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5年,湖北退伍軍人占有兵脫下軍裝回鄉。如果待在鄉村,就是務農,“日子一眼就望到頭了,從早到晚,與天爭,與地爭,無論如何勤奮,如在鹽山上淘金,僅僅能解決溫飽。”[1] 何況父親說他已經不會干農活了。當兵見過世面,他覺得不能重復父輩同樣的人生,在家停留了一個星期,懷揣剩下的幾百元退伍金,便離開了家鄉。他和戰友乘火車到達廣州站,一下車就被人盯上,誘騙他們上了黑車,近于打劫般一路驚險到了東莞???02個俯臥撐,他從二百多名競爭者中脫穎而出,干上了保安。然后從酒店保安做起,直至工廠的保安負責人。由于這個身份便利,他可以出入各種“閑人免進”的車間和宿舍巡視。不過,和其他保安的裝備有所不同的是,他隨身帶著一部相機。
一轉眼,占有兵來東莞打工已有26年。作為已經在此安家的“新莞人”,他幾乎見證了號稱“世界工廠”的東莞幾十年來的發展史。只是入他眼的不是樓房和數據,而是一個個鮮活的個體,一個個銘刻著各種文化印記的群體。
他拍攝打工族螞蟻般的勞作,蜂巢樣的宿舍;拍攝他們力圖融入城市的努力,求愛尋夢的經歷;拍攝由地方政府組團從新疆來的柯爾克孜族、散游而抱團的涼山彝族。他們在東部和西部、城市和鄉村、本文化和異文化的巨大落差中,怎樣發生沖突和融合,怎樣自我調適與互動。我第一次見到這些影像的時候,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由農民工“臥底”記錄的關于農民工群體真實生活的影像志,具有獨特的學術價值和文獻價值。
一、想為這些候鳥一樣的無名者寫史
因為占有兵的影像,我們結緣。他帶我進入那些外人很難進入的工廠,后來還讓我帶學生去考察,去參加柯爾克孜族打工者在東莞舉辦的集體婚禮。
當我進入東莞整潔的巨型工廠,看到下班女工花枝招展涌出大門,一時反應不過來——她們和我的學生同齡,在學校,都沒有看到那么艷麗的色彩啊!但車間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黑壓壓或白花花一片,全是穿著一式工裝埋頭工作的年輕人。她們整個身體伏在流水線上,動作麻利,幾乎和產品融為一體。我20世紀70年代也在工廠待過,但那時玩嘴比干活吃香,工人們雖然一身油泥,卻經?!按蛏⒕€”(怠工),沒有見過這樣高效而有序的狀態。
在那些幾乎格式化了的人群中,我很快就發現一些與眾不同的面孔。問起來,果然就是來自新疆阿合奇縣的柯爾克孜人。其中一個女孩,正專注地焊接一些細小的線頭,臉和焊頭靠得很近。雖然工作臺上方有抽煙的管道,但我還是擔心離得太近,焊燒的有害氣體會被她吸到。我提醒她注意,她只瞄了我一眼,笑笑,繼續那個動作。旁邊的同伴告訴我,她剛來不久,還不熟練,怕趕不完工。我問,習慣嗎?她們說,不習慣也得做,慢慢適應。
這真是一個需要時間的事。她們從西部來到南部,實際時差都有幾小時;她們從鄉村來到城市,溫柔的土地變成生硬的水泥;她們從牧民變成工人,熟悉的青草氣味代之以難聞的焊錫煙霧。對于她們來說,空間的移動,時間的切割,也許是最難適應的。在牧場,她們的時間,是以季節和時令劃分的。春夏秋冬讓時間顯示了不一樣的溫度和色彩。站在開闊的天地間,看月圓月缺算月份,觀日升日落知時辰。而廣東,除了熱,幾乎沒有四季的感覺。在車間,抬頭見天花板,低頭是流水線。時間和報酬,是按鐘點甚至按分秒計算的。加班加點幾班倒,把白天黑夜錯亂;遲到早退發個呆,都成為后果嚴重的奢望。
按照合同,她們要在這里干滿至少一年。來自全國各地的農民工就像生產線上的產品,停留片刻,便又流走。今年在這里打工,明年便不知所終。她們把生命的一段時間留在了這里。她們是中國改革開放經濟騰飛的具體創造者。然而,除了工廠厚厚的勞務花名冊上曾經有過她們的簽名,沒有哪部歷史會留下她們的痕跡。
