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新海洋學說：內涵與挑戰

摘要： 作為海洋大國，俄羅斯在俄烏沖突的背景下更新了其海洋學說，反映了俄羅斯官方對海洋政策和海洋活動的總體構想。基于戰略目標和原則、國家利益與主要挑戰，新版《海洋學說》闡釋了俄羅斯海洋活動的關鍵功能領域、重點區域以及海上活動支援細則，并規劃了其管理與執行任務。新版《海洋學說》進一步擴展了俄羅斯海洋活動的功能領域，重新調整了海洋政策主要區域的優先次序，更明確展現了經濟和社會取向，其潛在意義涵蓋安全、經濟、科研等多個維度。然而，就實踐而言，海洋活動能力的弱點和現實困局可能使俄羅斯面臨更多不確定性和挑戰，特別是俄羅斯與西方的海洋戰略競爭、對老式設施和進口技術的依賴、俄烏沖突及西方制裁的負面沖擊。在中國推動海洋強國建設的過程中，俄羅斯海洋戰略追求中的制約因素值得警醒，海洋戰略的中長期規劃和前瞻性思考值得重視。

關鍵詞：俄羅斯海洋學說；海洋政策；海洋戰略；俄烏沖突；地緣政治

中圖分類號：Ｄ８１５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４－８０４９（２０２３）１１－００８５－１２

引 言

海洋活動是現代國家可持續發展的關鍵條件之一。據統計，超過８０％的全球貿易依靠海上運輸，約三分之二的世界石油和天然氣供應通過海上開采或運輸，高達９９％的全球數據流經由海底電纜傳輸。世界海洋中的競爭與合作是受到廣泛關注的全球議題。作為具有悠久傳統的海洋大國，俄羅斯注重海洋政策的頂層設計，通過系統的政策規劃為俄羅斯開展海洋活動確定了戰略目標與行動方式。２０２２ 年７ 月３１日俄羅斯海軍節，俄羅斯總統普京簽署了新版《俄羅斯聯邦海洋學說》，取代了此前的相應政策版本。這份更新的戰略文件反映了當前俄羅斯官方對其海洋政策和海洋活動的總體構想。

俄羅斯對《海洋學說》的修訂有其現實背景和內外動因。一是當前圍繞海洋活動的國際競爭存在加劇趨勢。隨著世界海洋開發強度的增加，海洋對各國的長期價值穩步增加。美國及其盟國加強對俄羅斯的海洋遏制政策，尋求在海洋資源和海上運輸等方面限制俄羅斯。二是俄烏沖突使俄羅斯面臨的外部環境更為復雜化。俄烏沖突以來，俄羅斯的內外環境和安全局勢發生了劇變，地緣政治環境的新變化促使俄羅斯重新思考其海洋戰略。三是舊版《海洋學說》中的部分內容已經不再適應新的地緣政治發展現實。俄羅斯于２００１ 年首次發布《俄羅斯聯邦海洋學說》，２０１５ 年出臺第二版《海洋學說》。先前版本的政策重點不能完全適應新的形勢，因此更新海洋相關政策成為俄羅斯的重要任務。審視該學說的核心內涵，探究其主要特征、戰略意義與可能的制約因素，有助于進一步理解俄羅斯的相關戰略動向。

一、新版《海洋學說》的核心內涵

新版《俄羅斯聯邦海洋學說》明確闡釋了俄羅斯的國家利益和主要挑戰、國家海洋政策的戰略目標和原則，并重點圍繞俄羅斯海洋活動五大功能領域、六大區域以及海上活動支援這三方面確定優先任務，在此基礎上，制定了該戰略規劃的管理與執行要點。

