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品先一生致力于推進我國深海科技的發展,開拓了我國古海洋學的研究,提出了氣候演變低緯驅動等新觀點,并積極推動深海海底觀測,促成了我國海底觀測大科學工程的設立。
2023年1月22日,農歷大年初一,在同濟大學海洋與地球科學學院,已86歲高齡的海洋地質學家汪品先與妻子孢粉學專家孫湘君仍在辦公室里堅持科研工作。
汪品先工作60多年來,幾乎無休。每年的除夕夜,是兩位老人唯一一起看電視的日子,“一年365天,他364天晚上都是在工作,只有這一天晚上,肯花時間陪我看看電視(春晚),我怎能不高興啊!”孫湘君說。
汪品先一生致力于推進我國深海科技的發展,開拓了我國古海洋學的研究,提出了氣候演變低緯驅動等新觀點,并積極推動深海海底觀測,促成了我國海底觀測大科學工程的設立。他在“南海深部計劃”的實施中,帶領全國海洋學界贏得南海研究的科學主導權。他甘于奉獻,勇于探索,為我國海洋事業作出了重大貢獻,被譽為真正的“深海勇士”。
同時,汪品先還成功推進我國地球系統科學的發展,提倡強化科學的文化內蘊,并身體力行促進海洋的科普活動。
2020年年底,汪品先入駐新媒體視頻平臺開始科普海洋知識。他的科普講座總能引來成千上萬條彈幕刷屏,這讓汪品先感受到科學家做科普帶來的別樣成就感。
如今,他已是擁有170萬粉絲的“人氣博主”,是一名“網紅院士”,是很多青少年的科學偶像。“我喜歡和年輕人交流,我希望我的經驗和想法可以影響更多的年輕人。”他說。
報效國家是學習的目的
1936年11月14日,汪品先出生于上海。在他只有8個月大時,父親就早早離世。此后,母親一人撐起整個家,拖著他們兄弟3人清貧度日。
汪品先是3個兄弟中最小的一個。在他的記憶里,童年雖然生活艱辛,但他很早就意識到知識的重要性,“我小時候就明白一定要有出息,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
汪品先說:“我這一代人,是在抗戰時期出生的。我到學校去的路上,就可以看見拿著刺刀的日本兵。我年輕時最大的愿望,就是我們國家也能像別的國家一樣,屹立在世界之林。”
從小學到中學,汪品先總是抱著這種熱情努力學習、參加社會工作。如何報效國家,就是他學習的目標。當時,他愛好寫作,想在文學方面“有點成就”。高中畢業的志愿,他依次填了歷史、中文、政治。
1953年,中學畢業的汪品先被選送到北京留蘇預備部學習,在北京俄文專科學校學習了兩年俄語;1955年,又遠赴莫斯科大學地質系學習。在蘇聯,他很快愛上了地質專業。
在莫斯科大學留學的5年里,汪品先學習刻苦,成績優異,每到考試前,他的筆記總是同學們爭相來借的“搶手貨”,甚至連蘇聯同學也要借他的筆記去抄。
“可能沒有哪一代人,會經歷像我們這一代這么多的風雨飄搖與回轉往復。如果不能獨立思考,只是盲從,分不清什么是對、什么是錯,真的很容易迷失自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這是汪品先從莫斯科大學留學的經歷以及后來的起起伏伏中體悟到的。
這種獨立思考的習慣與能力,使汪品先一生受益。也正因此,他才沒有只埋首于學術,而是更關注于為破除種種時弊、為創新文化而奔走吶喊。但凡與汪品先接觸過的人,都會為他清晰的邏輯思維、充滿熱情與活力的言語而折服。
1960年,汪品先從莫斯科大學地質系古生物專業畢業后回到上海,被分配到華東師范大學的地理系任助教。
20世紀60年代末期,國家在上海推進“627工程”,準備在東海、黃海開展石油勘探。汪品先迎來了向海洋進軍的契機。彼時,開展海洋地質研究,缺乏海上手段的發展中國家只能“望洋興嘆”。但也有缺口:海底沉積里有許多小殼體,主要是單細胞生物的骨骼,需要在顯微鏡下慢慢地觀測鑒定。這種“勞動密集型”工作,發達國家科學家不樂意干,卻為發展中國家的科學家留下了余地。
1972年,他隨華東師范大學“海洋地質聯隊”一同被合并到同濟大學。1975年同濟終于建成“海洋地質系”。汪品先在同濟最早的工作就是抓住這個缺口,分析海洋樣本中的鈣質微體化石,以探明石油儲藏狀況。
他參加了石油系統的科學研究,主持完成了中國第一口海上石油探井的微體古生物分析項目。他說,那時候的科研環境與今天是大不一樣的,尤其是海洋地質這樣在當時冷門的院系,“研究業績”無人問津,“研究基金”無處申請。他用吃飯的大搪瓷碗將泥巴泡開,然后在廁所的自來水龍頭下淘洗,再在一臺勉強可用的顯微鏡下觀察;實驗室是廢棄的工廠車間,宿舍樓曾做過肝炎病房,裝潢破敗,外面有人行走,屋里的地板會吱吱響動……