占有兵想為這些候鳥一樣的無名者寫史,但鏡頭也只能把他的所見,凝固為一個個瞬間。他就像一個時間的拾荒者,撿拾這些時間的碎片。多少年的堅持,積少成多,逐漸拼接成為一部打工者的影像史記。
不久前,他從設計師的廢棄硬盤中,“撿”回了數量超過10萬張的手表圖片。這些手表圖片,包括它們的設計圖,曾經是“中國制造”巨大流水線上的一個個部件,一個個含著無數人心血的作品。如今它們淪為被拋棄的電子垃圾,和它們的設計者、制造者,甚至和曾經繁忙的車間一樣,消失在不可知處。作為“時間”的一個表征物,它們的處境,似乎更像一個關于時間或歷史的寓言,令人傷感。
依靠“云上”的技術,占有兵把這些失散在虛空里的手表影像撿拾回來,把成千上萬停滯的時間碎片拼接在一起。它們被格式化了。就像那些同樣被格式化的生產流水線、蜂巢宿舍,以及被包裹在標準化工裝里的打工者們一樣,全都格式化了。作為物的手表,與物化的人,呈現出一種怪異的同構關系。
占有兵撿拾到的時間碎片已經悄寂無聲,它們永遠停留在被遺棄的那個片刻,我們不知道其間發生了什么。但我相信,這些曾經存在,曾經留下熬夜設計師的筆跡,曾經在流水線上被無數雙手撫摸,曾經被人的體溫捂熱,曾經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忠誠地指示時間的精巧計時器上,一定埋藏著很多故事。
我勸占有兵,用鐘表作為時間的隱喻太繞,不如直接面對身邊的打工者。光有照片還不夠,應該把照片上人們的故事寫出來。
幾個月后,占有兵發來一部16萬余字的書稿,講述了他和打工者們的生命故事。我一口氣讀完,卻竟不知從何說起。
二、“人呢?活生生的人在哪兒呢?”
我已經很久不愿尋章摘句了,尤其不喜歡那些大量引用名家名言的流行文字。做慣了人類學田野考察,寧愿復述“大媽”怎么說,而不愿征引“大師”如何論。
占有兵的文字,屬于我忍不住要征引的東西。下面是我在他的書中,摘抄的一些與時間相關的內容:
滿車間都是人,流水線上全是人,到車間拍照時,我總是在想,人呢?活生生的人在哪兒呢?
青春被標價,每小時1元,無數的人涌來,爭相賣青春,那是找工難的時代……
只要是人,坐到工位上,就能成為流水線的配件,支撐流水線不斷吞食配件,屙出產品。工序細分,才有流水線。
掛在拉頭的“流動卡”,控制著人。從進入車間的那一刻起,人被定位,車間進入靜默,只干活,不講話。干活時鬧肚子了,先舉手,等助拉過來頂位,到拉頭拿流動卡,登記好時間,才能去上廁所,必須在10分鐘之后返回,否則就是消極怠工。
流水線上員工的數量,由工序的數量決定,工廠幾乎沒有安排彈性余量。流水線上的員工請假,遲到,早退,會影響生產線的整體運行。員工遇私事要處理,請假就十分困難。車間外的茶杯架上,永遠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藥盒。
在SL電子廠,工廠的工序工程師,掐著秒表計數,不斷改善工藝。原來坐在流水線兩邊工作的工位,最后全部改成了站立,這樣能讓手臂移動的距離最短,節省每個動作的時間,提高效率。新入廠的員工,最開始的一周,都會出現腿站腫的情況,后來也會慢慢適應。
來料加工企業,主要采用計時制考勤。工資的多寡,與工作時間相關,正常上班時間之外,再上班就是加班。打工者喜歡加班,加班時間多,工資才多,每天在流水線工作12個小時,心里才踏實。每天只工作8個小時,基本工資不夠當月開銷。
1995年,我剛到廣東打工時,妹妹在JB玩具廠,每天從早上8點工作到凌晨1點。有時趕貨,貨柜車停在廠里,連續工作24小時也正常,甚至36小時,貨柜車裝滿后,才下班睡覺,8小時后又上班。那時沒有節假日,沒有周末,每天都是工作日。
沒上過“飛機拉”,沒有經過直落,沒有走路時吃早餐,沒有上廁所搶位,沒有倒頭就睡,就不知道什么是工業區的速度。
