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店

小安和漓漓已經站在門口的灰白條紋遮陽棚下等，他倆各看各的手機，也不說話。燕驍騎電動車過來后，兩人走出那片陰影，一個面對燕驍站著，另一個背對燕驍面朝門站著。夏日午后刺眼的陽光照在這兩個00后的前臉和后腦勺上，他倆的眼睛卻不從手機屏上移開，也沒有什么表情。燕驍停下電動車，拔下鑰匙，把頭盔從腦袋上取下來掛到車把上，甩了甩劉海。那頭盔似乎太大了，長劉海現在耷拉到臉前，遮住了一只眼睛，她重新把它們別回耳后。燕驍本可以不這么早來，還不到兩點，但是她男朋友裴子桐要用下午四點到六點這個時間段在她的咖啡館給兩個小學四年級的孩子補課。

進了咖啡館，打開空調，她便吩咐小安烘豆子，漓漓把咖啡機、微波爐、電熱壺等通上電，把玻璃杯子再擦拭一遍，燕驍要求杯壁上一滴水痕都不能有。漓漓對著窗口照射進來的陽光，轉動手中的玻璃杯，發現手指印和水痕，就用魚鱗布使勁擦，完了再次舉起來看，直到完全干凈透亮。燕驍把要烘焙的豆子按照酸、苦、甜分別倒進三個漆黑的長方形托盤里，每個托盤又有好幾個分格，每個分格旁貼著寫明豆子名稱和產地的標簽。比如酸味的盤子里分別是摩卡、夏威夷、墨西哥、危地馬拉、哥斯達黎加高地，苦味的盤子貼著爪哇、曼特寧、波哥大、安哥拉，甜味的盤子里是哥倫比亞美特寧、委內瑞拉和藍山、吉利馬札羅。分完類，她環顧四周，地面干凈，桌椅整潔，就幾只靠墊歪了，桌子上的餐巾紙盒擺得不夠規整。她知道一會兒會有人收拾這些，便一屁股坐在門旁邊靠著落地窗的白沙發上，打開美團來單提醒器，望著窗外從隔壁老邢青稞酒館伸過來的桃樹枝發呆。

七月的穿堂風吹過，葉子底部的那些包裹著淺褐色外皮的枝和杈仍顯得稚嫩，使人注意不到它們的存在。葉子像許多個大小不一的綠蝴蝶環繞停頓在那里，襯得白色窗框和透明玻璃更顯潔凈。她打開手機攝像機錄下這一角圖景，發到朋友圈里，配文說：嗨，柒柒。柒柒是她的小名，還是她的生日，也是這間咖啡館的名字。這個下午勾起她對未來生活的無限向往，也勾起她對創業初期一門心思干事業的懷想。接著她開始拍咖啡館的其他地方，整間咖啡館除門和沙發以外，向東的縱深處，不開燈的時候總顯得有些暗。顯得暗是因為咖啡館窗戶外面五六米遠的地方也是一間店鋪，外墻同咖啡館差不多高，擋住了大部分的光線。咖啡館有三間屋子大小，北墻中間點綴了一株綠植，是吊鐘，吊鐘的藤盤曲延展，五瓣葉疏疏朗朗。屋頂有幾盞用油竹的蔑絲編成燈罩的頂燈。一個黑胡桃木的陳列柜里擺放著幾盞造型別致的咖啡杯。整體看起來一目了然，是一種簡約又明了的裝飾風格。

她的目光透過窗玻璃向外望去，沿著對面的張謙易學館一直到阿穆手縫訂制店，再由北拐彎到隔壁老邢酒館那高粱稈拼成的工藝墻的一角，又從北向南轉了一個圈返了回去，最后落在易學館高墻外頭露出的一角廣告牌上，上面寫著“喵喵咖啡”四個字，那是蘇岑參的咖啡店。

