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姐妹商店

一

近兩天，一則“恢復重建供銷社”的報道，引起不少人的關注。可能90后、00后對供銷社沒什么概念，但是對生于20世紀70年代之前的人來說，供銷社再熟悉不過。

供銷社類似于今天的超市，售賣的商品包羅萬象。除了賣東西，供銷社還提供代售、寄賣的服務，是屬于特殊時期的特殊產物。改革開放后，市場經濟迅速發展，各種小店鋪、超市、購物中心不斷涌現，供銷社慢慢淡出視野。而今，隨著全國各地供銷社數量不斷攀升，網友們也對“重出江湖”的供銷社充滿好奇。要知道，它并非重回，而是一直存在著、影響著。

多年以前，我曾在七里河鎮供銷社當售貨員，那時我還沒有轉正。兩年后，被調到了縣供銷社，轉為正式職工，我的職業生涯也就此展開。

當時，因為我是縣一中畢業，縣供銷社的很多售貨員都沒有高中學歷，所以我做了一段時間售貨員后，主任便開始讓我接任統計——以前的統計員小羅隨軍了。統計工作既干凈又清閑，很多老售貨員都羨慕我。她們說：“你真行，不光從下邊調進了城里，還很快當上了統計。你是不是縣里有人呀？”“我們家三代人都是農民，我當這個售貨員，家里祖墳就已經冒青煙了。”我打趣道。

由于工作勤勤懇懇，我在統計崗位上僅工作了兩年，就被評為省里的勞動模范、先進工作者，市里的報社記者還因此采訪我。

榮譽不僅帶來了關注度，還帶來了秦局長。有一天，商業局秦局長在供銷社劉主任陪同下找到我。秦局長是個40多歲的中年人，很有親和力。他笑著問我：“對當前的工作還滿意嗎？”“非常滿意，感謝領導對我的栽培?！蔽倚χf。“要謝就謝劉主任，任命你做統計的可是她。如今，也是她成就了你?！鼻鼐珠L和我聊了一會兒后，鄭重地介紹了這個“成就”：“昨天，局里召開了黨組會，決定在西街食品廠的門市部組建城關第二商場。經劉主任推薦，局黨組研究決定，由你出任第二商場的主任?！?/p>

聽說讓我當主任，我一下子就慌了，急忙回絕：“我做售貨員和統計員都行，就是做不了領導。況且，我以前連銷售組組長都沒做過，一下就升到了主任，真怕干不好?！薄敖M建第二商場的事兒已經定下了。至于人員，我也和劉主任商量過了，暫時先給你派過去4位女同志。”

秦局長的話，有意繞開了拒絕余地，直奔主題。而我一聽說派過來的都是女同志，擔心再次疊加：“您二位看看能不能給我調換兩個男同志？全是女同志，以后裝貨卸貨都成問題?！?/p>

劉主任笑著說：“這事兒我早就為你考慮了。你也知道，咱們供銷社女多男少，以后你那邊送貨進貨，就交給咱們的運輸組，你們幾位女同志只負責銷售。”

因為是現成的門市房，又不用重新裝修，很快，城關第二商場就開業了。因為整個商場只有我們5位女同志，于是便起名為“五姐妹商店”。

二

五姐妹商店開業這天，商店的櫥窗上掛滿了大紅布簾。這些布簾都是各市縣供銷社為了祝賀商店開業送過來的。當秦局長和劉主任為商店剪彩后，早就準備好的鞭炮便熱熱鬧鬧地燃放起來。這一天，縣里的居民幾乎都來看熱鬧了。既然是新店開業，就會有很多打折的副食品出售，大家擁進店內，在各個柜臺前開始排隊購買副食品。當天商店的銷售額竟然超過了總店的3倍。

商店的5名售貨員都是未婚的漂亮姑娘，因此，也引得縣城里的那些帥小伙兒時常來光顧五姐妹商店。平日里，他們吃咸不管酸；而現在，他們主動向父母申請去商店購物?？伤麄兡睦锸钦嫘娜ベ徫镅?，無非是想去五姐妹商店看漂亮姑娘。當然，接觸漂亮姑娘是無可厚非的，哪位父母不希望兒子能夠娶到一個漂亮的媳婦呀！

