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古埃度的社會結構以層級劃分為主要表現形式,埃度早期的社會分層伴隨著古埃及國家的誕生、發展和統一而起。其出現的初期,社會分層以社會分化為前提,以農業革命為起點,于經濟領域中率先出現。隨后以職業分工為跳板,以特權為表征,在涅伽達文化二期擴展到區域政治領域。隨著國家統一進程的加快,在統一王權的政治力的撕裂下,社會正式分裂為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埃廈早期的社會分層既是社會發展的表現,同時也是階級社會進步的結果。
[關鍵詞]前王朝;統一;社會分化;社會分層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3)01-0048-12
社會分層是埃及社會史研究的核心問題之一,是社會結構的分布形態和群體社會地位的現實表現。社會分層,往往被看作社會分化的產物,而社會分化的主要表現形式則是社會分工。因此,研究埃及社會分層的起源問題,實際上是研究以古埃及生產力發展為前提,通過對社會資源進行分配構建起社會層級結構的問題。
學界關于埃及早期的社會分層的研究開啟于20世紀,且多以復雜社會的視角對其進行解讀,或是認為社會分層與社會不平等、國家的產生等問題關系密切。至于社會分層的起源,雖有學者進行分析,但側重于陪葬品和墓穴規格的討論。對于埃及早期歷史,國內學者關注更多的是王權的出現,或國家的形成和統一問題,而甚少關注國家形成和統一過程中的社會分層問題。
據此,本文將以埃及早期歷史發展為線索,就埃及社會分層的起源、表現、特征等問題進行探討,以此探究埃及文明早期的社會經濟、權力分配的基本狀況和特點,進而厘清國家產生前后埃及文明的社會組織結構。
一、農業革命主導下的社會分化
社會分層來自社會分化,而埃及文明的社會分化以農業革命為前提。在農業革命之前,埃及文明經歷了漫長的舊石器時代。舊石器時代的埃及人以采集和漁獵為生,過著逐水草而居的半定居式游牧生活,此時的社會組織結構被稱為游群。直到新石器時代,農業革命先后在埃及各地開啟。
公元前7500-5000年,世界范圍內相繼開啟了一種以農業為核心的新的生產方式,生產生活方式由采集、漁獵轉為農耕是農業革命的內核。農耕生活為人類提供了穩定的食物來源,由此,人類定居下來。經過努力耕作,部分人擁有了可以支配的剩余糧食和生活必需品,剩余產品的出現推動了社會分化的產生和加速。
在埃及,位于下埃及的梅里姆達文化(公元前5000-4100年)被認為是埃及目前已知的最早的永久性農業村落,同時,它也是觀測埃及文明農業革命和社會分化進程的重要窗口。在其文化發展的第一階段,即公元前5000-4800年,其居民開始進行糧食的種植,并過上了相對穩定的定居生活。但是,由于農業發展不充分,生產力有限,因此其房屋大多逼仄簡陋,這是農業革命初級階段較為普遍的房屋狀況。由于農業生產帶來的收獲具有季節性,且受自然因素影響較大,不穩定性較強,因而集體外出漁獵和采集仍舊是該地居民生活的主旋律。人無恒產的現實情況使得居民對房屋并沒有儲存功能方面的要求,所以,此時的居民僅把房屋作為棲身之所。這一階段的梅里姆達地區仍舊處于原始公有制經濟為主導的經濟制度下。
但是隨著生產力的提升,農業的產出穩定增長,農耕經濟在社會經濟生活中的占比不斷增加,在梅里姆達文化的第二階段(公元前4800-4600年)的遺址內出現的糧倉和壁爐成為其農業革命進一步深入的有力支撐,糧倉的出現意味著穩定糧食產出。這一時期的梅里姆達文化還出土了大量的牛骨,這說明在第二階段牛的養殖和使用明顯增多。牛的養殖和使用一方面佐證了梅里姆達農耕經濟的發展,同時也為農耕經濟的發展提供了有力的畜力支撐,這也意味著人類進入了馴養牲畜的新階段。雖然這一時期的史料無法證明已經出現專門從事畜牧業的人員,但不可否認的是,畜牧業在此時已悄然誕生,而農牧并重已經是這一時期社會化生產的主要形態。這一階段是埃及農業革命的第二個階段。由于農業革命的深入,耕種技術和農業工具的創新,農業產出得以快速增長。農業產出不僅能夠供養村落居民的飲食所需,同時可以飼養一定數量體型較大的牲畜。