這是一截很短的死胡同，口朝南，東西長約十幾米，南北短，三四張寫字桌并起來那么寬。東西兩邊各有兩家店，東邊的小酒館在正北搭建了臨時廚房，兜住了胡同底，這截又短又窄的胡同套在一個又長又闊的胡同里。這里原是舊時糧倉的地方，生出兩條巷子，一條西倉巷，一條東倉巷，西倉巷囤官糧，東倉巷囤軍糧。后來衰敗了，東倉巷被拆，新建了如今北邊的金融街，西倉巷改造成仿古商業街，街口以南是商學院。巷子開口寬，中間闊，收口窄，像個裝糧食的大麻袋，而收口處就是這四家小店，分別住著90后的咖啡店店主柒柒，70后的手縫店店主常恬，60后的青稞酒館店主老邢和80后姓張名謙的卦師。蘇岑參和柒柒是從初中一直到大學的同學，喵喵咖啡就在過了窄胡同往寬胡同向右手邊一拐的地方，也可以說是由它兜住了寬胡同的底。每天早晨的陽光先照射到喵喵咖啡的招牌，被反射回去，映襯得寬胡同一片輝煌，而窄胡同里相對黯淡一些。

金融街里的飲食男女幫這座城市的老板們打理私人財富。他們也許不知道寬胡同里面還套著一截窄胡同，即便是站在高樓廣廈的落地窗后面看到了，可能也會認為那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地方，到這里來逛，每每快走到寬胡同的底處就不再往里走了。來這里逛的只有一些圖便宜的窮學生，或是本地人，所以這里相對冷清得多，成為城市里最容易被遺忘的角落。

這時候，裴子桐領著兩個小男孩進來，咖啡館里的安靜被打破了。他看了她一眼，笑著說：你心情不錯呀！

燕驍看著那兩個半大小子背著臟兮兮的書包，心里開始不悅，又看著裴子桐空擺著兩只手，連一張紙一根筆都沒拿，心里就更厭惡，還厭惡他把咖啡館這么清凈雅致的地方搞得充滿俗氣。

燕驍原先是裴子桐開的培訓班里的代課老師。裴子桐是商學院里家庭最困難的，畢業后由于沒什么家世，親友圈子里也沒人把多余的錢拿出來給他理財，于是他看準校外培訓機構，在寬胡同里租了兩間房，置辦了幾套桌椅板凳，還有粉筆、紅水筆什么的就開張了，雖不能說一本萬利，至少也不會賠本。他手下人不多，也就五六個，他們年齡都小不了他幾歲，但怎么也是個機構，大家都稱呼他為校長。代課的年輕人有的嫌工資不高，有的嫌出路不廣，走走來來，但數量總是那幾個。燕驍是待的時間最長的，大概有一年多。時間久了就會生出一些除工作之外的別的情感。或許是燕驍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找個什么樣的男朋友，也或許是裴子桐想用這種方法留住她，她心里明白，他們并不是真心相愛。在找到更好的工作，確定人生方向之前，這段寂寞時光總要想辦法打發過去的，除了找個人談談戀愛，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至少，裴子桐個子很高，模樣長得也還干凈。她在他那里還有一些工資沒要回來，自從確定了戀愛關系，裴子桐閉口不談工資的事。所以她現在沒有必要同他鬧僵，在他沖她笑的時候，她也沖他笑笑，然而笑過以后嘴角卻又僵住了，轉頭繼續望著那株桃樹枝發呆。

所謂補課，其實就是看著孩子寫暑假作業。兩個小孩坐下，沒等老師布置，就打開暑假作業本。他們雖是一個院子的鄰居，在學校是鄰班的同學，但也沒親密到干什么都要在一起，或者聊聊天什么的，尤其是在老師眼皮子底下，更是不敢。裴子桐的任務就是坐在他們的對面看著，看他們的時候，他眼睛都不用盯著作業本細看，也不用盯著他們的表情注意他們有沒有遇到難題。他身體坐在距離他們很近的地方，思緒卻不知道跑到了哪里。這個時代，小孩子的錢最好掙，裴子桐常常這樣不屑地想。沒有家長會深究的，因為家長們也忙著各自的事情，他們也曉得只不過是花錢找看孩子的地方，以免自己上了班，孩子一個人在家里出了事不知道。深究的是那些孩子在關鍵期的，比如初三快中考，高三快高考。而裴子桐的培訓班里，二十八個學生里沒有高中生，有三個初中生和二十五個小學生，也就是說，他只要把那三個初中生看好，就可以放心了。在創業初期，也不用特別做廣告，只要站在學校門口發一些傳單，再找兩個人扮作家長，邊咨詢邊同別的家長說這家的老師補課效果好，這樣就齊了，生意自然會找上門來。但是頭一學年結束時，有兩個孩子沒考好，家長找他吵了一架，第二年培訓班的生意就不大行了，只能勉強支付房租和代課費。