最初，五姐妹商店僅是銷售本縣食品廠加工生產的各種副食。直到有一天，北京稻香村的銷售人員突然來和我洽談銷售事宜。“引進稻香村的糕點當然好，但我們有一個條件：必須待商品銷售完以后再結賬?！蔽覉猿衷瓌t，對方也不愿讓步，畢竟在那年月，稻香村是大品牌、搶手貨，能進縣城供銷社，確實是低就了?！爸魅伟?，您四處去打聽打聽，有哪家銷售我們的產品是后付款的？很多商店手里拿著錢，都不一定能拿到稻香村的糕點?！薄拔蚁嘈拍脑挘覀兩痰陝傞_業，現在最缺少的就是資金，您要是同意先布貨后結款，我們就合作?！?/p>

我這樣說，看起來像是給對方下了逐客令，實則是欲擒故縱。銷售人員果真沒有站起來就走，而是說：“今天我也破一回例，您給我們打一半款行嗎？這樣的優惠條件已算特例，沒有任何一家商店享受過?！蔽艺酒饋?，邊做出要去外邊辦事的樣子，邊說：“目前我們商店的資金確實緊張，您看要不等我們商店資金周轉過來，咱們再合作？”那個銷售沉默了一會兒，“我也豁出去了，誰讓我們有緣分呢，就按您說的辦吧！”

后來，五姐妹商店又以同樣的模式，引進了天津桂順齋和北京王致和臭豆腐。經過我們姐妹幾人的不斷努力，商店當年的銷售額超過了縣供銷社。在年終商業系統的表彰大會上，秦局長不僅表揚了五姐妹商店，還獎勵了1000元獎金。表彰大會后，我們姐妹5個人每人獲得了200元獎金。

然而好景不長。進入夏天后，商店的營業額開始下降。為此，我走訪了一些居民，也找到了癥結：大熱的天，誰還吃點心？

為了營救營業額，我置辦了一輛架子車，每天晚上帶著姐妹們到影劇院門前去擺攤兒。車上裝著小包裝的花生、瓜子，還有江米條和排叉（河北當地的一種小吃）。當然，汽水和啤酒是不能少的。經過大家的努力，下滑的營業額很快又漲了上來。

其實，不管做什么，只要善于開動腦筋，辦法總比困難多。

五姐妹商店開張以來，我已經好幾個月沒回老家了。這一天，父親來商店找我，還帶來我最喜歡吃的桃子。要知道，這桃樹還是我小時候和爸爸一起栽的呢！我將桃子分給姐妹們吃，正在這時，我突然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順著聲音轉身，看到商店門口站著高中同學馬濤。馬濤比念書時高了也壯了，聽同學們說，他已經當上縣政府辦公室的副主任了。

我問馬濤怎么有時間來逛商店。他笑著說：“現在是稱呼你經理，還是主任？”“別拿我開心了，我連干部都不是，哪像馬同學你，都當上縣政府的大主任了?！瘪R濤對我擺擺手，說：“我這算什么官呀，都是為人民服務。”我和馬濤站在商店里聊了一會兒后，問他來做什么。馬濤的臉立馬紅了一下，竟有些口吃，“來，來，稱兩斤蛋糕?！蔽倚χf：“我給你稱吧。”

馬濤拎著蛋糕往外走時，又對我擺了一下手，說：“你出來一下，我問你點兒事?！蔽壹泵ψ呦蝰R濤，他紅著臉問我：“談沒談戀愛？”“工作這么忙，哪有時間談戀愛。”馬濤不相信似的追問：“真沒談？”“我能跟你開這樣的玩笑嗎？”聽我說沒談戀愛，馬濤的臉更紅了?！澳阃砩嫌袝r間嗎？”“9點以后有。”“行，晚上我在城東的老五河邊等你。”說完，馬濤便拎著蛋糕走了。

