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意識中個體化與具體項融合的部分論分析

摘要：個體化過程對胡塞爾形式本體論和時間意識現象學研究來說是一個基礎的研究對象。綜合胡塞爾的文本、現象學直觀的案例以及部分論的邏輯原理三個維度，能夠較為全面地解釋縱意向性趨同中感受材料的融合，并有助于探究現象學基礎層次上個體與具體項的關系；借助部分論的原理，能夠解釋集合論分析不同規模的關系類的困難，以及部分關系（parthood）與集合關系（membership）的形式差異，而且根據部分論的融合定理可以分析個體化中具體項的融合所涉及的不同規模的關系類的合并。這項基礎研究將給予我們一個探討類的觀念性、個體與類的關系以及胡塞爾形式本體論的支點。

關鍵詞：胡塞爾；時間意識；個體化；具體項；部分關系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3.0208

探討時間意識的個體化進程中具體項這個基本因素，分析充實時間意識相位的感受材料的趨同融合及其奠基結構，證明部分關系這個結構性范疇是現象學構造中基礎的形式本體論范疇，是本文研究的重要內容。根據胡塞爾對時間意識的被動綜合的分析，以意向性意義為核心的客體化經驗具有深層的發生基礎，其中感受材料還不具有意義結構，即沒有主謂詞結構、實體屬性結構。例如，我們不能將某個感覺直接看作某個實體或某個屬性。因此，與基于謂詞結構的意義范疇相對應的對象范疇也具有深層的奠基結構。而這個結構需要分析時間意識中感受材料的被動綜合，亦即感受材料如何在內時間流中具有同一性。

一 時間意識的個體化問題

胡塞爾在《邏輯研究》中就已指出，同一性是在被體驗到的相合統一中構成的，“即使那個對同一性的意識意向、那個相關的識別并沒有發生”。胡塞爾又區分了識別中的同一性和識別同一性的感知，感知僅識別可感對象，而不是同一性自身，“只有當我們將個別感知分節并將它們的對象置于聯系之中，在個別感知之間起作用的連續性統一（即通過意向相合而進行的融合）才會被用來作為一個同一性意識的支點；同一性現在本身成為對象性的；聯結行為特征的相合因素現在被用來作為一個新感知的代現性內容，這個感知奠基于被分節的個別感知之中，并且使我們達到這樣一個意向意識：這個現在和剛才被感知的東西是同一個東西”。新感知，即指本質直觀，胡塞爾在此認為它的內容是連續意向內容的相合。

胡塞爾在《關于個體化的西費爾德手稿（1905-1917）》中探討了“西費爾德問題”，即顯現的同一性究竟是什么？胡塞爾否定了顯現的同一性來源于該顯現從屬的種類的同一性，提出了延續物的同一性，一個顯現乃是作為一個具體的個體而具有了原始的同一性。換言之，顯現的個體化才是同一性的最終保證，而種類的同一性預設了范疇的構成，它根本上奠基于顯現的個體化中獲得的原始同一性之中。例如胡塞爾描述的例子，我反思一個棕色顯現，它延續著，變深或變淺，它所覆蓋的那個延展（Ausbreitung）也在變化，這個延展的棕色并不是種類或某個種類的最小種差，在這個反思的延續中還沒有謂詞等種類的存在，在這個棕色的延續中有著許多彼此差異的時間相位（Phase），“作為延續的個別相位的棕色并不延續”，但是這個延續中的棕色又具有“絕對的個體性”，它在反思中是這一個（Dieses），然而反思中顯現的并不是“一個具有這個棕色的個體”，而就是“這個棕色”。我們如何會絕對地確定延續中的 “這個棕色顯現”是同一個棕色？

1918年胡塞爾在貝爾瑙第二次休假，其間他給朋友們的信中提及了時間研究的本體論意義。3月28日在致海德格爾信中，胡塞爾說：“這時在寂靜的高地山谷，一本巨著正向我逐漸形成——時間和個體化，根據原則對理性形而上學的一個改造。”同年4月5日致A·格里邁的信中，胡塞爾說：“最終結果是一門以現象學方式被奠基的理性本體論與一個最深的超越論問題解決方法的合一，而且作為最嚴格的科學，這門科學將永遠能夠斷言其客觀有效性。”同天致英伽登的信中，胡塞爾說：“因為我正在從事的并不是一門單純的時間現象學——時間現象學不可能純粹單獨得到解決，而是從事個體化、個體的（即‘事實的’）存在一般——而且按其本質性基本構形——的構造的十分巨大的難題。”根據這些表述，我們可見胡塞爾時間意識研究的目的即解答“顯現的個體化”問題，而個體化理論是一門作為最嚴格科學的理性本體論。

