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

其實，我也知道，歲月如流水，日夜不息，就像孔夫子說的那句話“逝者如斯夫”。

許多事情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比如當(dāng)初那個在不恰當(dāng)?shù)臅r間，不慎闖入我眼簾的男人，如今已經(jīng)是一個單位高高在上的王，他風(fēng)光了幾十年，像一截腐木裹一層金黃色綢緞，端坐在廟堂，就有了轟轟烈烈的香火。比如當(dāng)初那個一直追在我身后跑的年輕男孩子，一米八零的身高如今居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了十公分。再比如我當(dāng)時上班的那個每到春天就涌動著梨花清香的小院，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一座有晃眼玻璃幕墻的十層高樓，那些梨花和冷香只能飄蕩在我夢中。

那時，我在鄉(xiāng)里一個單位上臨時班。對我來說，一間小小的宿舍，簡易寫字臺，木質(zhì)床頭柜上堆滿的書籍，會生出一種天長地久地老天荒的靜謐感，這就是我心里天堂的樣子。夜里，小屋安靜極了。我喜歡歪在床上看書，有薄被擁懷，自由地徜徉在書的世界，這樣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有時在深夜，我會下床，到寫字桌前，從那個鐵皮暖瓶里倒一杯水，站在窗前，隔著模糊的玻璃看著小鎮(zhèn)寂靜的街道。窗戶外杵著一根水泥電線桿，路燈發(fā)出有氣無力的光，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街上安靜得像世界末日，又像某部武打電影中土匪出沒前氤氳著的那種可怕的寂靜。這樣的寂靜總讓我興奮，似乎寂靜中孕育著一種未知的驚喜。我認為這巨大的空曠不像看到的這樣，夜空中無數(shù)的秘密像無數(shù)張小嘴一張一合，不知道說著什么。

不可否認，那時我對生活有著無限的憧憬。不過，對一個癡迷于書籍的臨時工來說，在周圍都是正式工的工作環(huán)境中，自己似乎就是一盆水中漂浮的一粒油星子。單位里都是年輕人，年輕人湊在一起，再平凡的日子也能開出花。單位小院里有三棵梨樹。在春天的某個早晨，一覺醒來滿樹雪白，風(fēng)過處有一股清冽的冷香。有人蹲在梨樹下刷牙，滿嘴白泡沫如圣誕老人嘴上的胡子。有人嗨嗨哈哈花拳繡腿，圓睜雙眼，幼稚地裝扮成李連杰的神情，想吸引我們注意。我站在梨樹下，莫名地感覺自己是生活在這個圈子之外的人。我不過是披著和他們一樣的皮混在一起，這張皮隨時隨地會被扯下來。微風(fēng)吹過，暗香盈袖。一只小鳥嘰嘰喳喳叫著飛過院墻。我的目光也被小鳥牽扯著飛走了。

白天，我和同事到各村去統(tǒng)計村里的一些收入。我在表格上認真記錄那些半真半假的阿拉伯?dāng)?shù)字，同事在計算這個月可以掙多少下鄉(xiāng)補助。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們不就是在鄉(xiāng)下嗎？拎著包走出單位到村子里，就可以在單位的考勤表上填寫“下鄉(xiāng)”字樣。無數(shù)個日子就這樣過去。夜里，我領(lǐng)略了書籍中的許多精彩后，依然會端著一杯水站在窗前，獨自幻想一些未知的秘密在黑夜孕育。

那個男人就是在這個時刻出現(xiàn)的。

我有些疑惑，貼近玻璃哈了一口氣，還用手掌使勁擦了一下。盡管凌晨一點的街頭空蕩蕩的，那個男人卻走得躡手躡腳，似乎腳步重一點就會驚醒全鄉(xiāng)的人。他縮著頭，好像怕冷的樣子。重點不在這里，重點是我認識這個人，或者說全鄉(xiāng)的人都認識這個人。重點是他下身穿著一條秋褲，上身穿一件看不清顏色的夾克，躡手躡腳走在路燈昏暗的街頭。他從街頭修鞋鋪的那個方向走來。二十多年前，鄉(xiāng)里沒人穿睡衣，秋衣秋褲就是睡衣。在這樣的時間，穿著這樣的衣服，這本身就包含一個令人震驚的秘密。我捂住嘴巴，生怕自己不慎喊出聲來。有一瞬間，我的腦袋暈乎乎的，我懷疑這是幻覺，但再仔細看時，路燈下卻已空無一人，似乎剛才的真是幻覺。

