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路軍24團快來征兵了,十六到四十五歲的都在內,在這個年齡范圍里挑。”
她日西著太陽,跟村上老娘們兒、小娘們兒在一塊做針線活,邊說話、邊做活、邊玩,說了句夢話。這是夜里睡覺真說的夢話,還是摸著信兒了透露出風聲,連自己都把“信息”弄混了。她不知說的是真夢話還是假夢話了,露了風聲就露了。這個“信息”可是最拿捏老娘們兒、小娘們兒的,誰家能離了男人?小家庭,一旦沒了男人立在那里,將會是什么情形?男人挑大梁呀,男人頂梁柱呀!婦女能頂半邊天,那是喊出來的,理想化的口號。真沒男人了,難的哭吧。一碗水潑到地上也收不回來了,咋辦?
當然還有政審一關,首先要貧下中農子女,中農、老中農子女也行,只要思想進步的,愿意打鬼子的都可以參軍。自己男人有可能入伍的娘們兒,心里都很緊張,臉色發緊,沒了笑模樣,說話疙疙瘩瘩,有障礙似的不自然。她感覺出“露風”問題的嚴重性,隨即想活躍活躍氣氛,一群娘們兒那么干坐著,不能那么僵硬著氣氛。
村上老娘們兒、小娘們兒之間對脾氣聊得來的,好在一塊玩,互相喊出來,在一起曬太陽,做針線活。她們手忙活,嘴也不閑著,平常坐一起,開理論研討會似的,發言踴躍、氣氛熱烈。今天正事說完了,冷場了,心里翻江倒海,七上八下地思忖男人參軍的事兒,都沉默好一會兒了。
她首先打破僵局,開新局,說話耪邪(下道的意思),內容嘛,主要是那方面的事。她首先舉了個例子,她男人聽人家聽房的人說,某某某兩口子,晚上點著燈在被窩里,不知是忘了吹燈,還是點燈看著臉兒,提情緒。聽房的人用舌頭舔破窗戶紙,一個眼瞄準看了精彩的現場。她添油加醋地一番渲染,弄得老娘們兒、小娘們兒“哈哈”地流口水。她這一幕讓人過目不忘,若要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不在于你表演多么賣力,關鍵是能不能制造出驚鴻一瞥的效果。受到表揚的老娘們兒,開始報復她,開始戳她的軟肋……總的來說,娘們兒說的話,都能戳到對方的要害,都是不愿意叫別人說的地方。嘻嘻哈哈,你捶我一拳,我踢你一腳,她戳你一下,你摸她一把,嘰嘰嘎嘎母鴨子般,拿著各自的針線活兒,四處逃開,散會。一群娘們兒,歡歡喜喜地跑散,她這才如釋重負,把說的話圓下來。不然,男人追究起來,不好解釋。
她嫁到這村上十幾年,在農村算是老媳婦了。孝順父母、團結鄰里,妯娌間挺和睦,上有老下有小的,在村上落得人緣不錯。三十歲的女人,各方面正常,還風韻猶存,仍是十里八鄉拔尖的好人兒。她長得周正,膚白貌美,要模樣有模樣,要個兒有個兒。以雙眼皮兒為代表的臉上各個器官,安排得非常合理。頭發烏黑、飄然順溜,梳個纂,右耳旁下垂一綹頭發,這是魯西過門媳婦的標志。穿緊身大襟褂子,突出了兩座標志性建筑,高聳人云,修長的四肢,穿不大不小的尖口布鞋,走路的姿勢,標準女人味,大方可體,很抓人兒的農村小媳婦形象。
她那天在當街跟一群老娘們兒、小娘們兒做針線活,跟女人們不是說夢話,是真有其事。聽說已分配了任務,簸箕柳區這次要征四十個青壯年,都定向補充到八路軍冀南七分區24團。她其實不是在躲避,而是在引領,在預熱,引導大伙兒往正事上用勁兒。