二 個體化中此處這個與具體項

胡塞爾劃分了時間性（temporality）的三個層次：客觀時間、主觀的內時間和時間意識。布勞（John Barnett Brough）認為胡塞爾提出時間性的三個層次劃分，尤其區分第二層次和第三層次，是為了分析對感知行為的意識以及這種反思性意識的時間性，并且正是這種反思性意識構造了感知行為的時間性，即時間意識使得感知行為得以在內時間流中具有同一性。此外，布勞也指出內時間意識并不是一個獨立的客體化意識行為，它只是伴隨任意客體化意識行為的自身意識（Selbstbewuβtsein），因此胡塞爾對時間性的三個層次的劃分不會造成無窮后退悖論。換言之，時間意識構成了顯現的時間性，因此解答“西費爾德問題”、澄清內在時間之流中顯現的個體化必須訴諸時間意識的構造。胡塞爾分析時間意識結構奠基于滯留（Retention）概念。滯留與回憶不同：滯留行為是非獨立于當下的顯現流的某個“變異意識”，而回憶則是一個獨立的當下再造行為；回憶的內容是新的獨立的當下顯現，但滯留內容是當下顯現的后繼，它是當下顯現中非獨立的延異內容。滯留結構建立了內在時間流中顯現間的相合關系，感受材料在其中完成個體化。

原顯現中感受材料（Urhyle）不是個體也不是種類，而是具體項（Konkretum），具體項的連續統構成了作為“這一個（Tode ti）”的感受質（Quale）的同一性，胡塞爾也稱這個過程為質化（Qualifizierung）。胡塞爾在“貝爾瑙手稿”的個體化研究中又討論了《觀念Ⅰ》中對個體、此處這個、具體項的基本形式本體論的劃分，他說：“每一個本質通過此物被個體化。此物對每一個具體來說是一個雜多之物，由于每一個具體常常能夠無限地被個體化。”簡言之，作為具體項的感受材料是不變的部分，而作為個體的感受質是變化的整體。具體而言，原初感受材料充實了的時間相位即某個因素或塊片，它們在滯留結構的縱意向性（L?ngsintentionalit?t/ horizontal intentionality）中融合為具體項的連續統，而這個具體項的連續統在橫意向性（Querintentionalit?t/ transvers intentionality）中被構成為持續變異與綿延中作為個體的感受質。萊若比（Mary Jeanne Larrabee）指出橫意向性的內容是內時間流中的時間客體，而縱意向性中的內容則是非時間性的相位的相合。他指出，胡塞爾的時間意識結構可以分為兩個連續統，連續統一描述了時間客體所在（being in）的流，而連續統二則描述了非時間性的相位所屬于（belong to）的相合統一體，并且非時間相位并不是一個真實的時間謂詞，他將之稱為時間意識的絕對屬性，并且相位的相合連續統為時間客體的統一奠基。

三 具體項融合的奠基結構

然而，這個例子過于簡單和理想，讓我們想象這樣一種內時間中保持同一性的個體。同樣以一個顏色為例，我們想象一個紫色在延續中色調、明亮度和飽和度都在發生漸變，以至于它完全變成了藍綠色，但我們仍會認為持續變化的是同一個顏色而非一系列顏色的并列，因為它并沒有違反感覺材料融合規則而出現變化的斷裂，它在漸變形成的滯留中新發生的變異總和新發生的原顯現具有重疊的部分，只不過我們從客觀時間的立場上跨越時間段進行顏色的對比才會認為它們是不同的個體，客觀時間中原先那個紫色無論從色調、明亮度還是飽和度方面均變成了另一個全新的藍綠色。換言之，在內時間流中，它具有滯留變異與后繼顯現的融合。只不過與前例中每個充實著時間相位的具體項（H″， W）、（H′₁， N₁）和（H₂， B₂）中全部具有重疊的部分不同，一個漸變顏色例子中不保證所有具體項全部重疊，而僅僅是每個具體項都彼此重疊。讓我們進行一個簡單的類比，這個各部分均發生漸變的顏色，即內時間相位中充實的（A），lt;A， Bgt;，lt;B， Cgt;，lt;C， Dgt;的顯現連續統。但是，這個各部分均發生漸變的顏色仍舊被我們識別為同一個個體lt;A， B， C， Dgt;，即還是那個紫色在變化，盡管紫色其實只是這個連續統的一個小塊片。據此，這也反證了個體化中的融合邏輯允許充實著時間相位的具體項僅彼此相似而仍然能構成同一性。

