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泉州商人與社會變遷

摘 要：泉州自古商貿活動活躍，宋元時期曾是世界大港，入明以來，伴隨著私商貿易的發展，商人力量幾乎成為明代泉州社會的主導力量，他們販北走廣出洋，活躍了市鎮與鄉村的聯系，促使新型市鎮的產生，沖擊了傳統的思想觀念，形成了重商思潮。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與重商思潮的興起，商人的社會地位大大提升，以商人為主體的民間力量正深入社會事業的各個領域，有益增強家族或鄉族的凝聚力，從而有助于商業的良性發展。

關鍵詞：明代；泉州商人；社會變遷；重商；市鎮；民間力量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13.033

0 引言

宋元時期的泉州雖是世界貿易大港，但主要是官方主導的商業活動，民間商人力量的發展受到抑制。入明以來，由于海禁的三令五申，以海為田的泉州人民不得不冒禁出洋以謀求生路。私人貿易活動的興起，尤其是海外貿易的繁榮，催生了一些資本雄厚、勢力龐大的巨商或私商集團，泉州商人作為社會變遷的主導力量也逐漸顯山露水，對傳統社會觀念的沖擊、對城鄉結構的發展、對家族或鄉族的崛起等都產生了深刻影響。

1 明代泉州商人與重商思潮的形成

泉州自古商貿活動十分活躍，在宋元時期曾為世界大港，但商人的商貿活動并未從根本上沖擊知識分子的思想觀念，因此在思想領域沒有出現強大的對抗傳統觀念的思潮。普通百姓從來沒有以商為賤，對泉州人來說，能夠生存下去才是根本，這也許就是泉州的商貿活動能夠持續不斷發展的原因所在。明中后期，隨著泉州商人的勢力發展，其商貿范圍不斷擴大，甚至出現了一度主導東亞海上貿易網絡的商業勢力，這種情況已經深刻觸動了泉州社會的知識分子，他們認識到泉州商人的力量，為商人作傳，肯定商人的冒險精神，并最終在明末思想領域中形成了重商思潮，具體體現在以下方面。

1.1 商人獲利多致富快，商業的重要性日益為人們所認同

經商比務農周轉快、獲利多，是快捷致富的途徑，這點很早就為人們所認識，到了明代，人們的認識更加明確。隨著社會分工的不斷深入，城市集鎮的增多與市場的日益擴大，商人往來各地販運，保證人們生產生活的正常進行，商人的重要性日益突出，社會地位不斷提高。越來越多的人不再把商業視為賤業，而是人們羨慕的正經事業，其重要性甚至超過了科舉事業，重商的觀念日益深入人心。因此，泉州社會出現了許多棄儒從商、亦儒亦商、棄農就賈、婦女經商的新風尚，一些官僚知識分子也或明或暗地從事商業活動。如泉州府同安人林希元，正德十二年（1517）中進士，歷任南京大理寺評正、泗州判官、廣東鹽屯僉事、廣東提學、南京大理寺寺丞、欽州知州、廣東按察僉事等職。他認為商人的貿易活動有利于民生，“佛郎機之來，皆以其地胡椒、蘇木、象牙、蘇油、沉束檀乳諸香與我邊民交易，其價尤平。其日用飲食之貲于吾民者，如米面豬雞之數，其價皆倍于常。故邊民樂與為市”。同時他還善于利用商人這一民間力量組織救荒，并能夠考慮商人的利益訴求。林希元認識到商人的重要性，也能考慮商人的利益，同時本人也支持家族的海上貿易事業。另外，李光縉也主張“儒者為賈”，讀書后經商，可以運用才智，發財致富，造福桑梓，于己于國都有好處。

由此可見，明代泉州社會繁榮的商貿活動以及日益增長的商人勢力，對知識分子的思想觀念產生了強勁的沖擊，越來越多的文人從商等新現象，一定程度上沖破了士商等級隔閡，這些都是商人及商業帶來的深刻變化。