燕驍忍耐著裴子桐把學生領到這里來。但他并不是只在這里補課，有時候也談不知道什么生意，嘴里十幾萬幾十萬的話題不斷，卻從來不談論如何把學生教好，如何針對不同學生的學習情況和心理特點因材施教，如何提高成績之類。

燕驍看著裴子桐坐在椅子上，胸膛緊靠桌子的坐相，想起他因為血友病割了脾和膽囊，走路時胯骨略微向前傾，像孕婦挺著半邊肚子，右手臂擺動的幅度總大于左手臂。這樣的姿勢多少有點娘。還有他那僵硬的脖頸扭動的幅度，左右超不過四十五度，好像得了強直性脊柱炎，整天一副擔不了什么責任，做不了什么大事的模樣。繼而想起同她在床上時，他卸下眼鏡露出凹陷的眼眶和凸出的眼珠子，她感到惡心。于是默默地打開備忘錄，把今天他在咖啡館占用的時間記下來，同時也把他之前在這里占用的時間包括未付的代課工資一并算了一下。她每次記錄完都要把這筆賬重新算一遍，再在原來數字的基礎上多加一點。她想自己總有機會向他討要這些本該是他主動付出的東西。

此刻，烘焙機已經預熱，燕驍走過去根據豆子種類調好不同的溫度，然后又坐回剛才的地方。她是不會把溫度濕度之類的關鍵數據教給小安的。像小安和漓漓這樣的暑期工，她通常是讓他們干個把月活后再尋個什么理由打發了，也不用照談好的工錢給。這些學生沒有一個提出疑問或者反抗。小安站在機器旁，也只是在看機器，等指示燈亮起，刻度指針抖動幾下，隨著叮的一聲，烘焙機停下來，他就把抽屜盒拉開，把烘焙好的咖啡豆倒進一旁的鍍銅研磨器里。然后再取一小盒新豆子倒進去，把抽屜門推回去，轉身望著燕驍。不待他開口，燕驍自然會從沙發上彈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他面前，像一道屏風似的堵住他的視線，快速扭動旋鈕，調整到一個合適的溫度，然后又極快地回到沙發里。小安此時的任務是啟動運行鍵。這真是個掌握了咖啡乃至整間咖啡館的攸關生死的按鈕。機器復又轟轟作響，一根十多米長的烘焙管伸到門外，管的那頭冒出熱氣，在胡同里排出一些暗褐色的咖啡渣，咖啡渣特有的香氣飄散開。

那兩個孩子還保持著那種看起來傻愣愣的姿勢，裴子桐眼神呆迷，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這時候燕驍透過窗戶看見常恬從斜對面手縫店里出來，打著傘，順著墻根走了一截，走到易經館門口的屋檐底下，也就是咖啡館正對著的地方，轉身朝咖啡館走來。這個女人，把自己保護得真好，不讓太陽曬，只要有一丁點亮光，都要先把遮陽傘撐起來。她又看見蘇岑參細長干瘦的身子從寬胡同那邊晃過來，她的袖管在一縷僅有的強烈的光線里擺了兩下，燕驍注意到她那過分白的手臂。蘇岑參的頭發染成棕黃色，短得像男孩子，發根部已經長出一圈“黑束帶”，她戴著黑漆面的塑料框眼鏡，自有一番瀟灑。燕驍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想，自己的男朋友要像蘇芩參這樣風流倜儻該多好。她對于她的喜愛超過了裴子桐。

