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赤子

一

2021年7月12日，新聞聯播給悶熱的夜晚吹來一絲涼爽。

國家航天局探月與航天工程中心在京舉行嫦娥五號任務第一批月球科研樣品發放儀式，中國地質大學（北京）等13所科研機構獲批領到了第一批月球樣品的科學研究任務。

我一個箭步躥到電視機前看授牌畫面，盡管一排人一個也不認識。

關心這個事件，不光因為它的新奇性，更主要與地質有關，與中國地質大學有關。自2020年底忝列中國地質大學特聘作家起，我開始對地大多了關注。心下思謀，該為地大做點什么。水迢迢，山重重，我徒有一枝瘦筆，和多年在地質行業摸爬滾打出來的感情外，能做什么？

吸引力法則引擎，機會來了———書寫李曙光院士的科學人生，向中國地質大學（北京）建校70周年和黨的二十大獻禮。

我全身起勁，立即上網百度詞條“李曙光”———呵，一萬余條，同名同姓者眾，但我很快檢索出我的目標：李曙光，地球化學家，1941年出生于陜西咸陽，1965年畢業于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近代化學系地球化學專業，畢業后留校任教。1983—1986年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地球與行星科學系進修訪問師從美國科學院院士、著名地球化學家S.R.Hart教授，系統研習了同位素年代學與地球化學?；貒笤谥袊茖W技術大學、中國地質大學（北京）從事教學和科研工作，先后任副教授、教授，主要從事痕量元素地球化學教學及同位素年代學及地球化學研究。2003年入選中國科學院院士。2019年入選美國及歐洲地球化學學會會士。

心起微瀾：又一個探索地球的勇士！

地質記者生涯，讓我曾有幸采訪過李廷棟、陳毓川、湯中立、莫宣學、劉嘉麒、許厚澤等自然資源領域的兩院院士，走近過太多地質專家。

越了解越以為，自然科學領域，地球科學與生命科學是最為重要的兩個大科。因為迄今為止，地球是人類惟一的家園。從遠古到今天，人類誕生于地球、成長于地球，與地球相依相伴，在認知地球的過程中，發揮人類的聰明才智，創造出輝煌文明。地球科學是對人類惟一家園的研究和探索。生命科學，則是對地球上包括人在內生物的研究和認知。試想，離開家園與人這兩個基本要素，其他的研究還有付諸意義？

然，地球科學縱橫幾萬里，上下數億年，精、專、高、深。李曙光從事的地球化學又是從哪個維度馳騁山海、俯仰生姿的？

我的思想和腳步一起上路。

辛丑年末，北京海淀區學院路寒風瑟瑟。中國地質大學開啟了寒假模式，人影稀闊，書聲漸息。一輪暖陽從寶石藍的天空透射而下，給校園鍍上一層金屬般的光澤，哪里都晶亮晶亮的。東西向素凈的主干道上，兩排白楊樹蒼峻筆直高聳，幾蓬喜鵲窩端坐高枝，喜鵲們蕩來躍去，喳喳喳、喳喳喳脆生生喜滋滋地叫著，像是對我這個遠道客的問候，它們一路翩躚將我引向位于地質大學東大門北側的逸夫樓。

本文主人公李曙光院士和他的同位素地球化學實驗室就在逸夫樓。

走向“逸夫樓”，就是走向崇高，走向智慧。大凡高校的“逸夫樓”，都是香港電影大王邵逸夫先生愛心捐建，麇集各校高端智囊。故此，逸夫樓一般都比校園的其他建筑要高大上。

中國地質大學的逸夫樓坐北向南，總高12層，據說建筑面積4萬平方米左右。其中1—8層為科學研究院及所屬實驗室和辦公室，地球化學同位素實驗室分布在1、3、4層，9—12屋為校史館及地質博物館。

進了大廳，我微微吸氣，口罩下的嗅覺沒聞出丁點通常實驗室的化學藥品氣味。

如約敲開711室的門，普通的辦公室，書柜、沙發、辦公桌、電腦。李曙光正站在置于高桌上的電腦前辦公。對，是他，就是我在網上凝視過的科學家。來的頭一天，也與他通過電話。但見到真人，還是疑惑了一分鐘：有80歲？怎么站著辦公？他摘下眼鏡（后來得知是花鏡），微笑地迎過來。中等個頭，面色紅潤，白色襯衣上罩著件藏藍色開襟毛衣，藍褲子黑皮鞋，普通老人穿戴。聲音卻飽滿、渾厚，眼睛明亮有神，不見龍鐘之態，難道，不斷攀登科學高峰能使人保持年輕態？我從這雙有神的眼睛里，讀出了歲月賦予的一種堅毅和執著。

一問方知，李院士患腰椎突出和椎管狹窄癥，腰肌也有勞損，坐著不適，只好站著辦公，所以專門置辦了一張高桌子。

把我讓進沙發，他關掉電腦，從旁邊搬過椅子轉向我坐了下來，詢問我所供職的甘肅地勘行業情況后，呷了一口茶說：“開始吧?！?/p>

“我從網上看到曾有記者采訪，您把調入中國地質大學建立同位素地球化學實驗室、開展同位素示蹤深部碳循環研究稱為‘老樹開新花’，這個比喻生動形象，就從‘老樹開新花’的事講起吧。”

竊以為，寫一個科學家，最重要的是通過解讀其科學成果，去弘揚其科學精神，以啟迪和影響晚生末學。

而科學的東西對一個文科生或普通讀者來說，那么莫測高深、難以理解，甚感缺氧頭疼。我想先難后易，從地球深部的碳循環開始，由深到淺、從近及遠，循環至他的工作、生活、求學、及出身……

我為此提前做了些功課，略知地球上所有生命都基于碳元素。這種元素會在地球的大氣、海洋和地殼中進行循環，稱為碳循環。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包括人，都是這一巨大循環體系的一部分。比如，人類就是以碳元素為基礎的食物為生，包括糖、脂肪和蛋白質。同時我們也不斷排出碳元素，如呼出的二氧化碳，加之工廠和汽車產生的尾氣排放，我們的生活圈也形成一個小的碳循環體。

“一般認為，碳循環集中發生在地表各層圈之間，如大氣圈、水圈、生物圈，或接近地表的土壤圈和巖石圈表層。真是這樣嗎？”

李曙光院士搖了搖頭：“從2012年地大（北京）建起同位素地球化學實驗室起，我們團隊以開展非傳統金屬穩定同位素地球化學這一國際前沿研究為目標，陸續建立了Mg、Fe、Ca、Zn、Cu、Cr、Ni等同位素分析方法，并在國際上率先開展金屬穩定同位素示蹤深部碳、氧循環研究。”

講起科研項目，李曙光神采飛揚，兩眼放光。仿佛那炯炯有神的眼睛，是被一個又一個科研發現和突破點亮的！那份光，也照亮了我的采訪和寫作思路。

二

2008年新學期開學不久，新落成的中國地質大學逸夫樓只有校博物館等一兩個部門入駐，整幢樓顯得空空蕩蕩。

中國地質大學（北京）校長吳淦國帶領李曙光等一隊客人前來參觀，他對李曙光說，選吧，任您選實驗室最佳場所。

嶄新的逸夫樓，明亮的大平層，甫一走進，李曙光的心頭悄悄淺淺地涌起“海闊憑魚躍”之欣然。

擁有一間自己獨立的實驗室，這可是他夢寐以求了幾十年之久的心愿哪。事實何其之難，之前在科大，物理學、化學是主流學科，有限的資金一般關懷不到地球科學邊緣學科，就連一臺質譜儀，也是他們地球化學教研室5個教授共同奮斗了十年之久才得來的。

李曙光眉宇間藏不住喜悅，體內細胞似在歡呼跳躍。年近古稀，卻步下生風，上上下下參觀一圈后，他像一位運籌帷幄的大帥，現場點將：“那就4樓吧。質譜室40平米可以啦，超凈化學實驗室得120平米，隔壁再來一間空氣過濾機房，高壓釜熔礦普通實驗室及穩壓設備間?！?/p>

天時，地利，人和。地質大學同位素化學實驗室的創建，人謀天助，順利啟動。

回說這年年初的一天，吳淦國校長找到莫宣學院士問，您和李曙光認識不？

其時，莫宣學院士已退出副校長崗位。他一聽，心頭閃過一絲電光，瞬間將“李曙光”三字幻化成“同位素”，他了悟吳校長的用意：中國地質大學（北京）沒有同位素實驗室，校長在謀劃解決這個“短板”。

他高調回答：當然，我們很熟悉。

那好，你陪我去找找他。

中國科學院院士莫宣學是讀地大、留地大、一生奉獻地大的科學家，研究領域是巖漿熱力學基礎研究，曾提出“兩套成礦系統、三大控礦要素”的理論，為開拓西南“三江”國家級礦產資源新基地做出了重要貢獻，2009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

中國地質大學同位素研究是弱項，莫宣學一直深以為然，故在任地大副校長期間，曾邀請李曙光來地大講了一周《放射性同位素年代學》。李曙光真誠、質樸、熱情、謙恭的個性和豐富高深的學養給地大師生留下良好印象。一個搞同位素，一個搞巖漿巖，在各種學術場合謀面，惺惺相惜，素厚已久。

當時李曙光家住石景山區玉泉路一帶。

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南遷合肥后，在北京老校區建有研究生院和接待來京實習生和退休老教工的大學部。李曙光作為從北京隨校南遷的老教師，按規定在老校區的筒子樓改造房分到一室一廳住房。李曙光的愛人陳移之從科大退休后，便搬回北京住在這里，以方便照顧在中國地質大學工作的小女兒。