送走馬濤，五姐妹中最愛八卦的蔣玉玲，便問我馬濤找我什么事。我笑著說我和馬濤是同學，我們只是聊會兒天。蔣玉玲卻紅著臉說：“姐，我和你說幾句話?！蔽尹c頭示意好，帶著蔣玉玲去了我的辦公室。沒承想，一進辦公室蔣玉玲就說：“姐，你知道我現在正和馬濤談戀愛嗎？”“談戀愛是好事?。　?/p>

三

“但我和他聊天時，他總提到你?！笔Y玉玲有些傷感。“他提到我怎么了？我們可是高中同學，他提到我也正常呀。”“這正常嗎？我看馬濤的意思，他其實是喜歡你的！”“蔣玉玲你開什么玩笑，馬濤要是喜歡我，我們早就談上了！”

晚上出完攤，我就去了老五河邊，馬濤早就站在那里等我了。他隨手遞給我一瓶汽水，說：“你們搞商業的真辛苦?！薄皼]辦法，搞商業的就是磨時間，哪能到點兒就下班?！?/p>

我和馬濤慢慢地走著。走到一株柳樹旁，他忽然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我，說：“我喜歡你，我們談戀愛吧。”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下午你離開商店，蔣玉玲立刻找到我，她告訴我你和她在談戀愛?！薄八诤f！”馬濤急得臉都有些紅了。“蔣玉玲確實一直在追我，她還去單位找過我，我對她都講清楚了，我跟她不可能。而且每次她去找我，我都向她問到你?！薄肮植坏盟f你喜歡我?！薄拔揖褪窍矚g你！”

就這樣，我和馬濤正式談起了戀愛。我也把和馬濤談戀愛的事情告訴了蔣玉玲，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滿臉通紅地跑開了。再次出現便是第二天早上，蔣玉玲去了我的辦公室，她真誠地拉著我的手說：“姐，我祝福你和馬濤。我知道強扭的瓜不甜，我也知道馬濤愛的是你。即使我把馬濤追到手，我也不會幸福的。”我感動得一把將她抱住了。

很快我就和馬濤舉辦了婚禮，此后，剩下的四姐妹也都相繼結婚了。蔣玉玲后來嫁給了一位軍官，她在隨軍前還請我吃了一頓飯。吃飯時，說到動情處，她還激動得落下了眼淚，覺得當初是我讓她及時止損，才有了如今的幸福。

隨著五姐妹邁上人生新路，改革大潮也洶涌澎湃，滾滾襲來。浪潮中，個體商戶如雨后春筍一樣蓬勃發展，與之相對的，先是縣百貨大樓宣布停業，隨后縣供銷社也倒閉了。劉主任提前辦理了退休，退休以后，他經常到五姐妹商店來串門。蔣玉玲雖然隨軍了，但后來又有一位叫白琴的姑娘調了進來，所以五姐妹商店一直保持著5個人的編制，更一直保持著服務和創新。比如定位從縣城轉向了鄉村，上門購物改為送貨到家，這幾年還開發了網店……商店還增加了新功能，即寄售服務。說得通俗點兒，就是農戶可以加入商店，秋收時把自家農產品通過五姐妹商店這個大平臺賣給其他有需要的單位或個人。同時，商店還可以進行公益性銷售，統一收購飼料、化肥等生產物資，以合理的價格出售給有需求的農戶。這樣一來，不僅能實現農產品的產銷對接，還能迅速穩定物價，達到統一購銷，讓國家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恢復振興實體經濟。

“發展農業、振興鄉村還得看最終的銷售。如果只讓農民種，而不解決農產品銷售，那就是不可持續發展。供銷社不是制約，它是一條通道，更是一種保障?！痹谖业慕榻B中，劉主任頗為感嘆，說：“只要想到位，就一定有生存的空間。但這個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薄皠⒅魅文窍矚g上班，我把這個位置讓給您！”劉主任苦笑著說：“我不來，你們還能發工資；我要是來了，商店肯定就黃了。因為陳舊的模式在我的腦子里已經根深蒂固，跟不上新形勢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