1.2 商人的經商不易與冒險精神為越來越多的人理解與肯定

在“抑末”“賤商”思想的影響下，人們總認為商人只是善于投機取巧、擅長行騙的群體，其經商的困難卻往往不為人所知。一方面商人要應付經商路途的各種危險，如山川之險、風盜之驚、時疫之擾；一方面要應付貪官腐吏的各種敲詐以及來自政策的壓制；此外，還要應付市場瞬息萬變的情況以及各種不可預測的突發情況。他們有可能驟富，也可能喪生破產。對此，明末思想家李贄有深刻的認識，他疾呼：“商賈亦何可鄙之有？挾數萬之資，經風濤之險，受辱于官吏，忍詬于市易，辛勤萬狀，所挾者重，所得者末。”李贄出身于一個商業世家，其二世祖是泉州巨商，娶色目女為妻。四世祖和五世祖都是海商，主要經營與琉球、日本的貿易，也做過通事。李贄不僅對商人懷有深深的憐憫情懷，還將商人與圣人放在同等的位置看待，他認為圣人與商人同樣求利，同樣在賣貨，只不過，商人販賣的是貨物，而圣人販賣的是他們的聰明才智。

正因為經商如此不易，商業的發展與城鎮的繁榮更需要商人具有不畏困難的冒險精神。而這又是以廣博的知識為基礎的，他們既要熟悉各地的路途里程以及風土、物產、人情、斛斗秤尺，又要懂得辨認銀色與貨物優劣，還要與官府斗智斗勇。明代泉州商人不僅需要具備以上的從商品質，還要面對來自海洋的各種挑戰，包括險風惡浪的威脅以及來自西方殖民勢力的劫掠與競爭。安平商人是泉州商人的卓越代表，他們富有開拓精神，男女均善賈，足跡遍及海宇，“趨末逐利”成巨富者，“十家而九”。

2 明代泉州商人與市鎮的發展

市鎮或稱市集，是商賈湊集、進行貿易的處所。市鎮是商品流通的中轉站，它將各地的各類農副產品以及手工品匯集在一起，然后經商人之手進行長距離販運貿易，將這些商品銷往全國各地及海外。可以說，離開了商人這一群體，一切產品都處于靜止狀態，市鎮將無法存在。市鎮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由興到盛的持續過程都有賴于商人的經營活動。

小的市集設于農村，大的則設于鎮。隨著商品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地方變成了人們進行貿易的地方，到明代尤其如此。明代泉州商人十分活躍，他們販北走廣出洋，成為各地暢銷商品流通的媒介，不僅促使泉州社會舊市鎮的繁榮，也促使許多新市鎮的形成，甚至也對外地市鎮的形成有很大的影響。

2.1 泉州商人的經營活動促使各類市鎮的興起

2.1.1 傳統市鎮的發展

除了舊市鎮的繁榮，新的傳統市鎮也在形成。如南安洪瀨，扼永春、德化通豐州、泉州大路孔道，水陸要沖。商人販運東溪上游山區的生鐵、苧麻、木材、陶瓷、藥材，要經停洪瀨，來自晉江沿海的魚貨商也來此尋求商機，于是市集日趨繁盛，附近居民也爭相入市謀生，市易興隆。清康熙《南安縣志》載：“洪瀨在邑治北三十五里乃永德通衢，水陸交沖之所，市長里許，相傳辟自明初，昔盛時，雙股輻輳，頗稱巨鎮，其盛倍于邑治，每日販到鮮魚甚多。”又如安溪湖頭，處于西溪上游，有道路通往永春、大田、德化、華安、漳平，是內外安溪、山區和沿海商品的集散地。尤其明正統年間（1436—1449），湖頭李氏六世祖李森捐資鑿通淵港巨石后，湖頭的船只可直航泉州。而西溪又屬九龍江水系，九龍江船的貨物可經白桃德涵口到達福田鄉的徐州圩，經感德里白石圩、雙埯（即土安）圩、多卿圩、珊屏圩、福春圩、長坑圩等圩場的小商小販運到湖頭銷售，泉州一帶的商品經湖頭向上述圩場販運到漳州、汀州一帶，湖頭又成為泉州、廈門、漳州、閩南、閩中、閩西主要商品交流的集散地。明代的湖頭市商人十分活躍，商品經濟發達，號稱“小泉州”。明嘉靖《安溪縣志》載：“湖頭市，在感化里，百貨所驟，號‘小泉州’。”

2.1.2 港口型市鎮的發展

泉州地處福建東南沿海，具有綿長的海岸線，密布著眾多優良的港口，號稱“三灣十二支港”。明代，隨著私人海上貿易的發展，一些優良、偏離政治中心的且具有一定隱蔽性的港口很快成為商人走私的天堂，這些港口所在地也因此發展成為繁榮的市鎮。如位于圍頭灣內的安海港，宋代就已經通海貿外，并漸成集市，但直到明代，由于大量安平商人的走私貿易活動以及鄭芝龍海商集團的崛起，才真正引起世界性的關注。安海鎮亦改稱安平鎮，成為海內外各種商品的集散地。