那些年是李曙光生活最為艱難的一段時期，他工作在合肥，愛人和兩個女兒在北京，每周五晚上都要坐一夜火車回京，周日晚逆向返皖，生活有諸多不便。

月光照徹，星星作陪，長年累月，循環往復，放在常人身上，早已身心疲憊、煩惱叢生，而李曙光專心于科研，每次躺在臥鋪車廂還要看文獻，全然輕忽俗世的維艱。

2008年年初，一個寒風吹雪的日子，吳淦國校長與莫宣學院士專程去拜訪他。

經北四環、復興路來到位于石景山區玉泉路的李曙光的家，所見讓他們吃了一驚。陳舊的筒子樓、窄逼的樓道，兩間十幾平米的屋子，一間李曙光的愛人和兩個女兒居住，一間李曙光作寢室兼會客室。墻壁斑駁，光線昏暗，屋里擺設簡陋至極。他們沒想到，一個教授、一個院士，每周末坐一夜火車回來，只能享受沙發“待遇”。

幾句寒暄后，吳校長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向李曙光拋出橄欖枝：“我們地大沒有開展同位素研究，也沒有實驗室，我們很需要您。請您來兼職幫我們建同位素實驗室，地大可以借您一套房子，解決您一家人的住房問題。”

什么是同位素？地大為何迫切要建立同位素實驗室？

寫到這里，文科出身的我，覺得有必要通過有關書籍與讀者朋友科普一下如下知識：

在中子和質子組成的原子核內，質子數相同中子數不同的這類原子稱為同位素。比如碳-12和碳-14，原子核中都有6個質子，而中子數呢，碳-12有6個，碳-14有8個。其中產生射線的同位素稱為放射性同位素。放射性同位素的應用是核能利用的一個重要方面，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放射性同位素已廣泛應用于工業、農業、醫學、環保、軍事、資源勘探、科研等諸多領域，獲得顯著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

我們進而了解到同位素在地學研究中也被廣泛應用，目前主要應用于兩個方面———利用放射性同位素穩定的衰變速率給礦物、巖石和地質事件定年；利用非放射性穩定同位素的質量差異會在地質過程中發生分異來示蹤地質過程。這樣的表達或理解，似乎有些“夾生”，姑且就這樣吧，同位素對探索和研究地球的前世今生非常非常有價值。其中，非傳統金屬穩定同位素研究是國際上新興的前沿學科。

當時，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北京大學、中國地質大學（武漢）、南京大學和西北大學等國內幾十所全日制大學及科研院所都已經建立起同位素實驗室。而以地球科學為特色、在全國響當當的中國地質大學（北京）僅有氬同位素年代學實驗室，沒有固體同位素地球化學實驗室，落后于人，說不過去呢。

憶當年，1952年地學泰斗李四光籌備創辦地質大學的前身“北京地質學院”時，動情地將航空學院和地質學院比喻為新中國“驚天動地”的事業，稱地質學院老師就是“動地的勇士”，并揮筆題詞“發掘祖國地下寶藏”?；突推呤d，中國地質大學（北京）人才培養聲譽卓著，先后培養出20余萬優秀人才撒向祖國各地，有以溫家寶為代表的一大批精英翹楚，有40位當選為兩院院士，200余人成為省部級以上勞動模范。

三個人就著同位素的一通閑聊，使斗室內空氣密度加大，儼然有了暖融融的感覺。臨末，李曙光點頭同意了。

2008年新學期開學不久，中國地質大學組織召開創建同位素實驗室項目論證會。李曙光受邀參加。

“建實驗室得多少錢呀？”有人問李曙光。

“起碼一千萬元?！?/p>

有人發愣，有人發噓聲。

他進一步解釋：買一臺多道等離子體質譜計和輔助設備，及實驗室裝修得700萬，建設超凈化學實驗室得300萬。

他的話音剛落，吳校長接過話說：經費我來想辦法！

吳校長聲音渾厚，風寒氣凝的會場一下春江水暖活躍起來，同位素實驗室的籌建正式提上地質大學的校務日程。

會后，隨即帶李曙光及與會者一同參觀逸夫樓，當場請李曙光選定了實驗室的建設場地。

經兩所大學協商，2009年李曙光開始在地質大學兼職。他除了籌建同位素地球化學實驗室，還專門為地大開設了一門課程：《痕量元素地球化學》。當年，他就完成了實驗室設計，購買質譜計和超凈化學實驗室施工的招投標，培養及選送未來實驗室研究和管理教師去美國培訓。他激情飽滿地投身于實驗室的創建，那將是一處他科學探秘的場所，也是智慧馳騁的疆場，更是他的思想與地球母親深度交流、對話的密室。

第二年秋天吳校長退休時，不忘將李曙光的情況向繼任校長鄧軍、黨委書記王鴻賓作了介紹，兩位年輕領導求賢若渴，履新不久便派主管人事的副校長南下合肥，與科大商量李曙光正式調動事宜。

2012年李曙光正式調入地質大學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地大學術委員會主任，家眷一并遷入北京海淀區學院路的中國地質大學，一家人終于住進了寬敞明亮的大單元房。

十年磨一劍。地大同位素地球化學實驗室從2012年安裝、調試第一臺質譜儀、同年發表第一批文章，十年時間在平臺建設、科學研究、人才培養和支撐服務等多方面成績突出。目前擁有4個超凈實驗室、2臺MC-ICPMS、1臺TIMS、和2臺HR-ICP-MS質譜儀，建成以非傳統穩定同位素分析為特色兼顧放射性同位素分析的科研實驗平臺，在CaMg-Fe-Zn-Cr-Ni-Cd等同位素分析方面進入國際一流水平。實驗室成員累計發表第一和通訊作者SCI論文90余篇，其中47篇發表在包括《Nature》《Nature Geoscience》《Geol- ogy》《Earth Planet SciLett》《Geochim Cosmochim Acta.》等標志性和NI期刊上。

千萬別以為如此高端、前沿、成果豐碩的科研團隊多么龐大。其實僅有10名成員，分別是團長李曙光，李曙光的4名男弟子劉盛遨、何永勝、劉金高、王水炯和朱建明教授，以及4名女副研究員柯珊、魯穎淮、徐麗娟、李丹丹。這個團隊小而強，個個不是“海歸”就是有出國訪學經歷，其中劉盛遨、何永勝、劉金高、王水鮍都是國家“優青”“青千”“杰青”人才?？芍^老將驍勇，后浪奔涌。在中國地質大學，人們習慣將同位素地球化學實驗室直接叫成“李曙光團隊”，簡單又親切。

在應用同位素研究地球科學問題方面，李曙光團隊在國際上率先開辟了應用Mg、Zn、Fe、Ni等金屬同位素示蹤深部碳、氧循環、探討地球宜居環境成因這一新前沿領域，不僅完善了這些同位素示蹤技術，還發現了東亞（北起俄羅斯遠東，南至我國福建）大陸下對流上地幔存在一個巨大的輕Mg同位素異常區，顯示該地幔是一巨大的俯沖碳酸鹽儲庫。此外，在古生命演化、微生物成礦作用、行星增生與分異等新的特色方向也取得了出色成果。這使得李曙光團隊成長為國內該領域的領軍團隊，相繼主持了科技部重點研發計劃和基金委兩個重點項目。

這是一群地球科學高峰的攀登者，不斷地從一個又一個角度探索、叩問地球的前世、解讀它的今生。

而他們的領頭人、創造了卓越成績的李曙光院士當年竟是被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招生辦“錯點鴛鴦譜”學了地球化學專業的。

三

鳥瞰華夏版圖，莽莽昆侖盤踞西部，滔滔江河滾滾東流。就在昆侖俯首，天闊地開之際，一條氣勢磅礴的巨大山系在中國大陸腹地中軸線蜿蜒崛起，將中國大陸分為南北兩半。這條如蒼龍奔騰的山脈，就是中國大陸南北自然、地理、文化分界線———秦嶺。

秦嶺北麓，秦嶺與渭河形成的“半月形地帶”，就是陜西關中平原，又稱渭河平原。自古以來，這里風調雨順，土地肥沃，農業發達，為秦國文明的興起奠定了強大基礎，所以號稱“八百里秦川”。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

戰火紛飛年代，中原大地民不聊生，七七事變的第二年，河南清豐縣張家孤兒寡母四人隨鄉鄰西去逃荒來到渭河平原的咸陽。咸陽屬陜西輕工之城，棉紡毛紡工廠櫛次鱗比，張家日漸長大的女兒張瑞霞到咸陽紗廠做了臨時工。瑞霞清麗脫俗，質樸勤勞。一日，邂逅了清豐老鄉李培仁。李培仁是個才子，年少時就離開故鄉，北上河北大名第七師范學校和北平大成職業學校讀書，畢業后分配到陜西中國農民銀行任職。他鄉遇同鄉，豆見冠玉，一來二往，兩情相悅，便喜結連理。家庭穩定，生活漸漸趨好，1941年2月15日，他們的長子出生。有文化的父親高興地給孩子起名“李曙光”，意為家國都看到曙光啦。

兩年后隨著父親工作調動，李曙光一家搬到了炎帝故里寶雞的金陵河畔。在黃土坡上的平房里，李曙光又添了妹妹。李曙光的母親再沒出去做工，全家四口全靠他父親一人工資為生，常常捉襟見肘。當時清貧的不僅李家張家，全國都處于戰亂和饑寒交迫狀態。小小的李曙光學著左鄰右舍的關中人吃完飯舔碗的習慣，飯后也把碗舔得干干凈凈，從小養成不浪費的好習慣。

抗日戰爭勝利后，1946年李曙光的父親調入天津中國農民銀行，農行屬于國民黨四大家族銀行，難以經過華北八路軍占領區，李家就從西安乘坐火車到上海，再由上海坐輪船到天津。經濟拮據，他們一家只能乘坐甲板下面的筒艙，筒艙里是甲板大通鋪，被子就地一攤，以被子為單元，一家挨一家，筒倉燈光昏暗，浩浩渺渺中搖啊搖，不少大人小孩暈船、嘔吐，五六天后才靠岸天津。