一直到天蒙蒙亮，我才迷糊睡去。整個白天，我似乎仍然身處夢境。我走在街道上，深一腳淺一腳，眼前經(jīng)過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是飄過去的。原本晴空萬里的天空在我眼里卻蒙著一層灰黃，每個人都灰頭土臉的。

若干年后，我對這個男人夜晚出現(xiàn)在路燈下的情節(jié)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在以后這牽扯到一個女孩的性命。可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只是覺得很詭異。

最初，我不過和那個年齡段的所有年輕人一樣，把那個夜里撞入眼睛的不雅鏡頭看作一段隱秘的風(fēng)流韻事，悄悄地沾沾自喜，好像全世界都不知道，除了我。只是我這個人特別嘴嚴(yán)，就像朋友們說的那樣，會將有些事情爛在肚子里。

后來，我仔細回憶，那天我走在街上的情景，就像不久后經(jīng)歷的一場日食。那是春季亦或是夏季的一個上午，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了。朗朗晴天忽然像被某位神仙收入乾坤袋，一下子變成了冬季的傍晚。天空黃黃的，冷冷的，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沙塵暴。街上的行人都在一個可怕的空間飄來飄去，所有的人寂靜無聲，好像大家集體失語。我走得分外輕松，不用一點力氣，就飄到街道的盡頭，郵政局那個草綠色的小木門門口。草綠色的門緊閉著，那個平日里穿著一身墨綠色服裝，長著一雙桃花眼，頭上梳著高高馬尾的姑娘，不知去了哪里。我在心里對她有好感。她是正式工，卻對每個人都是笑瞇瞇的。每次有我訂的雜志寄來，她還會給我打電話。

我站了一會兒，仰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又往回走。周圍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街頭搭著棚子買菜的二板、買肉丸的九嫂、修鞋的麻叔。供銷社那個平日總是對人翻白眼的男人，隔著灰黃的天色朝我射來陰森森的白光，我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懼。雖然我還站在故鄉(xiāng)的街道，事實上這已經(jīng)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我想說話，可不能發(fā)聲。我怯怯地看著他們，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看我。那一刻，我很想回到村里父母的身邊，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單位那個小院，雖然很美，終究不是我的天堂，那是一個小小的江湖。我發(fā)現(xiàn)，就像無數(shù)次在睡夢中那樣，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氣，邁開大步也不過是挪動了一小步。一個個頭高高的年輕男孩飄過來，俯下身對我說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楚，卻看清他是那個幾次要請我到供銷社旁發(fā)財酒店吃飯，我從來沒答應(yīng)過的男孩。此刻，他和我并排走著，我雖然沉默不語，心里卻有幾分感激。他伸出手，遲疑了片刻，牽上我的手。我沒有推脫，畢竟眼前這個高大的男孩是此刻讓我實實在在感到溫暖的人。

糧站負責(zé)開票的那個長著棋盤臉的高個姑娘，站在很大很大的木門前，像一個有氣無力的影子。她很傲氣，聽說她一個親戚在縣糧食局當(dāng)科長，她看我從來都是用下巴的。不過，鎮(zhèn)上各單位的年輕人總共就那么幾個。她也曾幫過我的忙，我還記得她的好。那年父親來鄉(xiāng)里交公糧，糧站外面的一條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排成長龍的平車上堆著胖乎乎的麻袋，空氣中混雜著麥粒的香味和汗酸味。鄉(xiāng)親們曬得黝黑的臉龐泛著油光，像陽光下飄浮的一個個腌菜壇子。父親像一只鵝，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看著糧站大院里堆得小山樣的糧屯。他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如果今天交不了公糧，父親明天凌晨還得早早來排隊。父親的目光掠過一個個雞窩一樣凌亂的腦袋落到我眼前。我急忙低頭，眼睛瞟向別處。雖然我在鄉(xiāng)上的單位混，可我不過是一個臨時工，我用余光看著父親斜斜地坐在車轅上的樣子，心里很難過。

