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掃興父母”

最近，“我的父母為什么如此掃興”成了社交網絡上的熱議話題。我們發起了一次關于“掃興父母”的征集，很快便收到了近700份回答。

許多回復都很長，寫得具體而真摯，我們也因此見到了大量“中國式父母”掃興實例——大到人生選擇，小到一起吃頓飯、買一臺電腦、染個頭發、穿一件喜歡的衣服，都可能受到父母的審視與點評，而這種點評往往是負面的，讓人心里發涼。

沒有人不渴望來自父母的肯定，因此，掃興的背后也是一段又一段充滿無奈與傷痛的中國式家庭關系。讀者@夏夏說，每次被父母掃興，一邊難過他們為什么要潑我冷水，一邊深悔自己為什么非要分享，然而下一次有喜歡的東西還是會忍不住分享，“親緣關系的痛苦就是一邊受傷害又一邊忍不住依賴”。

掃興重災區

去餐廳吃飯，出門旅行，觀念不同的精神消費，這些都是中國家庭的掃興重災區，“不好玩”“全是佐料”“不健康”“浪費錢”……這些最常見的掃興句式背后，是父母一代曾經貧瘠的物質生活，也是很多人至今貧瘠的精神世界。

@kk

請爸媽吃火鍋，然后媽媽說，吃什么火鍋呀！一天天的就是花錢，我們可不像你這么會享受。

@夢寒

和我爸出去吃飯，他會一道菜一道菜算成本是多少，如果自己在家吃能省多少錢。有一次出去吃飯，因為想吃蔬菜，點了素菜居多，他念叨了一路不劃算，說到飯店點素菜是最傻的行為，因為素菜的成本低，被飯店賺得多。最后結賬時非要讓老板打折。

@玉米女士

帶他們去大城市，點評說：不就是一點兒高樓嗎？帶他們去海邊，點評說：不就是一點兒水嗎？總之，點評所有的統一句式：不就是一點兒XX嗎？

過去貧瘠的物質生活造成了如今貧瘠的精神世界，欣賞不來任何美的東西。

“不要得意忘形”

東亞文化推崇“謙卑”，這也導致無數父母在面對孩子所取得的成績時，表現得極其別扭——他們希望孩子有出息，但又學不會肯定和贊揚，一盆又一盆冷水潑下去之后，是一個又一個深藏在記憶中的傷疤和從此小心翼翼的人生。

@小張小張

畢業回家那天，收拾行李時激動地把大學四年的獎狀證書拿出來給我媽看，想表示我四年的努力、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我媽卻很生氣罵我窮得瑟：“又不是名牌大學，有什么好炫耀的？”

當時就仿佛一盆冷水從頭澆到尾，內心說不出的難受，我默默地把證書收起來放在雜貨屋了。時至今日畢業兩年了，每次求職找工作，需要用到相關證書時就會想起我媽的話，又是一頓難受。

@七七

最近的一次掃興時刻是，自己找到了不錯的工作，很喜歡現在的公司，開心地跟我媽分享的時候，她撇撇嘴說：“你是不是沒見過真正的好公司？”無論我找到多么好的工作，父母都覺得自己永遠有資格點評一下。

@777

印象當中，學前班人生第一次拿到獎狀，一路蹦蹦跳跳回家，隔老遠看見我媽就大喊：“媽媽，我得獎狀了……”可走近時，她說：“看你洋洋得意像只洋雞公。”家門口兩口池塘，我一生氣，就把獎狀扔進了池塘里。后來我還得過許多獎狀，如果是一二名，她會說：“我就知道你會驕傲自滿，下次絕對拿不到。”如果是3名開外，她會說：“我早就知道會這樣了……”即便如此，我還是萬分珍視她看到我拿獎時候的一抹笑容，也曾多年為此努力。

遺憾的是，為了這點而讀書還是不夠，我的逆反心理在高中迎來大爆發，和她吵架、逃學、離家出走等導致轉學3次，讀的學校一個比一個差……高考只上了個三本大學。我在生完孩子之后，才對這些事釋懷。

29歲那年，我同等學歷考上了研究生，這次我為自己讀書，不再渴望任何人的夸贊。

尷尬的愛和禮物

掃興的父母很難接受孩子充滿愛的禮物，因為成長在一個緊張、警惕、缺乏愛的教育年代，他們中的很多人不會愛也不懂愛，所以也很難感知，且不在意來自孩子的愛。這是父母一代的局限，也是他們最令人心痛的地方，正如@Dora所說，“我能理解，但它對我造成的傷害也是真的”。