李曙光一家在天津市蒙古路的一處日式建筑樓安家落戶。1947年，李曙光弟弟出生，從此李曙光和妹妹、弟弟在天津度過了小學中學時代。1948年天津解放后，李父轉入中國人民銀行工作直至退休。解放初，他全家從蒙古路搬到嫩江路。母親患嚴重肺結核，不能工作還要醫病，全家五口人的生活全靠父親的工資維持，境況可想而知。這樣的家境促使李曙光過早懂事。到了上學的年齡，他沒能進入收費高的國立小學，只能就讀私立小學。每到開學前，別人家的孩子都在買衣服買文具，而少年李曙光卻在獨自轉胡同看廣告，哪家學費低就給家長報告上哪家。小學一至三年級他頻繁換了3個私立小學。頻繁換學校，心神不寧中他的成績一般般。因書背不下來挨老師的板子也不少。挨板子的當然不是他一個人，一般站著一溜兒，一人三板子。這些經常挨板子的小伙伴們竟然總結出抗疼經驗：把手搓熱，挨打時就不那么生疼。同病相憐，一個轉告一個。嗬，此后，等待老師體罰的列隊里常?！澳θ琳啤?，秘而不宣，藏著天大的一個秘密。

經過七轉八轉，李曙光最后轉入位于興安路的天津市惠民小學，四周樓房圍繞合成一個小院子，終于像個校園。

用李曙光母親的話說，李曙光小時候“憨憨的”智力發育晚，學習成績不很好，但這并不說明他不用功。相反，李曙光從小喜愛閱讀，尤其愛看小說。恰好天津最大的新華書店距他家不遠，這樣，每天一放學李曙光就跑到書店坐在地上免費看書。四大名著就是小學階段在新華書店讀完的。印象最深的當是《水滸傳》，第八回“魯智深大鬧野豬林”等故事讓他悟出做人要講義氣。后來不論初中還是高中，當班長還是團支書，“義氣”二字常掛腦際，對調皮同學違反紀律行為他都當面勸阻，但從不在老師那里告黑狀。初二時，學校將一個參加“北戴河全國夏令營”活動名額給他，盡管內心十分想去，一想到自己是團支書，有當干部撈好處之嫌，便主動把機會讓給了其他同學。

1952年，經過三年經濟恢復，國家國民經濟得到根本好轉的同時，方方面面都有了很大改善。全國私立小學收編入公，李曙光就讀的惠民小學改編成天津市一區十六小，成立少先隊、降低學費，校園氣象一新。因摔傷休學半年的李曙光再回課堂時，煥然一新中仿佛腦洞大開，心眼明亮，功課都變得簡單，成績噌噌上升，五六年級一直保持在班級前三名，還參加了少先隊，當了中隊委，人也由內而外變得開朗、舒展、活躍了。

輕松的學習環境下，他的天性自由地成長、智力迸發式地開發。課余吹笛子、學敲鼓學啥像啥。學校鼓樂隊招募學員，李曙光通過用小鼓槌在水泥地上連續打“連擊鼓點”5分鐘不斷的考核順利入選。李曙光的母親雖然只有小學文化，但歷經日本飛機的狂轟濫炸和落荒逃難的生活，她深明事理。一向重視孩子們學習興趣的培養和課外愛好的引導，支持他積極參加學校各種集體活動，甚至初二寒假時，李曙光與幾個要好的毛頭小子一商討，自發到天津北郊農村（雙口），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體驗農村生活，開朗的母親又一次支持他說，好，去吧。

1954年，李曙光考入天津第十七中學，在這里初高中連讀6年。十七中學是男校，清一色的毛頭小子，很崇尚體育，誰體育好，誰體格強健就崇拜誰。李曙光看似老實、內斂，話語不多，內心卻很火熱。他積極參加各種體育活動，踢球、長跑、體操、舉重、射擊，樣樣不落，適時地展露一下健壯的三角肌、胸大肌，呵呵，那些調皮的同學從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常年鍛煉，煉出挺闊又舒展的身姿。

身量與智慧相行增長中，李曙光對自然科學產生了濃厚興趣。后來再去書店閱覽時，他已將小說換成了《知識就是力量》《科學畫報》等科普刊物，并長期參加天津“少年之家”的航模組活動，對航空事業興趣空前，學習的自覺意識更加覺醒，懂得培養自己獨立思考和解決問題的能力，所有作業堅持獨立完成，他認為做作業是一種思維能力的訓練，遇到難題通過獨立思考，找到解題方法，就得到了一次很好的訓練。而一旦由別人告知了答案，這道題的訓練作用就大打折扣。

正是這種從中學時代訓練而成的獨立思考學習方法，為他后來的科學思維能力提升奠定了良好的基礎。由于德智體美全面發展，積極參加社會實踐，李曙光的社會覺悟和工作能力大大提高。1958—1959年，他先后被評為天津市建設社會主義青年積極分子和學校青年積極分子。

上高中后，站在17歲邁進18歲的門檻，即將退出共青團時，他開始向黨組織靠攏。剛滿18歲時，他就寫了入黨申請書，遞交給學校黨支部。學校黨支部委派介紹人先后三次找他談話，每次都問“你為什么要入黨？”第一次他如實回答“入黨為了繼續接受組織教育，能更好地進步”，被介紹人當場批評入黨動機不純，全是為了個人的培養和進步，要他“好好學習黨章和共產黨宣言，了解共產黨作為一個政治組織，及改造社會的目標及使命，認真思考你是否認同黨的綱領，是否愿意為其奮斗一生？”經過學習后，第二次談話李曙光談了對共產黨的奮斗目標和馬列主義的理解，表示完全接受馬列主義和愿意為在中國實現社會主義和最終實現共產主義而奮斗終生。介紹人肯定了他對共產黨及馬列主義認識的提高，但提出“由于種種原因，黨組織不接收你怎么辦？”李曙光撓撓頭皮回答，如不接收那我繼續努力云云。介紹人又說，即使你再努力，表現很好，也有可能因為某種原因不接受你入黨，你怎么辦？李曙光頓時無語。介紹人開始用魯迅、郭沫若等黨外人士的例子，啟發他思考，如果終生不能入黨，在黨外你還信仰馬列主義嗎？還為實現社會主義而奮斗終生嗎？

等啊等，李曙光沒等來入黨消息，倒是等來了第三次談話。這次李曙光以昂揚的姿態表示：“入不入黨，走社會主義道路，最終實現共產主義還是我的信仰。能入黨，我作為組織的一員，聽從黨的指揮，在組織內為共產主義而奮斗。如果黨組織永遠不接納我，那我就一輩子在黨外做黨的同路人?！币环H鏘激昂的回答，終于使黨組織再沒有第四次找他談話，高中畢業前夕，他如愿加入中國共產黨。

四

1960年，中國三年自然災害開始，全國災情嚴重，大半個中國喊餓，糧食問題被提到大國總理的議事日程。就在這一年7月，李曙光面臨高考。自從初二玩起航模，進入天津少年之家航模組5年，他早已立志將來從事航空事業，做一名飛機設計師，考大學當仁不讓報考北航。一天，校長找到他，說你成績不錯應該報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咱們國家科技戰線急需補充優秀的后備力量，中央發出“向科學技術進軍”號召后，中國科學院利用自身優勢創辦的科大，前景很好?？闯隼钍锕鈭剔钟诤娇諏I，校長又說，科大有力學系啊，錢學森是系主任，你到科大照樣可以學航空。一聽錢學森任系主任，那好吧，李曙光同意報考科大。填志愿時，偏遇為難事。科大在天津招生志愿表只填校名，不填具體專業，意味專業一律服從分配。李曙光為讓招生人員了解自己的興趣和愛好這樣填報了志愿：第一志愿科大，第二志愿北航，第三志愿哈工大航空系，第四志愿西北工大學航空系，第五志愿南京航空學院。航空，航空，航空，心想，招生人員怎么也理解自己的航空心愿吧。

那時車馬很慢，書信很遠。就是北京到天津，較于現在，一紙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也是姍姍來遲。李曙光一家歡喜得像過年。母親將父親用過的小皮箱修補好了送他去北京上學。

為省錢，李曙光坐慢車去北京，在永定門站下車。一出站就受到中科大老生的迎接，在等候校車接人時，迎新老生就組織新生學唱科大校歌：“迎接著永恒的東風，把紅旗高舉起來，插上科學的高峰……”校歌第一句就宣布了科大學生的歷史使命是攀登科學高峰。李曙光等科大新生現學現唱，越唱越激動，直唱得心潮澎拜，立志向錢學森學習，將來做個紅色科學家。當李曙光等新生唱著校歌，坐校車駛入玉泉路科大校門時，歌聲特別嘹亮，興奮、豪邁，溢于言表?？墒抢钍锕鈳е磺幌矏倎淼叫律鷪蟮捞帟r，“嘩啦”一盆涼水澆頭———被分配到了地球化學專業。他當即蒙圈了，地球化學是干什么的？中學五年的航空理想就這樣落空了？“上天”不成反“入地”了？填報志愿時左一個航空又一個航空癡心不改，難道，難道招辦老師如此不通人情？失落加委屈，李曙光一夜無眠。

輾轉反側，反側輾轉。月亮打起瞌睡將要交班之際，他的思路才轉到了亮處：我是一名預備黨員，理應服從國家分配，是不？國家開辦這么一個據說搞地球的交叉學科，說明國家急需，個人愛好應服從國家需要，是不？再說，興趣不是天生的，喜歡航空是過去幾年參加航?；顒优囵B出的，今后只要努力學習，了解地化，沒準兒也會培養起搞地球的興趣。似自言自語，又像兩個自己在對話。

李曙光一向愛學習善鉆研，對未知領域充滿好奇和探求欲望。他進一步了解到，地球化學主要研究地球和地質體中元素及其同位素的組成，定量地測定元素和它的同位素在地球各個部分，如水圈、氣圈、生物圈、巖石圈和地質體中的分布，揭示元素及其同位素在地球體內遷移、富集和分散、變化規律。