簸箕柳是革命老區,從1942年就有地下抗日政府在這一帶活動,領導抗日軍民以縣大隊為中心,跟日偽周旋,打鬼子殺漢奸,懲惡除霸。成立村農會,成立民兵隊,成立鋼槍班、識字班、兒童團,打拼出了一片新天地。這次征兵,簸箕柳能落后嗎?征兵動員會,縣里開了區長的會,區長回來里接著開各村長的會,區里開了村上再開,村上開十六至四十五歲男人的會,傳達完縣、區征兵會議精神,讓大家表態發言。男人看看周圍,不能冷場啊,把煙袋纏幾圈,往腰里一掖,就站起來第一個說話了,咱堅決聽從區黨組織的安排,發揮民兵積極帶頭作用,完成征兵任務。有的老娘們兒在會場外邊聽,嚇得臉寒寒的,不敢言語。
男人在村上當民兵隊長,平常工作,不多下力氣能選上隊長?他率領民兵,籌軍糧、磨軍糧(套上牛拉磨,磨面,女人篩鑼)、籌柴草、送柴草(套大車給隊伍上送柴火、馬草)。為了做擔架,把自己的槐樹刨了,交村上用,一棵樹做了十幾副帶腿的擔架。支前工作干得風生水起,特別是擁軍優屬工作,事事沖在前面,放下自己的麥地不顧,幫助烈軍屬搶種、搶收莊稼。平日里事事往頭里跑,生怕落后,是說別人的主,征兵工作他能落后啊?媳婦猜他一準兒報了名。看他不吭不哈,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跟沒這回事兒似的,那俺也裝沒事兒人,裝著不知道征兵的事兒,俺也該吃吃、該喝喝,沒戳透這層窗戶紙。這回當兵跑不了啦,準有他。
打鬼子、殺皇協漢奸,兩軍對著開槍,槍對槍、刀對刀、你打我、我打你、你攮我、我砍你,拼刺刀,耍大刀片兒,死人還不跟喝涼水的樣?槍子兒不長日艮,說打死誰,老天爺一句話的事兒,生死簿上一勾你就那邊去了。
她想到這死人的事,心里就哆嗦堵得慌。前街上二龍去年參軍走,全村人也敲鑼打鼓,熱熱鬧鬧地歡送,二龍披紅戴花站上了英雄臺,很是風光。入伍后在部隊干得很像回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苦練殺敵本領,很快傳回了立功喜報。可是剛過了年跟敵人一場戰斗,他奮勇爭先,沖鋒在前,被子彈擊中,光榮犧牲了……爹娘聽說了,哭得死去活來,再怎么哭也是白哭,兒沒了。~想這,她心就打戰,心疼得哆嗦,不寒而栗。剩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兒子才十三,還有十畝地,他“撲拉撲拉”腚走了,怪素凈,家里地里俺要侍弄,老的小的吃喝俺得管。甭說別的,就這十畝地的莊稼,從犁地、播種、出苗、鋤地、澆水,逮蟲子、管理,到收割,晾曬……件件事都是力氣活,俺一個女人家,受得了嗎?
他喘著粗氣,疲軟地平躺在炕上,眼睜著看房頂。他早感覺到了,她沒一點兒激情,全是例行公事。媳婦扭過去身子,跟他背靠背,肯定嘴噘得老高。
“你別生氣,不能聽他們瞎說,我不去當兵,我是獨子,區里還照顧哩,叫兄弟多的去。我也沒報名。”
她一聽男人說這話,心里一陣子豁然開朗,看見了曙光。她扭過臉來沖他問:“真的?俺不信。你當民兵隊長,工作那么積極,參軍能沒你?”