常恬要了一杯冰美式，仰頭咕咚咕咚喝完，用小勺子撈里面浸有咖啡汁的冰塊，咔嚓咔嚓地嚼，腮幫子隨著咀嚼一會兒鼓起來一會兒陷下去，齊耳的短發隨之輕微晃動。她自顧自喝咖啡的時候，好像完全忘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傷心事，愁苦統統被深壓在心底，每天只要灌一杯冰咖啡，就能壓制住生活的不易。她在這兒辦了會員卡，每次來總要享用一杯標價為二十元的咖啡，會員價是十五元。常恬并不多待，待的時間長了就會發現光顧這里的商學院女學生穿著各種質地很差但款式很時髦的衣服，她們畫濃妝，不是用手機拍照就是自拍，常恬一個都不喜歡。蘇岑參在胡同“麻袋口”開的同樣是咖啡館，因為她喜歡貓。而這里的人，還不流行帶貓去咖啡館，所以生意不是很好。但她開店的費用全由家里出。因為是獨生女，她從小被當作男孩子養，父親極希望她像邊塞詩人岑參那樣，既有旅人的豪邁，又有詩人的才情，于是就給她起了“蘇岑參”這個名字。家里又從小慣著她，生意什么的隨便做，只當是練手，即便賠了錢也不要緊，沒有后顧之憂，全憑自己喜歡就行。她的生意雖然不如這邊好，但她也不嫉妒，沒生意的時候就索性鎖了門，到這邊來幫柒柒的忙。她一進門就開始忙碌，整理靠墊，把它們擺到最恰當的地方；擦拭桌面，甚至連椅子腿也擦得很干凈；或者教小安和漓漓一些沖咖啡的新手法，毫不吝嗇自己的技術。有時候即便來了愛挑刺的顧客，她也趕忙迎上去，眼里透出擔心和討好的神情，甚至比店主本人還在乎這里的聲譽。

蘇岑參干活的時候，柒柒不去搭手，也不去打斷，她知道等她干完了自然會坐下來跟自己聊天。她通常坐在她的對面，聊天的內容也沒有什么特定的，看到什么說什么，想起什么說什么，漫無邊際，邊聊還邊互相斗斗嘴，很是開心。每到這個時候，蘇岑參都會想起上初中時同燕驍住在學校宿舍里的情景，還有自己小時候的模樣，以及在遙遠寒冬的學校宿舍里，她與燕驍擁抱取暖的鏡頭。當她的目光不再流轉，而是無意識地盯著燕驍時，燕驍那過于圓潤、略帶狡黠的臉上就會顯出羞澀和紅暈。

其實單看燕驍的五官，還算標致，但湊到一起，尤其是放在一張過于圓潤的臉上，再配上又平又窄的額頭，就失去了魅力，顯得世俗，氣質全無。讓人恍惚覺得這樣簡約不失別致的咖啡館，不像是她這種模樣的人開的。但她會打扮，通常上身穿一件寬大的白襯衫，下面是垂著線頭的牛仔短褲，她稱之為乞丐褲。當她走到窗前或者燈下，白襯衫里面的黑色彈力抹胸就會若隱若現。二指寬的仿象牙手鐲和一個極細的方形仿紅瑪瑙手鐲點亮了全身。她真的不在乎手鐲是真的還是仿制品。一雙腿不夠修長纖細，但皮膚是小麥色的，膚質細潤，不用摸就知道那手感一定像黃油般滑膩。腳上拖一雙無跟球鞋，這樣的鞋在常恬看來不倫不類，不明白到底是球鞋還是拖鞋，但穿在柒柒腳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協調。90后的年輕人不像70后80后那樣，全憑天生的模樣和中規中矩的裝扮，她們更喜歡穿自己喜歡的衣服，以彰顯自己的個性，展示與眾不同的美。

常恬喝完那杯冰咖啡放下杯子，邊向外走邊喊了一句，晚上準備好啊，這回就在你門口的棚子下，我那邊今天沒搭棚。柒柒知道她說的是晚上的答謝宴，因為她老公病逝了，活著的時候常得胡同里這幾個人幫忙，今晚過了三七。柒柒沒有回應，目送她離開表示自己知道了，倒是蘇岑參停下正在干的活，站起來答道，好嘞，知道了。燕驍一邊擺弄手機，一邊留意小安的動作是否規范，以伺機想找出他的毛病便于辭退。燕驍無意間看到，蘇岑參探下身子從圓領口露出一小段鎖骨和扁平胸脯上倒扣的漏斗似的兩小團肉。這個時候對暑期工的觀察被蘇岑參身體帶來的誘惑所代替，心里生出無處安放的哀傷。