同樣,位于三角洲地區的處于同一時期的埃爾奧馬里文化也開始了農牧并重的經濟模式,埃爾奧馬里文化種植大麥、亞麻和蔬菜,同時飼養和梅里姆達地區相同的家畜。埃爾-奧馬里文化可能率先出現了權力集中的現象,因為此地的一個墓穴中男性尸骨的手邊放著一根木杖,這可能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在農耕和畜牧并重的經濟形態下,梅里姆達地區經濟得以快速發展。到了公元前4600-4100年,該地區的發展進入了新階段。首先,在農牧經濟的支撐下,該地區的居民數量明顯增多,居住條件得到明顯改善。建筑物的面積擴大到1.5-3平方米之間,較之前更加寬闊。房屋的材質也得到了改善,出現了泥制墻體和輕體植物制作的屋頂。其次,聚落開始出現明顯的功能分區,除住宅房屋之外,劃分出了專門的手工工作區域——作坊。作坊和住宅被區分開來,意味著手工業的發展得到了重視,也表明手工業即將或已經開始從農業中分離出來。從社區空間功能上來看,社會的第二次大分工在尼羅河三角洲已經開始。
社會的第二次大分工不僅在尼羅河三角洲地區進行,在同一時期的上埃及巴達里也展露了跡象。巴達里文化存在于公元前4400-4000年,是埃及典型的銅石并用文化,巴達里文化不僅與梅里姆達文化一樣,先后出現了農業革命、畜牧業迅速發展,同時以制陶技術為代表的手工業也發展迅速,而與梅里姆達地區不同的是,巴達里文化出土了大量的墓穴。這些墓穴所反映的喪葬風俗與埃及文明的傳統文化基本一致,因此學界普遍認為,巴達里文化是埃及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
巴達里時期的墓穴主要分布在埃爾巴達里、莫斯塔格達(Mostagedda)、馬特馬爾(Matmar)等地,僅在這3個地區就發掘了巴達里文化期的墓穴725個。通過對這些墓穴的分析,可以明顯地觀察到貧富分化現象在巴達里文化期開始凸顯,這種貧富分化的現象主要集中表現在陪葬品的數目和品質上。富有的墓穴一般擁有數十件陪葬品,同時還擁有特殊材質的物品,如5112號墓穴有多達20件的陪葬品,其中包括了一件象牙質地的花瓶和燧石箭矢;這一時期的5130號墓室也挖掘出精美的象牙梳子和勺子,以及貝殼飾品等物品;在5128號墓穴中則出土了象牙手環和燧石刀。鑒于巴達里時期生產力水平的限制,這些數量不多的象牙制品和燧石武器可能屬于珍貴物品。同時由于這些數量極少的刀和箭頭并沒有使用過的痕跡,因此可以推測,可能是專門作為陪葬品而存在。再結合這一時期的農業發展情況,可以推測,巴達里時期社會上已經出現了私有制,同時財富已經開始向掌握武力或權威的部分人的手中聚集。這一情況也可以通過墓穴的尺寸和形狀加以印證,在埃爾巴達里地區,最大的墓穴有4.34平方米,而最小的墓穴僅有0.19平方米。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莫斯塔格達(Mostagedda)地區,這里最大的墓室有3平方米以上,而最小的墓室僅有0.35平方米。大尺寸的墓室多呈長方形,而尺寸小的墓室則大多呈橢圓形。安德森通過對巴達里地區墓穴貧富情況的對比,認為這里有92%屬于貧困墓穴,而有8%屬于富有墓穴。埋葬在這92%貧窮墓穴里的人,可能就是最早平民的雛形。這些富有墓穴大多數屬于女性,因此,學界普遍認為這一時期仍舊處于母系氏族公社階段,同樣的情況在同時期的其他幾個墓地中均有出現。社會的分化不僅反映在墓穴中,同時反映在制陶工藝之上。巴達里文化發現的陶器分為兩種,即粗陶和精陶,這兩種制作工藝存在于同一時期意味著社會出現了兩種人群,富有的居民使用精制的陶器,而貧窮的大多數人使用較為粗糙的陶器。精制陶器的存在似乎也暗示了巴達里文化期有著一群技藝精湛的手工藝人。他們甚至可能已經在富有居民的資助下,有精力專心地制作品質精美輕薄的陶器。
根據巴達里文化期貧富分化的情況,部分學者推測,巴達里文化已經出現了社會分層的雛形。但是根據社會分層的相關理論,社會分層的構成要素中貧富分化僅僅是社會分化的表現形式之一,僅作為必要條件存在,而不被看作充分條件,直到涅伽達文化前期,社會分化的進程才逐步由經濟層面擴展到社會其他層面。