哦，好神秘，聽起來云山霧海?？稍谠粕届F海中像有什么滾落到心里來了，是圓圓的地球嗎？耳中似有久遠的聲音傳來：中學地理課本，只涉歷了地球“皮毛”，陸地、海洋、山脈及五大洲四大洋。地球怎么誕生的，海陸何時形成，山什么時候升起的，你知道嗎？相比于人類，地球的歷史太久太長，長達45.6億年，人類只能根據殘存的地質遺跡去恢復地球演化歷史。地球體積很大很大，人類的肉眼無法目及地下深部的東西，只能用間接的手段觀察深部。地球未知領域很多很多，都需要地球科學去探索。地球作為人類的唯一家園，人類認識和研究地球責無旁貸！

用時下的流行語說，這一刻，他與地球化學“起電”了，且“電”得不輕，他的心向另一個自己點頭了。

這一相許，李曙光開啟了一輩子的矢忠不二、嘔心瀝血科學探索人生。

“窮清華，富北大，不要命的上科大”，這是當時北京的流行語，形容上北大的，大多家境較好，上清華的，大多是想通過學工、學技術，找個技術性的工作，其家境相對貧寒，所以叫‘窮清華’；而科大課程重、緊、深。五年要學的課程比清華、北大六年的還多，且學科前沿，兩彈功勛錢學森、郭永懷親自給學生上的課。師生把“星期天”戲謔為“星期七”，甚至“五一”“十一”游行或搞社會活動，學生口袋里都裝著書抽空背。學風純正、嚴肅、緊張。

李曙光白天上課，下午4點半至6點參加社會工作或體育鍛煉，晚上6點鐘到食堂吃飯，6點半又回到教室，一直學習到夜里10點半，4個小時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全身精力投入學習?！澳菚r，我要求自己每一分鐘都過得值?！彼簧鷩乐敗⒄J真的科研精神也許正是從無數個夜晚定坐4小時訓練出來的。

可是有一陣，他心起迷霧：地球化學是不是科學？因為這門學科描述性東西多，嚴格的數學公式極少。不光李曙光，他的同學以及高年級的同學都有所疑惑。

一天，他們教學樓的《滴水》墻報上，展開“地球化學是不是科學”專題大討論。不少人說地球化學很多都是描述性的東西，不定量化，不大科學。也有一些文章指出，地球太古老太復雜了，沒辦法用簡單的數學模型描述。我們不應該只是抱怨地球化學不科學，而是努力將“使地球化學走向定量化”當作一代人的責任。

當作一代人的責任，也就是當作你我的責任！這句無足輕重的話，落到李曙光的肩頭，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腰，心里的話沒有說出來。

此后，他學物理化學的時候，幾乎每學一個定理，就想怎么用到自己的地球化學上，把一些原始的想法都記在本本上，用幼稚且可愛的方法努力培養自己的興趣。

對未知領域的探索是興趣產生的條件。一次一個力學系的同學對李曙光說，你們地球化學專業好呀，未知領域多，許多東西大家說不清道不明，這樣才有學問可做呢。

是嗎？李曙光心頭一顫，分明覺得那個叫“興趣”的東西“附體”了。

他對地球化學再不“疑神疑鬼”，既然落花有意，就讓流水有情吧。

地球化學專業較傳統的地質學，需要較高的數理化基礎，這個難不住李曙光。中學階段扎實的數理化功底使他能很快地理解地球化學原理。大學階段，他一路保持了優秀成績，并且先后擔任系、校學生會主席，還參加了系舞蹈隊、校武術隊。1963年，李曙光被評為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第一屆優秀學生。那可是從一個年級的八十分之一，甚至指導員說第一屆是評比成績平均到小數點后第二位才決出勝負的。

1965年7月，大學畢業在即，同學們都在討論何去何從的問題。李曙光心愿早定：到地質隊去，到生產一線去。自從服從調配，學了地球化學的那天起，無論徘徊于浩瀚知識的十字路口，還是跋涉于山巒起伏的野外實習地區，他都守望學成后奔赴山野、躬行大地，為祖國尋找寶藏。尤其，前不久觀看電影《年輕的一代》后，深深地被上海地質學院學生肖繼業和他的同學畢業后，滿懷革命熱情到青海高原地質隊工作的豪情感染，他所填第一個分配志愿就是青海、云南、甘肅等邊遠省份的地質隊。第二志愿是到研究所做研究。

一天，年級輔導員問他有沒有考慮留校當老師，他說沒考慮，學了地球化學，就當無懼風雨、攀高山度峽谷，到野外一線呵。他又說給國家找到礦才算學以致用。說完回過頭心里就犯起嘀咕：“全年級成績第一，又是學生會主席，是不是想讓我留校?。俊惫黄淙?，沒幾天，他就接到留校工作的通知。

“我第一反應是失落，早就想好到基層去好好鍛煉。但沒幾分鐘‘螺絲釘’精神”又冒了出來，那就留唄，得服從分配。我們那一代人當時都是這種想法，上萬上億的人當中，國家拿錢把我們培養出來，決不能和國家討價還價。”

只有品德高潔、內心善良的人才會作這番良心權衡。李曙光的一生都把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緊密聯系，將個人愛好服從于國家需求。在幾個重要節點，他都放下個人追求和喜好，服從組織安排。現在，既然母校挽留他，就又平和地轉變身份，在中科大近代化學系地球化學教研室開始了教學研究工作。從此一生執教，育得天下桃李，樹得九州棟梁。

五

《孟子·告子下》曰：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李曙光一生未曾“天降大任”，卻經歷了苦心志、勞筋骨、餓體膚之磨煉。中學階段勤工儉學，他曾做過掄鐵錘砸鐵錠、放鐵水的爐前小工，在建筑工地搬過磚，在水利工程上挖過土方，站過柜臺賣過服裝，干過公安干警、偵察處理過匿名信件，去農村參加過夏種秋收。各種臟活累活鍛煉了他能吃苦耐勞的品格，并深深理解是多少農工的艱苦勞作才支撐起一個大學生安然坐在教室里學習，所以畢業后必須服從國家需要，回饋人民大眾。1965-1966年，李曙光留校第一年，本想著在三尺講臺展露青春才干，卻趕上“四清”運動，隨學校工作隊去順義縣牛欄山公社搞“四清”，睡土炕、吃玉米面團子，體驗了艱苦的農村生活。1966年夏回校后又趕上文化大革命。1966-1972年高校處于停課鬧革命狀態。因此，大學畢業后，他們這一代人整整8年脫離業務，直到1972年大學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才恢復教學及科研工作。

而初試身手、一炮打響的是他第一次參與的國家級科研項目———弓長嶺大型富磁鐵礦的成因、找礦標志與成礦預測。

那是1975年，國民經濟處在“文革”后復蘇期，中國急需富鐵礦石，國家計委下達一項戰略任務：動員地質部、中國科學院和冶金部全部地質力量，開展全國鐵礦科研會戰，目的是解決我國煉鋼所需富鐵礦石短缺的問題。中科院按成礦區劃分組織了幾個科研隊。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地球化學教研室參加了鞍-本和寧-蕪兩個鐵礦科研隊。李曙光作為科大地化專業負責科研的教研室副主任，參與了這次會戰，并擔任中國科學院鞍（山）-本（溪）隊黑富礦研究組組長，與地化所同事共同研究弓長嶺富磁鐵礦床的成因、找礦標志和成礦預測。

弓長嶺富鐵礦體呈東西長條狀分布趨勢，中央區是主要富礦區，西北區富礦少，東南區有斷層與中央區相隔，上部500米勘探結果都是氧化貧礦———那么深部有沒有類似中央區的磁鐵富礦？

這是個有爭議的問題。一種觀點認為深部有富礦但給不出具體深度；另一種認為斷層斷距很大，可勘測的深部恐怕也沒有富礦。二者相左，難以定論。針對這一重要找礦實際問題，李曙光考慮可以利用自己數理基礎好的優勢嘗試做些有新意的工作。

是的，他有扎實的數理知識基礎。一個方面得益于中學和大學時打下的堅實數理化基礎，另一個方面是參加工作后，他仍沒有停止學習。在科大的5年學習還培養了追求卓越，勇于攀登高峰的精神。說白了，他似乎長了一只科學的大腦，不停地思考和探索。

尤其是經歷“四清”“文革”運動和科大南遷（中蘇關系緊張，北京需戰備，大學要疏散出去，離開北京）等動蕩，科大終于在合肥安定后，為了追回蹉跎的8年時光，李曙光如饑似渴學習起來，一方面跟著廣播學英語（中學大學他學的俄語），另一方面惡補大學未接觸的“線性代數”“多元統計”和“計算機語言”，他對數學在地質學中的應用尤感興趣。

弓長嶺問題思索兩天后，他決定用多元統計做趨勢面分析，通過統計模擬中央區、西北區富礦體的走向趨勢，向東南區外推，有可能幫助做出判斷。

他對鞍鋼勘探公司總工李鴻業說，這個問題我可以試試，條件是弓長嶺礦區所有資料向我開放。李總工拍板答應。

這個工作的統計工作量那叫相當大啊。李曙光帶了4個學生，把幾十年礦區所有勘探和采礦資料綜合起來，與數學系合作，去了上海交大借用人家的大計算機進行趨勢面運算。那時候輸入數據都是在黑色紙帶上戳窟窿辦法將數據編碼，再將紙帶送到光電機上輸入。最后根據趨勢面分析結果推測在東南區第25勘探線地下500米處有富礦體。