天逐漸暗下來，常恬已經到門口去布置桌椅了，柒柒還是坐著沒動，外賣員來來走走，裴子桐也開始給那兩個孩子判作業，又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即將結束。坐在咖啡館內隱約聽見有人說話，燕驍把窗戶開大，腦袋伸出去，那聲音像悶葫蘆里的一團堅實的氣流，滯留在半空中，嗡嗡的，震得耳鼓膜微微顫動。此時的她，不給自己開燈，也不給東墻根坐著的裴子桐和兩個孩子開燈，烘焙機磨豆器依舊嗡嗡作響。裴子桐想站起來去開燈，又擔心被燕驍指責。她那種不吭一聲默默地表達不滿的方式讓他受不了。于是他吩咐依舊在撥弄手機的漓漓開燈，漓漓扭頭看見燕驍正瞪著自己。漓漓心里打了個激靈，于是她只伸手打開了操作臺上方的那盞射燈，因為她知道燕老板最討厭人占便宜，即便是這種用電用水之類的小事。裴子桐只能作罷，幸好那盞射燈足夠亮，他可以借一些光。他也曉得燕驍是什么樣的人，以前他帶學生過來也不是白蹭她的地方用，有一回他提了自己老家的兩斤山杏，本想同燕驍一同品嘗，燕驍連袋子塞進操作臺下，過了兩天就沒了，自己連個杏核也沒見。第二回他拿來一瓶紅酒，那天剛好是他和她認識兩周年紀念日，可燕驍根本就沒記起這回事，把那瓶酒也塞到水泥臺子下面，裴子桐又沒嘗到酒味。后來他就明白了，燕驍這樣的女人，在經濟上是只進不出的，也許她連這一點光都舍不得借給他。

燕驍覺得，在這個時候不給他們開燈，也算把之前浪費的電費賺回來了，而且從氣勢上壓倒了對方。在她心里，經常莫名其妙地把裴子桐當作對手。她曾在朋友圈里嘲笑一個顧客，說他也不知道辦張卡，小氣鬼，其實是在說裴子桐。她斜眼瞥著裴子桐和那兩個孩子，又瞟了一眼時間，已經超過自己所能忍受的限度。她覺得待半個小時是正常，待了一個小時就得強壓怒火了，到了一個半小時就會翻白眼，到了兩個小時就忍無可忍。但她也明白驅逐是不對的，不是交男女朋友和開門做生意的道理。到了忍無可忍的那個時間點，她就會離開，去常恬的服裝店里坐坐，或者到蘇岑參的店里坐坐，就會忍不住嘮叨，內容從小時候被扔到外婆家，到母親每次去看她都帶些什么好吃的和好玩的，再到她長大一點會根據母親帶來的零食和玩具的好壞來判斷母親對自己的感情深淺。比如某次帶來的東西不令她滿意，她就會像姥姥那樣摔盆子踢凳子拿白眼瞅母親，滿意的時候則換成另外一副相反的樣子。她不滿意的時候，她母親會哭著說等她同她的新丈夫感情好一點了就接她回家。她滿意的時候，她母親就絕口不提接她回家之類的話，只是一個勁地親她的臉蛋。她偶爾也會覺得母親的嘴唇很香很軟，她的臉蛋接觸到母親香軟嘴唇的感覺，就像下大雨打雷的夜晚她兩只手捧著外婆那兩只松軟溫暖的乳房。當風雨漫過屋后的竹林，她用手心感受到幸福，在耳畔的沙沙聲中沉入甜蜜的夢鄉。

她常常夢見母親拉著自己的手趕火車，軌道建在一層又一層的鵝卵石上，那里原來是海灘，母親拽著自己趕路，感覺自己一不小心就會陷進旁邊的泥沙中。她們尋找著車廂的門，終于找到了門，母親把她推進車廂，而車內那個迎接的人并不是自己的家人，自己還來不及回頭喊一聲媽媽，那人就死死攥住她的手不讓她下車。媽媽啊媽媽，你在哪里？火車緩慢開動，車輪在鵝卵石上發出咔噠咔噠有節律的聲響。聲響越來越大，頻率越來越快，媽媽啊……媽媽……就這樣，她離開了她的媽媽。

而她的這點小吝嗇，常恬和蘇岑參是絕對不知道的，只有裴子桐明白，所以他從不拖堂，到點就下課，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便燕驍是個大方人，他也不會拖堂，沒寫完和沒講完的內容可以放到下一節課完成，到時還可以算一個課時的費用。

小安正在收拾咖啡豆渣，蘇岑參從門外回來，叫小安去請對面易經館的張師傅。燕驍知道，這肯定是常恬讓請的。小安看了看燕驍，燕驍接著說，一個摳門鬼，又是這句話。說這話的語氣雖顯孩子氣，但也帶著許多嫌惡。小安扭臉望向對面，他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把每件小事都記那么久，聽起來好像有很大的仇恨似的。但他不吱聲，他覺得80后的常恬和90后的燕老板在經濟上和待人接物上有代溝。

