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形影不離》中的“女性”概念隱喻研究

西蒙娜·德·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以下簡稱波伏瓦）是法國著名存在主義哲學家、作家和女權運動的先驅。《形影不離》（Les inséparables）是波伏瓦生前未出版的一部中篇小說，小說以“波伏瓦少女時代的摯友扎扎為原型，講述了少女安德蕾因禮教束縛，追求愛情而不得，最終郁郁寡歡而死的愛情悲劇”。波伏瓦以自傳性回憶錄的形式、概念隱喻的藝術手法，描繪了一幅百年前法國女性的生存圖景。

根據萊考夫（Lakoff）和約翰遜（Johnson）的著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 Metaphors We Live By ），隱喻被稱為概念隱喻（Conceptual"Metaphor），強調“人類賴以思考和行為的概念系統本質上是隱喻的”。他們認為隱喻是以人們的生理、生活經驗及其所產生的結構相關性，即生理和物質為基礎產生的，并且具體闡釋了概念隱喻的工作機制：“隱喻是從一個概念域向另一個概念域進行結構映射，即從始源域（Source Domain）向目標域（Target"Domain）的映射。”概念隱喻分為三大類：結 構 隱 喻（Structural Metaphor）、 方位隱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和本體隱喻（Ontological Metaphor）。

“女性”是波伏瓦在《形影不離》中精心設計的概念隱喻，理解“女性”概念隱喻的意涵對理解小說中主人公愛情悲劇的社會根源，探索波伏瓦對女性生存境遇的哲學性思考，以及20世紀初法國社會的文化風貌，有著重要作用。波伏瓦通過概念隱喻的藝術手法描述了20世紀法國女性的生存困境，試圖借此喚起女性主體意識，表達對父權制社會的抗議。那個時代的女性是“第二性”，依附于父系社會中占主體地位的男性，她們大多喪失自我主體意識，

沒有支配自己身體的權力，如同“物品”“動物”或“植物”一般，在男性為歷史主體的世界中艱難生存。

一、女性是物品

在小說中，波伏瓦借“女性是物品”這一隱喻表達舊時代女性任人擺布的處境。其中主要的“源域→目標域”為：小提琴→女主人公安德蕾；小提琴琴盒（小棺材）→母親、家族、倫理價值。

《形影不離》的故事發生于20世紀20年代的法國，那時的女性地位卑微：在人生道路方面，女子成為修女或是出嫁才是正確的，如果接受高等教育則被認為是偏離正軌；在婚配方面，如同中國舊社會封建家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妻之間必須有對等的社會階級、經濟狀況以及相同的信仰，女子負責繁衍后代，照顧丈夫、孩子，應該為家庭奉獻自我。

女主人公安德蕾家中兄弟姊妹眾多，她是家中的二女兒，父親卡拉爾先生是一位“嚴肅刻板的教徒，畢業于法國頂尖的工程師學府，在企業擔任要職”。母親卡拉爾夫人是小說中的主要壓迫者以及規則的制定者，她從小管束著女兒們，規定“女兒們不能有私人時間，不能有愛好，不能學習，要為家庭、為他人奉獻自我”。因此，安德蕾從來不能自由支配時間，被迫參加各種社交活動，接待家中各種訪客，學習和拉小提琴的時間甚少，更不能單獨和密友相會。

母親如同操控物品一般操控安德蕾的人生。在感情生活方面，母親曾以信仰、社會階層不同為理由，讓安德蕾和其少女時期的戀人異國分隔，斬斷情愫。在安德蕾成年之后，母親會給她找一個門當戶對的男子出嫁，只因“輪到她了”。在個性方面，母親侵蝕了少女時期安德蕾的獨特性，使安德蕾變得不那么叛逆，變得乖順聽話，穿衣也保守端莊，整天穿著套裝，佩戴成套的帽子、手套。在人生道路方面，母親不允許她參加教師資格考試，認為婚姻才是女兒證明個人價值的唯一出路，甚至安德蕾想要接受高等教育，也是在幾番爭論后才被允許。

正如小說中波伏瓦把安德蕾的小提琴琴盒形容成“小棺材”（法語：cercueil），安德蕾也如同琴一般被鎖起來。安德蕾這一女性形象是作者對社會現實反思的產物，是女性在以男性為歷史主體的社會中的體現。她是非個體化的，她體現了女性在歷史潮流中的普遍生存境遇：女性如物品一般任人擺布，社會沒有保障女性的結構與制度，充斥著對女性的偏見。

二、女性是動物

在小說中，波伏瓦借“女性是動物”這一隱喻表達舊時代反抗的女性不斷被馴服的困境。安德蕾曾說：“如果您也像我一樣，覺得自己被圍捕，您也會有這股勇氣的！”（Vous l’auriez

eu aussi si vous vous étiez sentie traquée comme jel’étais.）在法語中“traquer”一詞表示“圍捕、追捕”之意，最開始用于圍捕動物，后也用于追捕犯人。安德蕾的世界被母親等壓迫者操控，她被這座“大宅”包圍，被這個“大家族”圍困，如同身處牢獄一般，“牢獄”出口被人嚴密監守。可以說，安德蕾的一生都如同動物一般在反抗和馴服的矛盾中度過。