進入到公元前4000年后,古埃及社會的社會分化現象愈加明顯,這種分化開始超出財富多寡層面。社會分化的一個重要特征體現在職業分化之上,在生產力進一步提升,產出更多的農作物的前提下,涅伽達一期的手工業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出現了可以制作更高工藝燧石工具的工匠,這些技藝嫻熟的工匠在日常可能只專注于燧石開采和制作。先是巴達里時期的陶器工匠的出現,后是涅伽達文化一期的石制工匠的出現,這意味著職業工匠在社會上已經開始成為常態存在。
除了職業工匠之外,涅伽達文化一期似乎還出現了戰士。不同于巴達里文化出土的武器數目較少的情況,在涅伽達文化一期出土了明顯多于前一時期的武器,作為陪葬品出現。一般情況下,陪葬品分為兩類:一類是逝者生前慣用的物品,一類是為了逝者能夠在來世得以更好生活而新打造的禮器。而這些武器大多以燧石打造,硬度不大,且沒有明顯使用痕跡,因此作為禮器和身份象征的可能性更大。據此可以推測,這一時期出現了一群有優秀作戰能力的戰士。與此相對應的是,涅伽達文化一期的居民點出現了形態和功能上的變化。巴達里文化期的居民點以經濟活動為中心,換言之,埃爾巴達里等地的聚落形態趨向于開放、松散的居民社區,當地居民以獲得經濟物資為集聚前提,而涅伽達文化一期的聚落則展現了一定的凝聚力和排外性,構建起了防御型的村落。努拜特(nbt)村落也就是皮特里提到的南村便擁有黏土制成的城墻,戰士正好對應了城墻戒備所需。涅伽達一期C階段城市化進程已經開啟,人口從分散的小型聚落逐漸向周邊規模更大的聚落聚攏,到了涅伽達二期已經形成了以涅伽達、赫利康波利斯、阿拜多斯三個地區為核心的超級聚落。
這一時期出現的紅王冠和荷魯斯王銜是涅伽達文化一期社會分化進入巔峰的標志。紅王冠和荷魯斯王銜歷來是埃及文明王權的象征,從傳統延續的角度來看,此時的紅王冠和荷魯斯王銜哪怕不是王權的象征,也必然是作為地區性的權力的象征。除此之外,眾多陶罐上的人物形象也印證了權威人物的出現。首先是出自烏姆卡布墓地的U-239號墓室的陶罐,其中繪畫了16個人物的形象,加芬克爾對這個陶罐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并認為這個涅伽達文化一期的圖像僅是成年女性教導少年舞蹈的景象,但是他忽略了涅伽達文化一期時的女性地位。涅伽達文化一期,仍舊處于母系氏族公社的末期,女性在社會上仍舊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這在涅伽達文化一期的墓室尺寸上得到了有效的印證。而古埃及人歷來通過人物形象的大小來區分其地位的高低,在這兩個因素的疊加之下,這個陶罐中形象高大的女性的身份不言而喻。形象高大的女性們頭頂戴有頭飾,手中也拿著形似權杖的物品,由此推測這樣的女性在當地是擁有一定權威的人物。但是并非所有的權威人物都是女性,皮特里博物館編號UC15339號陶罐上也有兩個人物,其中形象較大且高舉著雙臂的人物有著明顯的男性特征。布魯塞爾皇家藝術與歷史博物館編號E3002號陶罐上的人物形象則是通過對比的方式來彰顯權威人物的力量和優秀,由此進一步印證了社會分化在這一時期的情況。在陶罐中,有兩個雙手高舉的高大男性,其中更高大的一位用繩子捆住四名戰俘的脖頸,而另外兩位身材較小的人物則一臉崇敬地望著這名強者,這可能展現的是聚落中的領袖通過展示抓到的戰俘向自己的民眾表明自己的強大,可能是古埃及王朝時代國王炫耀功績壁畫的原型。而這幅陶罐畫中的8個人在社會上的地位似乎可以從形象和姿態上被分為3個等級,分別是兩名權威人物、兩名普通民眾和4名戰俘,這映射了對外暴力征服過程中所構建的權威逐漸將社會成員分化的現象。同一時期在阿巴迪亞(Abadiya)、涅伽達、阿拜多斯和赫拉康波里斯等地都發現了規格高于大多數墓穴的墓室。
綜上,涅伽達文化一期的各村落已經處于城市國家即將誕生的準備階段,社會也在經濟區域發展的內驅力和職業分化的推動下向著組織結構分化的層面逐漸深人。巴達里文化期上埃及的生產力得以迅速發展,農業革命加速了剩余產品的出現,而剩余產品的積累導致了私有制的產生。巴達里文化所展現的貧富分化現象便是以私有制在社會范圍內的廣泛存在為前提,而到了涅伽達文化一期,財富上的分化經由職業分化的加持,最終使權力迅速向著少部分人的手中集中,因而出現了一小部分權威人物,這些人物成為各聚落的領袖。在涅伽達文化一期,這樣的聚落遍布其文化影響的區域。同樣的社會分化也在其他地區上演,社會成員間差距的拉大和權力的集中,為埃及國家的孕育做好了社會組織結構層面上的準備。到了涅伽達一期末期,即約公元前3550年左右,上埃及的部分聚落邁進酋邦社會的初級階段。