綜上所述，在非理想情況下，個體化中融合必須能夠使（A），lt;A， Bgt;，lt;B， Cgt;，lt;C， Dgt;這樣的“趨同類”構成為lt;A， B， C， Dgt;這個“趨同類”。在這個過程中包含兩個階段，首先（A）和lt;A， Bgt;有重疊的部分A，第二個階段中lt;A， Bgt;和lt;B， Cgt;有重疊的部分B，重疊部分使這兩個具體項融合為個體，這個個體在此時段的具體內容lt;A， B， Cgt;；其次新的后繼lt;C， Dgt;與相鄰滯留lt;A， B， Cgt;有重疊的部分C，依次再發生lt;A， B， Cgt;與lt;C， Dgt;的融合而構成lt;A， B， C， Dgt;這個作為奠基整體的個體。可見，個體化中的融合邏輯要求三元有序對lt;A， B， Cgt;與二元有序對lt;C， Dgt;因為重疊部分而融合為四元有序對lt;A， B， C， Dgt;。然而，正是在這種非時間性相位的融合關系中出現了一些邏輯問題。

融合一般又被稱為部分論的并（mereological sum），它突破了ZF集合論（Zermelo-Fraenkel set theory）中并集公理和分離公理的限制。例如，集合論家舉例說集合廣義并就像對俄羅斯套娃的拆解，但它仍舊限制于拆解出來的必須還是套娃，而不可能是構成套娃的粘土。而融合則基于個體可以解釋不同規模的類的關系，換言之，某個類的元素的元素一般不是該類的元素，而某個類的部分的部分則仍是該類的部分；此外，類A和類B是同一的，僅當A的元素都是且只是B的元素；然而，A-融合與B-融合可以是同一的，即使沒有一個A的元素是B的元素，因此我們不能將類A等同于A-融合，類B等同于B-融合，以免我們將兩個不同的類等同于一個的融合。就像古德曼的例子：集合論無法解釋窗戶與房屋的關系，它們沒有共同的集合論元素，但顯然窗戶是房屋的部分，集合論只能基于物理學假設（窗戶與房屋都是原子構成的）來分析這類關系，而令邏輯原理依賴于物理學理論則是傳統邏輯自身的缺陷。

根據融合，我們可以用類-謂詞（class-predicate）S′（α）定義不同規模的多級關系（multigrade relation）的運算S：

因此，根據上述邏輯分析再看非理想的非時間性相位的趨同，可見在縱意向性中感受材料的趨同恰恰反映了個體化中融合邏輯乃是奠基于具體項間的部分關系，換言之，也只有根據部分的奠基統一結構我們才能如實刻畫時間意識中的個體化進程。否則，非理想情況下的趨同無法完成，而這又與我們的直觀相悖，因為畢竟這一個顯現在內時間中的漸變具有著同一性。相對于理想的時間意識綜合例子，非理想的趨同這個極端情況才能反映出其中的一般邏輯，據此我們可以得出：只有部分關系的奠基結構才刻畫了充實著非時間性相位的具體項之間的趨同。

四 部分關系的基礎性與形而上學意義

以上，我們嘗試證明了部分與整體的奠基關系是時間意識中個體化的基本結構。然而，根據部分論的原理，整體這個范疇只是由于經濟性原則而設置的概念，它可以被還原為部分的奠基統一結構。胡塞爾也提出了這點：

在以上所進行的考察中，我們的興趣在于整體與部分之間，或者部分與部分之間（相互結合成為一個‘整體’的內容之間）的最普遍的本質關系。在我們所做的與此相關的定義和描述中預設了整體這個概念。但這個概念處處都可以省缺，人們可以用那些被稱之為部分的內容的簡單共存來替代它。……人們可以用一種值得注意的方式借助于奠基概念來定義“整體的確切概念”：我們將一個“整體”理解為那些由一個統一的奠基所涵蓋的、并且不依靠其它內容的內容之總和。這樣一個總和的內容被我們稱作部分。

