舐犢情深

臨下班，食堂主管王經理突然來到后灶，啪啪啪，連擊幾下肥掌，見大家都停了手里活計，他扯高嗓子宣布：注意了！大家聽我說個事啊，明天上班，所有人把身份證帶來，學校派出所要登記，都別忘啦……嗯，就這個事，繼續吧。這個大學派出所每年都對食堂從業人員登記一次，例行公事，這事兒老員工都沒當回事，但阿芬的心被刺了一下，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她使勁壓住，沒浮在臉上。怎么辦呢？也許……也許……這可怎么辦？王經理走后，阿芬的心亂騰起來，七上八下的，手里的拖布一下下杵在桌腿上，叮叮當當響。她都忘了該給琪琪打飯了。

快放暑假了，大學生們開始陸續離校，每晚來吃飯的學生明顯見少。此刻，偌大的食堂只剩三五個大學生用餐，廚工們開始洗的洗，擦的擦，倒的倒，裝的裝，乒乒乓乓，廚房交響樂急促奏響，透著下班前的愉快。這也是阿芬最期待的時刻。每到這時，條件反射一樣，她就會想起琪琪還一個人在家餓著呢，琪琪也一定在不停地瞄著掛鐘。每天下班，阿芬都要順便把琪琪的晚飯買回去。

在本城大學中，這個大學的伙食一直名聲在外，常有外校的大學生慕名來吃，結果就是引來更多的試吃者。阿芬雖不是主廚，但炒菜手藝蠻好，每天都有兩三道菜是阿芬炒的。今晚的魚香肉絲、熘肉片、芹菜炒粉就是阿芬的手藝。

食堂天天有剩菜，大夏天的留不住，倒掉可惜，但食堂有規定，王經理也開會多次強調：誰也不許往家帶菜，你帶他帶都帶，還不亂了套？誰想帶也可以，一律花錢買，這是規矩！

其實呢，這個食堂所有廚工里，也只有阿芬天天往家帶飯帶菜，有的人只是偶爾買幾樣，食堂的飯菜畢竟比外面便宜得多。阿芬今天有點心亂，打菜時只給琪琪買了兩樣素菜。琪琪不能再多吃肉了，太胖了，整天不出屋，吃完不消化，但這孩子沒肉吃就嚷嚷，愁得阿芬只能盡量控制他。

負責打菜的是劉姐，大學生們背地都叫她“大鐵勺”。她性子直，不徇私，無論大學生，還是內部人，一把大鐵勺端得溜平。但唯獨挺照顧阿芬。阿芬從那把大鐵勺的分量上就能覺察到，給自己打菜時，大鐵勺明顯往下加了力，雖然也是一勺，但里面干貨卻多。

劉姐面無表情，阿芬心里明鏡似的．大鐵勺這樣照顧她是有原因的，可能是因為自己有個傻兒子。阿芬有個“傻兒子”的事現在同事們都知道了，這事也瞞不住，但她卻不希望別人另眼看她，尤其是總把同情掛嘴上。她心說：你們懂啥？我家琪琪才不傻呢！

王經理一聲“下班”話音未落，阿芬就已提上琪琪的飯菜，匆匆往門口走了。她總是這樣，等不及跟大家一起走，怕琪琪著急。剛來食堂上班不久，有一回王經理留她談話，耽誤了20分鐘，一直盼她的琪琪就生了很大很大的氣，最后犯了病。等她一路小跑到家，看見琪琪正在地板上抽呢，嘴吐白沫，脖子僵硬，抽得都翻白眼兒了，她趕緊掐人中，捋前胸，捶后背，連喊帶叫才把他弄醒。

從那以后，經理開會不行，外面下刀子也不行，她必須按點兒回家。王經理后來知道她這個特殊情況，對她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阿芬今天急著回去，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食堂讓交身份證的事，她拿不定主意，想去和老竇商量一下。

看著琪琪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她就用商量的口吻說：“媽媽跟琪琪請個假行不行？琪琪能批準媽媽的假嗎？”電視里正播放貓和老鼠動畫片，琪琪一邊看一邊傻笑，眼珠子都吸進去了。阿芬又大聲重復一遍，琪琪這才反應過來，歪著頭：“啥、事？你、說、吧——”琪琪舌頭木片一樣硬，這孩子不但繼承了家族癲癇病史，發高燒腦子也燒壞了，反應特慢，說話總是一字一字蹦。