二、國家形成過程中的社會分層
酋邦社會是從原始平等社會向國家過渡的中間環節,其本質上是區別于原始平等社會的不平等等級社會。在社會學中,一般認為酋邦社會的上限是聚落自治,下限是國家的誕生,以此為標準,埃及文明從公元前3550年前后開始進入到酋邦社會。酋長在主體化的過程中成為酋邦內掌握特權的人,而普通民眾則成了沉默的大多數。
古埃及最早的酋長因何而出現是一個較為復雜的問題,但是可以從埃及后世國王的形象中解析一二。通過對后世國王的形象加以分析,可以推測酋長的起源可能有幾種類型:血緣起源型、行政起源型、宗教起源型、軍功起源型。古埃及國王在正式的著裝中經常會帶著假胡須,這種現象如果追溯到酋邦社會,可能是由于成為酋長之人在社會上處于血緣紐帶上的長輩位置,而后世國王頭上的紅白王冠則是酋邦社會經濟私有制的象征。當酋長將掌握的資源冠以個人的名義,那么其對酋邦的管理行為和資源的分配就變成了有著行政意義的處置。第一王朝時期國王使用的權標頭經常用于展現國王的勇武和對敵人的打擊,而瓦什權杖有著宗教屬性,酋長與后世國王的共通之處喻示著在酋邦社會,埃及國家化進程的加速,這主要得益于涅伽達一期的發展和外來因素的催化。與此同時,社會結構系統也由橫向的社會分化逐步過渡到了縱向的社會分層的階段,兩者之間的過渡以特權的出現為表征。酋長的各種特征本質上也是源自其掌握的特權。
古埃及特權的出現在涅伽達文化一、二期相交之際便已初見端倪,都靈博物館有一塊出土于戈伯倫(Gebelein)地區的公元前3600年的畫布,其所描繪的畫面彰顯出社會已經出現了明顯的分化。畫布中間繪有兩條船,一條上僅有兩人,一條上有多名水手。這兩個人中一個端坐在船頭,手持形似赫卡權杖的物品,另一人則在船尾劃船。零王朝時期的蝎王墓中也出土了象牙制作的赫卡權杖,赫卡權杖歷來象征著國王對子民的領導。因而,這個端坐于船頭的人,毫無疑問是聚落的首領,他享有獨自乘坐并由專人服侍的特權,而另一條船則是每個人都需要劃船,這些人可能是普通民眾。聚落首領的特權還顯示在所乘船只的樣式上,他的船明顯更加復雜寬大。由此,這幅畫布展現了公元前3600年前后,社會已經開始出現特權的情況,而特權將社會成員進一步地從社會各個方面上進行割裂。
最明顯的割裂反映在喪葬領域,聚落首領通過特權獲得了更多的陪葬品和更大尺寸的墓穴。涅伽達地區的規模較大的3752號墓室有4.7立方米(燧石刀),而規模較小的4601號墓室僅有0.44立方米(權標頭)。在邁特瑪爾(Matmar)地區3131號墓穴有6.73立方米(沉重的銅斧頭),而3077號墓穴僅有2.98立方米(燧石刀)。在那嘎—艾德德爾(Naga-ed-Der)地區,7304號墓室有8.68立方米(有棺木和豐富的陪葬品),而7595號墓室僅有0.41立方米(兩把燧石刀和一把骨刀)。
為了彰顯自己的權威和獨特性,酋邦的酋長們選擇單獨的區域作為自己的陵寢。學界目前公認的前王朝的貴族墓地主要有3個,分別是涅伽達T區墓地、阿拜多斯的U區墓地,以及赫里康波利斯的6號區域,三者均在涅伽達文化二期的中后期就已經作為貴族墓地使用,其中涅伽達T區墓地在涅伽達文化二期的第三個階段(C階段)開始使用,這里的墓室平均尺寸有4.2立方米,而同時期的涅伽達B區墓地的墓室平均尺寸僅有3.1立方米。陪葬品的差距更是懸殊,前者平均有14件,而后者僅有5.2件。阿拜多斯的U區墓地在涅伽達文化二期的第四個階段(D階段)開始使用,而赫里康波利斯的貴族墓地則早在公元前3500年便有地方酋長埋葬于此,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赫里康波利斯的100號墳墓,該墓于公元前3500年前后建成。一般貴族墓地離聚落較遠,而普通民眾的墓地大多在距離聚落2公里處,例如赫里康波利斯的6號貴族墓地位于阿布蘇芬(Abu Suffian)干谷的北側,而赫里康波利斯的11號平民墓地位于該干谷的南側。普通民眾埋葬在距離100號畫墓西南500多米的地方,這里被稱為赫里康波利斯43號墓地。