燕驍抬起下巴指了一下對面，小安便一路小跑著去喊他。

宴席馬上就要開始了，燕驍慢慢站起來，走到薄薄的暮色里，望向正對面的那間屋子。屋外的招牌上粉底黑字寫著“周易”二字。欄桿后面露出幾盆植物，門板上方的印花玻璃膜透出橘黃色的燈光，光沒有探及的地方更黯淡了。她想起同他唯一有交集的那件事。她咖啡館開張之前請他幫忙擇黃道吉日，他擇了，她也采用了。開張第二天她去找他付擇日費，她問他需要多少錢，她不過是嘴上問問，心里覺得一個院子住著他肯定不好意思張口。沒想到他竟然回答，你看著給吧，多也不嫌多，少也不嫌少，給個飯錢也行。燕驍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開口要，氣不打一處來，她想起自己還請他喝過一杯咖啡，吃過一塊蛋糕，那這錢怎么算？她又想起常恬那死鬼丈夫咽氣的那天晚上，常恬找張謙給她的死鬼丈夫超度亡靈，自己當時就在門外站著，正好聽到了，她知道常恬并沒給張謙付費。人人都夸的常恬竟然連丈夫去世都沒回去看一眼，這么心硬的女人真是世間罕見。她不知道現在的男人到底怎么了，裴子桐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卦師是明著開口要，她想憑什么給你，不僅不給你，從今以后也不再搭理你，自己總有一天要同裴子桐決裂。想到這，她心里仿佛懷著巨大的仇恨似的。

張謙也想像個有骨氣的男人，一直大方，想當初煤礦紅火的時候，生意用“日進斗金”來形容也不為過，他在城里買了大房子，接父母來住，到廣州深圳珠海玩，甚至還到澳門賭場，那時候真是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圍繞在自己身邊。可后來小煤窯關停倒閉，掙的錢沒幾天就揮霍完了，房子賣了還賭債。想去大煤礦打工又沒技術，八十多歲的父母又返回老家，自己失業在家，高中的兒子等著要補課費資料費，他像一個夾心餅干，心里不再是甜的。他只能送外賣，跑滴滴，也像是汪洋中的浮萍，隨時失業沒有飯吃。后來從一個老人那里得到了兩本《易經》，又花了二十幾元下載了一個算卦軟件，只要輸入出生日期，這個人的前世今生和未來運勢就一目了然，于是就憑著這個謀生，混日子。

老邢不用專門去請，早就在自己店里忙碌著。他把門口右側的整面墻用高粱稈鋪了，又刷成白色，一扇窗戶也刷成了白色。他五十五歲上下，每天盡想著如何把小酒館裝飾得更好，沒事時就寫一寫福字什么的在院子里逢人就送。燕驍嫌他像個發小廣告的，但他卻不在意別人怎么說，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黃土埋半截的人，總比年輕的經歷過更多的滄桑，也更懂得自己究竟該要什么。此時，他用一個大托盤把一碟金針菇拌海帶絲、一碟腐竹花生、一盤豆角茄子燴和一大盤花卷送到咖啡館門前遮陽棚下的木桌子上，又把筷子轉圈擺放好，轉身回去送托盤。

人集齊了，小安和漓漓下班離開了。常恬很自然地坐在正中間的位置，無論是不是她的主場，她總要坐在中間。可她在家里從不這樣，從來都是揀邊邊角角，也從來不會把各種委屈說出口，但在這里不同。她四十一歲了，前些天剛死了丈夫，他比她小兩歲，還不到四十歲。她忍著沒有回婆家去打發他，而是回到自己的父母家跟父母嘮嗑。她明知道自己想嘮什么，可她父親沒給她把那些話說出口的機會，反而向她嘮叨他坐公交忘記帶老年卡，被司機趕下車的事，下車后突然發現那卡就在襯衣口袋里。他用疑問的語氣調侃說自己是不是得了老年癡呆？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七十七歲了，但在他的思想中，他還跟三四十歲的時候一樣，因為他每時每刻都能感到自己身上蘊含著無窮的力量，還因為他的母親常恬的祖母是九十七歲高齡才離開人世的，去世的前一天還能準確地計算出四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分別伺候了她多少天。她祖母按照自我感知的舒服程度給兒子兒媳、女兒女婿發工資，像她父母伺候得比較好，每人每天十元，兩個姑姑和姑父次之，每人每天八元，三叔叔三嬸神三等，每人每天五元，二叔和四叔伺候得最不好，每人每天也有三元。如此繁雜的計算，沒有動用計算器或算盤之類的工具，全憑腦子，一點出入也沒有。而且她祖母的母親，祖母母親的父親也都活了很大的歲數。所以她父親無法原諒自己的老年卡事件，當著她的面嘮叨了一下午，卻并沒主動問她丈夫的情況。是啊，他們從頭到尾都非常不待見他。