第一，明確俄羅斯在世界海洋中的國家利益及主要挑戰和威脅，據此展現國家海洋政策的戰略目標和原則。海洋活動和海洋潛力的發展是俄羅斯在２１ 世紀社會經濟可持續發展的決定性條件之一。基于此認知，俄羅斯明確了在世界海洋中的１４ 項國家利益，包括維護俄羅斯作為海上大國的地位、加強俄羅斯在世界海洋中的防御能力、保障海上管道系統的安全運行、開發俄聯邦北極地區作為戰略資源基地并合理利用、發展北極航道作為國家運輸通信等。同時，俄羅斯總結了其國家安全和可持續發展面臨的與海洋相關的主要挑戰和威脅：美國在海洋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戰略方針及其對國際進程發展的全球影響；美國及其盟國希望限制俄羅斯獲得世界海洋資源和重要的海上運輸通信；北約軍事基礎設施擴展到俄羅斯邊境，美國希望實現其海軍力量的壓倒性優勢，一些國家為實現其地緣政治目標企圖改變與國際航行相關的現行法律制度等。新版《海洋學說》強調，俄羅斯在世界海洋中的國家利益決定了國家海洋政策的戰略目標和原則。俄羅斯國家海洋政策的戰略目標涉及確保俄羅斯的國家安全及其可持續的社會經濟發展兩方面，包括俄羅斯發展成為海上強國、維護世界海洋的戰略穩定、對潛在對手進行戰略和區域威懾、提高俄羅斯在海上運輸市場的競爭力、增強俄羅斯在世界海洋基礎和應用科學研究方面的競爭力、在俄羅斯沿海地區創造新的就業機會等１４ 項。同時，１２ 項國家海洋政策原則指導海洋活動的開展和國家利益的保護，例如對國家安全面臨的挑戰和威脅做出相稱并且及時的反應、有效結合非軍事和軍事措施并優先考慮非軍事手段、全面支持海洋活動、利用盟國和伙伴國家的能力來實現俄羅斯在世界海洋中的國家利益等。值得注意的是，新版國家海洋政策原則在舊版中的“遵守公認的國際法原則和規范以及俄羅斯聯邦國際條約的規定”之前，增加了“遵守俄羅斯聯邦立法”的表述。③國家海洋政策的上述戰略目標和原則對俄羅斯海洋活動具有指導性意義。

第二，明晰俄羅斯海洋活動五大功能領域中的優先行動任務。具體而言，俄羅斯海洋活動的五大領域包括發展海運、開發和保護世界海洋資源、開發海上管道系統、海洋科學研究、海軍活動。俄羅斯在發展海上運輸方面的行動旨在創造有利的組織、法律和經濟環境，大力發展沿海和港口基礎設施。在開發和保護世界海洋資源方面，重點發展水產養殖以及開發海洋礦物和能源。新版《海洋學說》確認了海上管道系統的關鍵地位，認為其有效運作和發展對確保俄羅斯的國內消費和對外經濟活動至關重要。海洋科學研究旨在系統了解海洋及其資源，減少自然和人為災害可能造成的損害。在海軍活動方面，主要關注海上活動領域的動員訓練和動員準備，這對于提高俄羅斯的海軍潛力具有戰略意義。俄羅斯在上述各領域重點關注的優先事項見表１。

第三，確定俄羅斯國家海洋政策的六大區域，并闡釋在相應區域的優先事項。基于地理和社會經濟特征，以及對俄羅斯的地緣政治和軍事戰略意義，俄羅斯將北極、太平洋、大西洋（波羅的海、亞速—黑海和地中海）、里海、印度洋和南極地區列為國家海洋政策的重點區域方向。針對這些區域的相應海洋政策具體包括：

（１）鑒于北極在資源、交通、防務方面的重要性日益增加，將北極視為俄羅斯國家海洋政策的首要區域。一方面，從經濟角度出發，強調加強俄羅斯在北極海洋空間研究和開發的領先地位，全面開發北極航道，廣泛開發自然資源，為俄聯邦北極地區運輸綜合體建立統一的安全信息通信系統，包括建設一條跨北極水下光纖通信線路等。另一方面，基于軍事考量，主張確保俄聯邦北極地區的戰略穩定，加強北方和太平洋艦隊及聯邦安全機構的作戰潛力，控制外國在北極航道水域的海軍活動，開發監測北極潛在危險狀況的系統等。

（２）太平洋區域對俄羅斯的社會經濟發展和國家安全具有戰略意義。俄羅斯尋求降低對國家安全的威脅程度并確保太平洋區域的戰略穩定，與亞太國家、東盟在海上活動領域發展睦鄰關系和互利合作，積極利用“亞太經濟合作組織”平臺。鑒于此，俄羅斯在太平洋區域海洋政策的優先任務包括克服遠東地區與俄羅斯工業發達地區的經濟和基礎設施隔離，在西伯利亞地區和俄羅斯歐洲部分之間建立可持續的海上、航空和鐵路通信，發展太平洋艦隊和基地系統，開發用于勘探和開采海底礦產資源的深海技術綜合體等。值得注意的是，俄羅斯計劃在遠東開發現代高科技造船綜合體，旨在建造大容量船舶（包括現代航空母艦）。俄羅斯唯一的航空母艦庫“茲涅佐夫海軍上將”號是蘇聯時期建造的。提及航空母艦是新版《海洋學說》中的一個新論述，但暫時只涉及此類船舶的建造，使用航空母艦作戰的前景仍然比較遙遠。