社會實踐是社會觀念最有力的反饋,喪葬領域的分化展現了區域領袖不再愿意“與民同樂”的訴求,其得以實踐的結果也反映出區域民眾已經從社會心理層面接受了首領的特權。這樣心理的產生離不開社會經濟的支撐,在涅伽達文化一期,“原始的共產經濟可能已經開始打破”,聚落的首領已經明目張膽地將部分財產據為已有,例如在一些器皿上用特殊的符號加以標注,以宣告私有。而到了涅伽達二期,對財富的占有已經擴大到經濟生產領域,在涅伽達地區,出現了用于谷物烘干的幾十個鍋組成的大窯。雖然有學者認為這是社會仍舊存在某種公共經濟模式的重要案例,但是,這樣的觀點明顯存在一定漏洞。涅伽達文化二期國家已經處于誕生的邊緣,社會運行已經明顯以上埃及的3個中心為主,而陪葬品差異懸殊的墓室和墓地分區都喻示著社會已經初步分化為了兩個對立的階級。因此,公共經濟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不合理性。對于烘干谷物的窯洞,本文更傾向于認為這是由社會精英所掌控的原屬于聚落共有的資產,因為只有經濟領域的私有化達到一定的程度,社會精英才能在喪葬活動中獲得更多的優質的隨葬品,并對墓地分區規劃。而這部分資產在進入王朝時期成了地方掌控者的私產,部分成了國王的莊園。如果這種猜測屬實,那么涅伽達二期各地區的首領們已經掌握了一定規模的私人財產。
更多情況下由特權所帶來的經濟領域上的分裂是以生產生活方式的差異性表現出來的,隨著社會分工的進一步深化,涅伽達文化二期特權的擁有者們已經很少從事農業生產,他們經常外出通過狩獵大型動物來彰顯自己的力量和勇氣。
特權滋生欲望,因而在對更奢侈的生活追求的驅動下,社會財富的占有方式和分配方式也發生了變化。特別是涅伽達二期C、D階段,擁有特權的酋長們渴望來自各地的奢侈品,這推動了對外交往的進一步深化,也使得酋邦的發展態勢由涅伽達一期至二期B階段的收縮式發展轉變為外擴式發展。為了獲得更多奢侈品,聚落領袖們組織更大規模的遠貿團隊,這種組織力既是其特權的表現形式之一,同時也是政治權利的初期表達。由此來自北方和東方的銅、貝類、象牙、香料和各種珍貴的木材、石材通過船只被源源不斷地運往各個酋邦,為社會上層所享有。這些貴重的物品也為社會上層彰顯自己的特權提供了形象上的助力,隨著西亞奢侈品進入埃及的還有王權和宗教觀念,這些觀念為擁有特權的聚落領袖集團們所用,而這則進一步加劇了社會分層,成為社會分層的制度壁壘。
構建制度特權的一個關鍵環節是行政管理體系的出現。在涅伽達二期的A-B階段,行政管理已經出現,在阿拜多斯u-j號墓穴出土的印章中有部分根據碳14測定為公元前3400年,即涅伽達二期。在涅伽達地區努拜特城鎮還出現了行政建筑——柱廊大廳,在赫利康波利斯地區16號墓群建筑南面也出現了柱狀大廳,大型建筑的修建,折射出涅伽達二期,特別是C、D階段早期國家的基本行政架構狀況,同時也反映了酋邦社會已經發展到后期——十分接近早期國家的發展狀況。由此有學者認為涅伽達二期C、D階段應該也進入了早期國家階段,甚至將其命名為“零零王朝”。@在行政管理體系形成的過程中,必然會出現一批不再從事生產、掌握一定管理權的行政管理群體,而這些行政管理群體作為社會精英可能在后期發展成為各區域的貴族群體的雛形。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特權階層的人數有限,并未形成一個規模可觀的利益集團。
為了維護由特權所構建起來的等級社會,往往需要通過一些方法對民眾加以震懾,殉葬制度便是人類為了凸顯特權而創造的,它既是宗教手段,也是政治方法。殉葬制度往往分為動物殉葬和人殉兩種。人殉制度是酋長們展現其權威的重要手段。他們通過這樣殘忍的方式對民眾進行心理震懾,迫使他們屈服于自己的權威。人殉制度出現在眾多古文明的初期,其存在的內在出發點源自首領確立權威的需求。在涅伽達文化一期的末期,動物殉葬就已經開始出現,人殉制度在涅伽達二期也開始出現。“在涅伽達T5號墓室中,出現了5具肢體分離的尸體,而在阿達瑪(Adaima)地區也出現了斬首的案例。”人殉的主體一般分為兩種:第一種將敵人作為犧牲,進行殉葬;第二種情況則是將自己的仆從作為犧牲,以期對方能夠在自己死后繼續追隨服侍自己,這種情況下的犧牲一般被學界認為是自愿性質的犧牲,可以彰顯統治者的偉大。鑒于涅伽達二期前半期聚落處于各自發展階段,且由于未發現大規模的戰爭遺跡,因此推測第二種可能性更高。那么這一時期出現的人殉的情況就正好說明了地方酋長為了震懾民眾而做出的努力,早王朝時期更是將這種宣誓權威的殘忍習俗加以擴大。