換言之，整體只是部分的奠基統一，即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只是作為現象學具體項的部分的邏輯構造，嚴格的部分論中可以省略整體范疇。因此，我們的結論便可以簡化為：部分范疇是現象學構造的基本結構，部分的奠基結構是個體化的邏輯元件，以及更高階的范疇化的基礎。再者，由于部分范疇是現象學構造中的基礎結構，因而高階的對象構造中的形式本體論范疇乃是奠基于部分范疇的基礎上。謂詞經驗形態的部分奠基結構也因此解釋了部分范疇區別于胡塞爾形式本體論的諸范疇，事實上，部分關系這一結構性范疇乃是形式本體論范疇體系的框架與邏輯法則，它規定著形式本體論諸范疇的操作。

在歷史中部分論乃是在數學基礎研究中作為集合論的競爭理論而被提出的。根據現象學的直觀原則——一切概念與原理必須具有現象學直觀，那么我們同時可以得出一個進一步的結論，即“部分”是形式本體論中的元范疇，而“集合”則是形式本體論中奠基于基礎范疇的高階范疇，因此部分關系比集合關系在形而上學中具有更基礎的位置。

由于部分范疇是時間相位中充實的具體項的結構，因此我們自然地得到了一個形而上學問題。一方面，根據柏拉圖主義的定義：承認存在未被例示的共相（uninstantiated universals），因此承認獨立的共相存在于殊相世界之外，例示可以理解為共相對殊相的依賴性關系。而在胡塞爾形式本體論中對應于意義范疇（形式邏輯學）的對象范疇（形式本體論）作為種類并不具有獨立性，任意種類都是個體的非獨立部分，因此胡塞爾形式本體論似乎是非柏拉圖主義的。但是另一方面，胡塞爾又提出了觀念性（Idealit?t）解釋作為類的范疇：

每一張紙條除了其它構造因素之外（廣延、形式等等）都具有它的個體的“紅”，即這個顏色種類的個別情況，而“紅”本身則既不實在地存在于這張紙條之中，也不實在地存在于任何世界之中，而且也更不存在于“我們的思維之中”，因為這個思維也一同屬于實在存在的領域，一同屬于時間性的領域。我們也可以說，含義構成了一組在“普遍對象”意義上的概念。它們因此而不是那種若不在“世界”的某處實存就會在一個天國……中或在上帝的精神中實存的對象；因為這種形而上學的假設是荒謬的……而種類的觀念性則是實在性和個體性的唯一對立面；種類不是可能的追求目標，它的觀念性是“在雜多中的統一”的觀念性；有可能為一個實踐理想的不是種類本身，而只是它所包含的一個個別之物。

無論如何，胡塞爾的形式本體論既非柏拉圖主義的，又非唯名論的。但是，類的觀念性是什么意思呢？如何對個體與單元類（singleton）作形而上學解釋？這些問題的解答是本項研究的進一步工作，我們也認為它是理解胡塞爾形式本體論的關鍵工作。

五 結論

個體化是胡塞爾形式本體論和時間意識理論的基礎議題，對個體的分析必須訴諸對作為具體項的原素（Urhyle）融合的現象學分析，它既是時間性、又是同一性的起源。具體項連續統的自身構造（Selbstkonstitution）不同于離散對象的合并，它涉及不同層次、規模的具體項連續統的融合。而部分論的分析具體展示了這一個體化過程的細節。作為具體項的原素不是獨立的點，而是非獨立的過程，相應地作為過程部分的原素所充盈的時間意識相位也不是脫離某一個體化過程的單位，而是原素所處的邊界。這或許正是時間意識的流性所在。

Mereological Analysis of the Individuation and the Fusion of Concretum in Time-Consciousness

Mao Jiaji

The Marxism College （College of Social Sciences）， Shenzhen University， Shenzhen， Guangdong 518060， China

Abstract： The process of individuation is a fundamental object of study for Husserl’s formal ontology and time-consciousness theory. By combining the three dimensions of Husserl’s text， descriptive cases of phenomenological intuition， and mereological principles， this paper explains more comprehensively the fusion of sense data in horizontal intentionality and studi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dividual and concretum on the phenomenological foundation. According to mereological principles， it is possible to explain the difficulties of set theory in analyzing different grades of relations-class and the formal differences between parthood and membership. And according to especially the fusion theorem of mereology，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sum of relations-class of different grades involved in the fusion of concretum in individuation. This fundamental study establishes a starting point for investigating the ideality of clas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dividual and class， and Husserl's formal ontology.

Key words： Husserl; time-consciousness; individuation; concretum; parthood

［責任編輯：帥 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