“飛機拉”就是流水線運作時,像飛機一樣快;直落就是機器不停,人輪換吃飯。“飛機拉”常有,直落常在。流水線不停,手不停,腳不停,嘴巴停,生產持續進行中,上班、加班、趕貨,沒完沒了。運貨跑步、上廁所跑步、去食堂跑步、回宿舍跑步、洗澡神速,沒有讓人放松的時刻。
流水線上,快到你沒時間喝水,沒時間上廁所,沒時間走神。離開流水線,打工者的節奏也不可能緩慢下來,生活的每個環節,快仍是主旋律,快餐、快遞、快車、快剪、快手、快洗、速食面。
這樣的圖景,讓我想起卓別林的電影《摩登時代》。
卓別林的《摩登時代》,演繹的是工業時代被機器切割的生命時間。那些巨大的齒輪無休止地轉動,人在轟鳴的鋼鐵怪獸前微不足道,異化為強大生產線上的一顆渺小的螺絲釘。那些懷抱夢想來參與城市化、現代化的人,沒想到卻被格式化。他們反抗這種分裂的絕望之舉,就是自主終止這個被外力格式化的生命。我想起富士康那些隨風飄逝的年輕人。
三、“從童年直接到老年,
中間的時間哪里去了?”
占有兵記錄的這些人,都是你我身邊隨時可見的普通人。具體的,活生生的人,有名有姓。為了家,為了娃娃讀書,或者為了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便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家鄉,離開衰老的父母和幼小的兒女,來到陌生的城市打工。他們有的匆匆來去,有的一干就是幾十年。日復一日經手制作的一雙鞋,一條牛仔褲,就是許多人的大半生。占有兵寫道:“流水線上,每個工序都簡單易學,一小時學會,做一輩子。”流水線上的工人拼命掙錢,為自己能夠吃飽,為孩子攢學費。
一個叫小梅的女工,工余舍不得出去為自己買一件衣服,貓在宿舍里織毛衣毛褲,給孩子寄回去。等到春節,借同事的衣服穿著回家,“帶著衣服和零食,見到兒子時,兒子把門關上,不讓進,兒子不知道媽媽是誰。兒子3歲時,過春節,和兒子見面時,兒子不認識她。婆婆告訴孩子這是媽媽,兒子卻說不是。他說媽媽在照片上。小梅當時眼淚就落下來了。”
一個叫阿青的女工,“女兒兩歲多時,她回家探親,見面時女兒說:我沒有媽媽,媽媽死了。阿青每年在外面辛苦加班掙錢,等到的是這個結果,她說傷心死了?!毙量啻蟀胼呑?,娃娃能讀書,自己老了有養老保險,就是他們的全部夢想??上н@微薄的希望,也常常因為一些不可預見的因素而落空。阿青在制衣廠工作到50歲,到了退休年齡,卻領不到退休金,阿青不知道如何在深圳生活下去,湖南的老家,她也回不去。留守、分別、加班、掙錢,構成了阿青的全部打工記憶。
她們感嘆:“這輩子,我誰都對得起,就是對不起自己。”她們明白自己是“繭中的人生,只能在熟悉的范圍內打轉?!被厥淄?,不由愴然自問:“從童年直接到老年,中間的時間哪里去了?”遺憾的是,不僅是自己生命中最寶貴的青壯年時代(“中間的時間”)消失在流水線上,自己的后代,有可能要延續同樣的命運:“打工是什么?打工改變了什么?打工有未來嗎?阿青和阿芬,沒有找到答案,他們又把后代,輸送到打工隊伍的行列,讓他們尋找自己的答案。”
但時空的轉換也可能導致他們人生的根本轉變。
1998年,16歲的阿林跟著姨父,從江西老家懷揣100元出發,車費花掉四十多元,乘車26個小時到達東莞。第一個月上了8天班,每天工資8元,加班費每小時1.15元,他領到工資的第一件事,買了幾瓶百事可樂,嘗一下“世界的味道”。晚上花1.5元看一場投影,“讓鄉村的視野,在投影中拓展到陌生的世界。第一次到海邊,興奮得嗷嗷大叫。”