綜合上述經濟、制度和喪葬情況可以發現,涅伽達文化二期,首領已經從資源掌控和社會心理等方面具備了統治者的一些基本范式,而這些統治者所統領的區域也具備了地方政權的雛形。在阿巴迪亞(Abadiya)發現了一個防御工事墻的黏土模型,這種防御工事為地方政權的出現提供了安全保證。但是目前仍舊無法確認是否有權力的血脈傳遞的現象。
三、國家統一進程下的結構定型
國家形成時期的埃及社會結構的主要特征是以特權為核心,由酋長體制向王權體制的過渡。以酋長為前身的國王們通過經濟、喪葬和制度上的分化隔離,在基本完成其主體化發展的歷程外,還使得社會分層在不同區域基本成型。然而古埃及作為一個統一的國家,其社會結構的定型卻是伴隨著國家的統一而實現的。在國家統一的過程中,社會兩大階層的確定主要依靠行政力的束縛得以穩定。而貴族群體的形成則是統一的行政管理體系發展和運行的產物。
埃及國家的統一是長期交往和文化融合的最終結果,因而在以地區為核心的酋邦出現后,這一進程便悄然開啟。在涅伽達二期的C、D階段,區域之間的交往就已經日益密切,“在涅迦達文化Ⅱc時期,尼羅河三角洲南部被納入涅迦達文化勢力范圍之內。到了涅迦達文化Ⅱd時期,整個尼羅河三角洲地區處于涅迦達文化的控制之下”。涅伽達三期,也就是零王朝時期,國家統一的進程加快。埃及的酋邦也在統一進程中,完成了從酋邦向早期國家的轉變。
酋邦與國家最核心的區別是是否形成了一套全國性的官僚機構,在涅伽達二期的C、D階段,隨著酋邦之間的融合和兼并,行政管理機構逐步超越了單一地區的限制,展現出跨區域的特性。行政管理機構建立并對國家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有效管理主要體現在經濟領域中。在“關于國家起源、埃及前王朝和早王朝的國際研討會”上,布切茲在分析阿達瑪地區的一組陶瓷組合的基礎上推斷出,在“涅伽達三期B-C1時期,阿達瑪地區的定居點似乎是經濟體系的一部分,家庭生產的重要性似乎很小。那時當地的手工藝品或專業作坊已經被接管”。這意味著位于赫拉康波利斯和涅伽達地區之間的這片區域已經納入國家統一管理的體系中,這樣的情況不僅僅出現在上埃及,在下埃及地區修建的部分用于轉運和保衛商路的遺址中,零王朝時期國王的名字也經常出現,其中以那爾邁的名字最常見,這便充分證明了統一的行政管理體系的形成。
統一趨勢下的國家區域整合不僅體現在現世的行政管理上的整合,同時在喪葬領域也出現了與政治領域相匹配的現象,即貴族墓地的聚集和王陵逐步由多中心向單一中心的過渡。涅伽達二期,精英墓地就已經開始出現了聚集的趨勢,并以涅伽達、赫拉康波利斯和阿拜多斯為主要聚集點,以莫斯塔格達(Mostagedda)、馬特馬爾(Matmar)等為小規模聚集點。涅伽達二期的末期,超規格的精英墓出現,學界一般認為這是王陵的雛形。到了零王朝時期,國王陵寢大多集中在阿拜多斯地區的B號墓地,而富有貴族則主要葬在赫利奧康波利斯,其中規模最大,最能反映官僚機構已經成形的墓群是零王朝時期的國王阿哈的墓室及其殉葬墓群。在位于阿拜多斯烏姆卡布的陵墓群中的兩座大墓室均屬于阿哈,而東側的30多個小墓室則被認為可能是其統治時期的貴族陵墓。這樣排布的方式后來演變為古王國時期圍繞著國王陵寢修建大臣墓室的習俗,而這正是凸顯社會等級結構的~種表現方式。但是這樣的表現方式并非適用于所有的情況,在薩卡拉北部,第一王朝的阿哈國王曾經為自己的重臣修建了巨型陵寢S 3357號陵墓。
為了維系國家官僚機構的運行,以各級官員為職業身份的貴族群體應運而生,成為國家區域整合在社會組織結構領域里的主要表現之一,這些貴族的主體可能是赫利康波利斯酋邦原有的社會精英們。還有一部分可能是來自統一過程中被兼并的其他酋邦中的社會精英,他們似乎成為新政權貴族群體中的一員。而這就很好地解釋了為何在早王朝時期國家一度出現分裂的局勢。