所幸他們的預測結果當年被冶金部鐵礦會戰指揮部采納，決定調來千米鉆機，鉆探驗證。

弓長嶺礦區地貌因構造運動地殼隆起，形成較多的斷裂帶與褶皺，出現許多陡峭起伏的山峰和溝谷，崎嶇不平。鐵礦呈細條帶狀展布。隆冬東北地區滴水成冰，可弓長嶺會戰正酣，調來千米鉆后立馬開鉆。第一鉆打下去，在李曙光預測的位置上，果真打出13米厚的富礦層。

這一成果當時可謂一個爆炸性新聞。

第一次野外找礦就獲得突破，李曙光的成就感爆棚。此外，弓長嶺黑富礦組副組長，科學院地球化學所李紹疆研究員在富礦石中發現了石墨，李曙光與研究組成員順勢而為，以這個成果為核心，應用C同位素研究證明弓長嶺富磁鐵礦石中的石墨為沉積菱鐵礦變質分解形成，并根據這一結論提出弓長嶺富鐵礦床成因的新模型，他們所做的工作為查明黑富礦成因及擴大富礦儲量做出重要貢獻，因而獲得1978年科技大會獎和1982年中國科學院科技進步二等獎。

牛刀初試，就在國家重大科研任務中放了一顆小衛星，李曙光的科學興趣驟然被點燃。“我感覺自己確確實實能在地球化學方面做些有意義的工作，興趣一下子就來了。”科大傳統教研氛圍是敦促人人不能平庸、不甘平庸。受科大教育的熏陶，不甘平庸的李曙光就在心里種下一個信念：要攀登地球化學的科學高峰。什么是科學高峰？就是重要的未知領域?。?/p>

為了紀念弓長嶺鐵礦科研會戰的初戰告捷，李曙光寫了一首打油詩銘之：

風雨成長三十歲

教學科研我心醉

專業之路不徘徊

身手初試鞍本隊

然而，李曙光并沒有選擇將數學地質作為自己今后的主專業方向。1981年4月21日至25日在長沙召開的第二屆全國數學地質學術討論會上，李曙光發現，數學地質同行們感興趣的是統計新方法，而不是應用成果?！案阋粋€新的統計方法是專業數學家的任務”，李曙光清醒地認識到，作為一名地球化學研究人員缺少數學家的專業訓練，就再沒有在數學地質上“鉆牛角尖”，他更傾向于將數學地質當作一種處理數據的工具，主攻方向還是攀登地球化學的科學高峰。

參加弓長嶺鐵礦會戰，他的另一個“收獲”是在礦山碎樣車間學到了一個巖石樣品加工“技能”：把挑選過的巖石往“老虎口”碎樣機一送，倒出來就是樣品小碎塊。小碎塊直接進對輥機，捻成米粒大小，裝入棒磨機，出來就是粉面。換下一個樣品時，用鼓風機對著機器吹一吹就算干凈了。如此“麻利”的流水作業，一天就能做幾百個樣。李曙光以為這就是樣品加工法了。

沒想到，這種方法在他1983—1986年前往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進修時，被精細嚴格的美國科學家樣品加工程序給徹底顛覆。

六

1981年4月，爽爽的貴陽。一位國際地球化學界著名人物應邀來貴陽中科院地球化學所講學。

剛剛實行改革開放，國門漸次打開，知識界、學術界以及各行各業百廢待興，地學界急切想了解國際上地球化學發展到了何種程度，所以對這次學術活動頗為重視。

哪位著名人物呢？旅澳華裔、國際著名地質地球化學家孫賢？。

孫賢？ 1943年10月生人，籍貫福建省福州市。抗日戰爭勝利后，隨父母遷居臺灣省臺北市。1962年被保送至臺灣大學地質系學習。1968年赴美國留學，師從著名地球化學家PaulGast，先后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和休斯頓美國宇航局約翰遜空間中心從事鉛同位素地球化學研究，1973年獲得博士學位。在鉛同位素地球化學和地球化學組成等研究領域取得了諸多開創性成果，其中1980年所著有關洋中脊玄武巖鉛同位素的文章曾轟動地學界，被譽為是這一研究領域一個里程碑式的經典論文。曾準確地排定元素相容性順序，構建了被廣泛應用的能清楚顯示不同玄武巖微量元素特征的“蜘蛛圖”，為地球化學的發展做出了杰出貢獻。

雖然定居海外，孫賢？先生故國情懷濃烈，20世紀80年代，已在全球地球化學領域居領先地位的他，非常希望兩岸地質科學家能夠聯合起來，在全球地學上展示自己的真正力量。抱著這種愿望，孫賢？非常樂意幫助大陸的地學年輕人，經常幫助他們改論文，深度討論科學問題，在大陸地學界好名遠播。

1981年，孫賢？第一次來大陸講學，從此開始了與內地學者的廣泛交流，并與北京中科院地質所和貴陽中科院地球化學所等很多學術機構和研究人員結下深厚的友誼，經常通過書信指導和交流。

聞此消息，年近不惑的李曙光非常激動，他向單位申請前往貴陽學習，果然，這次學習讓他大開眼界。第一次聽到國際上已建立了以分配系數理論為基礎，能定量計算模擬巖漿過程中痕量元素地球化學行為的“痕量元素地球化學”。孫賢？博士智慧迸發、深入淺出、由遠及近的講解重重地敲擊著李曙光思考的神經，引發了他對痕量元素地球化學的極大興趣。那兩天，會上他目不轉睛全神貫注聽講，會后追著孫賢？討教，給孫賢？留下很好的印象，并給他開出40多篇文獻閱讀清單?；氐胶戏屎?，李曙光找來并認真閱讀這些國際最新文獻，一下腦洞大開，開始他第一件痕量元素地球化學工作———撰寫《太古代綠巖帶拉班玄武巖與現代島弧拉板玄武巖Cr、Ni含量差異的構造環境意義》一文，并由此參加1983年9月3日至8日在北京召開的國際前寒武紀地殼演化討論會，該文章被收集進會議文集第二卷，1986年由地質出版社出版。

機遇偏愛有準備的頭腦。

1983年9月20日，李曙光被中國科學院選送公派出國訪問進修兩年。對一個勇攀科學高峰的人來說，這是一個重大學習機會。

李曙光在科大學習時被分配在“微量元素地球化學專門化”，沒有系統學過同位素地球化學，這次出國訪學他就是想學這個，所以，他首選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想跟隨該院地球與行星科學系教授S.R.Hart進修同位地球化學。S.R.Hart教授當時已是著名地球化學家，美國科學院院士，門檻很高，至少得有兩封推薦信才能搭上話。找誰推薦呢？李曙光在腦海里搜索一番，第一位找的是我國著名地球化學家、中科院地球化學所所長涂光熾院士。涂先生一口答應并寫了推薦信。另一位就是遠在澳大利亞只有一面之交的孫賢？博士。孫賢？的推薦信寫得簡單、客觀、平實，毫無溢美之詞，僅說李曙光給他的印象是對新東西很感興趣，是可造之才。

后來當他如愿踏上太平洋東海岸的土地后，S.R.Hart教授告訴他正是孫賢？博士那封簡單、平實的推薦信讓自己決定接收李曙光訪學。教授欣賞孫博士，是孫博士最早開展了大洋玄武巖Pb同位素研究。

自此，隔著茫茫太平洋，李曙光與孫賢？之間締結下科學友誼，孫博士也成為李曙光院士一生中最重要的學術摯友。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李曙光赴美進修的“糧草”是待研究的礦物、巖石。他因為參加鞍本鐵礦研究，對太古代殼幔演化產生興趣，故出國前的1983年夏季，便奔赴東北采集太古代綠巖，準備在實驗設備先進的麻省理工學院安心進行地球早期太古代地幔組成研究。在他告知孫賢？他的赴美研究計劃后，孫賢？博士又從澳大利亞給他出謀劃策：除了做綠巖帶以外，建議關注一下秦嶺造山帶的研究，因為秦嶺是中國南北地質的重要分界，其工作意義更大一些。一語點醒夢中人，于是李曙光又奔赴大別山-秦嶺山區采集標本。大別山和秦嶺是同一個造山帶，他想，既然采秦嶺的樣品，何不將“家門口”的大別山樣品一起采上。就在大別山的繞拔寨橄欖巖塊中采到了有重要地質意義的榴輝巖樣品。最后，這些標本用50公分長、20公分高的小木箱裝了12箱，先于他啟程運往美國。

1983年9月20日，秋高氣爽，風輕云淡。李曙光帶著對家人的諸多牽掛從上海出發飛往美國。算上在舊金山入關，換乘，將近18個小時的旅行飛翔，他的心情從起飛時的激動中平復下來，默默規劃一番到美后的生活。當飛機在紐約上空盤旋即將降落之際，俯瞰紐約，公路上小轎車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公路一側全是紅色尾燈；另一側全是白燈，構成紅、白兩條蜿蜒的彩色條帶，李曙光感嘆該是到了汽車王國了？在紐約停留一天，他游覽了曼哈頓商業區和中國城，見識了發達國家物質的豐富和與國內的巨大反差。此情此景，對李曙光的沖擊很大，中美繁榮程度差距如此巨大，深感中國封閉得太久太久了，只有好好抓住機會努力學習，學成回國，盡快建設自己的祖國。

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地處美國東部世界著名的大學城波士頓市劍橋區，校園位于查爾斯河河岸，校園緊湊，風景宜人，充滿著新古典主義建筑風格。筆者在網上看到的一段話：如果你自認為是科學天才，那么來到麻省理工，你就會受到打擊，因為在這里，你會感到自己知道的知識原來是如此之少。李曙光當時受沒受到打擊沒有細問，只知道，1983—1986年間，他在大洋彼岸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這個高端實驗室度過近兩年半緊張、專注的科研時光。

他婉拒了朋友介紹的為一些美國石油公司翻譯資料賺取外快的好意，全身心地投入學習同位素地球化學理論與技術之中，每天泡在實驗室。在這里做研究，環境相當寬松，你做什么，導師并不干涉。沒有雜事，可全身心地投入研究。導師只教給方法和態度，剩余的你看著辦。