系里有一本俄羅斯古生物學大全,汪品先據此鑒定出無數從中國近海獲取的微體化石。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汪品先找出了東海、黃海表層沉積中微體化石分布的規律,推斷出海岸變遷的歷史。
汪品先回憶:“要等到70年代末期,大慶油田為解釋儲油層的河成砂巖,需要長江三角洲沉積模式作比較,同濟的海洋地質才受到國內重視。”
1980年,汪品先近10年的化石研究成果被整理成文集《中國海洋微體古生物》,而后被翻譯成英文版,在國際發行。
“中國覺醒了。”法國一本學術期刊這樣評價。
向海洋進軍
1978年9月,汪品先隨石油科技代表團出訪美國和法國,兩個月的訪問使他眼界大開,原來國際石油巨頭的勘探目標正在向海洋轉移,也見識到了各國的先進設備和實驗室。
20世紀80年代,世界強國之間的海洋之爭已初現端倪,海洋科技的較量也已開始。汪品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國外大石油公司、名牌大學都在研究海洋、勘探海洋,然而我國連一點信息都不曾得知。當時國內對海洋的認識,還停留在“舟楫之便,漁鹽之利”的傳統思路上。
就在那次出訪時,有一位法國專家在飯桌上向汪品先介紹乘坐載人深潛器潛入地中海海底的經歷:“漂亮極了,到處都是海百合,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汪品先震驚海洋科學研究的國際前沿之高深:“那時候國內的海洋系可能連塊舢板船都沒有。”
“過去,我們的科研屬于勞動密集型工作,沒有獨特的、新穎的科學見解,怎么可能真正贏得關注與尊重?”于是,汪品先在分析了國際海洋科學的前沿動態后,決定將科研方向從近海轉向深海。
1981年,汪品先獲得洪堡獎學金,前往德國基爾大學深造一年半。回國后,他開始為海洋“做廣告”,他在報紙上呼吁“向藍色世界進軍”:“太空和海洋,就是人類應該關注的對象……人類對深海海底的了解,甚至還不如月球表面……”
1985年,由各國出資執行的“大洋鉆探計劃”開始實施,計劃在全球各海區采樣、鉆探獲取巖心,以研究大洋地殼的組成、結構以及形成演化歷史。但當時的中國,無論是財政實力還是海洋意識,都不允許加入“大洋鉆探”這個富國俱樂部。
直至1997年,國務院批準我國加入“國際大洋鉆探計劃”,首要任務就是爭取在我國岸外實現鉆探航次。同年,由汪品先執筆的南海鉆探建議書擊中國際學術界的熱點,在全球評比中以第一名的成績脫穎而出。
1999年2月18日-4月12日,國際大洋鉆探船“決心號”在南海實施了ODP184航次,時年62歲的汪品先第一次登上大洋鉆探船,就擔任了首席科學家。這是中國海的首次大洋鉆探航次,也是由中國人設計和主持的第一次大洋鉆探航次。
這次科考的成功,不僅對中國的深海石油勘探極其重要,還標志著中國從此進入國際深海研究。“大洋鉆探是深海研究的航空母艦,所有深海的重大發現,都離不開它。”
大洋鉆探的成果,證明南海的形成是西太平洋俯沖帶的產物,大西洋建立起來的成因模式并不適用,“南海不是個小大西洋”!
“當鉆探船從澳大利亞西部啟航駛向南海時,我在甲板上感慨萬千,感到自己終于成為名副其實的海洋地質學家。”汪品先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從長江口起步,到實現大洋鉆探的深海探索,我個人經歷了30多年……兩個月的南海大洋鉆探,取上了5000多米質量空前的深海巖芯,提供了3000多萬年來環境變遷的連續記錄……”
汪品先至今仍記得,1999年,南海第一筒巖芯被取上甲板后,一位英國科學家問他,這一筒巖芯,你等了多少年?汪品先答,30年。
“我們終于用自己獲得的海洋地質樣品數據,形成了自己的新觀點,挑戰傳統的認識。”汪品先說,過去很多理論往往以歐洲、北半球為中心,但從很多新的證據來看,可能很多理論并不一定站得住腳,“是時候提出中國科學家的理論和觀點了”。
就在大洋鉆探取得豐碩成果的同時,我國的海洋事業也在蓬勃發展:海洋科考船陸續興建、7000米載人深潛器“蛟龍號”啟動研制、海上鉆井平臺不斷發展……
2011年-2019年,汪品先牽頭實施的“南海深部計劃”,是我國海洋領域第一個大型基礎研究計劃,汪品先任指導專家組組長。
“在20世紀80年代、90年代,我國開始進入南海做研究,一開始是我們和歐美國家的合作研究為主。”同濟大學海洋地質國家重點實驗室教授翦知湣后來回憶,“一直到最近10(余)年,‘南海深部計劃’立項之后,南海的研究終于變成了以中國人為主導。”
2018年5月,81歲的汪品先又完成了一項創舉,他搭乘“深海勇士”號載人潛水器,在9天時間里完成了3次深潛,親身探索了神秘瑰麗的海底世界,最深達到1400米。由此,他也成為全世界年齡最大的深潛者,被譽為“深潛院士”。
為深海代言
“世界上最大的山脈和滑坡居然在海洋里?”