零王朝時期,在國家主導下的規范化的藝術創作中,貴族的形象也初具雛形。在大英博物館內收藏的一塊可以追溯到涅伽達文化三期(3100BC)的獵人調色板上出現了手持武器頭戴羽毛頭飾的一群勇士在手持諾姆旗幟和權杖的首領的領導下,在神廟前圍獵兇猛動物的場景。勇士們的頭飾應該是羚羊角,羚羊角在古埃及宗教中有著重要意義。古埃及人對羚羊的喜愛早在涅伽達一期就已經展現,在一個陶罐上就曾刻畫了跳躍的羚羊,在很多調色板上也都有羚羊出現。作為一種文字符號,羚羊可以指代“貴族”即saH。如果對于獵人調色板中獵手們頭上飾品的推斷是正確的,那么saH這一詞匯可能便是來自對以武力起家的社會軍事精英的表達。也有學者認為獵人調色板反映了宗教活動,而首領手持的權杖,可以被看作一種有著神圣性質的行政信物,體現了文明早期神權和王權都掌握在國王手中的這一事實。而跟隨首領的勇士們也在其軍事精英的身份之外,具有一定的宗教精英的特性,特別是大多數學者認為,這些勇士們頭上戴著的是鴕鳥羽毛的頭飾。
零王朝時期,古埃及官員的形象也已經出現在藝術創作中。在阿哈墓和哲爾墓出土的標簽上不止一個標簽上出現了手拿長木棒的官員的形象,這一形象對應了埃及語詞匯,其含義是“官員”“貴族”。在編號為Liverpool SACOS E5116的標簽上,官員形象的人物站在圖畫的中間,他的面前是正在進行的生產活動,而他身后則是一眾地位低于他的人。在該標簽中,手持木棒的官員可能是擔任某種具體監管事務的職位,且該職位的地位不低。類似的構圖在出土于阿拜多斯烏姆卡布的Z號墓的標簽碎片上也有出現,但是官員的形象發生一定的變化,其手中并沒有拿著長木棒,這類圖像的出現意味著社會上可能已經出現了從事監管事務的官員。
文字是行政管理的重要組成,而掌握文字的人一定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在阿拜多斯u-j號墓室中發現了眾多的文字符號,這些文字的寫法并不完全相同,由此可見,并非一人或有一定師承關系的群體寫就,而是由不同的人或群體所記錄,這意味著,此時已經出現了一群掌握文字書寫技能的書吏群體。在古埃及,文字的創造是為私有制和管理所服務的,而掌管書寫的書吏的出現,既是國家行政體系建立的必然要求,同時為國家的統一和管理提供了有力的支撐。鑒于書吏特殊的工作性質,可能在此時已經形成了文官群體,這表明零王朝時期的官僚體系已經出現了文武分治的雛形。
隨著行政管理機構的構建,古埃及的貴族群體基本成形,而社會也正式分裂為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在零王朝和早王朝時期,根據統治階級的掌控力和與其密切程度的差異,被統治階級可以被分為各地區的民眾、侍從和戰俘。
受到統治階級掌控最為嚴格的是戰俘,統治階級對于戰俘具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在古埃及文明早期,戰俘的使用方式以殉葬為主,統治者,特別是國王,通過用年輕力壯的戰俘殉葬來達到對敵對勢力、普通民眾和各級官員的震懾目的,而到了零王朝和早王朝時期,戰俘在宣傳國王的權威方面仍舊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此時,戰俘的使用方式發生了一定的變化,他們開始出現在標簽、滾筒印和調色板等物品之上,其形象主要表現為兩種:一是較為血腥的身首分離,例如那爾邁調色板上的戰俘;二是以單膝跪地,雙手捆綁于身后的形象出現,有時其頸部被繩子拴住。俘虜被捆綁的這一新形象最早出現在零王朝時期的國王赫爾阿哈墓中出土的象牙制品上,其后在那爾邁的象牙滾筒印、戰場調色板等物品上均有出現。這兩種表現方式中,前者延續了對戰俘的傳統處理方式,而后者則可能是將其作為奴隸而保留下來。這樣的變化,一方面可能是社會發展的需要和結果,另一方面可能出于政治目的,即通過展現統治者的仁慈,以便在需要通過戰爭進行統一的情況下,不至于遭遇誓死抵抗。客觀上來說,零王朝和早王朝時期,一部分戰俘被作為勞動力保留下來,既有利于社會經濟的發展,也有利于國家的統一和穩定。