第一次見面，棕發藍眼睛的S.R.Hart教授開門見山地問：“Do you prefer isotopic dating or geochemical studies？”（你喜歡做同位素年代測定還是地球化學研究？）由于李曙光赴美進修是初學同位素地球化學，并無特別偏好，況且研究對象都是古老樣品，感覺測定其年齡和同位素組成都很重要，因此，他回答：“Both！”（都喜歡?。?/p>

實驗室給他分配了一套化學實驗器皿，S.R.Hart教授給了6個夏威夷火山巖樣品，讓做鍶、釹、鉛的同位素分析，以此來訓練、學習同位素測定方法。

S.R.Hart教授輕松幽默地講了他欣賞的一個南非研究生的故事，說該生在《NATURE》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只用了三個金剛石包裹的石榴石數據就準確測定出金剛石形成的地幔同位素特征。從這個故事，李曙光聽出S.R.Hart的話外音———數據不在于多在于精。好數據是非常用心、精益求精得來的。

李曙光從做6個樣品的同位素分析開始了留學生涯。

只是在做質譜時，Stan Hart親自示范一遍如何在燈絲上點樣和如何操控質譜進行同位素比值測定，剩余的自己操作。但就這6個樣品，讓他徹底領教了美國科學實驗標準之高，操作要求之嚴格：巖石樣品不能直接進碎樣機，要用切片機切成薄板，用砂紙在水中打磨掉切面的鋸痕，再用具有隔離作用的原色棉布包裹起來，放在木頭墩子上，用灌了鉛的塑料錘砸。砸碎的小塊要一顆一顆地挑，有氣孔、杏仁構造和風化蝕變的都不要。挑好還不算完，還得用純凈水超聲波洗干凈，再放烘箱烘干，再用鋁箔包起來房入鋼缽打碎呈細粒，然后再手工挑選完全沒有蝕變的黑色玻璃，洗凈，烘干，再放入碳化鎢的震動盒進行粉碎。整個工序得耐心，認真，一塵不染。每換一個樣品，震動盒都要徹底清洗，然后再用去離子水沖洗三遍，最后用分析純的丙酮沖洗掉震動盒內部的水膜，快速揮發干后，才換做下一個樣品。如此繁復細致下，一天最多只能粉碎6個樣，與在國內一天粉碎幾百個樣無法相比?？陕こ黾毣顑海绱藝栏竦臉悠芳庸ぃx擇和粉碎程序保證了所獲得的數據的真實性。當他完成了這6個夏威夷玄武巖樣品的鍶、釹、鉛同位素分析之后，Hart教授又要他將這6個樣品用稀鹽酸淋洗一遍再測，并將酸淋洗前后樣品的數據進行比較，以判斷該樣品是否遭受過海水蝕變。如此工作態度和實驗方法及流程使李曙光真正領會了什么才是科學研究的“三嚴”（嚴肅、嚴格、嚴密）精神。也深刻體會到南非留學生一篇論文只有三個金剛石包裹的石榴石數據獲得之不易，和數據給出信息的可靠性。

在MIT兩年多時間，李曙光跟導師分析研究了夏威夷火山巖的Sr-Nd-Pb同位素分析測定技術，時常參與一些來訪學者的報告會。1985年時還在美國AGU會議上報告交流了夏威夷玄武巖的研究成果。同時，利用自己出國時所帶12箱樣品，對我國華北太古宙綠巖帶和秦嶺—大別造山帶鎂鐵—超鎂鐵巖石進行了Sm-Nd同位素定年和Sr-Nd同位素地球化學研究。

在別國的土地上沒有打擾、心無旁騖地研究自己祖國的巖石，他收獲了特別的成果。其中，對大別山饒拔寨超鎂鐵巖體中榴輝巖的Sm-Nd同位素定年獲得早三疊紀年齡（244±11Ma），這是大別山超高壓變質巖第一個Sm-Nd同位素年齡，是華北和華南陸塊早三疊紀開始碰撞的第一個同位素年齡證據。為他回國后開啟超高壓變質巖同位素年代學研究新領域奠定了基礎。

每有一處新認識，每有一項新發現，李曙光就由衷地感謝錚友孫賢？，正是在孫賢？的建議下，出國前，他從1983年春天開始對秦嶺、大別山進行了野外考察和取樣工作。也正是這批樣品，讓他打響了大別山超高壓變質巖年代學研究的第一炮。

問及在麻省理工學院進修的收獲，他總結了三條：第一是開闊了眼界，知道了什么是一流的基礎研究，了解了世界上頂尖科學家都在關注和研究什么、科學的高峰在哪里；第二是見識并學到了嚴肅的科學態度和嚴格、嚴密的研究方法，真正體會到地球化學是一門十分精確、嚴密的科學，恒定了畢生為之奮斗的信心和決心；第三條是英語聽、說、讀、寫水平都有了提高，方便了與國際同行的學術交流。

S.R.Hart教授的指導方式也給李曙光留下深刻印象?！癝tan Hart一般不會當面批評你，但是從他對你的態度是熱情還是冷談可看出他對你的工作是否滿意?！?983年秋，李曙光初來乍到，除了學習做實驗外，他還想在學術上得到導師的指點。一天，他把從國內帶去的一篇比較滿意的中文論文翻譯成英文請Hart的秘書轉交Hart，不想，第二天該文稿原封不動地又放回他的辦公桌上，上面點墨不著，李曙光的臉騰地紅了，好在辦公室只他一人，他懂得這是文章沒入Hart的法眼，Hart不會浪費時間給修改，他暗下決心，要在MIT訪問期間做出具有國際水準的工作。后來，當他完成那6個夏威夷海島玄武巖經酸洗過的樣品的Sr、Nd、Pb同位素分析、將數據交給Stan Hart，Hart教授看了一下酸洗樣品與未經酸洗樣品的數據在誤差范圍內一致，證明該樣品未經過海水蝕變后，嚴肅的臉上笑意像湖中石子擊起的水波紋一樣，一圈一圈漾開，語調輕快地對李曙光說，你的分析結果很好，但這組樣品是波士頓學院（Boston College）一個教授委托MIT實驗室測試的，你不能用來寫文章。

李曙光的信心大振。他不甘心僅僅是為夏威夷海島玄武巖做同位素測試，他想對這一國際熱點地區作些科學研究。之后，在做樣品分析實驗期間，他抽空閱讀了近100篇有關夏威夷海島玄武巖的文章和專著，對數據的解釋也產生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他默默地全面系統地查閱了有關文獻，依賴已公開發表的數據撰寫了一篇綜述性論文，對夏威夷海島玄武巖的Sr-Nd-Pb同位素數據提出新的解釋方案。

有了上次吃閉門羹的教訓，文章寫出后，他慎重地修改了幾遍，然后再請秘書交給了Stan Hart。第二天上午一上班，Stan Hart滿面笑容地對李曙光說了一句“It is an ice paper。”兩天后，該文稿又被放回到他的辦公桌上，只是，這次滿篇都是Stan Hart用紅筆作的文字修改！那一刻，李曙光的心像泉水叮咚般歡唱起來，他多日刻苦鉆研、努力精進，終于得到導師爽快的表揚，那些過去從不和他討論學術問題的白人學生，一反常態，熱情地跑來索要他搜集的全球其他實驗室做的標樣數據。李曙光心里嘀咕：“他們怎么知道，是導師在他們面前說我了？”1985年底，李曙光在MIT的進修行將結束，他以這篇論文為內容作告別式學術報告，出乎他的預料，報告教室竟然座無虛席。他心想，肯定是Stan Hart稱贊論文的話在學生中傳播開了，而且傳播得很廣。誰說老外背后不議論人，那只是我們華人沒有真正融入他們的圈子而已。

另一件事，也讓他記憶猶新。進修期間，李曙光被選為MIT中國留學生聯誼會的會計，每周五下午5點以后為Boston地區的公派留學生和訪問學者發放每月的生活津貼（支票）、報銷醫療保險賬目。有一個周五，學校請來美國科學基金會的專家在地學樓報告廳舉辦講座。到了下午5點，講座還沒結束，李曙光擔心有人找他報賬，便悄悄地溜回辦公室，提前開溜一會兒這在國內司空見慣嘛，萬沒想到下個周一一上班，導師的秘書來找他，詢問他提前離會是不是對講座不滿意或表示抗議？李曙光一聽非常震驚，這哪兒跟哪兒呀，太小題大做了吧，連忙解釋說“NO，no！I had a dating with…”此事讓他感到美國所謂的自由還是有限度的，而且對中國和中國人在政治上是極其敏感的，盡管上世紀80年代中美關系最為融洽也不例外。

事亦湊巧。1984年7月28日，第23屆奧運會在洛杉磯舉行，這是歷屆奧運會規模最大的一次，共有140個國家和地區的7800多名運動員參加，中國體育代表團353人赴會，中國派這樣大型的代表團參加奧運會，以前從未有過，因而引起世界各國注目，這也是海峽兩岸的體育健兒第一次在奧運會相逢。中國人激動，在美國的華人及留學生更為激動。李曙光這個工作狂終于下班后走出實驗室，破天荒地坐在電視機前觀看賽事。7月30日至8月9日的排球賽，中國女排在8支參賽隊中脫穎而出，最終在決賽中3-0擊敗美國女排，獲得金牌，實現了繼1981年女排世界杯和1982年女排世錦賽冠軍后的三連冠。而美國隊獲亞軍，日本女排奪得銅牌。

這次盛會，中國代表團參加了21個項目中的16項比賽，體育健兒們不畏強手，勇于拚搏，取得了運動成績和精神文明雙豐收，榮獲15枚金牌、8枚銀牌、9枚銅牌，打破了中國人在奧運會上未曾拿過一塊金牌的歷史，取得了具有歷史意義的重大突破。