2.1.3 出現了軍事商貿一體的市鎮

明朝政府厲行海禁，在沿海許多重要港口都布置了軍事力量，建立衛所的地方軍事體制。明代泉州的海防要地有泉州衛、永寧衛、崇武所、福全所，以及石湖、圍頭、峰尾等巡檢司。衛、所、巡檢司等海防體系的構建，本來是為了防范外族入侵以及禁止濱海人民下海，但這些地方往往具有優越的地理位置，內連經濟腹地，外通大海，商人活躍，逐漸成為商貿中心，受販海貿易高額利潤的誘惑，一些官兵也參與走私貿易活動。比如崇武城、福全、峰尾等，都是軍事商貿一體的市鎮。

2.1.4 專業集市的形成

隨著明代社會經濟的發展，商人對所販運的商品要求更高，不僅要量多質優，且隨著商品流通速度的增快，生產速度也要增快。傳統手工業依附于農業，農副產品與手工業產品的數量、質量、速度等都達不到市場的要求。于是農業和手工業逐漸脫離，農業與手工業的商品化發展，使商品貿易出現了市場專業化的趨向，形成專業集市。泉州市區的花巷、打錫巷、打鐵巷、打線埔等專業性生產的地名都是明代出現的。晉江有專門從事陶瓷生產的磁灶村，惠安有專門造船的西坊鄉，德化有許多陶瓷的交易集市，安溪有許多茶墟。以紡織品為例，紡織品是世界貿易網絡中的大宗交易商品，各地涌現了許多生產與行銷紡織品的專業市集，如南安翁山（英都）的“翁絹”、晉江龜湖的細布、惠安的北鎮布與青山的細白布等都是產銷海內外的產品，都有專門的交易墟市。

2.2 商人活動主導市鎮的商品生產

明代商品經濟活躍，農業和手工業的商品化生產突出，生產者生產什么商品，生產何種商品，取決于市場的需求，這一切有賴于商人的經營。明代商人對市場信息的反映更靈敏，尤其是世界市場的形成，商人能否及時把握市場的供求狀況，決定了商業能否成功，可以說，商人主導著商品生產的程度。

以絲織品為例，由于受海外市場的刺激和需要，明后期東南沿海市鎮的商人已經能夠根據市場的需求來組織生產。馬尼拉大帆船貿易時代早期，以泉漳為主體的中國商人運往馬尼拉的絲織品質量均比較差，但第一次大量的中國商品運往墨西哥時，西班牙殖民者對它們的評價很低。“這整個交易均是徒勞，這種貿易與其說是受益，不如說是受損，因為他們帶來的全是一些非常粗劣的絲，還有大部分是草織物、假綢緞、扇子、瓷器，以及一些寫字桌和油漆合資。”但是，中國商人很快就提高了絲織品的質量并增加了花色品種，以迎合西班牙殖民者對優質織品的需求，他們巧妙地仿效了西班牙的各種流行圖案，把絲織品做得極像安達盧西亞的花布，并略勝于它。絲織品是日本的大宗進口商品，澳門至長崎的貿易衰落后，泉州商人能夠及時捕捉市場動態，迅速轉移商品生產。

明代海外貿易的發展促進了中國與海外諸國的物種交流，如隨著商人經營活動的展開，番薯、玉米、花生、煙草等糧食作物引進了中國，不僅改變了家鄉的主糧生產農業，也豐富了市場交易的商品種類。

另外，市鎮的發展受商人活動的制約，商人活動又受許多繁雜因素的影響，如明代倭患嚴重時許多沿海市鎮成了重災區，商人往往不至，商品流通不暢，市鎮蕭條，有的因此衰落下去。但一些市鎮因為聚集了許多因倭患而內遷的沿海商民發展成為市鎮。有一些市鎮因地理條件的變遷，商旅漸少而衰落。

3 明代泉州商人與民間力量的崛起

明代以前公共事業的興辦往往靠官府收入由地方官吏督辦而成，民間力量只是一個小小的補充。入明以后，隨著泉州商品經濟的發展，重商思潮的興起，商人的社會地位大大提升，尤其是海外貿易的繁榮，催生了一些資本雄厚、勢力龐大的巨商或巨商集團。由于泉州商人發家致富往往離不開鄉族、家族的支持，因此泉州商人發家致富后，不忘回饋社會。于是，以商人為主體的民間力量正滲入社會事業的各個領域，包括最基本的路橋修造、捐資助賑等，以及建祠堂、修族譜，進一步增強了家族或鄉族的凝聚力，從而有助于商業的良性發展。