（３）俄羅斯在大西洋區域的海洋政策是基于北約的存在而確定的。俄羅斯認為，北約的活動旨在與俄羅斯及其盟國直接對抗，與北約關系的決定性因素仍然是俄羅斯無法接受北約將軍事基礎設施遷往其邊界的計劃以及賦予北約全球職能的企圖。俄羅斯在大西洋區域的海洋政策主要針對四個海域：對于大西洋本身，主張與大西洋國家互動，以確保其水域和鄰近領土的戰略穩定；在波羅的海，強調發展鐵路、物流中心和港口綜合體，確保水底管道系統有效和安全運行，發展波羅的海艦隊和基地系統；對于黑海和亞速海，主張全面加強俄羅斯在該地區的地緣政治地位，調整黑海艦隊的部隊編隊；在地中海，強調確保中東地區的軍事政治穩定，發展與地中海國家的經濟和軍事技術合作。

（４）與２０１５ 年版本相似的是，新版《海洋學說》強調了里海的重要性。俄羅斯計劃加強其在里海地區的經濟和地緣政治地位，深化與該地區國家的經濟、軍事和文化聯系；將里海俄羅斯部分的礦床納入水下管道系統；發展里海艦隊和基地系統；與里海地區國家海軍發展國際軍事合作。里海自然資源豐富，作為東西和南北國際運輸走廊的十字路口，里海的重要性日益突出。在這個相對小而封閉的海域沿岸有五個國家，其中四個是蘇聯加盟共和國。《海洋學說》單獨將里海作為一個區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獨聯體在俄羅斯區域戰略方針中的關鍵地位，顯示了俄羅斯重視其與傳統盟友的關系，防止部分國家煽動不穩定和沖突的增長風險。

（５）重視維護自身在印度洋區域的地位。俄羅斯強調發展與印度的戰略伙伴關系和海軍合作，并擴大與伊朗、伊拉克、沙特阿拉伯和該地區其他國家的互動；主張有目的地將該地區轉變為和平與穩定區；強調維持俄羅斯在波斯灣地區的海軍存在；尋求確保該地區海上運輸通信的安全。相比而言，２０１５ 年《海洋學說》對印度洋區域的部署只提及印度，認為發展同印度的友好關系是印度洋區域海洋政策的重要方向。新版《海洋學說》提升了與印度伙伴關系的地位，并擴展了對該地區國家的關注范圍。

（６）尋求自身在南極地區的長期積極存在，關注與南極相關的國際問題。俄羅斯尋求在南極地區維護平等的國際合作條件。其海洋政策的優先事項包括維持和擴大俄羅斯在南極的存在；全面促進南極條約體系的逐步發展；開展綜合科學研究，關注南極在全球氣候中的作用；開發南極衛星通信和導航系統，發展全球導航衛星系統的地面支持系統等。與先前版本相比，新版《海洋學說》增加了“防止南極地區軍事化”的表述。

第四，提出多領域的海上活動支援細則，為有效開展海洋活動創造條件。具體而言，海上活動支援主要體現在六個領域，旨在為俄羅斯海洋政策的落實提供有力的后備支持。表２ 闡釋了新版《海洋學說》在各領域的規劃部署。

第五，規劃俄羅斯對海洋活動的管理與對海洋政策的執行方案，制定保護國家利益可用的政策手段。新版《海洋學說》詳細說明了管理和執行俄羅斯海洋政策的各行為主體的職責，包括全面管理、立法支持、協調與咨詢、監測等環節。強調實施有效的國家海洋政策和加強海事活動需要政府、科學、教育和商界共同努力，在海洋活動領域創造有利的法律、投資和商業環境。同時，為實現和保護其在海洋中的國家利益，該學說強調俄羅斯可綜合運用政治、外交、經濟、信息、軍事和其他政策手段。在世界海洋的重要區域，強調重點使用政治、外交、經濟、信息和其他非暴力工具，如果使用這些工具的可能性耗盡，俄羅斯可以根據形勢充分使用軍事力量。

可見，新版《海洋學說》的核心內容在諸多層面都做了系統規劃，既強調了俄羅斯作為世界海洋大國對國家利益關切及其面臨的主要挑戰，又明確了俄羅斯面向海洋活動的核心功能領域及其優先行動，同時也界定了俄羅斯海洋政策的主要區域。此外，新海洋學說也明確提出了多領域的海上活動支援細則，以及海洋活動管理與海洋政策執行方案。所有這些政策手段都旨在通過其海洋活動更好地維護俄羅斯的國家利益。

