錄,也是國家纂修方志的主觀訴求,兩者都是國家行為,體現了國家意志與禮樂教化精神。因此可以說,“四禮”進入方志風俗志,是國家禮制與政治教化在地方上的實踐于方志體裁當中的滲透與體現,由方志文本與禮樂實踐合力形成。
(三)“歲時”進入風俗。與“四禮”一樣,明代“歲時”才被普遍載于方志風俗內容。“歲時”的時間體系與活動在上古先秦時期已產生,但宋元以降,特別是到了明代,隨著國家禮制下移,城隍、關帝等吉禮小祀在民間社會的廣泛實施,才形成豐富完備的歲時節慶活動。“歲時”與“四禮”活動都是方志風俗內容的實踐來源,但與“四禮”由官方層面的倡導實施而被載于方志不同,“歲時”進入方志更多是文人及方志編纂群體的主動選擇。
明以前已有“歲時”專志,特別是晉代梁朝宗懔《荊楚歲時記》,作為開辟書寫歲時節俗的先河之作,宋元時期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影響甚大,歐陽修《新唐書·藝文志》、李昉《太平御覽》等著作均有著錄。由于當時社會普遍的輯錄和傳播,形成了廣泛的社會影響。南宋方志定型后,方志編纂者認識到歲時節日的風俗屬性,逐漸寫入方志,歲時節日遂成為風俗志內容。如元人熊夢祥《析津志》所載歲時包括元宵、端午、浴佛、臘八、龍抬頭等節俗活動。(至順)《鎮江志》“風俗·歲時”載:“《荊楚歲時記》,五月五日為屈原投汨羅,人傷其死,并將舟楫拯之,因以為俗。”(P146)風俗志不僅列有“歲時”子目,且書寫也依《荊楚歲時記》。到了明代,隨著歲時節日活動的豐富,方志體例的完善,以及《明一統志》依《荊楚歲時記》著錄歲時內容的示范和表率作用,歲時開始普遍進入方志,成為風俗志內容構成。如(弘治)《八閩通志》“歲時”小序曰:“習俗隨方,異尚觀于豳詩,所述可見矣。《荊楚歲時記》,原氣化之屈伸,著物理之遷變,見閭里之禮節,系人情之醇薄,其亦豳詩之遺意歟。三山魯師建嘗效之,以記閩事,茲特撮其大概,并著其古今之異尚者,以附于篇,亦風俗之一端也。” (P166-167)又如(道光)《繁昌縣志》卷首載:“志風俗,或抄儀禮,或抄荊楚歲時記,其自記士風,又復俚而不文,斯編為就,本邑風俗登載,無取掠美飾觀。”(P22)
由上可知,“歲時”進入方志風俗志,源于明代歲時節日活動體系的完善及其在民間的廣泛實施,其著錄與方志體例發展密切相關,深受《荊楚歲時記》等歲時專志的影響。“歲時”進入方志是宋元以降文人對方志體裁與內容認識的深化與選擇,是方志人文內容增加、人文性質增強、人文內涵豐富的體現。
結 語
方志始于先秦,發展于漢唐,定型于宋元,興盛于明清。方志作為“一邑之全史”,記載內容豐富全面,涉及天文、地理、自然、社會、人文、經濟等方面,風俗是其重要組成部分。明清方志風俗志內容主要由“習尚”“四禮”和“歲時”構成,習尚記載民風、習性、俗尚;“四禮”記載“冠婚喪祭”人生禮儀;“歲時”記載時令節慶活動。風俗內容主要分布于輿地志、風土志和風俗志,少數分布于紀事志、禮俗志等志門。風俗內容歸于不同志門,反映了風俗內涵的豐富性以及修志者對風俗的不同認識。“習尚”“四禮”和“歲時”三者進入方志的時間與路徑不同,是相繼進入、不斷擴增、逐漸豐富的過程。“習尚”內容最早見于地理專志,地理專志發展形成風土志,習尚隨風土志在宋元整體進入方志。“四禮”進入方志最晚在明洪武年間,尤其是永樂十三年《家禮》頒賜天下,《家禮》成為國家禮制。“四禮”在民間的廣泛實施是方志“四禮”書寫的實踐基礎。明代方志體裁發展完善的內在需求,客觀上促進了“四禮”進入方志書寫范疇。“歲時”活動形成早,“歲時”內容雖在東晉已進入專志《荊楚歲時記》,且在元代進入定型方志,但尚未形成書寫共識。“歲時”普遍進入方志是在明代,這與明代歲時節日體系的完善及其廣泛實施有密切關系,也是宋元以降文人對方志體裁與內容認識的深化與選擇的結果。由此而言,風俗志與方志發展同步,風俗進入方志及其內容構成的不斷豐富,促進了方志體裁的發展、定型、完善與成熟。
習尚、四禮與歲時同為方志風俗內容,但三者性質不同,具有不同的作用與相互關系。《漢書·地理志》曰:“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P1640)“風”即習尚,與水土關系強,是一地民眾自然習性的體現。“俗”即四禮、歲時,與水土關系弱,體現的是社會群體的人文精神。四禮是國家禮制,禮制的作用在于教化,是以文化人,教化民眾使其改造風俗中不好的方面。歲時更多體現于信仰層面,或是有信仰參與的節日活動。這些節日雖是民間禮俗,但因有儀式活動參與而具有禮的性質。因此,風俗三方面內容,真正起教化作用的是四禮與歲時。進而言之,風俗內容的教化,主要是通過民間禮俗儀式及其活動,實現對一方百姓之風俗習慣的教化。也即四禮與歲時通過對一地之民的教化,進而改變一地之習尚。習尚與四禮、歲時的關系是被教化與教化的關系。國家正是通過四禮與歲時之“俗”,改變一方百姓之“風”,移風易俗,化風成俗,實現對地方社會的教化與治理。這是國家在民間社會大力推行朱子《家禮》,要求人們遵守“四禮”規范;遵從天時,準許并引導人們舉行豐富多彩的歲時節日禮俗,在地方志中予以書寫確認,強化認識與認同的原因所在。
綜上,方志所載風俗內容是民間社會風俗實踐的反映,方志風俗志內容的構成及其書寫與宋元以降國家禮制下移、方志體裁發展密切相關。“為政必先究風俗”,民間社會的風俗實踐可以端教化、稽吏治;“觀風俗、知得失”,方志所載風俗內容可以陳故實、觀民風,兩者都具有資政與教化作用,都體現了國家意志與國家權力,是國家從風俗文本與風俗實踐兩個層面發揮與強化風俗的資政與教化作用,最終實現國家對地方社會的管控與治理。