“百慕大三角到底有什么秘密?”
“萬物生長靠太陽,海底生物靠什么生存?”
…………
這些生動宣講、傳播深海知識的短視頻發布后,引發大批網友追捧、轉發,彈幕中網友也齊齊刷出“爺爺好!”“院士好!”“老師好!”。
2021年6月9日,汪品先發布了在B站的首條視頻——《我60歲以后才出成果,我們要把中國大洋鉆探做到國際前列!》。
網友的熱切回應讓汪品先很高興。他說:“20世紀80年代做一個科學報告,后面要加映一場電影,人家才肯來聽;現在有這么多人對科學感興趣,真的是高興還來不及!”
在每一個視頻末尾,汪品先都會加一句:“如果你喜歡我的視頻,就請記得關注,并且一鍵三連。我們下次視頻再見!”這些詞匯原本是他的“知識盲區”,他說起來有一些磕絆,但他樂此不疲,“只要是能促進大眾化科普的事,我都做”。
汪品先明白,深海并不是終極目的,重要的是發揮深海科學的輻射效應,一方面從深海入手推進地球系統科學,使我國整個地球科學上升到系統科學的新水平;另一方面要利用深海科普的社會效應,激活華夏文化中的海洋成分。
早在2017年,長年奮戰在深海科研一線、年逾八旬的汪品先就主動請纓,在同濟大學推出了一門名為“科學、文化與海洋”的公共選修課,目的是引發青年學子對于“科學與文化”二者關系的再認識,啟迪、激勵年輕人共同深耕校園創新文化土壤,投身科研創新實踐。
2021年,他以85歲高齡再次出馬,開設了“科學與文化”公共選修課,希望系統性為學生講講他感受的“科學與文化”。“我們有責任在當代科學和華夏文化之間架筑橋梁,還自然科學以文化本色,賦傳統文化以科學精神。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文化藝術的相互交融,是科學創新的最佳土壤。我們中國自己的文化也能長出科學的新芽!”
汪品先的公開課線下場場爆滿,線上則通過多平臺直播,同時段觀看人次超10萬。不少學生聽完課,感嘆“文理原來是一家”,從此對科學的認知要改觀了。
汪品先不避諱課程火爆帶給他的愉悅:“這兩年弄的公開課,線下有幾百個人聽。后來又在網上做科普,有百萬人次聽……從前我上課,有幾十個人聽,我就覺得很熱鬧了。”
除了做網絡短視頻,2020年汪品先還寫了一本海洋知識科普書《深海淺說》,一上架就成為暢銷書,并且入選了2021年度“十大科普作品”。2022年10月,繼《深海淺說》出版兩年之后,他又推出新著《科壇趣話:科學、科學家與科學家精神》,通過一連串科學家的故事和科學趣聞,來闡述科學的文化本性,其中也飽含著對中國科學界的期待。
在互聯網上的走紅,讓他多了幾個稱號,“深潛院士”“深海勇士”“科普老頑童”“最大咖位的UP主”,甚至有人把他的人生經歷比作“老人與海”。
說起自己的科研經歷,他總有一絲遺憾:真正開始搞科研的歲月,開始得太晚。他把這些稱號稱為“人設”,他自認的唯一身份是“院士后”,“年輕想做事情的時候做不成,老了該謝幕的時候反而要登場……別人是博士后,我是院士后”。他認為自己的主要成就幾乎都是在成為院士之后取得的;而另外一個深層原因則是,唯有當國力強盛到一定程度時,中國科學家才有機會、有條件將海洋研究推向深入。
2021年9月,汪品先與妻子孫湘君共同捐贈多年積蓄200萬元人民幣,設立“同濟大學海洋獎學金”,該獎學金用于獎勵有志于從事海洋科學及相關涉海研究和技術研發、學習取得優異成績和研究獲得創新成果、具有科研潛力的同濟大學本科生和研究生。
汪品先夫妻二人專門叮囑學校“不要以我們的名字命名”,并表示希望未來能得到更多校友和社會組織的關心和支持,以此鼓勵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投身于海洋科學事業的發展。“設立這個海洋獎學金,也是向更多學科專業領域的學生發出了召喚,希望有更多青年學生加入到國家海洋事業的隊伍中來。”
汪品先說過,他對什么都可以慷慨,唯獨對時間不可以。為了自己摯愛一生的科研事業,為了那片蔚藍色的海洋,他想做的事太多,他要與時間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