每次想出去辦事，阿芬都必須先跟琪琪商量好，琪琪就是她的領導。琪琪呢，也很喜歡媽媽用這種口吻請假，他好像在玩一個木頭人游戲，高興時很樂意對阿芬說“動”，不高興時，阿芬就一步不敢動。阿芬對琪琪說：“媽媽想去超市買東西，也給琪琪買好吃的，行不行？”

琪琪一聽媽媽說要去超市，便說：“去喲——冰紅茶！”冰紅茶這個詞兒琪琪從來都能一下子說出來，這是他最愛，也是阿芬請假的秘密武器。

阿芬趕忙說：“好的，媽媽給琪琪買冰紅茶。琪琪在家好好看電視，媽媽一個小時就回來。”

“不！走，到，這兒——我，看，表喲。”琪琪也不笨，能看懂時間，他去指了指墻上掛鐘大針。阿芬忙說：“好好，媽媽聽琪琪領導的，半小時，就半小時。”琪琪抻長脖子道：“再，見。”

“琪琪再見。你看困了就睡覺啊……”只準半小時假，她一出門就小跑起來，一邊跑，一邊給老竇撥去電話，嘟嘟嘟，嘟嘟嘟，這個死老竇咋還不接電話呢……電話通了：“老竇啊，老竇，你在家嗎？好，好，我一會兒就到你家啊，等我！”

老竇家住在木木街的平房區，從阿芬家穿過菜市場，再穿一個胡同，最后一個院門就是他家。一頭是琪琪，一頭是老竇，她夾在他倆中間，阿芬一路小跑。老竇以前專做干豆腐，老竇牌干豆腐在木木街菜市上是很有名的，不愁賣。老竇起早貪黑做豆腐，有點吊眼梢的老婆幫他看攤，不知何時，她和一個跑長途運輸的司機瞧對眼了，直到有一天不辭而別，蒙在鼓里的老竇才醒過味兒來，老婆跟人跑了，可嘆自己還傻乎乎做豆腐呢，又羞又惱，一氣之下差點喝了鹵水。

這一突然變故把老竇擊頹廢了，慢慢地，墻角懸掛的豆腐布都長綠毛了。后來干脆變賣了做豆腐的家什和三輪車，把女兒托付給弟弟，自己去南方尋那負心女人。尋了兩趟，也沒見人影，這時女兒要考高中，學習到了緊要關節，不能再不管女兒了。老竇心說，由那騷娘們去吧，潑出去的水收回來也是臟水了。想東山再起，但已力不從心，心里更是暗恨做豆腐這一行，于是就改行賣菜了。

阿芬突然要來，這個驚喜太意外了，老竇一放下電話就立馬收拾屋子，心里浪花翻滾。屋子小，昨天新上的西紅柿正在重新分類裝筐，柿子堆得哪兒都是，床單子都染上了紅綠的汁液。他想換一條干凈床單，翻半天沒找到，索性把臟床單翻了過來，用床刷子反復掃平。收拾完床，又手腳并用，把地上的柿子堆扒開一條過道，想想，還要做什么？便轉身去拉窗簾，窗簾是的確良布做的，他猛然想起，那條找不到的床單子原來在這里。窗簾拉上了，白日光從薄布紋里透進來，恰到好處，不明不暗。剛做好這些，阿芬咚咚的敲門聲已響起來了，他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

不知怎么，阿芬每次來，都能帶給他這種心狂跳的感覺，遺憾的是，阿芬不能常來，而且每次來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老竇曾開玩笑說：“你總是像霧像雨又像風，來無影去無蹤，太他娘的折磨人了。”

阿芬就笑說：“甭管我像啥，我還不是刮來了？就這琪琪說不定在家咋著急呢！”每次聽阿芬提她兒子，他便不說話了，他不愿聽阿芬三句話不到就提她的傻兒子，琪琪長琪琪短地掛在嘴上，還是抓緊享受難得相聚的時光吧。