可常恬當時想打斷父親重復不斷的訴說，她甚至想告訴他，她在三十剛出頭的時候就已經出現遺忘癥。她猜測，是因為生女兒的時候，做了剖腹產手術，打了全麻，后來又做了兩次無痛人流，也是全麻，再后來因為同丈夫吵架，受不了語言侮辱，一頭撞在水泥墻上暈了過去，醒來后就發現自己記不住事了。記不得誰送她的土豆西紅柿，記不得周末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記不得自己的手章放在哪里，那套爛尾樓的購房發票在哪里，同她那剛去世丈夫的結婚證放在哪里。她曾帶著丈夫全國各地看醫生，為了買最貴最好的藥，又借了一屁股債。他去世后，她得知了一件令她震驚的事，她丈夫在外面一直有一個情人。而這在村子里面已是明鋪暗蓋，盡人皆知了。她決定再也不踏進他的家門。每當想到這件事時，她就煩躁，再也沒心思做任何事情。但當突然有什么事情打斷，她就連這件令她煩躁的事情也會想不起來，只覺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忘了，至于是什么事一點印象也沒有。雖然她有時候記不清那些具體的事，但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思緒在一片混沌中掙扎，就像一頭小獸在四面迷霧的困境中找不到出口，感到深切的恐懼和不安。她把造成自己恐懼不安的因素統統歸罪于她的親人，特別是至親，比如父母、兄長。她埋怨他們不該打小就對她管教過于嚴苛，對她要求過于完美，導致她在尋找人生伴侶這件事上一直想找一個模樣標致的。而她的確找了這樣一個人后，才發現他完全是人面獸心，他把她欺騙得多苦啊。

燕驍緊挨著常恬坐下，她這樣坐的潛臺詞就是，有一天她也會坐到那個位置上去，只不過由于常恬的嚴肅和沉默，使她多了一層神秘，這種神秘讓她看起來不那么好惹。還由于常恬骨子里對人際關系是非常在行的，她會不動聲色地照顧每一家的生意，比如定期到小酒館吃飯，偶爾把微瑕疵的皮具送一兩個給張謙，在柒柒這里辦張會員卡，每天到那里喝咖啡，其實她的體質是不能喝咖啡的，這使得她的失眠癥越來越嚴重了。燕驍在人際交往中總是先想到自己的利益得失，才想到別人，而常恬總是先想到別人后想到自己，等想到自己的時候，交往帶來的必不可少的損失和傷害已經像刀子深深扎進自己心里。但她仿佛已經麻木了，只注意到這刀子扎的深度和拔出的困難程度，卻忘記有多疼。

燕驍雖想取而代之，但又舍不得那維系感情的錢，但她心里是很有信心的。她雖然懷著這樣巨大的想要顛覆一切的心，然而面子上卻沒有顯露出來，無論別人怎么看，反正她要選擇令自己舒服的姿勢完成這場聚餐。她看都不看張謙一眼，伸出手去，張謙師傅連忙端起杯子碰過來。還沒碰著的時候，她的手腕一拐，酒杯朝裴子桐而去，到了他面前見他愣著沒反應過來，卻也不等他，只說了一句，我喝了啊。也不加一句你們自便之類的話，就一飲而盡，鬧得張謙、裴子桐，還有其余在場的人很尷尬。蘇岑參連忙舉起杯子湊到張謙的酒杯前碰了一下，又轉到裴子桐的酒杯前也碰了一下，隨后也一飲而盡。燕驍靠在椅子上，一邊喝酒一邊觀察在場的其他人，老邢穿著講究，舉止有分寸，這樣的男人雖好，但像摘不到手的葡萄，自己永遠夠不著，因為她在學校上學的時候就曾經給自己的老師發過曖昧信息，但沒收到一次回復。她還跑到老師家里去鬧，也沒鬧出什么結果，她是不會再犯傻了。至于裴子桐和張謙，她鄙視他倆對女士的態度。那么，再至于常恬，她雖然獨立，卻是純粹的女人體質，從思想到行為完完全全是七十年代的落后膽小自守的女性形象。而蘇岑參此時也微微地有些眩暈，迷蒙憂傷的目光在夜色中發出深邃又亮澤的光芒。這時，小酒館的老邢端起酒杯，隔著桌子向蘇岑參敬酒，這個舉動切斷了她倆之間纏繞不清的視線，燕驍覺得臉微微發熱，慌忙看向別處，看向最黑暗的地方。老邢把酒杯遞到常恬眼前，這個令自己望之心疼的女人，總是冷若冰霜，拒人以千里，無論人前還是人后總跟自己隔了好遠，可就是這樣求而不得的感情，他卻默默守護了好多年，難為自己總是一如既往。他生怕哪一天自己會堅持不下去，放棄了對她的喜愛和等待。這個時代，難道愛一個人和忘掉一個人需要很久嗎？