二、新版《海洋學說》的主要特點

相比先前版本，新版《俄羅斯聯邦海洋學說》緊密結合了俄羅斯當前的內外形勢，展現了一些新的突出特點。

首先，進一步擴展俄羅斯海洋活動的功能領域。俄羅斯海洋活動的功能領域由此前的四個增加為五個，海上管道系統受到特別關注，重新打造航空母艦的目標也被明確提出。與舊版《海洋學說》相比，新版《海洋學說》對俄羅斯在各領域的優先事項和長期目標都進行了相當精細的闡述，并且主題更加集中。新版《海洋學說》既涵蓋舊版《海洋學說》中的常規海洋活動領域———發展海運、開發和保護世界海洋資源、海洋科學研究、海軍活動，還增加了對開發海上管道系統的關注，意味著俄羅斯試圖更加重視其海洋活動的規模和多樣性。與舊版《海洋學說》不同，新版《海洋學說》將海上管道系統的開發作為俄羅斯國家海洋政策的一個獨立目標與方向。正如有評論指出，這一變化很可能源于西方對俄羅斯天然氣和石油的持續禁運，旨在減少對外國管道的依賴，加強俄羅斯對本國石油和天然氣流動的控制。其中，相關優先任務包括加強對海上管道的設計和監督、通過現代技術手段預防人為災害。引人矚目的是，在２０２２ 年９ 月“北溪”天然氣管道爆炸的背景下，上述任務的重大意義更為凸顯。此外，自蘇聯解體以來，俄羅斯的海洋學說首次涉及建造現代航空母艦的可能性。２０１５ 年的《海洋學說》只涉及相關技術的發展，這些技術允許開發具有“以前無法實現的能力”的“全新”海軍裝備。而且，俄羅斯于２０１９ 年批準的《２０３５ 年前俄羅斯聯邦造船業發展戰略》也沒有提到俄羅斯海軍的航空母艦。新版《海洋學說》對功能領域的擴展以及重新打造航空母艦的構想，在俄烏沖突的背景下尤其具有特殊意義。

其次，通過重新調整俄羅斯國家海洋政策主要區域方向的優先次序，展現俄羅斯海洋構想新的地緣政治追求。２００１ 年版《海洋學說》中，俄羅斯優先關注的區域依次為大西洋、北極、太平洋、里海和印度洋；２０１５ 年版增加了對南極地區的關注，即大西洋、北極、太平洋、里海、印度洋和南極地區。而２０２２ 年新版《海洋學說》依次關注北極、太平洋、大西洋（波羅的海、亞速—黑海和地中海）、里海、印度洋和南極地區。重點區域在俄羅斯國家海洋政策中的優先次序發生了較大變化，例如，大西洋在俄羅斯國家海洋政策中的地位由第一位下降到第三位。新版《海洋學說》表示，俄羅斯將謀求確保大西洋水域及其鄰近領土的戰略穩定，這是一種新的表述。而在舊版《海洋學說》中，“戰略穩定”只涉及北極和太平洋，即俄羅斯海軍擁有戰略核力量的兩個區域。將大西洋納入戰略穩定利益區域表明俄羅斯可能尋求在大西洋展示其戰略核潛艇的存在。同時，根據新版《海洋學說》，俄羅斯在黑海的目標為全面加強其在該地區的地緣政治地位，舊版《海洋學說》中的關于需要維護黑海地區和平與穩定的內容已被刪除。又如，太平洋的優先次序由第三位上升至第二位，這與俄羅斯對太平洋區域日益增長的關注相符合。軍事專家認為，在當前的地緣政治形勢下，俄羅斯將優先關注與亞太地區國家的合作。其中，舊版《海洋學說》強調發展同中國的友好關系，而新版《海洋學說》不再單獨強調中國，重點關注亞太國家、東盟以及亞太經合組織。

值得注意的是，寒冷的北極地區成為俄羅斯國家海洋政策中的“熱土”，曾位于俄政策首位的大西洋區域讓位于北極。北極冰川的持續融化提高了航行的可能性，因而俄羅斯的北極海岸正逐漸成為其最重要的邊界之一。北極東北航道是連接東北亞與西歐最短的海上航線，這一因素使得北極過境具有競爭力。不僅如此，已知的地質勘探數據還表明北極大陸架有大量的礦產資源。有分析指出，為了控制過境路線和北極大陸架資源，俄羅斯與美國、加拿大及其北歐盟友之間正在進行激烈的競爭。俄烏沖突以來，臨近北極地區的芬蘭和瑞典放棄長期中立國地位，同時申請加入北約，而且芬蘭已正式成為北約成員國。特別是隨著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的進程，俄羅斯與美西方圍繞北極地區的地緣政治博弈更趨激烈，這對俄羅斯海洋大國的戰略產生深刻影響。俄羅斯逐漸提升北極在國家海洋政策中的關鍵地位，例如在新版《海洋學說》中，北極航道被稱為俄羅斯的國家運輸動脈。隨著建造破冰船、開發港口等一系列決定逐步落實，俄羅斯有意使北極航道成為國際運輸路線。俄羅斯擬在北極地區建設一個貨運基地，２０３０ 年前預計北極航道年貨運量將達１．９ 億噸。在俄烏局勢膠著的情況下，普京于２０２３ 年７ 月２０ 日赴摩爾曼斯克視察，參加了“北極－２”液化天然氣項目首條生產線的運輸啟動儀式，并強調北極地區對俄羅斯具有重要戰略意義，指出這涉及國防和資源基地相關問題。簡言之，由于北極地區的重要國防和經濟地位以及日益加劇的地緣競爭，俄羅斯將北極地區的發展視為優先任務，這在俄羅斯國家海洋政策中得到充分體現。