3.1 力行善事以提高社會聲望

商人修橋筑路、疏財仗義、濟貧賑災等義舉自古有之，這些是最基礎的公共事業，明代泉州商人仍延續這樣的傳統，興辦各種基礎事業，回饋社會，并借此提高商人的社會聲望。商品經濟越活躍的地區，商人的社會影響越重要。晉江鑒湖張氏家族經商歷史悠久，明代從商人數更多，其中不乏樂善好施的人。例如：張逸林“初業儒，后從賈，頗有粒積。買田五十畝，置厝三座，富甲一方。性溫厚，樂善好施”；張雅量“初業儒，后就賈，懋遷得法，射利獨厚，置乾坤建新店，盛極于時，而對鄉間善益樂輸，舍施不計時日矣”；張尚廉“文林郎，不仕，從賈，樂善好施”。福全在明代發展成為軍事商業市鎮，商人活躍，他們發家致富后，也致力于公益事業，如蔣繼勛“因善經營漸饒富，疏財仗義，累散千金濟人緩急，鄉里待舉火者五百余家”；莊南亨“至其周舍賑施，竭盡心力而后己”；陳朝禮“買義冢與人襄葬，制藥餅施人疾疫……貧乏無措者與以錢財”。洛陽橋是泉州名橋，對于南北的人員與物資交流具有重要的作用，池店富商李五（又名李英）以捐資修洛陽橋而留名后世，也因此使李氏成為當地的望族。即使在移居地，泉州商人仍保持樂善好施的傳統。商人通過各種義舉提高社會聲望后，也發揮了在地方基層管理方面的影響，充當了“紳”的作用，為人排憂解難。如晉江鑒湖張三陽“好排紛解難，遇人角爭則勸之事寢乃快，邑中各公皆推重之”；蔣繼勛，“待人無論少長貴賤，必整肅衣冠，為人排解必得釋”。

3.2 建宗祠、修族譜、設義學以增強家族的凝聚力

泉州商人在商業經營中要經歷許多風險，因此他們凝聚家族的愿望更加強烈。商人的商業活動離不開家族、鄉族的支持，他們商業成功后，紛紛捐資修建祠堂。祠堂是一個家族組織的中心，它既是供設祖先神主牌位、舉行祭祖活動的場所，又是家族宣傳、執行族規家法、議事論事的地點。泉州商人將部分資金投入祠堂的建設，有利于家族的組織建設，進一步增強家族的凝聚力。明代祠堂建設獲得較為穩定的資金，進入了繁榮時期，家族庶民化觀念深入人心，這也正是以商人為主體的民間力量崛起的重要表現。

“族必有祠”在明代泉州是極為普遍的現象，地方志、族譜等有許多關于商人修建祠堂的記載。與祠堂互為補充的是各類族譜的修纂，族譜記載了以血緣關系為主體的家族世系繁衍和重要人物事跡，有房譜、支譜、家乘、族譜、宗譜等類型。明代以前，福建族譜的修撰只局限于一些大族，明中期以后，商人的貿易活動為族譜修撰提供了經濟基礎，民間修普活動進入興盛時期，出現了普遍化趨向，泉州許多家族都是在這一時期首次修撰族譜，如梅溪陳氏家族、薛氏家族、尤氏家族等。

商人在商業經營過程中，除了依靠家族力量外，還千方百計尋求官方力量的支持，所以他們十分愿意投資辦學，培養自己的士大夫代表，從而提高商人的社會地位與家族影響力。此外，商人還擔負著維護家族安全的責任，他們或修義堡以居族人以抵御外患，或在天災人禍時帶領族人克服各種困難，渡過難關。

4 結語

總之，入明以來，伴隨著私商貿易的發展，商人力量幾乎成為明代泉州社會的主導力量，他們販北走廣出洋，活躍了市鎮與鄉村的聯系，促使新型市鎮的產生，沖擊了傳統的思想觀念，形成了重商思潮。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與重商思潮的興起，商人的社會地位大大提升，以商人為主體的民間力量正深入社會事業的各個領域，有益增強家族或鄉族的凝聚力，從而有助于商業的良性發展，進而對整個社會變遷產生深刻而廣泛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