(責編:王晶晶)
The Composition, Distribution, and Historical Origins of Customs Entries in Ming and Qing Local Chronicles: A Focus on Zhejiang Chronicles
Bai Hujiu Wang Jiao
Abstract Customs are an important component of local chronicles, and the customs entries is one of the main categories within these chronicles. The customs entries in Ming and Qing local chronicles primarily consists of \"Habits and Practices,\" \"Four Rites,\" and \"Seasonal Festivals.\" \"Habits and Practices\" record local customs and behavioral norms; \"Four Rites\" document life rituals such as initiation, marriage, funerals, and sacrifices; and \"Seasonal Festivals\" capture time-related celebrations and activities. The content related to customs is mainly distributed across geographical records, local "gazetteer records, and the customs section, with a few entries found in annals and records of rituals. The categorization of customs content into different sections reflects the richness of customs' connotations and the diverse understanding of customs by the compilers. The three categories—\"Habits and Practices,\" \"Four Rituals,\" and \"Seasonal Festivals\" —entered local chronicles at different times and through various pathways. \"Habits and Practices\" were integrated into local chronicles as early as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The \"Four Rites\" were included in local chronicles no later than the early Ming Dynasty, with the \"Family Rites\" during the Yongle period elevated to a national ceremonial standard and widely implemented at the local level, serving as the practical foundation for the writing of the \"Four Rites\" in local chronicles. \"Seasonal Festivals\" became commonly included in local chronicles during the Ming Dynasty, reflecting a consensus in writing and closely linked to the refinement of the seasonal festival system during that time and its widespread implementation. The documentation and writing of these festivals were also significantly influenced by the development of local chronicle formats and specialized records such as the \"Jingchu Seasonal Records.\"
Key words Local Chronicles Customs Entries Habits and Practices Four Rituals Seaso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