這時候，金融街愛麗絲大廈上的彩繪亮起來，紅綠橙黃的霓虹燈發出的光，映照在每個人臉上，大家各自的表情在對方的眼中都變得朦朦朧朧，越是湊近越是看不清。常恬說了一句，時間不早了，散吧。張謙又縮回自己店里，酒館老邢關門落鎖。裴子彤從燕驍的電動車轉向把上取了頭盔戴上。他走向燕驍說，走吧，我送你回去。燕驍卻氣極了，一把摘下那頭盔，狠命摔在地上，沖著裴子彤喊，別以為什么事都沒有，這是老子的頭盔，休想拿走！裴子彤面無表情地站立在那里。正在僵持的時候從寬胡同進來兩個人，朝著裴子彤走來。一個說，孩子回去說一下午就沒見裴老師的面，有難題也不會做，又帶回去讓我幫他做，你說我們在你這里花這錢干什么？一個普通本科生，就這還要一小時八十，我看六十就夠了。我告訴你，我孩子不想上了，就是你倒貼，我們也不上了，快把學費退給我們。另一個說，昨天上午你是十點零五上的課，是吧？中間休息了五分鐘，也就是只上了一百一十分鐘，一小時一百，一百除以六十乘以一百一十等于一百八十三點三，我轉你了。孩子來之前，你答應得好好的，打了保票，錄音還在我的手機里，這才兩節課不到就領著孩子混攤子了，你還配為人師表嗎？

遇到這種事，裴子彤當下沒了主意，就拉住這兩位家長的胳膊，想進咖啡館坐下來慢慢勸說，誰知燕驍晃著暈沉的腦袋大步走過去，攔在他面前說，打烊了，加班得加錢。裴子彤無可奈何地看著燕驍，向她暗示，你救救我。燕驍卻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對他的忍耐已經積攢到了極限，借著酒勁正好發泄出來。她又一次瞥著他，好像在說，自作自受。裴子彤只好答應了退一部分費用，拉著她們出了胡同，不知去了哪里。

蘇岑參走過來拉住燕驍和常恬坐到門前的臺階上，三個女人一字排開。她們從城市里干練的女強人、美麗又溫存的小女人、小家碧玉的上班族三大群體中淘汰出局，被奮斗的篩子留在了又硬又冷的篩面上，在學歷、能力、經濟基礎、美貌、甚至運氣上都敗下陣來，偶爾還會抱有幻想，但絕不會再貪心能搞定男人和金錢，于是縮回自己觸摸世界的觸角，蜷縮在這截死胡同里承認并維持現狀。燕驍把頭靠在蘇岑參肩膀上，白襯衣的第三顆扣子不知什么時候松開了，蘇岑參把手伸向那里，燕驍也沒有躲避，好像刻意借著酒勁默許了這樣的行為。月亮升到半空中，懸在她們面前，常恬望著它唱起歌來。燕驍把左搖右擺的腦袋放在蘇岑參肩頭，眼前的月華像打碎的多棱鏡，分不清什么是什么，誰是誰了。從咖啡館內照射出來的燈光映著月光射在常恬的背部，從正面看起來她像籠罩著光環，還有一部分投在燕驍的圓臉上，從側面看就像下弦月的小半個弧形，而蘇岑參和她的手完全隱沒在由常恬、燕驍的影子和兩排緊靠著的房屋構成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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