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近，那么遠

《老王》是當代文學家楊絳于 1984 年創作的一篇回憶性散文，全篇不足兩千字，相關解讀文章卻有近千篇，其中“楊絳為何愧怍”"是理解這篇文章的重點，也是解讀的難點。本文從老王和楊絳的雇傭關系出發，探析二人情感交流失敗的深層原因，試為理解楊絳的愧怍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一、愧怍的情感辨析

愧怍，有慚愧、愧疚之意。《老王》中楊"絳的愧怍在文章最后一句點出：“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不幸者的愧"怍。”要想知道楊絳為何愧怍， 我們由果溯因："愧怍之前發生了什么？是持續幾年的不安。不"安是由什么引起的？是老王拖著病軀給楊絳家"送香油和雞蛋，楊絳支付了相應的錢，第二天"老王就去世了。這個核心事件是導致愧怍的直"接原因。我們分析愧怍，只能從這個事件出發。

老王為什么要給楊絳送雞蛋和香油？文章 并沒有明確交代。原文是這么說的：“我也記"不起他是怎么說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然后轉身進屋去。他趕忙止住我說：‘我"不是要錢。’”很明顯，楊絳認為，老王此行"的目的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感謝楊絳一家之"前對他的照顧。楊絳得出這個結論并不突兀， 甚至可以說是理所當然，因為楊絳家確實曾經"是老王穩定的收入來源之一。

既然如此，楊絳為什么還要給錢呢？因為 感謝本就帶有功利性，有利益的考量。楊絳幫他，照顧他的生意，他給予物質性的回報，這"是感謝的方式。但對被感謝者來說，心意收到，"東西不能白拿，這是中國人的人情世故。所以 楊絳認為，她內心的不安，不是因為吃了老王"的香油和雞蛋，也不是因為“拿錢去侮辱他”，"是合理的。因為如果按照楊絳對老王臨終贈別"的理解，她的所作所為沒有一點問題，付錢不"僅不是侮辱，而且是對感謝的肯定，可以問心"無愧。但楊絳的不安以及由不安而產生的愧怍，"恰恰說明了楊絳對老王臨終饋贈的理解不對，更準確地說，是不全面。

香油和雞蛋，是物資匱乏年代里的奢侈"食物，也是老王最后的財產，具有特殊意義。"老王將之作為禮物，在臨終前拖著病軀送到楊"絳家里來，而沒有留給自己的不爭氣的侄子，"或者同樣生活艱難同住破院的老李，除了感謝"之情以外，顯然還包含了其他特殊的情感。這"種情感有人說是友情，也有人說是親情，無論"是親情還是友情或者介乎親情與友情之間的情 感——這不需要爭論，可以確定的是，這部分"情感沒有得到楊絳的回應。由此，老王傳遞的"情感和楊絳接收到的情感產生了偏差。

情感能夠傳遞， 是因為人有共鳴和同情（表"達相同情感）的能力。情感交流自然是要遵循"對等原則。我們向另一個人傳遞情感，也希望"得到對方相同的情感回報。如果得到的大于自"己付出的，就會感到非常快樂；如果得不到或"者得到的不夠，那情感傳遞就沒有完成，就會"感到痛苦。

情感傳遞未完成的是老王，痛苦的也是老"王。但楊絳只寫了老王離開時的動作——“他（老王）一手拿著布，一手攥著錢，滯笨地轉"過身子”，沒有寫老王的表情。表情，是人物"內心情感的顯現；沒有表情，很難知道內心。但楊絳卻通過對老王動作的描寫讓讀者感受到"了老王的失望和痛苦。楊絳自己當然也感受到"了，但她一開始并沒有意識到這種痛苦因她而"起， 她只是感到不安， 卻又不明白為什么不安。"幾年后，她突然明白了。她的愧怍，正是源自對老王感謝之情以外的情感的漠視及由此對老"王造成的傷害。文章結尾是很玄妙的一筆，類"似于頓悟，一個急轉彎，然后戛然而止，留給"讀者無盡的想象，也造成了巨大的理解困難。

二、愧作的心理探秘

老王的情感傳遞為什么失敗？這是因為楊 絳始終認為，她和老王只是乘客和車夫的雇傭"關系，而老王也應該這么認為。香油和雞蛋的"感謝之情也只能依傍于雇傭關系。所以，當老"王貿然傳遞此外的情感時， 楊絳要么接收不到，"要么拒絕。接收不到，只是誤會，拒絕接收就"是故意為之了。楊絳是哪一種呢？文本沒有表"明，"我們只知道結果：楊絳以支付錢款的方式，"將這份感情錨定在乘客與車夫之間的照顧、感"謝、回謝上。

實際上，雇傭關系是楊絳對她和老王的關 系的嚴格界定，是老王和錢家幾次交集的故事"中的一根結實的暗線， 主宰了兩家交往的走向。"這種關系， 文章一開頭就已經定好了調子：“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 著閑話。”“他蹬，我坐”，沒有任何修飾，不帶情感色彩，卻極其準確地表現了二人之間"的雇傭關系。楊絳從不主動介入老王的生活，關于老王的經歷，是“據老王自己講”和“有 人說”，即便有一天楊絳和錢鍾書散步時發現"了老王居住的破落大院，也沒有主動去拜訪一"下，而只是在以后坐車閑聊時問起過。老王給楊絳家順帶送冰、提出車費減半，以及特殊年代老王擔心楊絳經濟困難送錢先生去醫院不肯收車費，都被楊絳拒絕。表面上看是楊絳不愿占窮苦的老王金錢上的便宜，實際上恰恰是在保持雇傭關系的純潔性，不容摻雜其他情感。"除了女兒給老王大瓶的魚肝油治好了老王的夜盲癥之外， 楊絳對老王的種種關心僅止于語言，并沒有實際行動。比如問老王住在哪里，載客三輪取締之后問老王能否維持生活，不知道老王生了什么病，也不知道老王吃了什么藥。注意，文章寫道，“開始幾個月他還能扶病到我家來”，說明楊絳是完全有機會問老王的，但她卻沒有問，為什么？說明楊絳從未把老王當"作一個親近的人，也就是說，在情感上，楊絳從未真正逾越雇傭關系。最后看到老王病重的樣子，楊絳的話是：“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嗎？”"而問話之前，我們看到，楊絳已經把老王描寫成了一個皮包骨的將死之人，這樣的問話和蒼白的關心，只是停留在嘴上的場面話而已。