終于，我忐忑地找到棋盤臉姑娘，她手里拿著一支鋼筆，正幫糧站的收糧員在紅旗本子上記錄數(shù)字，頭一上一下地點著，像一只啄食的鳥。見我過來，她似乎有些吃驚。現(xiàn)在想來，我仍然很感激她。她甚至沒有等我艱難地說出那句懇求的話，就側(cè)身對收糧員耳語了幾句，隨后壓低嗓門對我說，把你家的車?yán)M來吧。我被巨大的喜悅和震驚擊中，猶如一片烤得焦黃的葉子，很快就飄至父親身邊。父親贊賞地看了我一眼，卯足勁拉車，我在后面撅著屁股使勁推，生怕大麻袋掉下來。收糧員把一根長桿插進麻袋里，攪動了幾下，一只灰撲撲的大手從麻袋里抓出一把飽滿的麥粒，揀起幾顆扔進嘴里，發(fā)出嘎嘣嘎嘣的聲音。我家那些鼓鼓的麻袋因此順利過了秤。收糧員很有氣勢地一揮手，父親弓著身子，扛著碩大的麻袋一步一步走上通往糧屯的傾斜的木板橋。作為家中的長女，我心里第一次感覺到能為家里做一點事情的驕傲和喜悅。

此刻，我仍然行走在發(fā)生日食的街上，修鞋匠麻叔身后的那條巷子里發(fā)出一陣女子撕心裂肺的哭聲。麻叔喃喃自語，作孽呀，作孽！身邊的男孩緊緊握著我的手。他的大手似乎是一件溫暖的外衣裹著我，我躲在里面假裝感受不到這世間的風(fēng)寒。他也喃喃自語，戶口不戶口的，我其實不在乎。我心中有一點星火閃爍，身上的雞皮疙瘩瞬間消失了。

我有些慚愧，自己是多么冷漠的人，竟然從沒有給過他一點希望。他曾將燦然的迎春花悄悄放在我門外，也曾紅著臉，在單位同事的調(diào)侃下，羞澀地送我禮物。可是，他不知道我是一個狠心的人。我已經(jīng)計算過我倆之間天平的傾斜度，如果沒有足夠把握，我斷然不會接受他對我的好。否則，只要我習(xí)慣了他的好，以后就可能會變成自己無法承受的大山，將我壓得粉身碎骨。說白了，我是個自私的人，像一只刺猬，和周圍的人保持距離，時刻保護自己免遭傷害。

在單位小院的門口，我們停住腳步，忽然感覺這條街太短了。男孩望了望小院的大門，又望了望我。我嘴角上翹，他似乎是一片溫暖的光籠罩著我。我暈暈乎乎地想，既然以后無法預(yù)測，那我就抓緊眼前吧，唯有眼前是我可以觸摸到的。我有點不計后果，顧不得那些所謂的粉身碎骨了。一陣風(fēng)掠過，調(diào)皮地掀起男孩雪白襯衣的兩片前襟。那一刻，我忽然幻想他變成一只白色的大鳥，馱著我離開這個叫家鄉(xiāng)的地方。腳下的所有都變成我們生命中的風(fēng)景，把那些有關(guān)戶口的噩夢甩到十萬八千里外，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我第一次主動挽起他的胳膊，仰頭看著他的臉，他很是吃驚，興奮得滿臉通紅。

紅彤彤的天際讓一條街流光溢彩，男孩像鍍了一層金光，神采飛揚。他低頭看著我，我在他的眼里也變成了小金人。那一刻，我想了許多，甚至連我們以后的生活都想到了。多年后，我想起這一幕，仍能感到自己當(dāng)初的幼稚。刀片劃過肉的鋒利聲瞬間打破我的幻想。