阿芬的身子剛閃進屋，老竇就猴急地抱住她，順手插上門。阿芬沒想到老竇這么急迫，想想自己有多久沒來了呢？記不清了。老竇的嘴巴一下子壓上來，胡子也沒刮，扎哄哄的。她忙說：“老竇，我有事和你說……”但老竇的嘴已堵得她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小屋里，一盞40瓦燈泡亮著，映得滿屋西紅柿泛紅光，一股甜香味兒撲進阿芬鼻孔，很好聞，她也不說話了。老竇幾把就褪去阿芬的包裝，阿芬自己甩掉涼鞋，雙腳踩在老竇腳背上，老竇載著阿芬一路滑行，兩人氣喘吁吁，一步步“滑”到床上。老竇忙著，把自己褪了個赤條條，仰在床上的阿芬臉發燒了，身子鍍了層朦朧暖色，頭發也披散開來，幾綹覆在臉上，顯出幾分嫵媚生動。

老竇叫了一聲：“寶貝，真想你啊……”餓狼似的撲上來，阿芬攬住他，不一會兒，感到老竇像刮起了一股旋風，旋風把她整個人都卷起來了，飛沙走石，越旋越高，越飛越遠，她快樂地叫出聲……幾乎每次見面，老竇都能以他的這種激情方式帶阿芬一起“飛行”，即使時間緊迫，在雜亂的出租屋里，他們仍能“飛”得很高很遠……這一刻，阿芬覺得自己短暫而苦澀的婚姻得到了補償。

他倆是在蔬菜攤買菜時認識的，慢慢熟了，聊天得知，老竇竟是她同鄉，而且兩個村子相隔還不過十里，就更多了些親近感。每次，如果繞過他的菜攤去買別人的菜，阿芬便覺得不好意思，除非他的菜攤沒有她想買的菜。老竇也很照顧她，每回的菜都稱得高高的。

有一天，她講了她的進城故事。她說，為了脫離農村，自己不到19歲就在一個媒人介紹下，嫁給了媒人的一個城里親戚，也就是琪琪的爸爸。沒想到，公婆家竟隱瞞家族癲癇病史，丈夫從小就有嚴重的癲癇病，自己還以為撿到了天上掉的餡餅。結婚不久，琪琪爸爸在床上第一次突然犯病，把她都嚇哭了。更不幸的是，不久后她有了琪琪，長大的琪琪也患了這種病，生氣就抽，過于激動也抽，抽起來很嚇人，嘴巴都變形，過度服藥也導致越來越呆。

琪琪爸爸沒活到40歲就死了，于是，兩個有故事的人慢慢走到了一起。第一次和老竇上床后，阿芬才明白，男人和女人在床上原來可以如此美妙，癲癇病丈夫留給她的體驗簡直太可憐了。雖然她也嘗到過做女人的滋味，但那只是丈夫一個人的表演，他只知道滿足自己，想要就來，就像霸道的大公雞，她只是他爪子下的小母雞。

有一次激情后，老竇憐聲問阿芬：“好不好？”

阿芬輕聲說：“可好了。”

老竇再問：“以前呢？”阿芬的眼光便黯淡下去，似有淚花閃了。

老竇便心疼：挺好的一個女人，咋這命呢？但轉念又暗嘆：阿芬雖可憐，但也算正經城里人了，有城里戶口，有樓房住，自己還啥都沒有。他試探地問阿芬：“和我這個啥也沒有的農民工好，你不覺得委屈嗎？”

阿芬說：“我恨死那個當初迷戀城市戶口的自己了。現在戶口都放開了，那張紙還有啥用？人只要認干，將來啥都會有。

老竇想想，又道：“不管怎樣，你還是借戶口光了，你家辦了低保，能上醫療保險、養老保險，我還啥也沒有。

“那你咋不羨慕我有個病兒子呢？”老竇見她傷心，便哄她：“芬，我隨便說的，怕你嫌我呢。放心吧，遇到我，你以前的苦命就結束了，你就是我的心肝寶貝。等混出入樣，我就明媒正娶你，好不好？”老竇的嘴像抹了蜜，阿芬心里燦爛了一片春光。

看看墻上的掛鐘，阿芬突然叫起來：“哎呀，我得走了！”