為了彌補缺陷,他自學各種技能,還花500多元“巨款”報讀電腦基礎班?!鞍⒘终f不落后時代,是基本的追求。就像當年學打字、學排版、學制表。計算機時代來了,他迎上;互聯網時代來了,他買了電腦,連上網線,申請了QQ號;手機時代來了,他也在布局化工新電商?!睉{著踏實勤奮、精明能干,他從普通打工人升任主管,逐漸熟悉了行業的規律?!笆澜绻S”給了他世界的視野,改革開放給了他創業的機會。他利用在工廠學到的技能、積累的經驗和人脈自己創業。打工者轉型為創業者,開出一方天地,最終成為行業的引領者。2009年,阿林帶回家50萬元,在老家買了房子,在東莞買了小車,“實現了兒時最大的夢想:有房有車。”他慶幸自己趕上了好時代:“今天的一切都像做夢,不做永遠不知道會不會成功?!?/p>
出生在溫州一個小山村的阿岳,12歲就蹬著三輪車拉客,每次掙1元或2元。13歲,他到溫州當地的皮鞋廠當學徒,一年多后,成為手藝熟練的制鞋師傅,一個月領2000多元的工資。15歲,他放棄這的穩定工作,北上內蒙古,南下東莞,先后在制鞋、餐飲等行業試水,最后利用積累的人脈和資源,盯住眼鏡行業做。白天當老板,晚上睡地板;沒有節假日,沒有白天和黑夜。他說自己“父母無權沒勢,朋友不富裕,沒有一個人可以幫我”。經歷了許多失敗后仍然堅持,最后做到幾十家眼鏡連鎖店。
賺了錢,他們開始做賺錢之外的事:讀書,參加成人高考,做公益慈善,幫扶貧困地區的學生,為云、貴、川、湘、桂、渝等偏遠山區的100所學校捐建愛心圖書室……目的是“讓生命更加充實,更有質量地活著”。他們一直喜歡這首歌:“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鐘,全力以赴我們心中的夢……”。時間,在他們的生命史中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在占有兵記述的打工者中,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成功實現轉型的人,包括占有兵本人,似乎有一種地緣的優勢傳統。占有兵是俗話說的“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的湖北人,阿林是“三個湖北佬,抵不上一個江西佬”的江西人,而阿岳則是號稱“中國猶太人”的溫州人。為什么這些地方的人能“折騰”?這是一個需要從社會結構和文化心理等方面深入探究的問題。但說到底,他們的共性,都是不安現狀,勇于嘗試。就像阿岳說的:“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靠自己最好?!?/p>
四、農民工的詩和哲學
如果你以為農民工只是一個為謀生而存在的群體,那就錯了。
也許是對流水線上的時間流逝和生命工具化的痛惜,我對這些在機器、規章強大的規訓和幾無自己可以自由支配時間的狀況下,仍然做夢、寫詩、做藝術、思考人生終極問題的普通人,心懷更大的敬意。
在占有兵的記敘中,一位名叫阿微木依蘿的彝族打工妹,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她自稱“三無”人員,無銀行卡,無收寄地址,無文憑。她在大涼山長大,窮得經常餓肚子。五六歲就幫別人放羊,放到九歲。父親為了讓她到縣城讀初中,賣了房子,自己帶著她的兩個弟弟妹妹去云南流浪。她覺得自己讀書,弟弟妹妹被耽誤,沒心情上學。忍了一個學期,索性輟學,走出大涼山出來打工。她去理發店當學徒,到窯廠當磚瓦工,在羊毛衫小作坊織毛衣,做“走鬼”(粵語“流動小販”的意思)不識秤和假錢,連續賠本一個月。
但她喜歡看書。回老家看書,被村里人罵:“書呆子,書能當飯吃。”她經常站著看書,連路人都以為她是神經病。她在網絡上讀到一個人的詩,認為詩人的靈魂是干凈的,愛讀書和愛寫作的人,都不壞。于是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來到東莞,找到在此打工的詩人。一個月后閃婚。沒有嫁妝,沒有辦酒席,兩個人擠在出租屋,除了床只有書。剛來東莞的阿微木依蘿還沒找著工作,整天就看書,打工的老公做兩個人的“飯票”。她最開始看三毛的《撒哈拉沙漠》,覺得很有涼山老家的感覺,產生寫作的沖動,嘗試寫自己的童年。她喜歡蕭紅、魯迅、余華,后來詩人老公推薦她讀卡夫卡、黑塞、毛姆、赫拉巴爾、托爾斯泰、瑪麗·奧斯汀、賽珍珠、皮蘭德婁,等等。詩人老公看到她寫的東西,直接說:“你不用上班,我上班就行了。你就好好寫,絕對能寫得出來?!彼绱艘话l不可收拾,變成了職業作家。