一個富態(tài)的中年女人站在不遠處，氣急敗壞地喊著男孩的名字。女人并不看我。我有幾分心虛地低下頭，看了看地上的一片樹葉，也許是一塊瓦礫，又虛張聲勢地仰起頭，看著女人走來的方向。我后悔得要死，果然還是應(yīng)該做一個狠心的人。這下好了，這個女人一定以為我在糾纏她兒子。時間過去好久，似乎又經(jīng)歷了一場日食，男孩在我的注視下，慢慢轉(zhuǎn)身，他高大的身影像一道徐徐合上的門。女人得意地瞥了我一眼，銀盤臉上的笑意像寒光冷冷射向我，我心底多了一道再也無法痊愈的傷疤。男孩以往走路習(xí)慣大幅度甩雙手，像隨時要抓住空氣中的什么東西，這時卻垂著，和假的一樣。我知道，那個剛剛升起的短命夢想應(yīng)該醒了。我似乎看到街頭有人竊竊私語：快看呀，這個女孩可憐得像一條狗！盡管如此，我還是滴下兩滴透明的液體。其時已經(jīng)晴空萬里，在我心底，暗無天日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一陣呼天搶地的哭聲和打罵聲從麻叔身后那條巷子里蜂擁而出，街上好些人朝傳來哭罵聲的地方奔跑。我還沒走出日食的昏暗，同事從單位跑出來，拉著我加入狂奔的人群。麻叔的修鞋攤隔離在人群之外，他變成一個小小的句號。

“這閨女看上去綿綿軟軟，白白凈凈的，誰知道老實驢偷吃草料！”

“在縣城做的人流，要是在鄉(xiāng)里做，哪能瞞這么久？”

“真是個傻閨女，不和家里人說是誰的種！”

“哼，當(dāng)初給介紹我家二子，還嫌我們二子沒文化。一門心思想攀高枝做鳳凰，也不看看自己就是一個農(nóng)村閨女，還想找吃供應(yīng)糧的。這回成了爛貨，貼錢也不要！”

我混沌的腦海中，居然清晰地跳出一個身段苗條，嘴角處有一粒黑痣的姑娘的身影。她參加過鄉(xiāng)里正月十五的耍樂隊，站在隊伍中，她顯得有些清冷，好像不屬于那群人。她穿著艷麗的演出服，化著漂亮的妝，眼睛大大的，眉毛彎彎的。她游離在一撥一撥的熱鬧之外，目光不在場子里，越過人群，在評委臺上坐著的一眾人中尋找什么。或許尋找到了，嘴角微微上翹，腮紅染出一片春色。嗩吶聲高亢地響起，直沖天際，她臉上的笑意也久久不落。隨后，嗩吶聲忽地降下來，那些鑼鼓聲成了耳朵里的噪音。我還沒從飄散的思緒中緩過神來，人群忽地四處散開。

“跳井了，跳井了！”

“這閨女想不開，跳井了！”

在短暫的慌亂后，人群像眾多螞蟻順著一溜油印子涌動著往東而去。我站在原地沒動，除了對井口與生俱來的恐懼，我可以想象到那個姑娘的凄慘。此刻我忽然想到元宵節(jié)坐在評委臺上的一個男人，想到那個深夜，那個穿著秋褲躡手躡腳地走在路燈下的男人。這兩個男人漸漸重疊出一張清晰的面孔。我打了個寒顫，瞬間汗毛豎起，下意識地四處張望。麻叔低著頭，手拿小錘，正給一只男式皮鞋的后跟釘掌子，小錘敲擊鞋掌的聲音很沉悶，能聽出用了全身力氣，似乎要把這只鞋的后跟也敲出“造孽呀！造孽呀！”的嘶叫。

街上終于回復(fù)了寂靜，我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無力而虛幻。就在這一刻，我萌生了逃離的想法，它如洶涌的潮水沖擊著我。

事實上，父親已看清我不是吃村莊飯的人，他大概在心底已經(jīng)放棄了對我的期望。我清楚地記得自己二十多年前當(dāng)時自己的絕望，站在一望無際的麥田前，黃色的麥浪前仆后繼。早上六點，我們一行人全副武裝，手提鐮刀，踏上村人叫貓兒溝的地方。父親拉著架子車，走在蜿蜒的土路上，母親和我以及妹妹跟在后面。土壟上有一些無名的野花，莊稼地一片蔥綠，葉片上閃爍著露珠。我信心滿滿，想著自己手持鐮刀的英武樣子，心中蕩漾著洶涌的詩意。那時的我是一個幼稚的浪漫主義者。而現(xiàn)在看來，那不過是我的一種虛構(gòu)，在歲月中被夸大了。