最后，試圖區別狹義的“海軍學說”，更明確展現強烈的經濟和社會趨向。一方面，新版《海洋學說》充分關注俄羅斯海洋活動在經濟和社會層面的目標與任務。該學說指出，俄羅斯海洋活動的主要努力重點是確保俄羅斯的經濟獨立和糧食安全，創造有利于提高其競爭力的組織、法律和經濟環境。新版《海洋學說》更加注重對沿海基礎設施的改善，有利于確保經濟獨立和國家安全。該版學說強調提高艦隊能力，不僅包括海軍艦隊能力，還包括運輸、貿易、漁業、研究、專業類型的艦隊。在國家海洋政策的執行層面，俄羅斯重視各種所有制企業的作用，致力于增加海洋活動領域的就業機會，將保障人員生命健康和生活質量列為重要原則，積極促進俄羅斯沿海地區的社會發展。另一方面，相較于先前版本，盡管新版《海洋學說》指出了美國等西方國家對俄羅斯構成的嚴重海上威脅，但并未詳細闡釋與俄羅斯海軍活動相關的具體內容。有學者認為，俄羅斯仍然認為自身是一個海洋大國，但更加意識到自身在海洋領域及其他領域的缺點。從新版《海洋學說》來看，俄羅斯領導層正在尋求鞏固俄羅斯海軍在世界主要海上強國中的地位，但其減少了對自身優勢的強調。該版《海洋學說》體現的經濟和社會趨向使之區別于更狹義的“海軍學說”，突出了俄羅斯對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關切。

概言之，俄羅斯新海洋學說擴展了對海洋活動領域的關注范圍，體現了俄羅斯地緣政治追求的調整，同時強調了海洋活動的經濟和社會意義。在保持與舊版《海洋學說》的連貫性的基礎上，新海洋學說更明確表達了俄羅斯當前的海洋政策方向和利益關切，包括對其面臨的挑戰和威脅的態度。在當前內外環境下，新海洋學說的特點展現出俄羅斯關注海洋活動領域的客觀重大需求，尋求更好地維護其國家安全和國家利益，并試圖為其可持續發展創造有利條件。

三、俄羅斯新海洋學說的戰略意義

海上力量的重要意義已受到廣泛討論，例如美國學者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ＡｌｆｒｅｄＴｈａｙｅｒ Ｍａｈａｎ）認為海權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國家之間的競爭，強調海權作為一種國家戰略工具的價值，并討論了支持海上力量所需的各種因素。就俄羅斯而言，其既往海洋戰略以俄羅斯歷史進程和國家整體發展為基礎，不僅具有軍事意義，也有政治、社會、經濟、外交等各個層面的現實意義。新版《俄羅斯聯邦海洋學說》反映了當前俄羅斯在世界海洋中的戰略追求。與之前版本相比，２０２２ 年版《海洋學說》不僅規定了國家管理海洋活動的基礎內容，還規定了國家機關在實施過程中的主要任務。對管理和執行層面的詳細部署試圖增加其政策執行的可操作性。對俄羅斯而言，其潛在意義涵蓋安全、經濟、科研等多個方面。

首先，俄羅斯海洋學說的推進有助于增強國家影響力，其對海洋活動領域的動員訓練和動員準備的關注對于提高俄羅斯的海軍潛力具有戰略意義。該學說反映了當前世界地緣政治形勢的特點，例如國際競爭的加劇。根據新版《海洋學說》，俄羅斯保持海上大國地位意味著其尋求維持世界海洋戰略穩定，加強國家影響力并在海洋活動領域發展互利伙伴關系。該學說明確了關于海洋活動領域的動員訓練和動員準備的規定，這在當前俄烏沖突的背景下具有重要意義。海上動員訓練和動員準備旨在確保將民用船只和船員納入俄羅斯聯邦武裝部隊，并在戰爭期間準備海上作戰。該版《海洋學說》將海洋活動領域的動員訓練和動員準備作為優先事項，意味著俄羅斯做好擴大作戰準備的決心。

其次，新版《海洋學說》對俄羅斯經濟社會發展具有重要價值。該學說關注運輸、貿易、漁業等領域，致力于在海洋活動領域創造有利的法律、投資和商業環境。該學說將北極地區作為戰略資源基地，重視其開發及合理利用，為發展北極航道創造條件，有助于提升其在世界市場上的競爭力。同時，對航行健康與安全、人員教育與培養、海事領域就業機會的重視有助于保障海事人員的健康與發展。此外，俄羅斯主張積極參與國際組織的活動，參與更新海上運輸領域的現有國際法規范和標準，為促進相關法律與規范的完善創造條件。概言之，新版《海洋學說》對進一步發揮俄羅斯海洋活動的經濟社會價值具有重要意義。