男人說:“看看,我能騙你嗎?我啥時候騙過你啦。在村上工作也是抗日,我組織擔架隊跟二十四團打頑匪、漢奸,受傷戰士及時抬下來救治,減少多少傷亡?!李團長夸咱村民兵擔架隊,敢上前線,敢聽炮響,敢抬血人,敢在死人上走。”
她眼里含著淚兒,撫摸著他溫暖寬厚的胸膛,說:“俺知道你帶領擔架隊上去,跟打仗差不離。但,俺心里還踏實點,打完仗,抬完擔架,你就回家來了。就怕你當兵走,俺整天提溜著心。哪天俺娘兒倆摸不著你了,不敢想日子怎么過。”
他不敢再表白什么了。他說的那些話,跟媳婦溫暖的話比起來太蒼白了。
這幾天他仍然為征兵的事忙活在村里。做參軍報名的思想工作,做拉后腿老人們的工作,做小媳婦們的工作,跟村長一起,東家串了西家去,跑斷腿磨破嘴。
他兒子聽小伙伴兒們說:“你爹早報名了,快要參軍走了,你知道嗎?你一家人還蒙在鼓里,不知道吧?”
他兒子聽別人一說,立馬跑到村部找到他爹,問:“爹,聽說你報名了,馬上要參軍走?”
他對兒子說:“小兒,別聽他們外邊亂說,誰說我去當兵,沒影兒的事,沒報名,這回沒我,過幾天我還去縣大隊里受訓。”男人為離家出走埋下伏筆,萬一商量不成,就瞞一走!
男人參軍這事兒,他一直瞞著家人,他是能拖就拖,能瞞就盡量瞞。他一直堅持到參軍臨走前一天,再不說參軍這事兒,就沒時間了,他才跟爹娘說透此事。
晚飯幾乎沒吃成,老娘盛上飯,放在桌子上,干糧、粥都涼了,沒人動筷。爹坐在堂屋上面椅一袋一袋地抽煙,抽一口煙,“唉”一聲長嘆。娘在下面椅,抹眼淚,他坐凳子上也一袋一袋抽煙,屋里炯霧繚繞,像廚房做飯似的。
他跟爹娘說:“爹、娘,您二老別生氣,千萬別生兒的氣。沒提前跟您說,是不敢說,怕您二老扯后腿,一哭一鬧,我走不了。這次征兵,我當民兵隊長的,必須先報名,積極參加體檢,政審咱沒問題,這就批準入伍了。”
娘掉淚,只差哭出聲來了。爹把煙袋鍋在桌子腿上磕打磕打,纏上,往腰里一掖,嘆口氣,說:“我的兒哩,我的兒哩,你說走就走了,這家里怎么過呀?俺老的老、小的小,一個女人家的,撐不起這個家。”
他說:“爹、娘,咱這兒是老根據地,您老平常支前也不落后,把白面省給八路軍吃,遇到真事兒上,咱覺悟不能比人家低。參軍打鬼子又不是光叫我自己去,別的人家當兒子的能去,我不能去啊?說不過去呀。再說,我走了,種地的事,村農會組織幫工隊,落不后邊,家里還有她哩。”
爹娘看著兒子,沒再說什么。
老人這關勉強過去了。
下午,媳婦見他回家拿東西,拿換洗的衣服、煙葉啥的,知道他要走,就說:“李臣孝你個沒良心的,你個壞家伙,撇下俺娘倆兒不要了,你要走,我就跳坑死了。”
他一聽媳婦說這,想,關鍵時刻壓不住陣,就走不成了。李臣孝嗓門提高八度,喊:“你要不叫我去打鬼子,我就跳井死了!”
婦道人家的拿手戲是大哭,媳婦“哇哇”地哭起來,隨哭隨唱歌般地念叨:“你說走就走,撇下俺娘倆兒,俺怎么過呀?俺沒法過了,俺倒霉了,我的那孬命哎——”
他說媳婦:“唉,你憨啊是咋?愿意叫我站英雄臺呀,還是愿意叫我上狗熊臺啊?我告訴你,你別哭別鬧,我當一兩年兵就回來。你要再哭鬧,我一輩子也不回來了,永遠不進這個家了!”