在美國的土地上觀看中國隊勝過美國隊，勝過一支又一支對手，那感覺非同尋常。那些日子，校園里的美歐學生碰到李曙光就向他樹起大拇指，稱贊中國女排了不起。

離開祖國，才與祖國心心相印。

在美訪問期間，他一直保持與華裔科學家孫賢？書信往來，討論最多的是學術問題。孫賢？特別關心李曙光在MIT的進修情況，一來李曙光去MIT研學他行了舉薦之德，二來他一貫以極大熱心對國內同行給以無私幫助。1985年，李曙光將寫好的關于夏威夷玄武巖Sr-Nd-Pb同位素地球化學的文章郵寄給他指正，并說此文已得到Hart教授的好評。孫賢？很快回信說“看來你在MIT的訪問已取得了一些重要成果，我一顆懸著的心終于可以放下了。”此信讓李曙光感到他在美國的學術表現竟然牽動著那么多人的心，他的表現直接影響到當初推薦他的人的信譽。過去孫賢？以廣博的知識和敏銳的洞察力影響著他，幫助著他，這次讓他體會到的是手足般的關懷和溫暖。

孫賢？為人正直，在學術問題上直言不諱、不留面子給李曙光印象深刻，那正是一絲不茍、實事求是、精益求精的科學精神。李曙光說，90年代初每次他將寫好的稿件寄孫賢？指正時，孫賢？都花很多時間給以仔細評議，從不敷衍，發現錯誤時一針見血，不留情面，甚至有一次在《地球化學》雜志上撰文公開批評李曙光的《上地幔Sm/Nd值的演化》一文，雜志上公開批評了還不“過癮”，私底下通過信件與李曙光進行更直接的辯論，在難以說服李的情況下，孫賢？直接來一句“你根本就不是做這個問題的料”，給李曙光猛潑一盆冷水。

李曙光當然感覺刺耳，也傷自尊，但他深知孫賢？肯定無惡意，于是冷靜下來反思自己，與其在地幔地球化學理論研究上“玩票”，不如利用大別山地利之便，和正是國際研究熱點的情況，狠下一番功夫，爭取用實在、可靠的同位素觀測數據，在這一領域上有所建樹。

醒悟過來后，他大呼孫博士這盆冷水潑的好，正是孫博士“恨鐵不成鋼”良苦用心的體現。由此他們成為既能全力幫助又能當面直率批評的諍友，這樣的人一生不多，一世難得。遺憾的是，天妒英才，2005年2月25日孫賢？在澳大利亞首都堪培拉病逝，年僅61歲。

太可惜，太可惜！新學期剛剛開學復課的李曙光驚聞噩耗，悲痛萬分，老淚橫流，無比痛心地說：“孫博士是滿負荷運轉地快速走完了一生，但他對人類的地球科學知識和中青年優秀科學人才培養方面所做出的貢獻卻是巨大的，無與倫比的，他的一生不愧是光輝的一生，充滿激情的一生，富有成果的一生……”

一顆科學巨星隕落了，無數顆小衛星被孫博士的靈魂和思想照亮。就在孫賢？仙逝的當年，親屬、生前好友及國內外地學界知名學者聯合在北京大學設立了“孫賢？基金”，用以獎勵中國大陸及港-澳-臺地區在地球化學領域取得優異成績的青年學子?！皩O賢？獎”從2006年開始，每年評選一次，一次評一位40歲以下杰出的青年地球化學家，在國際Goldschmidt地球化學年會和中國地球科學年會上頒獎。

回國前，李曙光心里就像揣一輪燦爛的朝陽，充滿了激情與渴望，渴望把所學的一切報效給國家，報效給科大。

七

爭分奪秒五十歲

奮戰“大別”欲奪魁

碰撞時代過剩氬

冷卻曲線有口碑

李曙光以這首小詩記載了他于1993-2000年在國際地球化學主流期刊發表的三篇極為重要的論文：《華北與楊子陸塊碰撞及含柯石英榴輝巖的形成：時代與過程》《超高壓榴輝巖中多硅白云母的過剩Ar》和《中國中部大別山雙河超高壓變質巖及其圍巖的Sm-Nd和Rb-Sr年代學及冷卻史》。

說其重要，不是空穴來風。國際公認的反映科學研究水準的數據庫Web of Science曾做過一項統計，截至2009年8月1日，全球超高壓變質作用和大陸深俯沖方面研究成果引用率最高的前30篇論文（引用頻次≥162次）中，年代學論文有9篇，其中就有李曙光的這三篇，而《華北與楊子陸塊碰撞及含柯石英榴輝巖的形成：時代與過程》名列第三。在這前30篇論文中，大陸學者只有6篇，李曙光就占了3篇。Web of Science是獲取全球學術信息的重要數據庫，收錄了全球13000多種權威的、高影響力的學術期刊，所以這項統計足以說明李曙光的研究成果在全球（包括阿爾卑斯、挪威、北哈薩克斯坦、大別一蘇魯和柴北緣等）超高壓變質巖研究領域處于國際前列。

成果公諸于世只需一朝一夕，可漫漫科研歲月卻枯澀而漫長。

李曙光的科學思維是如何轉向了板塊碰撞？

我們生存的地球自45.6億年前誕生以來，一直在不停地演化。從初期一個熔融狀態的火球逐漸冷卻，逐漸演化出水圈、大氣圈和生物圈。同時作為固體地球表層的地殼也在不停地變化，以每年幾厘米的速度發生移動，導致地球上各大陸板塊時而分開，時而拼合在一起，地球的海陸沒有一天平靜過，中國大陸正是由多個陸塊在漫長的地質歷史時期逐漸聚合而成。

中國大陸主要包含三個大的古老陸塊：華北陸塊、華南陸塊和塔里木陸塊。華北陸塊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陸塊之一，已知最老的巖石形成于38億年前，華南陸塊已知最老的巖石形成于33億年以前。在寒武紀之前，華北陸塊與華南陸塊相隔千里萬里，可能一直未曾謀面，但從5.4億年的顯生宙開始，它們開始了漫長復雜的匯聚歷史。終于有一天，它們之間的古特提斯洋海洋由于海洋板塊的俯沖、消減而最終閉合，華南陸塊與華北陸塊發生碰撞、匯聚而產生出中央造山帶，就是橫亙在中國中部，全長超過4000公里的秦嶺—大別山或秦嶺—大別—蘇魯造山帶，它作為我國東部天然地質界線歷來受到國內外學者重視。尤其20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在大別山及其東延部分（蘇—魯地體）的陸殼巖石中發現了超高壓變質礦物———柯石英和金剛石，奠定其為世界上最大的超高壓變質帶。這些發現揭示了在大陸碰撞時，比重比較輕的大陸地殼也可以深俯沖進入地幔深度，且深俯沖的陸殼在經歷了超高壓變質后還可以折返回地表。這一新發現引起地質學界廣泛注意和興趣，成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內外大陸動力學研究熱點。正是那個時候，李曙光剛從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進修返回，他帶到美國的大別山樣品中有一塊榴輝巖，對其在MIT同位素實驗室做了Sm-Nd同位素定年研究，從而獲得了大別山第一個榴輝巖SmNd年齡，從此知道了榴輝巖是一種大陸碰撞發生高壓變質作用的產物，它的年齡可以指示大陸碰撞時代。

自己國土上的事情，世界都關注了，我們自己能淡漠嗎？

尤其對于初中就立志將來設計飛機的李曙光，內心總有一股像蘊藏在地殼之下充滿原始激情、每時每刻都在探鑿突破口、掀開地殼沖天而去的巨大力量，想為國家為人類施展自己的才華，做出應有的貢獻。

1986年回國后，恰逢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成立，專設科研資金，鼓勵青年科學家積極申請科研項目，此舉一下解放了一批年輕科技工作者的手腳，助推了一批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科學家夢想啟航。李曙光的研究面臨兩個選擇：第一，繼續做太古代綠巖帶研究，他在美國做的最多的是這類樣品；第二，做大別山榴輝巖及華北和華南陸塊的碰撞時代研究。當時大別山尚未發現柯石英，因此還不知道大別山有超高壓變質巖。

權衡之際，有兩個因素促使他選擇了后者。首先1986年夏天，剛回國的李曙光參加了中科院地質所李繼亮研究員組織的皖南和大別山地質考察。這次考察規格不低，有海外著名地質學家瑞士的許靖華、土耳其的辛格和美國的羅杰斯參加。在考察大別山時，當許靖華得知李曙光在美國MIT測得大別山榴輝巖年齡是三疊紀早期時連連樹起大拇指，認為這是證明大別山是華北和華南陸塊三疊紀碰撞形成的最好證據，并說阿爾卑斯造山帶的陸塊碰撞時代也是靠榴輝巖年齡測定的?？吹絿H知名地質學家對碰撞造山帶榴輝巖年齡如此重視，李曙光備受鼓舞。第二，如果做大別山榴輝巖定年研究，他可以下先手棋，因為第一個榴輝巖Sm-Nd年齡是他測的。這樣一分析，李曙光果斷決定集中精力做大別山研究。因此，他1987年申請的第一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就是“華北與揚子陸塊碰撞時代的Sm-Nd同位素定年研究”。為了集中“兵力”打殲滅戰，與國際高手競爭，李曙光忍痛割愛放棄了太古代綠巖帶研究。

從此，李曙光全部的科研項目都來源于基金委的支持，并都聚焦秦嶺-大別-蘇魯造山帶：如“華北與揚子陸塊碰撞時代的SmNd同位素定年研究，”“秦嶺造山帶多期蛇綠巖識別”“超高壓榴輝巖中多硅白云母的過剩Ar”“中國中部大別山雙河超高壓變質巖及其圍巖的Sm-Nd和Rb-Sr年代學及冷卻史”等項目先后落地。