再次，新版《海洋學說》對海洋科學研究的重視有助于推動相關領域的科技進步。海洋科學研究是新版《海洋學說》確定的俄羅斯海洋活動的五個主要功能領域之一，旨在獲得有關世界海洋及其生物、資源等方面的系統知識。海洋科學研究領域的政策包括發展基礎和應用科學，其目的主要涵蓋三方面：確保海洋活動和海洋潛力的可持續發展；加強俄羅斯聯邦的國家安全；減少自然和人為災害可能造成的損害。海洋科學研究的進展對海洋生態環境的改善與海洋生產價值的合理利用產生關鍵影響，因而對俄羅斯實現由海洋大國轉變為海洋強國的目標具有重要價值。

總之，在新版《海洋學說》的指導下，俄羅斯堅定地捍衛其在海洋中的國家利益，為此俄羅斯尋求充足的海上力量存在。在俄羅斯的利益訴求及日益緊迫的海洋安全威脅的推動下，海洋安全成為俄羅斯國家安全和國際戰略的重點。新海洋學說所反映的戰略追求既希望提升俄羅斯的海軍潛力，增強其維護國家安全的能力，又試圖助力俄羅斯的可持續經濟社會發展，同時促進相關科學研究發揮長期價值。正如２０２２ 年５ 月時任俄羅斯副總理尤里·鮑里索夫（Юрий Борисов）指出，對俄羅斯來說，增強保護國家海洋利益的能力至關重要，海軍學說的調整考慮到了世界地緣政治和軍事戰略形勢的變化。普京在簽署批準新版《海洋學說》之后的演講中表示，通過該學說，俄羅斯公開勾勒出國家利益的邊界和區域———無論是經濟利益還是重要戰略利益，這是對該綱領性文件的重要概括。隨著俄羅斯與美西方博弈加劇，俄羅斯更加明確表達當前其對海洋利益的認知和期望，對俄羅斯內外部多種主體而言具有深刻意義。

四、面臨的主要挑戰

盡管新版《海洋學說》勾勒出俄羅斯海洋政策的宏觀圖景，但在當前俄羅斯面臨的國際和國內環境下，其海洋愿景的實現仍然面臨諸多挑戰。在國際體系層面，國際格局在動蕩與變革中繼續轉型。俄羅斯海洋雄心的落實面臨諸多挑戰，例如西方海洋戰略的競爭、與海洋強國之間的實力對比差距等。在國家層面，俄羅斯受制于自身發展的種種困境，例如其經濟對能源的高度依賴等。本文認為，具體就俄羅斯在世界海洋中的戰略追求而言，在新版《海洋學說》生效的中近期內，俄羅斯面臨的挑戰主要包括其海洋活動能力的弱點以及俄烏沖突引發的負面沖擊兩個層次。在實施海洋政策的過程中，俄羅斯針對相關挑戰采取相應的應對措施，以期為捍衛其在海洋中的國家利益創造更好的條件。

４．１ 俄羅斯海洋活動能力的弱點和問題

第一，其海洋活動受制于俄羅斯海洋自然條件的限制。就自然條件而言，俄羅斯是陸地面積最大、海岸線漫長的國家。然而俄羅斯多數出海口被其他國家包圍并被不同地區隔離，特別是海上重要航道均經由他國控制的海域、海灣或海峽，受地區局勢和地緣政治影響比較明顯。俄羅斯有許多港口，但不凍港很少，其港口在冬季的持續運營十分昂貴。為此，新版《海洋學說》尋求全面開發北極航道，以期使其成為一條安全的全年貿易路線，從而與其他航道競爭。

第二，俄羅斯海軍對老式基礎設施與武器的依賴程度高。有學者認為，俄羅斯在太平洋地區的海軍活動暴露了其海軍能力的一些相對弱點，例如繼續依賴一些蘇聯時代的老式平臺，而這在新學說中是明顯缺失的。在俄烏沖突中，盡管烏克蘭是一個海上實力較弱的對手，但黑海艦隊旗艦“莫斯科”號遭受的重創暴露了俄羅斯海軍的一些問題。該艦隊的大型水面戰艦庫存主要由蘇聯時代的老舊平臺組成，這些平臺很難滿足激烈的現代海上戰斗的要求。俄羅斯海軍能夠對烏克蘭實施一定程度的海上拒止和封鎖，甚至可能阻止外國海軍干涉，但這付出了慘重代價，并沒有完全按計劃進行。從作戰角度來看，俄羅斯海軍使用的對陸攻擊巡航導彈（ＬＡＣＭ）似乎較為成功，然而這并未達到顯著削弱烏克蘭抵抗的預期效果。普京在２０２２ 年７月海軍節演講中宣布艦隊即將配備高超聲速導彈，但其數量仍不確定。總體而言，俄羅斯仍然擁有一些強大的海軍能力，尤其是其潛艇部隊。然而，俄羅斯軍隊在烏克蘭的總體表現暴露了其實戰能力的一些長期性弱點。