與統治階級關系最為密切,直接為統治階級提供服務的群體是侍從群體。侍從的地位低于統治階級,即他們并非官員,而他們和廣大民眾最大的區別是他們的工作方式和經濟來源。由于他們工作主要是為了滿足統治階級的生活或工作的需要,且從統治者處獲得薪酬,因此算是公職人員的一種。在古埃及,關于侍從的最早記錄可能可以追溯到蝎子王時期,在蝎王權標頭上,國王身后的執扇者便是典型的侍從。而在那爾邁調色板上,跟在那爾邁身后的提鞋者,以及那爾邁權標頭上的執扇者,都是侍從的一員。根據侍從群體的工作性質推測,可能在涅伽達文化二期,酋邦國家中就已經存在侍從群體了,而其之所以能在零王朝時期被記錄在各種物品上,可能是零王朝時期的統治者為了宣傳自己的權威之浩大而有意為之。在侍從群體中,有一類人因其提供的服務的特殊性而不同于其他侍從,如果說其他侍從提供的是具體的勞動,而他們提供的則是武力。這一類侍從可以被稱為侍衛,他們和士兵有一定的區別。在新王國時期之前埃及是不存在常備軍的,士兵往往是戰時臨時征召的普通民眾,因而在零王朝和早王朝時期,士兵被歸類在普通民眾中,而專門為統治階級提供武力支撐的則是侍衛。在那爾邁權標頭上,跟在提鞋者和官員身后,手持長棍的人便是侍衛。同樣的侍衛形象還出現在一個象牙刀柄上:侍衛們跪在地上,每人都用繩子捆著一個或兩個跪在地上的俘虜。
普通民眾包括了農民、工匠、牧民等。雖然早在農業革命之后,農民就已經伴隨著農耕文明的生活方式出現在古埃及,但是關于專業農民的官方記錄卻是從零王朝蝎子王時期開始的,在蝎王權標頭上清晰地描繪了依河而居的農民供養蝎子王的場景。相較于牧民而言,古埃及人更喜歡描繪牧群的壯觀,而牧民的形象出現得很少。零王朝時期,僅有一個鋸齒狀的象牙刀片上出現了牧民的形象。
在民眾中,有一類群體比較特殊,他們掌握一定的技能,并因此受到統治階級的雇傭,這個群體便是工匠,工匠群體是第二次社會大分工下初步形成的,在古埃及涅伽達一期的末期就已經成為獨立的職業,在涅伽達二期的B-C階段就已經擁有單獨的埋葬地。通過出土的涅伽達二期、零王朝和早王朝時期的工藝品和各種物品可以發現,工匠群體的分工愈加細化。例如采礦工、制陶工、石器工、釀酒師等職業紛紛出現。
綜上所述,零王朝和早王朝時期的古埃及社會組織結構主要呈現出兩極多層的分布。隨著統一國家的建立,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完全成形。統治階級內部主要表現為以國王為核心的貴族群體組成了整個行政管理體系,而被統治階級則根據職業屬性、與統治階級的關系等因素分為3個大群體。至此,古埃及社會階層的框架基本成形。
結語
古埃及文明早期社會分層的緣起,是以經濟發展、職業分化為特征的社會分化為開端,伴隨著早期國家的形成進入社會分層的階段。在國家統一的趨勢下,國家統一的行政機構的建立最終促使了社會分層的基本成形。在社會分層起源的過程中,經濟、職業、特權、行政力都在不同階段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在埃及國家產生之前,古埃及的社會分化進程相對較慢,其起源于農業革命,在社會大分工的推動下,在巴達里時期完成了財富層面的社會分化。在職業分工的進一步刺激下,在涅伽達文化一期開啟了社會組織結構層面的社會分化。在埃及國家構建的過程中,社會分化以維護階級統治為使命,以特權為核心,過渡到社會分層的階段,此時的社會形態也展現出了酋邦社會的特征。但是涅伽達二期的A、B階段,各酋邦的發展沿襲了涅伽達一期的區域發展內聚的態勢,彼此之間的聯系大多以經濟交往和文化互鑒為主。而在涅伽達二期的C、D階段,隨著各區域交往的日漸頻繁,其發展態勢由內聚轉向外擴。這為埃及國家的統一奠定了基礎。
隨著統一國家的形成和發展,零王朝和早王朝時期建立了一套日益完善的行政管理機構。在行政力的撕裂下,社會成員徹底分裂成為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至此也宣告了埃及文明早期的社會分層基本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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