學識和時間所限，我們無法細解和領悟李曙光教學之余，凝眸在繁雜數據中的一次次分析，和徘徊在大山里無數次尋覓、敲打的個中滋味。

沒有實驗室，山野就是實驗室；沒有設備，他背著樣品去地科院老同學那里做。歷時27年，針對華北和華南陸塊碰撞及大陸深俯沖過程有關的時代、地球化學和構造演化等問題，他對東秦嶺和“大別-蘇魯超高壓變質帶”開展了同位素年代學和地球化學等方面研究，在超高壓變質巖年代學和大陸碰撞化學地球動力學研究領域取得一系列在國際上產生重要影響的成果。

此刻，我抓耳撓腮、無比苦惱，不能像表述一個電廠發了多少度電、向多少省份多少人口送去光明，一座礦山挖掘出多少噸煤就地被轉化成多少噸原油輸送給多少工廠那樣表述李曙光的科研項目成果，盡我所能、力我所及，只能如此概括他的成果：

———首次用同位素年代學方法搞清楚華北與華南兩大陸塊是在三疊紀早期碰撞到一起的，結束了學術界關于這一地質問題的長期爭議，這是一次學術領域的重大突破，是認識秦嶺—大別山造山帶形成演化機制及中國東部大陸形成演化歷史的關鍵。李曙光根據這一成果所寫的于1993年發表在國際著名刊物《化學地質》上的論文，迄今被國際國內科學研究期刊引用高達1108次，這是李曙光院士最感幸福和自豪的事，合作者Stan Hart也很贊賞這篇論文，發來電子信件說“在他所有論文中，該論文被引用次數排第6位”。

———首次發現榴輝巖中多硅白云母存在過剩氬，解決了國際上長期爭議的氬年齡與其它方法定年結果矛盾問題，發現了高壓變質礦物與退變質礦物存在Sr、Nd同位素不平衡及對同位素定年的影響。

———首次實現了榴輝巖金紅石的精確U-Pb定年，發現低級變質條件下Sm-Nd活動性且同位素可被重置，為準確進行超高壓變質巖的抬升和冷卻史定年和低級變質火山巖Sm-Nd年齡的正確解釋做出了決定性貢獻。

這幾項成果，可謂在國際地球化學領域放了幾顆衛星，引起了國際同行的重視，德國馬普化學所同位素地球化學家E.Jagoutz博士主動來函要求進行合作研究。從1994年起，他先后4次背著大別山變質巖樣、花崗巖樣品到德國馬普化學所宇宙化學研究室與藍眼睛、大鼻子的E.Jagoutz博士和Al.Hofmann教授進行合作研究，并應邀到香港大學地質系進行訪問。

這些智慧結晶、科學成果也促成李曙光功成名就：1993年升為教授，1994年獲得博士生導師資格，1998年應邀在國際同位素地質大會做大會報告，2003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2005年獲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進步獎，2008年獲安徽省自然科學一等獎，2010年獲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2019年被選為美國和歐洲地球化學學會會士，2019年被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地球和空間科學學院授予“突出貢獻獎”，2020年被中國地質大學（北京）科學研究院授予“特別貢獻獎”，2021年被中國地質大學授予“‘北地先鋒’校長特別獎”。

八

在中國地質大學逸夫樓的同位素地球化學實驗室，我見到了李曙光所帶的這個精英團隊，用現場和視頻連線方式采訪了他的弟子們。

“我是讀完老師的博士留下的?！?/p>

“我是追著老師讀博士后，出站后調進來的?！?/p>

“老師剛調到地大我就做了他的助手。”

……

無需贅言，他們都被李曙光以高潔而偉岸的人格魅力和上下求索永不言棄的科學精神吸引而來。

前面說過，他們中間好幾人已是國家“優青”“青千”“杰青”人才，榮獲孫賢？獎、高山獎等多項青年地球化學獎?！皟炃唷薄扒嗲А薄敖芮唷甭犉饋硐『?，即“國家優秀青年科學基金”“青年千人計劃”“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的簡稱，他們既已優選進入國家青年科學人才培養序列，后生可畏，韶華無限。

李曙光中肯卻帶自謙地說，他一生發表論文數量不是很多，到現在200多篇，所帶研究生不算多，碩士、博士加起來10多名。但讓他欣慰的是，他的論文平均引用次數都很高，單篇論文最高引用達到1108次；弟子中較少有流失或轉行的，都在地球化學領域深深扎根，長成粗壯大樹。目前實驗室合計所帶博士研究生32人、碩士研究生30人、本科生若干人，團隊后勁無以估量。

看吧，他們生龍活虎、智商爆棚、各有個性又親密無間?；ハ嗫渲⑻е?，又時不時揭點短、扯下皮。采訪中，“爭吵”不斷，卻趣味橫生，讓我樂不可支。中國科學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員楊蔚在視頻那邊剛說：“如果沒有遇到李老師，我的人生會是另一個樣子。遇到他，從此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力量?！本捅粍⑹㈠蹞屵^話頭：“他打游戲打得老師站在背后都不知道，哈哈！”“你讓我自己說嘛，是嘛，老師逮著我，卻沒發火，悄聲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老師不怒自威，讓我終于痛下決心停止網游?！?/p>

劉金高耐心地給我講著同位素示蹤原理，坐在對面的兄長朱建明插話了，這時劉金高忽地起身走向門口，壞了，生氣了？我想錯了，他徑直走向前面的小黑板，以板書和畫圖的方式講解起來。此情景此氛圍，太難得、太迷人了。

女弟子柯珊體會細致，她說“李老師把科研模式搞得很好，團隊設立了5個科研小組，每個小組主攻方向不同，每個人的研究策略不同，天體地球化學、深部碳循環、離子探針技術、近代環境、古環境與人類、放射性、深部氧循環等等，既不同又有些許交叉，這樣大家開會或湊在一起時，既能交流、碰撞，又形成小小的競爭，達到你追我趕的效果。李老師是大智慧者，懂得的知識太多，是一個大大的T。他不管在什么環境下，都能活出此種狀態下最好的狀態?！?/p>

“老師最最寬容，我本是跟著老師主攻同位素的，出國后‘背叛’老師，由高溫穩定金屬同位素地球化學轉化為古環境研究，老師沒有生氣，還鼓勵說，興趣是可以培養的?！蹦挲g最小的王水炯說。

劉金高接過話題：“對，老師因材施教，注重保護每一個人的個性，讓每個個性都發出自己的光芒來，從不搞一言堂，而是激勵各種智慧碰撞出耀眼的火花。”

“噢，老師還有個特點，爭論問題時輕易不認錯，三四年前的一場爭論，我與何永勝一起說老師錯了，他還堅持，害得何永勝拍了桌子。其實是老師有意讓我們透徹認識問題。”劉盛遨頗為感慨。

現任實驗室輪值主任的何永勝慢條斯理概括起來：“每年作選題，老師都是深思熟慮，一定是選前沿的問題研究。一個科研項目做得過程中，發揮每個人的特長，總有新的發現幫助確定新的研究方向。

李老師19歲考入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起，立志以科教報國的初心早已實現；70歲調入中國地質大學后，決心要把地大同位素地球化學實驗室建成國內外一流實驗室，讓這里保持一片純凈沃土，讓科學之青松四季繁枝蓬發、年年奇花綻放的夙愿已償。”

我曾百度“李曙光院士”，條數最多的是《科學家的名聲問題———李曙光談科學研究職業道德》其中“科學家的名聲=學問+為人”“science≠business”與“集中精力打殲滅戰”等可以說是李sir語錄。他嚴謹的治學態度、不斷進取的科研雄心和海納百川的胸懷，共同加持和助推他們向著新的科學高峰繼續攀登。

一個高峰就是一個科研問題。

他們研究發現，深部碳循環才是全球碳循環中的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它指通過板塊俯沖過程把大洋底部的沉積碳酸鹽和蝕變碳酸鹽化洋殼帶到地幔中，然后再通過火山作用以二氧化碳氣體形式釋放到大氣中。地球90%以上的碳儲存于地球深部，最大的碳元素儲藏室可能是地幔，而不是傳統認為的大氣圈或生物圈。大氣二氧化碳是最主要的溫室氣體之一，大氣圈的碳收支情況是影響地球歷史上氣候變化的關鍵因素，因此對地球各大圈層之間的碳循環研究與地球宜居環境的形成與演化，以及現代人類生存環境密切有關。

他們的專業研究成果總結了7種，我在這里轉述無用，只想告訴大家，這些成果已陸續發表在美國《地球化學與宇宙化學學報》《自然—通訊》《國家科學評論》《地球與行星科學通訊》《地質》等權威學術刊物。李曙光院士因在超高壓變質巖年代學和利用金屬同位素示蹤深部碳循環等方面的突出貢獻，于2019年入選美國和歐洲地球化學學會會士，他團隊多名成員成長為相關領域的國內外知名年輕學者。

時下，他正在探索和研究，宜居地球是怎么形成的？

地球宜居性是21世紀的焦點問題。

很早很早以前，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熔巖翻滾漫流，到處響徹巨大的爆炸，來自太空的隕石狂轟亂砸，圓滾滾的球面上，沒有一片完整的大地，沒有地殼的支撐，沒有水，更沒有生命存在。后來，在漫長的地質演化中，怎樣發展成了宜居星球？未來地球宜居環境的演變趨勢如何？

李曙光所開展的深部碳循環研究，正是為這些問題尋找答案。

宜居。宜居。宜居。

這是21世紀人類最深情的呼喚，也是至今尚未被征服的世界級科學高峰。世界上有眾多的地球科學研究團隊手執不同“裝備”、各取不同路徑向著這一高峰奮力攀登。而李曙光和他的團隊率先將金屬穩定同位素作為示蹤工具，攀藤攬葛十年，征服了若干峻嶺和峭壁。前路茫茫，頂峰遙遙。欲達光輝的頂點，他們也許還將跋涉十年、二十年……

長空浩蕩。日月星河。

地球赤子攀登的腳步永不停歇。

責任編輯：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