第三，造船業現代化程度不高，依賴技術進口。造船問題對于俄羅斯海軍和商船隊來說仍然很尖銳。俄羅斯商船隊實力薄弱，導致對外國船只和海上管道系統的過度依賴。新版《海洋學說》強調需要實現造船業的技術自給自足，最大限度地利用俄羅斯國內生產能力。有研究認為，技術進口替代是俄羅斯經濟包括在軍工聯合體中最痛苦的問題之一，如果未來幾年不解決這一問題，俄羅斯在向新技術秩序過渡的過程中可能會永遠落后于競爭對手，這不僅將不可避免地影響民用部門，還將影響俄羅斯的國防能力。在當下俄烏沖突戰場局勢依然膠著的背景下，俄羅斯這一薄弱環節的脆弱性更為凸顯。

第四，海洋科學研究能力不足，缺乏足夠的海外基地。有學者認為，海洋科學研究領域能力的不足、境外海軍基地的缺乏限制了俄羅斯在全球海洋領域的存在。例如，新版《海洋學說》提出在北極地區建立工業、技術和科學基礎，但上述目標在技術方面與現實存在脫節。此外，與冷戰時期相比，在俄羅斯領土之外，目前缺乏足夠數量的基地也成為俄羅斯面臨的一個困境。對于俄羅斯而言，很難在短期內迅速改善海洋科學研究能力以及海外基地的部署，這限制了其實現海洋愿景的能力。

鑒于其海洋活動能力的不足，俄羅斯意識到需要高度重視自身弱點，并采取相應的應對舉措。一些長期性問題阻礙了俄羅斯海洋活動能力的發展，為此俄羅斯已經提出了有針對性的應對措施。例如，新版《海洋學說》涉及針對上述某些弱點的改善，特別是在造船業和海洋科學研究方面。就造船業而言，俄羅斯明確提出確保俄羅斯在造船領域的技術獨立性、對現有造船設施進行全面現代化升級的目標。在海洋科學研究方面，俄羅斯不僅著眼于基礎和應用科學研究，還關注軍事政治、經濟和法律相關研究，并明確了海洋機器人綜合體、遠程觀測手段等研發任務。此外，為了減少其海洋自然條件的限制，俄羅斯積極對北極航道進行全面開發。在海洋政策的落實過程中，俄羅斯需要更加重視對老式基礎設施和武器的更新換代，加速技術迭代升級是克服其長期性弱點的重中之重。

４．２ 俄烏沖突引發的負面沖擊及影響

俄烏沖突對俄羅斯財政的巨大消耗，以及西方對俄羅斯制裁的負面效應，將極大地制約俄羅斯在新版《海洋學說》中的戰略追求，進而限制俄羅斯對其自身海洋政策的支持力度。

其一，俄羅斯經濟受到打擊，面臨較大財政壓力。在俄烏沖突的背景下，西方對俄羅斯進行了多輪制裁，旨在最大限度地發揮制裁對俄羅斯經濟的負面影響。美國對俄羅斯的制裁次數最多，制裁力度最大；歐盟也緊隨其后，制裁范圍不斷擴大。根據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的數據，制裁措施對俄羅斯經濟已經產生影響，俄羅斯經濟正在萎縮，其商品和服務貿易下降，通貨膨脹率急劇上升。俄羅斯的財政部門受到戰爭和制裁的沖擊，面臨數千億美元的損失，很大一部分貨幣儲備被凍結，獲得國際融資的機會有限，國際支付交易困難重重。俄羅斯長期增長潛力受到限制，可能面臨著長期而痛苦的衰退。大量外國公司退出俄羅斯市場，外商直接投資的損失對俄羅斯經濟產生具有破壞性的潛在后果。

其二，設備和技術進口遭受阻礙。西方對俄羅斯實施了多項進出口限制，其中眾多限制集中在高科技產品領域，旨在削弱俄羅斯軍事工業的生產能力，特別是在芯片等關鍵領域。有分析指出，俄羅斯軍方在采購武器關鍵部件方面遇到困難，許多俄羅斯工廠因無法獲得進口零部件而暫停生產，受影響的企業只能安排員工兼職或休假。盡管俄羅斯多年來一直試圖用國內生產替代進口，但其生產結構依然以資源密集型產業為主，在俄烏沖突前仍然高度依賴進口高科技產品，俄羅斯技術產品進口替代的前景十分有限。