安德蕾和那個時代的其他女性不一樣，她叛逆不羈、自由灑脫、特立獨行，她無法“學會適應”。正如小說中所言：“學會適應等于自我否定，意味著要將自己嵌入預制的模具中，模具里有一個量身定做的空格，但凡超出空格的部分都會被抑制、碾壓。”她無法將自己嵌入其中，于是人們就壓抑了她的獨特性。她所處的家庭不允許她特立獨行，不允許她為自己而活，而是要為他人而活。

她曾反抗過母親、戒律和社會倫理，但一切都是一張沖不破的網、一堵越不過的墻。母親對安德蕾的兩次戀情都進行了干預，由于安德蕾深愛母親，不愿傷害自己摯愛之人，如同動物被馴服一般，她接受了母親的權威與規訓，“像苦修士一般虔誠地完成母親給她安排的一切”。母親是父權制的產物，是社會編碼的集中表現，代表著當時法國的主流價值觀。那些異化的文化，包括階級、倫理、道德、戒律，充滿著僵化的秩序與規則，以母親為集中代表，不斷地抑制安德蕾的獨特生命力。她的“別具一格”不被允許，她只能成為社會倫理的“困獸”。她努力掙扎，渴望掙脫束縛，最終被強行壓制，只落得毀滅的結局。

安德雷曾提出疑問：“你覺得動物有靈魂嗎？如果沒有的話，這太不公平了！動物和人一樣不幸，他們卻不明白為什么。不明白為什么不幸，這是一種更大的不幸。”（Pensez-vousque les bêtes ont une ame？si elles n’en ont pas，c’est trop injuste！Elles sont aussi malheureuses queles gens， mais ne comprennent pas pourquoi. C’estpire quand on ne comprend pas.）而那個時代的女性，她們被禮教和教義束縛，何嘗不是“不幸而不自知之人”？她們是失去主體性的“他者”，只能渾渾噩噩、循規蹈矩地度過一生。

在小說中，極具反叛精神的女主人公安德蕾如同動物一般被馴服在家族和倫理價值之中。在那個男性為歷史主體的時代，也曾曇花一現般出現過一群具有反叛精神的女性，即使她們最后被馴服，或是落得失敗的結局，但反抗本身就具有價值，她們對“現存事物抱有永恒性的懷疑”，其女性自我意識已然覺醒。

三、女性是植物

20世紀初的法國，女性社會地位卑微，出嫁或是成為修女才是世俗公認的女性所應走的正確的道路。由于安德蕾如玫瑰一般不羈又堅韌的性格，在成長過程中，她一直以反抗的姿態面對家庭與學校的各類規則。對于一切既定價值，她都抱有懷疑的態度，以“不羈的姿態來抵抗人們的虛偽”。成年后，為了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安德蕾向母親和社會既定價值觀發起抗爭。她不惜用斧頭砍傷自己的腿，只為躲避無止境的家族活動，從而能有片刻安寧的自由時間。

但她也如玫瑰一般脆弱，落得毀滅的結局。由于長久以來的偏頭痛導致高燒不退，她不治身亡。這并不是她真正的死因，實際上她是死于“內心分裂的矛盾力量”。一方面，她深信上帝，因此在戀愛中承受著肉體之罪，肉體欲望令她悔恨、恐懼，承受著負罪感和自我譴責。另一方面，對母親的愛讓她自愿忍受多年的壓制。她曾問自己：“我應該把自己的生命用來反抗那些我愛的人嗎？”她深愛母親，同時也不愿接受母親對自己婚姻和人生道路的擺布。于是，種種一切將她逼入內心矛盾的絕境。

安德蕾的墓前覆蓋著一些白花，在好友希爾維看來，“安德蕾是因這種白色窒息而亡”。白色象征著圣潔無罪，圣潔得救。而正是戒律與世俗令她走向滅亡。安德蕾生前偏愛紅玫瑰，

因此，在小說的最后，希爾維在那些潔白的鮮花上放了三朵紅玫瑰。雖然紅色象征著罪惡、撒旦，屬于“向下的語義取向”，但它也代表著安德蕾熱烈的性情與熾烈的情感，象征著安德蕾被家庭桎梏所限制的一生。

安德蕾向往愛情與自由，她的一生是對其從追求到幻滅的過程。她擺脫不了世俗的枷鎖，又不甘心被壓制。個人的生命力量過于薄弱，抵不過社會結構與權力機制，安德蕾最終死于“個人與社會的矛盾”之下。因此，安德蕾的一生不僅是人生的悲劇，也是文化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

四、結語

波伏瓦的小說常常是自傳體小說，其中的內容與她的生活經歷相關。《形影不離》是對現實的影射與變形，小說中的人物在現實中有著對應的原型：安德蕾對應作者少女時期的好友扎扎，希爾維對應波伏瓦自己。小說記錄了作者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友情”，試圖用文字再現這位對她生命極其重要并且影響了她終身的人。波伏瓦通過“女性是物品”揭示當時法國女性任人擺布的生存困境；用“女性是動物”隱喻舊時代女性不斷被馴服的困境；用“女性是植物”隱喻女性堅韌不屈的反叛精神。這種反叛精神或許“偏離正軌”，但可以使人或者社會進步。正因為具有這種反叛精神，現實中的波伏瓦成了20世紀女性解放運動的先驅。

基金項目：湖南省教育廳一般項目“西蒙娜·德·波伏瓦小說中的存在主義思想研究”，項目編號：21C0210。

[作者簡介]張鑫璐，女，湖南湘潭人，長沙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助教，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法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