細讀文本，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楊絳是如"何自始至終維持著這種不離卻也不即的雇傭關"系的。在這種關系下，人和人在物理空間上這"么接近，在情感上又是那么疏遠。楊絳的內心"始終只是把老王當作一個車夫，不是朋友，更"不會是親人。所以，當老王在香油和雞蛋中夾"雜了感謝之外的情感的時候，楊絳接收不到，"也不會接收。

但這份傳遞失敗的情感，無論楊絳是故意 還是無意沒有接收，都在實質上給即將去世的"老王造成了新的痛苦。當時的楊絳自顧尚且不"暇，更無暇顧及老王，只是老王的臨終贈別給"楊絳造成很大的心理沖擊。十多天后，她遇到"老李，跟老李的對話很有味道。得知老王在到"她那兒的第二天就去世了，楊絳寫道：“我沒"有再問。”這句話乍一看，跟前面不主動關心"老王生活在語言表達上一致，但效果卻是兩樣"的。前面是問心無愧的，而這里卻透出了一絲愧疚。這種因她而生的傷害，隨著老王的去世，"是永遠也沒法彌補了。

三、愧作的時代詮釋

但這里有一個問題需要說明。一個車夫對 他的顧客表達雇傭關系以外的情感的時候，顧"客有必要接收或者愧怍嗎？如果抽離出時代來"看，車夫的這種行為就顯得很荒謬。近年來， 網約車司機傷害乘客的惡性事件時有報道，對"此我們不僅不支持，更要提防司機對乘客的此"種騷擾。所以，老王的舉動，只有放回到特定"時代，才可以理解。

老王為什么要這么做？除了老王沒有家"庭、缺愛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勞動者對知"識分子的仰慕。老王和楊絳都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舊社會中的雇傭關系，跟我們當下建立"在人人平等基礎上的市場關系不一樣，實際上"還包含著等級關系。而且，這種等級關系是雙 重的， 既有社會地位上的， 也有經濟收入上的。"比如，民國時期，魯迅在教育部任職，每月工"資360 元，而祥子沒日沒夜拉三年車，才終于湊到 90 元買到了自己的車。我們不知道錢鍾"書和楊絳的收入，但肯定比老王要好太多。知"識分子，尤其像錢鍾書和楊絳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高人一等的觀念，不僅知識分子自己有，老王這樣的底層勞動者心里也一樣存在著。所"以，老王對楊絳的情感，在特定時代有著特殊"的意義，包含有勞動者對知識分子的仰望與崇敬。

也正因如此，楊絳理所當然地把她和老王 的關系界定為自上而下的雇傭關系，并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之處。后來那段特殊歷史時期， 這種自上而下的等級關系被打破，知識分子的"政治地位急劇下降。用楊絳自己的話說，整個"社會都“顛倒過來”了。《老王》里楊絳說“我"自己不敢乘三輪”，只能擠公交，就是怕被人發現壓迫勞工階層。

社會的變化，給老王的“越位”表達提供"了契機。但外在的等級關系雖被打破，頭腦中 的等級還在，只是被壓抑到無意識中去了。所"以，楊絳依然把她和老王的關系界定為雇傭關"系。當老王問她還有沒有錢的時候她“笑著說"有錢”，并奇怪老王“拿了錢還不放心”，以 及最后被臨終前老王可怖的樣貌驚嚇得忘記請"他“坐坐喝口茶水”但還記得付錢，這些細節"無不表明她在無意識層面對自己階層的維護以"及對另一個階層的拒絕。

事實上，楊絳一向如此處理她與底層勞動者的關系。比如， 同樣寫底層勞動者的《林奶奶》"和《順姐的“自由戀愛”》，我們都可以清晰明白地感受到，楊絳對她們的憐憫與關心是真誠的，但這種真誠是自上而下的，是有距離的。"好在林奶奶和順姐都沒有老王臨終贈別那么強烈的情感表達，所以她這樣處理并無大礙，既不至于引起自我反思，也不至于造成讀者理解的歧義。

《老王》的故事，說到底是個跨階層情感"交流失敗的感傷故事。老王的臨終贈別是對雇"傭關系和等級關系的“越位”，在感謝之情中"夾雜了其他情感。楊絳無意抑或有意拒絕了這"些情感，給老王不幸的人生又添不幸。但是，社會已然變化，無論是新的社會規范，還是知"識分子的自我期許， 等級意識都應該徹底清除。"所以，楊絳的愧怍，不僅是對老王，也是她社 會化的人格對固守等級意識的自我批評。

["作者簡介 ] 萬全兵，男，漢族，安徽安慶人，江蘇省錫山中等專業學校教師，本科，中學一"級職稱， 研究方向為語文教學及教育教學管理。"馮健，男，漢族，江蘇揚州人，江蘇省錫山中等專業學校高級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語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