我記得那天，太陽升起時，在黃色的汪洋中，我仰起頭，瞇眼看見一片紅色的星星，強烈的光線幾乎讓我失明。麥田延伸到了世界的盡頭，我模糊地看見父親母親和妹妹摟著麥捆，笨拙地蹣跚在一大塊麥茬地里，架子車上的麥捆堆得小山一樣。眼前忽然有一片黑色的霧彌漫開來，世界寂靜無聲。我如一個疲憊的麻袋軟軟倒下，也許就是這一刻，父母親改變了讓我招一個上門女婿支撐門戶的打算。在村上，如果家里沒有男孩，這家人在左鄰右舍的目光中就是無根之樹。偏偏我又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大概是沒有人愿意來上門招贅的。村里鄰居時常因為豬圈的大小，屋檐的滴水而發(fā)生爭吵，這樣的戰(zhàn)爭一旦爆發(fā)，勝負全看兩家女主人吵架的威力，罵聲的高低，語言的惡毒，想來我不具備這樣的素質(zhì)。假如連一場架都吵不贏，還談什么頂門立戶。這樣看來，父母親放棄我，也是身不由己。他們在心里一定對我滿懷愧疚，我卻如釋重負。

自從心里有了逃離的想法，逃離便如野草開始瘋長。我興奮又茫然，對逃離故鄉(xiāng)充滿無限幻想。我悄悄把書籍收拾在一起，把很少的幾件衣服掛在一個簡易木質(zhì)衣架上，等待隨時裝包。

街道和往日一樣安靜又喧囂，麻叔修鞋攤前的小板凳上坐著一個女人，蹺著腿，等待麻叔正修的那只鞋。沒有人再談?wù)撎呐ⅲ坪跄遣贿^是誰家做飯時煙囪里冒出的一縷炊煙，很快就飄散在空中。在另一個單位的門前，正有人蜂擁而出，我一眼就看到那個男人，那個夜晚出現(xiàn)在路燈下的男人。聽說他要調(diào)到縣城去工作，要官升一級了。他喝得有些微醺，身邊的同事們臉都像一朵花，簇擁著他坐上一輛212吉普車。他忽然回頭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縮回頭去。我并沒有回避他的眼神，我在他眼里看到一絲膽怯和退縮。

回到單位，同事們正在辦公室聊得熱火朝天，好像在聊今年工資又漲了多少，年底福利是發(fā)白面大米，還是發(fā)和往年不一樣的東西。我一踏進去，熱鬧聲忽然就像按下暫停鍵，相互訕訕地笑著。過了片刻，似乎感到這樣突兀的停止很不合適，熱火朝天的聲音便又重新燃起，比剛才燃得還熾烈。

第二天，我就踏上逃離之路。

只是我沒想到那突然而至的嗩吶聲，讓原本計劃不帶走一絲云彩的逃離，變得有幾分狼狽。我背著一個黑色的大挎包，沉甸甸的，其實幾件衣服也沒什么重量，重的是里面的十幾本書。那輛油漆斑駁的公交車，像一個年邁的老人，畏畏縮縮停在路邊。我抬腳上車的一瞬間，街上傳來一陣嗩吶聲和鑼鼓聲，一聽就是辦喜事的。車上有人說這是鄉(xiāng)里某單位的某某某今天結(jié)婚，娶的新娘子是鄉(xiāng)里中學(xué)的老師，都是吃供應(yīng)娘的，般配！又有人說，是那個子高高的，長得一表人才的男孩吧？我腦子里轟的一聲巨響，那個喜歡穿白襯衣，曾經(jīng)數(shù)次羞澀地看著我的男孩，頓時彌漫在山崩般的土霧中。我呆坐在座位上，街頭迎親的轎車漸漸幻化成戰(zhàn)斗片里的坦克，在心頭重重碾過。

隨后，我蜷縮著身子什么也聽不到了，只看見車上說話人的嘴像魚一張一合。公交車吭哧吭哧咳嗽著，慢慢開上公路。

責(zé)任編輯：柏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