她掙出老竇濕淋淋的懷抱，兩人身體滑溜溜的，老竇想再抱她一下，都沒抱住。阿芬跳下床找衣服，老竇一個人躺在床上，瞧她忙乎，心里又不是滋味。每次都是這樣，跟做賊似的。依他的性子，他還遠沒親近夠。可阿芬的傻兒子不準啊，也真是的……老竇心里不爽，嘴上卻說：“芬，快點兒回吧，別讓孩子惦記。”

阿芬說：“是啊是啊，還得買冰紅茶呢，超市都快關門了。”

剛才在床上，趁個空當，阿芬簡短地把經理要身份證的事跟老竇說了，老竇說：“派出所要登記，不拿是不行的吧？”

阿芬說：“我擔心經理看到身份證年齡，怪我應聘時說謊，那多不好啊，我當時也是為了得到這份工作。”

老竇反問：“你工作都干上了，也干得挺好，王經理會因為這點事就把你辭了？”

阿芬說：“找個合適工作不容易，我可不想丟了這份工作。也怪我，以為這事稀里糊涂就過去了。’

老竇拍拍她的臉，口氣像哄小孩：“別想那么多了，王經理也許不會注意這事呢，不就是個后廚工作嘛，又不是多重要崗位，再說你也是為了養兒子，真要問起，你就實話實說，領導也能理解的。好了，別多想了，聽我的吧。

阿芬沒認識老竇前，啥事自己拿主意，但自從認識老竇后，覺得自己沒主意了，遇點啥事都想征求老竇意見，他成了她的主心骨。阿芬想，這或許就是女人的依賴吧。阿芬很愿意聽老竇的意見，譬如，老竇說多吃豆腐降血脂、抗癌，阿芬就多吃豆腐；老豆說多吃西紅柿養顏美容，補血，她就多買西紅柿吃；老竇說多擦胭脂好，養顏保水，抗老，她就開始重視化妝了。她愿意聽他的話，床上也愿意順著他，她偷偷想過很多回：如果可以，后半輩子就做他的女人，順他一輩子也挺好。

阿芬一路小跑到家，剛過幾分鐘。琪琪還在看動畫片，看看阿芬手里的冰紅茶，又歪頭看看墻上的掛鐘，咧著嘴，道：“過，啦！”

聽了老竇意見，心里有了些底氣，但把身份證交給王經理時，阿芬心里還是不禁打鼓，卻又故作心不在焉的樣子。轉身出門時，她用眼角余光掃了一眼王經理，見王經理把身份證扔進了抽屜，好像并沒在意，她心里暗喜了片刻。

當初為結婚進城，那時管理松，爸媽托人在老家給她改了戶口，沒想到再想改回來就難了。身份證年齡大了5歲，讓她找工作吃好多閉門羹。有時她對招聘的人解釋，人家也不聽，反而越解釋越糟。每次換工作，她都跟得了恐懼癥似的，不敢拿身份證，總想蒙過去就行，這份大學食堂工作，就是這么蒙進來的。離家近，上班時間不緊，還能順便解決琪琪的吃飯問題，所以她很怕這份工作有閃失。

她眼睛一天不時瞟著門口，生怕王經理突然進來，叫：王阿芬，你過來一下！那可就壞菜了！忐忑中，過了一天。

天氣轉眼進入中伏了，空氣能擰出熱水，晚上十點后，才漸漸涼爽。琪琪在他房里已經打鼾了，他怕熱，每晚不讓關窗戶，等兒子睡實了，她才去關上。屋里不知什么蟲兒在一直啾啾啾啾地叫，搞得阿芬睡不著，腦子里就總想老竇。想起自己和老竇的事，就覺得一個字可以概括：愁！兒子排斥老竇，這可怎么辦呢？

和老竇好挺長時間了，她就邀老竇來過家里一次。她想試試兒子對他的反應。如果兒子能接受他，甚至喜歡他……那可太好了。可是萬萬沒料到，第一次見面，琪琪就拿冰紅茶砸他。

那天，剛見面，琪琪并沒太在意，自顧看電視。老竇和她坐在沙發上閑聊，老竇無意中把手搭在阿芬肩膀上，還去擺弄阿芬的頭發，琪琪見了，先是一陣呆愣，接著鼻孔就喘粗氣了，突然吼道：“拿——開！別——碰！”