其三，俄羅斯海洋活動領域受到西方制裁的直接沖擊。西方對俄羅斯的造船業、軍工聯合體施加限制，包括與需要長期融資的現代技術、設備供應相關的限制。例如，２０２２ 年１２ 月，美國對俄羅斯十個海軍實體實施制裁，包括六個海軍相關研究機構和企業、四個服務于海洋活動的研究中心和制造商。截至２０２３ 年３月，歐盟已對俄羅斯２ ８００ 多艘商船關閉了港口，但該措施不影響載有醫療、農產品、人道主義援助等貨物的船只。西方制裁的潛在負面效應逐步顯現，俄羅斯造船業的現代化可能會面臨更為嚴峻復雜的困局。目前的制裁已經影響了俄羅斯造船廠的運營，不少外國資本退出了其造船合資企業。例如，俄羅斯最大的現代化船廠紅星造船廠（Звезда）很難獲得機器和設備，起重機的主要制造商芬蘭科尼公司（Ｋｏｎｅ?ｃｒａｎｅｓ）已經停止在俄羅斯的銷售。因此，俄羅斯當前的內外局勢使其海洋學說的落實更具挑戰性和不確定性。

面對俄烏沖突引發的負面影響，俄羅斯的應對舉措直接影響著其戰略追求的實現。在應對制裁的過程中，俄羅斯央行等部門展現了熟練的政策反應。在沖突初期，俄羅斯設法穩定甚至加強了盧布的表現。雖然制裁凍結了俄羅斯的大部分海外資產，但俄羅斯繼續通過能源出口獲得巨額收入。在石油禁運和價格上限機制產生影響后，盧布開始走弱，俄羅斯能源收入出現較明顯下降。為了應對能源制裁，俄羅斯增加了對亞洲的石油出口，據估計，目前對亞洲的運輸量約占過去對歐洲運輸量的四分之三。相比西方預期而言，多輪制裁沖擊下的俄羅斯經濟與社會表現出值得關注的韌性。西方制裁尚未實現使俄羅斯經濟崩潰的預期結果，其制裁前景甚至面臨多層面的局限與困境。在后續政策應對方面，俄羅斯仍然需要直面俄烏沖突引發的財政壓力以及技術產品的進口替代等問題，例如進一步優化融資結構、提升自主創新能力，從而緩解俄烏沖突對其海洋戰略帶來的負面沖擊。

五、結 語

俄羅斯是世界上領土最大的國家，其海岸線的長度、巨大的海洋礦產資源和能源儲量、海洋生物資源的多樣性，以及其人口的質量和數量，意味著其作為陸上和海洋大國的地位。俄羅斯新海洋學說從一個側面試圖展示新時期俄羅斯的海洋戰略追求，即俄羅斯決心捍衛其在世界海洋中的國家利益，維護其作為海洋大國的地位，成為真正的海洋強國。在進行戰略規劃的同時，新版《海洋學說》也意識到俄羅斯海洋戰略面臨的主要挑戰和威脅，以及俄羅斯海洋活動能力存在的問題和瓶頸。俄羅斯是真正成為海上強國，還是在美國和中國之后“編織尾巴”，主要取決于任務的執行者和協調者。需要承認，對于俄羅斯海洋雄心的實現而言，其海洋活動能力的長期性弱點和現實困境構成重大挑戰。特別是在俄烏沖突態勢仍不明朗的背景下，俄羅斯是否有足夠的經濟與科技實力全力推進其海洋學說，依然值得密切關注。例如，即便在俄烏沖突和西方制裁的背景下，俄羅斯依然重視海洋戰略的中長期規劃。新海洋學說展示出的相關戰略性規劃涵蓋了關鍵功能領域、主要區域等，這凸顯了加強全局性謀劃和前瞻性思考的意義。又如，俄羅斯海洋戰略中存在的一些問題值得警惕。在競爭與沖突的背景下，俄羅斯海洋科學研究能力的不足、對技術進口的依賴等弱點限制了其海洋雄心，這同樣值得深入思考。海洋事業關系到民族生存與發展，對海洋事業的戰略統籌與決策部署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作為負責任的海洋大國，中國積極參與國際海洋治理，提出了“海洋命運共同體”的重要理念。建設海洋強國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大戰略任務，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作出的重要論述：著力推動高質量發展，發展海洋經濟、保護海洋生態環境、加快建設海洋強國；推進國家安全體系和能力現代化，強化海洋等安全保障體系建設、維護海洋權益。在推動海洋強國建設的過程中，俄羅斯的相關啟示值得特別關注。

編輯 楊海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