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9至23日,北京曲藝界的經典文化品牌—第十四屆北京青年相聲節在北京文聯老舍劇場舉行。本屆相聲節包括作品賽、獲獎演員優秀作品展演、頒獎會暨優秀作品展演、相聲作家廉春明作品專場演出、相聲節研討會共5個板塊11場活動。本次比賽入圍作品36個,遍及全國各地,通觀這些作品,我們發現有以下顯著的特點:
首先是原創作品大量涌現。
在本屆相聲節的作品報幕中,我們經常能夠聽到的是“原創作品”這4個字。原創作品的大量涌現成為一大亮點,如武啟深、陳延龍的《酒席宴前》,吳冰、袁旭光的《溫柔的陷阱》等,均是有較好文本基礎的作品。較之老一輩,近年涌現出的年輕演員在學歷上有了較大的提高,尤其是這些參加青年相聲節的佼佼者,普遍擁有較高學歷。他們身兼作者與演員兩種身份,成為自編自演的好手。創編一體的身份特點賦予他們“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便利,使他們能夠在創作中充分融合自身的條件和表演風格,同時也能在表演中不斷磨合技巧、改進內容,這對他們提升自身的藝術有極大的好處。
其次是題材的生活化。
相聲向來有著為民眾代言、為民求樂的功能。近年來,隨著大眾文化的發展和年輕觀眾的增多,面對多元化的娛樂市場,相聲演員必須調整藝術的生產方式,把注意力放在更能搔到大眾癢處的話題上。本次相聲節也是如此,描述平凡小人物的生活與苦惱的相聲大量增加,在題材的生活化上邁出了堅實的步伐。試看獲得一等獎的部分作品:呂納超、張再馳的《白雪公主》以戲說經典的形式,制造出了古今錯位的荒誕感,契合當下觀眾的欣賞趣味;陶思有、魏吉兆的《演員的自我修養》圍繞演員的自我炒作展開,把天津跳水大爺、“粉圈文化”、整容等社會熱點串聯起來,極具娛樂性與觀賞性。這些作品關注民眾的日常生活,不僅使相聲的民間趣味能得到充分發揮,也使演員的表演更加從容。
最后是作品演繹的個性化。
不同于老一輩的“笑星”,新一代的演員不僅需要吸引“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更需要緊盯作為新媒體消費主力的年輕群體。他們要服從“眼球經濟”的運作規律,使自己像商標一樣容易被辨認、記住。較之傳統相聲“帥賣怪壞”四大演出風格,當下的年輕演員往往有著更多元、更鮮明的個人風格。在本次相聲節中,我們既能看到李涵、盛偉這種京腔京韻的“京范兒”,還有劉羽檬、張譯文這樣清新的“校園范兒”,還有“無厘頭”、冷笑話、“撲盲子”,甚至于借鑒吸收日本漫才的表演手法而形成的各種表演風格。盡管這些風格并不完全成功,部分還顯得稚嫩粗糙,存在著改進的空間,但嘗試無疑是可貴的。在青年演員個性化的演繹下,相聲被不同的個體闡述與消費,并制造出更加豐富的社會意義。昔日的藝術進一步受到年輕大眾的關注,并獲得了在當代的傳承動力。
在贊賞之余,我們也觀察到當下青年相聲的創編存在著一些鮮明傾向,這些傾向既有著積極的一面,也帶來一定的問題,需要在此后的創作和演出中有所平衡和協調。
其一是藝術精品和大眾娛樂的平衡。
本次相聲節的演員大量來自于小劇場,就日常運營而言,他們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最密集的笑料提供給觀眾,因此,他們的創作呈現出更加短、平、快的特質。諸如,他們習慣于向互聯網借力,從網絡笑話、段子中獲取創作素材,這樣的創編有其優勢,可以記錄下最熱門的話題、最新的表達方式,把握住時尚的脈搏。同時也能滿足業務場的演出,滿足觀眾求新求變的藝術趣味。在本次相聲節中,我們也能在陣陣笑聲中領略到演員精熟大眾趣味產生的娛樂效果。
部分作品作為娛樂消費綽綽有余,但離成為藝術精品還有一定的努力空間。從現場的表演效果和評委的點評來看,我們能發現,有的作品由一堆零碎“包袱”組成,缺乏明晰的主線;有的作品則為了追求“包袱”的娛樂效果而損傷了藝術結構的整體性和人物的性格;有的“包袱”設置過分依賴“無厘頭”的技巧,只有“意料之外”,缺乏“情理之中”;有的表演過程中人物關系不夠清楚,以至于現場效果打了折扣。
本次相聲節中,評委們反復強調要“敬畏藝術”,作品要“合窯性”“入情入理”,無不是在強調相聲的創編要有“精品意識”。娛樂意識與精品意識可以并行不悖,但當下無疑更應該加強對相聲精品的錘煉,不僅意味著創作者要從生活中尋找素材,以文學的標準要求創作,以敬畏之心編排作品;更意味著在創編作品的時候,要多動動腦子,反復錘煉作品的情節和語言,以生活之常理來衡量作品的合理性,為大眾奉獻出扎根百姓生活、合情入理的精品。
