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民族而唱，為人民而舞的《山歌》

在寂靜黑暗的空間，一道清亮空靈的天籟般女聲唱著奔子欄長調從遙遠的地方悠揚婉轉地傳來。隨著合唱女聲的加入，舞臺后區上方逐漸亮起靜謐安定的深藍色環境光。兩排穿著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地區藏族鍋莊服飾的舞者背朝觀眾、呈半圓形而立。女舞者雙手按在相鄰人的臀上，緊密相連呈一條連貫的流線，保持左低右高的重心平緩地擺動。男舞者雙腳開立，上身及雙臂跟隨下身重心的移動方向上下移動，形成兩側低中間高的半弧形運動軌跡。藏族舞蹈作品《山歌》罕見地始于這樣背對觀眾起舞的方式，舞者們舉手投足間再現了藏族鍋莊原生態的舞蹈形式。

2021年，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之際舉辦的第十三屆中國舞蹈“荷花獎”民族民間舞評獎活動中，這支由北京舞蹈學院中國民族民間舞系選送，由高度、袁媛、池咚咚三位編導共同創作的參評作品，以最貼近原生態的表達方式，描繪了居住在高原的藏族兒女躬身祈望的圖景，以“尊崇文化的民族性”“面向時代的人民性”展現了作品的社會文化價值及審美旨趣，以此獻禮黨的百年華誕。

一、尊崇文化的民族性

鍋莊舞又稱“果卓”“歌莊”“卓”等，藏語意為圍成圓圈歌舞，它是藏族三大民間舞蹈之一，流行于西藏的昌都、那曲，四川的阿壩、甘孜，云南的迪慶，以及青海、甘肅的藏族聚居區。鍋莊舞作為一種集體舞，是隨著藏族人民生產生活的歷史發展演變而成的。鍋莊舞既有表現打青稞、捻羊毛、喂牲口、釀酒等勞動內容的歌舞，也有表現藏族風俗習慣、男婚女嫁、新屋落成、迎賓待客等生活內容的歌舞，種類繁多、形式多樣，是一項珍貴的文化藝術遺產。

鍋莊舞中，女性講求典雅、含蓄之美，以前傾、含胸、垂臂、懈胯為主；男性則體現豪放、粗獷之美，姿態以外開、懈胯、垂臂為主。普遍來說，鍋莊舞的動作元素可以總結為“顫、開、順、繞、左”。其中，“顫”是由于藏族人民居住在高原，那里空氣稀薄，時常背重物行走于地形復雜多變的山上，形成了他們重心靠下，膝關節有規律地顫動和屈伸的動作特點，連綿不斷、有張有弛；“開”是指藏族舞蹈的基本腳型大多保持外開，以勾腳外開為美的特征，在落腳和出腿的動作中尤為明顯；“順”是指藏族鍋莊舞中特有的手和腳順邊的動作；“繞”是指藏族舞蹈中舞袖或舞袍動作多姿多彩，包含繞、撩、擺、甩等多種形式，主要以繞為核心；“左”指的是藏族鍋莊舞中的旋轉方式通常以身體左側為起點，由右至左沿著順時針方向繞圈進行，方向與藏傳佛教轉經方向相同，體現出藏族人民身心合一的宗教信仰。

《山歌》所采用的云南地區鍋莊舞同時包含了因地域不同而各具特色的多種動作風格。作品開頭伴隨德欽奔子欄長調而起的鍋莊舞，與低沉典雅、渾厚豪邁、凝練深沉，拖腔多而長、猶如巨浪起伏的曲調相呼應，舞者的舞姿也呈現出舒展灑脫的特點，如雄鷹展翅一般。中間舞段隨著音樂節奏加快，曲調輕快活潑與豪放相濟，隊形也逐漸豐富多變，時而散點、時而聚合，雖然腳下步伐重心依然平穩，但上半身的肢體動作多為上揚動勢，呈現了香格里拉一帶鍋莊舞動作迅速、變化較快的特點，營造出歡樂熱烈的氣氛。分析《山歌》中所呈現的動作形態不難發現，三位編導對原生態的藏族鍋莊舞的表現形式、身體形態進行了嚴謹的研究與考量，具體體現在女舞者“連臂而舞”、男女舞者“圍圈而舞”等作品片段。