老竇還沒明白咋回事，琪琪又吼叫：“拿——開！”嘴都歪了。琪琪的樣子把老竇嚇住了，還沒等縮回手，琪琪的冰紅茶就飛過來了，接著又是一瓶，又一瓶……阿芬也沒想到琪琪這反應，她趕緊制止，讓老竇快走。老竇心里慍怒，捂著腦門不動，琪琪的表情更夸張了，牛一樣喘息。阿芬怕他犯病，掩護老竇催他快去穿鞋。阿芬知道，琪琪這是認為老竇欺負她了。別看琪琪心眼不靈，但對走近她的人是很敏感的。琪琪的世界一直就她一個人，她的世界里也只有琪琪一個人，老竇的到來簡直是個異類。

屁股還沒坐熱乎，老竇就灰頭土臉被琪琪砸出來了，臉色煞白。

今天輪休，阿芬決定帶琪琪去公園玩。琪琪平時還是很聽話的，阿芬上班時，他就一個人在家看電視。有段時間阿芬找不到合適工作，就給一家牙簽廠糊紙盒，她讓琪琪幫她一起糊，可半天糊不出來一個，琪琪就嘰歪了，氣得臉通紅，把紙盒都扯爛了，阿芬便不敢再讓他做什么。阿芬對琪琪說：“媽媽就當國寶一樣養你一輩子吧——傻兒子。”琪琪呵呵傻笑。琪琪平時離不了吃藥，有低保也不夠花，阿芬還是要出去工作。

昨晚沒睡好，早晨梳頭時又梳下一綹頭發，數數，七八根，有幾根灰色的，阿芬心驚：我咋老得這么快？趕緊湊近鏡前，扒開頭發，哎呀，啥時灰白了這么多？一根根的，刺眼，別扭，不敢多看了。

走在路上，琪琪個子都快趕上阿芬高了，但還是喜歡牽媽媽的手走。他長得白白胖胖的．T恤衫干干凈凈，若不仔細端詳眼神兒，還真看不出啥毛病。阿芬突然想啥時能和老竇一起帶琪琪去公園玩呢？像一家三口那樣，那該多好啊！她覺得這是她的一個目標。

這個森林植物園是這座城市的大氧吧，正值盛夏時節，花紅柳綠，令人心情舒暢。琪琪像籠中鳥出了籠，嘴里哇哇哇亂叫，兩臂伸平，像翅膀一樣飛，身子栽栽愣愣的，阿芬替他捏把汗。琪琪還硬拉著她的手圍著花圃跑，琪琪當火車頭，她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能盡量隨著跑。兒子開心，她也和兒子一起笑。兒子的癲癇病忘了，身份證的事忘了，把老竇也忘腦后了……這時，老竇的電話就來了。他告訴她，要回老家一趟，阿芬問他回去干嗎，老竇在電話里神秘兮兮地說：“好事！”

“啥好事呀？先透露一下唄？”

老竇繼續在電話里保持神秘，說：“呵呵，我去辦件大事，若能辦成……絕對是好事……等我回來。”

撂下電話，阿芬就已開始思念他了。

日子如流水一樣，上班，下班，照顧兒子，想老竇。

老竇被琪琪用冰紅茶砸走后的第二天，她去給他道歉。老竇顯得不太高興。阿芬親昵地鉆進老竇懷里，向老竇撒嬌，老竇仍沒情緒，在她身上一會兒就草草完事了。“唉，這孩子這樣，咋整啊？”老竇嘆口氣。

阿芬也不知如何回答老竇，她覺得能慢慢哄好兒子。

這事一個月后，她又想試探兒子。她和老竇約好，在一家飯店吃飯。她對琪琪說有個叔叔想請咱倆吃飯，有紅燒肉，有冰紅茶……兒子真答應了，一起和她來到飯店，沒想到，傻乎乎的兒子竟然記住老竇了。當老竇擰開蓋子給他遞冰紅茶時，他愣怔了一下。阿芬趕緊說：“琪琪，快謝謝叔叔，謝謝叔叔！”