媳婦一看他說的這么堅決,就不敢哭出聲了,在那兒抽搭。
他接著說:“我再告訴你,我要不去,就必須待在狗熊臺,上狗熊臺露臉啊是咋?咱全家,咱爹咱娘,還有你、小小兒都別想在村上抬起頭來,別想在鄉里抬頭。”
下午她悄悄地跟小小兒說道,慫恿兒子去找他爹,拉后腿。小小兒找到村部,跟他說:“爹,你去參軍怪好的,吃白饃饃豬肉燉粉條,我也想去。”他一看小狗日的來這套,就說:“好!好哇!你來得正巧,部隊正缺個通訊員哩,去吧,咱爺倆兒一塊換衣裳。”
兒子一聽爹批準他人伍了,傻了眼,看來這招兒也不行,就回了家。媳婦聽小小兒一說,是徹底傻眼了。
晚上,區里安排叫應征人伍的回家道個別,說說話。規定凌晨雞叫三遍準時集合,去區里報到。
李臣孝在北屋跟爹娘說話,娘坐炕上,看著熟睡的小小兒。上面椅上老爹,他爺倆一袋袋抽了半夜煙。爹說:“既然都辦完了,馬上走哩,我也沒啥說的啦,兒啊,別掛家,別分心,他娘們兒有我和你娘哩。你管好自己,打仗多個心眼兒,有眼色著點兒,別往機槍上沖,要多加小心。”
他說:“爹、娘,您保重。也就是這兩年,24團李團長說了,小鬼子兒秋后的螞蚱蹦跶達不幾天了,咱眼看大反攻,打跑日本鬼子,兒回來再孝順您!”
爹說:“啥,兒啊,孝順不孝順,咱村上老的少的,誰不知道你兩個孝順啊!有好的勻給爹娘吃,你吃粗干糧,累活你搶著干。在隊伍上千兩年,你能平平安安地回來,就是孝順啦!”
娘攆他:“兒啊,回屋去吧。跟人家說說話。小兒他娘掉一天淚了,你爹難過,你娘難過,任誰也沒媳婦難過。”
他跟爹娘說:“您也早歇著吧,怪累的。院中的這個來那個來的,迎來送往,說話應酬,忙活一天啦。”
他推開門,回到東屋里,看媳婦已睡下。其實她正睜著眼想心事,心潮澎湃地聽氣兒哩,她輾轉反側,身子來回地烙燒餅,哪里睡得著呀。再等不多大會兒,男人就真的走了,一走人,你連個人毛兒也摸不著了。
他進屋坐到杌子上,破開煙袋挖煙,摁摁,點著,繼續抽煙。看躺在被窩里的她~眼,說:“還生我氣呀?生吧,再不生,等會兒我走了,找誰生去呀?”
她猛一扭臉,弓腰撅腚面對墻去了。
“男人這輩子還不是就吃‘三碗面’嗎?這是你說的吧,人與人要有情面,女人給男人留個臉面,男人在外邊有點場面。”他說給她聽。
“明天區里歡送我們新兵入伍,人人戴大紅花,有的騎馬,有的坐轎,有的坐車,路兩旁村民列隊,隊伍后鼓樂、秧歌歡送。區里搭彩門,唱戲,扭秧歌,舉行隆重的歡送儀式。區長講話發表祝詞,鼓勵新戰士英勇殺敵立功,早傳捷報,榮耀鄉里!”
他自言自語地說著說著,忽然傳來雞叫聲,不知誰家的雞引吭高歌了,雞叫頭遍了,時間真快呀。
她突然抬起頭,淚水淅淅地沖他,說:“李臣孝,你個沒良心的,壞家伙兒,俺哪兒對不住你?你這么勒俺,說走就走。俺想通了,俺想通了還不行啊!”
媳婦說出這么好聽的話,他著實出乎意料。
他說:“小他娘,俺是沒良心,俺是壞,對不起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多受累。等我回來再、再、再疼你!”
“別瞎叨叨啦,天快明啦!”她從炕頭桌摸了顆棗,朝他砸去。
“憨玩意兒,還不抓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