（一）女舞者“連臂而舞”

作品開頭就呈現了“連臂而舞”的女性群像，這不能不讓人聯想到原始社會龜殼、陶器、壁畫等文物上所刻畫的群體舞蹈形態，并且這樣的形象幾乎貫穿整個作品。例如，在男舞者靠舞臺邊緣圍成外圈、女舞者在內的舞段中，女舞者無論分為幾組、腳下是何種行動軌跡，上身都始終保持雙手與旁人相牽或交叉相牽的形態。實際上，自鍋莊舞誕生以來，舞者間總是要彼此接觸的，他們跨同樣的步伐，做同樣的動作。由于舞蹈動作的協調性，舞者間會產生較強的社會性聯系，他們或手拉手，或雙手按在旁人的肩上或臀部上。人們正是通過這種形式加強彼此的聯系，使自己得到社會承認，從而強化自己的群體性和歸屬感。因此，“連臂而舞”的形象不僅是對原始社會時期文化的再現，也體現了迪慶地區鍋莊舞的社交作用。

（二）男女舞者“圍圈而舞”

鍋莊舞被人們譽為“圓的舞蹈，圓的文化，圓的歷史”，實際上，圈舞往往充滿宗教色彩和祭祀性質，寄予了人們希望能溝通人神的美好愿景，來源于“田野”的民族民間舞因此多出現圈舞的形式。《山歌》中頻繁出現的“圍圈而舞”，也是為了傳達藏族人民自強不息、堅忍不拔、勤勞善良、團結友愛的民族精神。作品中的圈舞大致可分為“站在圓上”和“走在圓上”兩種。“站在圓上”是指舞者們形成圓形隊形后，或面向圓心聚合能量，或面朝觀眾傳遞能量。“走在圓上”是指舞者們在流動中體現出的圓形，無論是一排排“連臂而舞”的女舞者，還是“以點成圓”的男舞者，抑或是最后形成大舞段前的流動，都呈現出圓的軌跡。此外，舞者們還經常在“圍圈而舞”時，舉起右手朝向天空，仿佛在與天神和心中的信仰溝通，在逐漸建立起莊重儀式感的同時，也托起藏族人民的信仰和精神推向觀眾心中。

二、面向時代的人民性

隨著“為人民而舞”的舞蹈藝術價值導向被提出，民族民間舞作品不再局限于展現各民族禮俗文化、風土人情、藝術審美特征等創作主旨，而是向通過各民族視角對新時代主旋律進行時代性、群眾性的詮釋和呈現轉化。放眼第十三屆中國舞蹈“荷花獎”，不少作品都是用民族民間舞的形式詮釋具有現實主義色彩的主題。《深山里的女高阿媽》致敬了“時代楷模”張桂梅；《一條大河》傳達了“大河”的時光與生命以及與人民相互滋養的天人合一的意境；《再唱山歌》講述了女干部援藏扶貧的生活場景，以此獻禮建黨百年。當然，在一派繁榮景象的背后也有些許不足。民族民間舞的現代性創作如果把握不好傳統性與現代性之間的平衡，就很容易落入似是而非的困境。

（一）原生態舊素材在新時代為人民而舞

所謂“原生態舊素材”實際上是指眾多學者專家經過田野調查，從民間提取出來的各民族各具特色的動作元素和審美風格。這些素材如何幫助民族民間舞作品在新時代體現“為人民而舞”的主旨呢？《陽光下的麥蓋提》和《山歌》給出了兩種不同的回答。