@小L

大概是上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情人節那天我跟我爸在街上給我媽買了幾支康乃馨，想回家給她一個驚喜。沒想到當我們興奮地遞給她時，她突然變了臉，把花撕個粉碎，并大聲指責我和我爸不懂節約，亂花錢。

我關于十歲以下的記憶很零碎，但這件事我真的會記一輩子。

@小雨

大學時用獎學金給我媽在網上買了雙鞋，當時我人在學校，她頻頻發微信詢問鞋的價錢。知道后，她發來一張鞋底部的照片，稱有瑕疵，讓我找客服退錢，但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瑕疵到底在哪里。

那天我在日記里寫道：送禮物本是一件讓雙方都快樂的事，為什么我媽會讓每個人都不開心。

@九月

第一次掙錢，正趕上我爸生日，就想著給他買些平時想吃但又嫌貴的東西。我自己做了菜，還買了蛋糕，本以為他會很開心，結果他說了一句至今都讓我印象深刻的話，“不知道節省，還不如直接把錢給我”。

“女孩就要有女孩的樣子”

通過近700份征集，我們發現，在被掃興這件事上，女性明顯承擔了更多的評判和要求。她們的身材外表被評價，穿著打扮被約束，人生選擇被規訓，還有重男輕女觀念下的被忽視。

一位讀者留言表示：“我不確定這其中是否有厭女的成分，我只知道，掃興發生的那一刻，我甚至也是討厭自己的。”

@維維

讀書時候，每天會和家里電話聯系。有時候父母會主動要求視頻，說想看到我。但是每次視頻一打開，還沒來得及打招呼，我媽的第一句話總是“你好像又胖了”，或者“你今天頭發貼著臉顯得臉好大”，又或者是“你怎么又長痘了”。總之就是她看見你的第一眼，就得審視你的外貌，然后給你的近期生活下個判斷。這些話雖然沒有惡意，但是當我興沖沖地打開攝像頭，聽到的第一句問候居然是這樣的，實在是瞬間澆滅了我看見她的喜悅。

@秋毫

第一年轉行，年終時我超級興奮地跟我媽說拿了幾十個月的年終獎，她陪著笑了兩聲，然后給我發過來一個相親對象，問：“這個怎么樣？”真的，我這一年最快樂的時刻就這樣被毀了。

@吉利塔亞

我在北京買了一套自己的房子，和中介、房主談判10個小時終于簽約了，第二天和我爸分享了這個消息（此前沒告訴他要買房，也沒花他錢），他回了我一句：你弟都還沒買房。那一刻，我的心死了。

“還不如”和“再也不”

在近700份征集中，來自父母的“還不如”和來自孩子的“再也不”是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在一個個掃興的“還不如”之后，是無數孩子“再也不”的暗暗決定，也是無數家庭漸行漸遠的親情。

@逆旅行人

記得我第一次跑完半馬，那是我跑步兩年后的成就。我非常激動地和父母分享這件事，結果被我媽罵了一頓，說為什么要閑得沒事跑半馬，還不如回家幫她干活，讓我以后別再跑步了。

從那以后，我就真的很少再跟他們分享我開心快樂的事情，一般出去玩也不會跟他們說，無法改變他們，我只能改變自己。

@靳遠辰

我第一次去音樂節，回家后特別開心，跟父母說我看見的東西和接觸到的各種各樣的人，然后我爸當時就來了一句：你能整點兒現實的東西嗎？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跟他們說過這些事，他們還問我為什么不跟他們說身邊的事。

@嘉嘉

我媽一直都是這樣。我買衣服問她意見，她說顯胖、不耐臟。我非常喜歡做飯，高高興興做了飯發給她，她說我吃得多。后來我學乖了，拍飯菜只拍很小的一份，她看到回復的第一句就是你的碗不好看。至今我已無任何分享欲了。或許她該仔細想想，為什么我這么多年獨自生活在海外，不愿回國？

@雪糕

有一年為了讓我媽在北京過年不那么無聊，我特意請她去國家大劇院聽戲，并讓她自己選劇，結果她選了《鎖麟囊》——為了催我結婚。這也是我至今能記住的唯一一部京劇，之后再也沒有對她抱過幻想，心被傷得透透的……