老竇也笑嘻嘻說：“叔叔給琪琪買的，快喝吧，還有好幾瓶呢。

沒料到，琪琪突然手指老竇，大聲嚷：“壞，人！壞，人！走，開——”旁桌的食客不知何故，看得老竇臉直發燒。

“這孩子……這孩子……”老竇僵著笑容繼續遞冰紅茶，琪琪突然胳膊一掄，冰紅茶被打掉地上，轉身又去拽阿芬：“走！走！壞，人……”他胖胖的身子趔趔趄趄，撞在桌子上，一桌的吃喝稀里嘩啦打翻一地，好不尷尬……

身份證交上去好幾天了，王經理那兒沒啥動靜，阿芬心里暗喜。這天要下班時，打完菜，大鐵勺突然驚訝地問：“阿芬，你都45啦？”阿芬心里一驚：“你咋知道？”

大鐵勺笑嘻嘻地拿出她的身份證，還給她：“經理讓我給你的。”

阿芬囁嚅：“經理沒說啥？”

大鐵勺很是詫異：“經理說啥呀？”

阿芬便不敢再多問。

“我說你咋這么顯老呢……”大鐵勺道。

不管怎樣，身份證的事安全著陸，謝天謝地，工作總算沒有閃失，阿芬心里高興，也不管大鐵勺說啥，隨她說去。這好消息她就想馬上與老竇分享，但老竇都回去好幾天了，咋還不回來呢？

學生放暑假了，今天下班早，心里惦記著老竇，鬼使神差阿芬不知不覺走到老竇家來了。

門，卻意外開著。

剛到家還沒休息一會兒，老竇突然看見阿芬出現了，他立刻眉飛色舞起來：“芬，你我心有靈犀嗎？我正想給你打電話，你就來啦！”老竇這么一說，阿芬的眼里就涌了委屈的淚：“死老竇，你咋才回來呢？回來也不先告訴我一聲！”她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涌出眼眶了。

老竇很感動，心說這個女人真是太好了，這樣惦記我。他過去把阿芬抱到床上，溫柔地擦去她的淚，然后腦子里一片空白，小別重逢的激情燃燒起來，多日的思念把阿芬的激情也點燃了，在床上，老竇急火火地開始鼓蕩旋風……她流著淚，隨著老竇飛旋，好像飛到了天上……老竇一邊操作，一邊還沒忘正事，他喃喃地向阿芬匯報：“寶貝……芬……你猜，這次回去我去辦啥事了？

“我怎么知道……啥好事啊……還賣關子？”

老竇突然停下來，認真地說：“現在告訴你吧，這對你我都是好事！我回去是去求一個福利院的親戚幫忙了……他是那兒的領導……我想求他幫忙，看能不能把琪琪辦進去……這事如果辦成了，咱倆結婚好不好？阿芬你說咋樣？好不好？芬……你說話呀……”

老竇心情好極了，想帶阿芬繼續飛……他都沒察覺到，懷里的女人突然就一動不動了，大睜著驚恐的雙眼，死人一樣看著他……

阿芬的手機號突然換了，再也沒來找老竇。老竇急了，給她打電話，一遍遍打不通，他就跑去她家樓下堵她，每次卻又不敢靠近，琪琪圓瞪雙眼，老虎一樣守著媽媽。老竇便遠遠地扯脖子沖阿芬喊：“阿芬你誤會我了，你聽我解釋，我不是那意思，你若不同意送走琪琪，就當那天我是放屁了，行不行？當我是放屁了，行不行……”

阿芬都懶得理他，像沒聽見，一言不發，拿他當空氣了。

像沒認識他之前一樣，阿芬繼續天天上班，炒菜；下班，照顧琪琪，和琪琪一起玩。晚上，陪他看電視時，有時會突然莫名其妙地問琪琪：“琪琪，你說，媽媽好不好？”琪琪憨憨地傻笑，不明所以。這時，阿芬就會突然把琪琪的頭一把抱在懷里，顫聲說：“琪琪，你說，讓媽媽慢點老，慢點老，讓媽媽一輩子陪琪琪，照顧琪琪……好不好？琪琪，你說話呀……說話呀，我的傻兒子……”琪琪的腦袋使勁地從她懷里往出掙，偏偏，她又不放手，恍惚間覺得好像是老竇的灰白腦袋，胡子拉碴的嘴巴還不住在她胸脯前亂拱，等她回過神兒來，便去狠心地趕走那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