《陽光下的麥蓋提》中的舞蹈元素來源于刀郎舞，但又對其有所突破。舞蹈一開始，便在這些舞者的肩部、腳下以及呼吸頓挫之間，建立了刀郎舞的節奏型，形成典型的、可感的視覺形象。當“麥蓋提們”圍成一圈時，領舞者與一位“麥蓋提”形成刀郎舞表演中的規定程式——對舞。領舞者跳的是典型的刀郎舞步，但與其對舞的卻是山東代表性民間舞蹈“鼓子秧歌”。兩種形態與節奏都相去甚遠的舞蹈語言，被編導重組于“新時代麥蓋提的陽光下”。探究創作背景可知，麥蓋提縣的對口援疆省市是山東省日照市，于是才會有新時代刀郎舞與“鼓子秧歌”對舞的神來之筆。因此，這不是簡單的混搭，而是來自編導的獨具匠心。

《山歌》首先從題目就一語雙關地交代了原生歌舞的形式，以及作品最后通過樂曲《唱支山歌給黨聽》扣題的設計。《唱支山歌給黨聽》是民心向黨、人民頌黨的真實反映，是中國共產黨與藏族人民心心相印的真實寫照。但單從動作設計上看，編導卻只用了最單純、最“田野”的鍋莊舞的律動和形態，直到最后耳熟能詳的樂曲響起，這些“舊素材”才被賦予了新的意義。例如不斷地躬身再抬起的這個律動本身是對高海拔地區藏族人民生活實況的真實展現，但這個類似“磕長頭”的律動同時也將專屬于藏族人民的虔誠融進了作品，獻給偉大的黨和祖國。

作品最后還在這個律動的基礎上疊加了“獻哈達”的體態，以藏族人民最高級別的禮儀，將最美好的祝愿送給黨和祖國，并以單臂朝上緩緩向遠方落下來的動作表現藏族人民心中最純粹，也最令人向往的美好情感。

（二）原生態曲調在舞蹈中為人民而唱

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大多以邊歌邊舞的形式進行，人們所唱的歌詞也大多與歌舞儀式的主題和目的相關。《山歌》的呈現離不開邊歌邊舞的形式，但由于作品以現實題材為主要內容，在樂曲的選擇上編導們雖然保留了奔子欄長調的曲式曲調，卻特意從民間篩選出了一段歌詞內容歌頌黨和祖國的曲調用在開頭，在保留民間原生態音樂的同時，與作品主旨達成了統一。當音樂隨熱巴敲出的快板鼓點節奏逐漸轉慢，整部作品伴隨著《唱支山歌給黨聽》的悠揚旋律達到最高潮。舞者前傾的體態、有力的跳躍、堅定的步伐、嘴里唱著的曲調和歌詞，都將藏族人民對黨的擁戴之情、崇敬之情，對黨深沉的情感，以及舊社會遭受苦難后翻身做主人的喜悅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也表達了藏族人民無比堅定地跟黨走向更加光明未來的決心。

三、結語

《山歌》作為獲得第十三屆中國舞蹈“荷花獎”民族民間舞組第七名的作品，雖然沒有取得最好的成績，但三位編導在創作中勇于跳出“舒適圈”，去觸碰中國民族民間舞的邊緣場域，嘗試在扎根現實的同時，繼續弘揚原生態舞蹈風格。這樣的嘗試給新時代民族民間舞創作路徑帶來了新的思考。如何保證民族民間舞特有的風格屬性，結合好舞蹈主題與舞蹈內容？如果換一套舞蹈服裝，是否還能算得上民族民間舞作品？民族民間舞的創作并不是套用民族民間舞元素就可以定義為民族民間舞，而應深深扎根于民間，不斷汲取民族傳統文化的營養，不斷思考“扎根傳統、行于當代”的永恒命題。

[作者簡介]馬燁涵，女，漢族，浙江金華人，北京師范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舞蹈創作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