時間并不能撫平掃興的經歷

這次征集，年齡30+的回復者超過210位，占比近1/3。掃興的經歷并不會隨著時間而淡去，無論是42歲的@大海，還是50歲的@玩菋，至今都還記得父母掃興的細節。@大海說，父母掃興的事例，沒有印象最深的，“因為后面的每一次都會覆蓋前面的最深那次”，父母不掃興的時刻，他的回答是“0”。

@小夏 38歲

初中，人生第一次發表文章，滿懷欣喜地拿回去給父母看。我媽沒有評價，把報紙遞給了我爸，說“讓你爸評價吧！”我爸看完說：“就那樣吧，抄的文章吧，我在哪里看過。”我那個瞬間懵了……從那之后，除了正常交作業、考試的時候寫作文，我再也沒有寫過自己喜歡的東西，感覺自己永遠證明不了自己。

長大后看到一本書，里面提到父母的特點，自戀、專制、放縱，我的父母統統符合。而我也很符合書中提到的一些案例，并且形成了與書中對應的別扭性格。我想，自己可能永遠沒有機會改變了，而我的父母也不會改變——他們不會記得這些對我的傷害，也不會覺得自己有任何問題，我能做的只有和自己和解。

@笨小孩 45歲

小時候，我媽的口頭禪是“你只要好好學習，別的啥都不用管”，于是她干了大部分家務，實在累了就發個脾氣，而我和姐姐啥也不會干。結婚后跟婆婆學會做飯，有一次回娘家突然反省自己從未給媽媽做過一次飯，有點兒內疚，就很用心地炒了幾個菜。沒想到我媽回來生氣地說：“誰讓你做的！把廚房的地板弄臟了……”

我以為我的行為是孝敬報答，在我媽的潛意識里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領地的入侵。

幸運兒

本次征集中，我們設置了一個問題，“如果你的父母完全不掃興，可以講講你的幸運兒人生”，大部分人的回答是“無”，還有一些人回復“沒有這種父母”“想不出來”……最終，只有不到4%的幸運兒回答了這個問題，關于“擁有不掃興的父母是一種怎樣的體驗”，他們的回答字里行間都透露著快樂，“打心眼里感到特別特別幸運以及幸福”。

@皮皮

我媽媽就是完全不掃興的人，就算我撿回家一疊銀杏葉，她也會和我一起做個銀杏小圣誕樹。

@landy

我從13歲開始追星一直到現在。初二的時候，我的偶像來重慶開演唱會，爸媽帶我去看。1998年我高中畢業了，他們又帶我去外地看偶像演唱。1999年還跟我一起去香港看了偶像的演唱會。我覺得我太幸運了，碰到一對超級支持我的父母！

@白石姬

從有記憶開始，如果我想做什么事，只要不是壞事，爸媽不僅允許我做，還會盡可能地陪我一起做。現在家里有一大箱小時候我自己或者和媽媽一起做的手工制品，她一件也沒有丟，還打算以后幫我按時間順序整理好。父母對我的愛可以說是滿到溢出了，甚至我媽跟我吵架之后自己出門，回來的時候還不忘給我帶一個我最愛的M記甜筒。

@韓三花

我爸媽真的是世界上最酷的爸媽，舉一個最近的例子，疫情過后演唱會大復興，我跟我媽說要去看李宗盛演唱會。我媽開心地說：“那太棒啦寶貝，那你最近多聽他的歌，到時候一起大合唱才有意思。”

還有，我最近工作不是很順心，跟我爸媽分享以后，他們就一直鼓勵我，還說沒關系，不上班咱們就考研，等你讀完研再上班，還能在讀書期間玩兩年。我很擔心地問：“那我畢業后會不會年紀太大了？”我爸媽說：“你這叫大器晚成！”

@九月

攢了很久的錢，還去學校食堂兼職為了省下飯錢早點兒給我媽買個包，我媽收到包特別開心，說她要背一輩子，現在那個包已經背壞了，但我媽還一直留在衣柜里。

我媽從不會打擊我和弟弟，永遠在鼓勵，給她的好東西她也會欣然接受并表示感謝，讓我覺得自己不管做什么都特別有意義。

@牽牛花

正因為我們擁有掃興的父母，所以才特別注意規避這個問題。我的孩子現在兩歲多，她喜歡做什么，我們都會陪著她，哪怕是在大街上聽到音樂跳舞，我們也會跟她一起跳。我們沒有特別幸運的童年，但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擁有，這就是養育孩子的治愈之處吧——借著養孩子的工夫，順便養一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