其二是傳統和創新的平衡。
相聲藝術既是趨新的,又是穩健的。在長期的演出中,這一藝術積淀了大量的程式、套路與技巧,可以被后人不斷再創造。在本次演出中,傳統和創新互相融合。一方面,大量的傳統相聲得到翻新,演員們在傳統的基礎上展開新的創編,如楊廣業、蘇浩的《對坐數來寶》;另一方面,很多新作品充分吸收過往的技巧和精華,如王梓然、盛偉的《三打白骨精》,就借鑒傳統作品《福壽全》和新段子《傳統與現代》(劉彤、王殿云)的技巧,取得了不錯的效果。
近年來,“舊瓶裝新酒”的創作模式又再一次浮上了水面。演員們對傳統的素材進行必要的翻新,使其符合當代的文化語境。翻新后的相聲往往沿襲了原來的框架,但演員們會將其中過于老舊的內容替換成時尚化的表達。改編后,相聲的框架是舊的,但內容是新的。舊的框架為人們提供了想象傳統的語境,而新的內容則更符合當今觀眾的審美經驗,成功將相聲與日常生活聯系起來。
在這一過程中,演員需要處理好傳統和現代的關系。尤其需要對傳統有足夠的了解,充分尊重傳統的規范和規則,在吃透傳統的基礎上活用傳統,避免生搬硬套。在評委的批評中,我們不難看到一些作品因為缺乏對傳統的認知所造成的問題。另外,需認識到求助傳統不是演員偷懶的借口,在當下的傳統改編中,演員們往往習慣于從那些結構相對松散、敘事更開放的段子里“找靈感”,以便在表演中加入很多“外插花”的“包袱”。這樣做無可厚非,但要避免將相聲的創作變為閉門造車、粘貼復制,從而使相聲由原先的一代又一代人“添產業”而成的藝術,變為一次性的“消耗品”。
其三是小劇場與主流媒體的平衡。
本次大賽中的很多演員都是從小劇場中成長起來的,小劇場的運營和展演方式深刻影響到他們的藝術形象和表演方式。小劇場擁有更加親和的環境,使表演者與受眾形成了緊密的關系,白領等新興的中產階級成為小劇場的主要受眾,他們將聽相聲視為想象傳統、建構社區認同和群體身份的手段。因此,小劇場相聲往往能培養出一種“亞文化”,在這個氛圍中,演員有著特定的“人設”,可以將“包袱”打造成小群體內部獨有的交流資源,在小劇場中,這些都有助于表演效果的“加分”。但一旦將其挪到大劇場或電臺等主流媒體中,就難免產生不協調感。諸如將小劇場中獨有的“人設”挪用到既有現場觀眾,還有直播的大賽場合時,就會讓觀眾產生不明所以的感受。而當那些小劇場里獨有的、由鐵桿“粉絲”獨享的“包袱”被原封不動地挪到更大的演出場合時,也難免讓人不知笑點何在。
表演的“小劇場化”是這些年來青年相聲演員的整體趨勢,從青年相聲節的表演來看,“小劇場化”既有其活潑生動的優點,也有受眾有限、“水土不服”的缺陷。這既提醒演員們要有“把點開活”,根據表演場景適當調整演出內容的能力。更要有“打硬仗”的精神——不要把演出效果寄托于“賣萌裝愣”的“人設”,或是小群體“粉絲”追捧的包袱笑料上,而更應在作品的內容和自身的表演技巧上下功夫,以內容吸引人,以技藝感染人。
最后是娛樂性與思想性的平衡。
從本年度,乃至于近幾年相聲節的作品來看,當代青年相聲演員在創作上非常注重娛樂性和民間性,以往比賽中出現的“有意拔高”“喊口號”等現象,如今已經很少能夠看到,演出內容也更“接地氣”,這對原先不歸于歌頌,就歸于諷刺的二分法是一個有力的突破。但另一方面,相聲藝術的社會責任感和思想性似乎也有所削弱。當下社會轉型期的大眾有著強烈的言說欲望,他們面臨著貧富分化、社會階層固化、“996”的工作壓力等社會問題。他們需要相聲創造出屬于自己的言說方式,承擔起釋放社會壓力、進行社會評論、表達群體訴求的責任。如何升華描述平凡小人物的生活與苦惱的相聲,使其不僅僅成為一種現象描述,更能激發人們的深層次思考,針對這類問題,相聲演員不僅應該“搔到癢處”,更應該“直搗黃龍”。我們寄希望于青年相聲演員能夠勇于開拓相聲創作的領地,創作出能夠與《巧立名目》《特大新聞》《電梯奇遇》等媲美的相聲。當然,這既需要青年演員們的努力探索,也需要搭建更加寬容的社會輿論空間,確保更多有思想、有針對性的相聲能夠面世。
上述幾點雖然各有側重,但整體上都可以歸為一點,即相聲的創編要重視精品意識,期待年輕演員能夠秉持精益求精的精神,在深入生活中汲取素材,以語言藝術的標準錘煉作品,創作出無負于時代的經典之作。
(作者: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文聯簽約評論家)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