前不久,一位農民工思考并翻譯海德格爾著作的事在網絡上引起熱評。人們詫異的是農民工和海德格爾太不搭界。其實這種刻板印象,才是不了解“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無反倒不在”。[2] 這個問題,對于一個用生命之痛領悟“存在與時間”,即“任何一種存在之理解都必須以時間為其視野”[3] 真義的人,是多么的貼切。海德格爾認為生存問題是此在的一種存在者層次上的“事務”,而存在意義才是核心。他說:“任何存在論,如果它不曾首先充分澄清存在的意義并把澄清存在的意義理解為自己的基本任務,那么,無論它具有多么豐富、多么緊湊的范疇體系,歸根到底它仍然是盲目的,并背離了它最本己的意圖?!盵4] 就像他一直喜歡舉的茶壺例子,茶壺無論有多么密實的陶質、多么漂亮的造型,它存在的意義在于其間的“無”,即茶壺泡茶的空間。如果徒有茶壺的存在而不泡茶,茶壺的存在就是無意義的存在。也即,“存在者存在而無反倒不在”。據這位農民工自述,他經常從早上八點半干到晚上八點半。每個月賺四五千元,勉強夠吃飯。有一段時間,他在一家攝像頭工廠里負責維修機器,在崗時穿著藍色的無塵服,整個人就露出兩只眼睛。沒有凳子,一站就是一整天。也沒有窗戶,時間只在電腦上顯示。玩手機是不可能的,沒有什么可以帶進去,只有人可以進去。如果說這種生活有什么特點,那就是重復和空洞。車間里的生活嚴格、精確、一絲不茍,機器從不休息,人也無法休息。這占據了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但“時間的長度不等于意義的長度”[5]。身體和手一刻不停,腦子卻一片空白。他活著,卻只是流水線上的一個部件。他存在,而其試圖追尋的生命意義卻不存在。
他的生活狀態和占有兵描述的工廠和眾多打工者的情況,幾乎一模一樣。我也非常理解他們的這種狀態,因為他們的精神流浪,與我們曾有的經歷也十分相似。20世紀60年代末,大批青年被迫終止學業去邊疆當“知青”務農,社會在我們面前豎起許多問號。為了追問意義,我們抓到什么書都狠狠讀。那時竟莫名其妙喜歡上哲學,發現原來以為高不可攀、遙不可及的哲學,其實就在我們的生活現場,講的是我們正在困惑的事。那時沒有條件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海德格爾,只能讀到馬克思的論著。一個意外,我讀到一本介紹青年馬克思異化理論的書。對于正處于異化狀態的我,那真是一劑解藥。記得當時我一邊放牛一邊讀,一本書都被草稈劃綠了。那時覺得哲學離自己很近,離生活很近。當時領悟的哲理,都有切膚的實感。
正是那種在荒謬的存在中追問意義的思考,使我們沒有沉淪,并學會審美地看待所經歷的酸甜苦辣。如同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積極的存在主義把存在的一切現實感視為人生的財富。占有兵筆下不甘命運的農民工,認為吃過的苦,都會成為人生的財富。
因了對存在意義的探究,生命呈現種種可能。而每個生命,都是故事。
五、“每個人的經歷,都是時代的注腳”
“農民工”攝影家占有兵本人也是一個經歷豐富的人。他關于廣東流動工人的影像敘事非常重要。他不僅僅是拍攝者,也是中國工業化轉型期的社會調查者。即使按照專業人類學民族志影像的要求,其拍攝工作也是相當到位的,這和他頗具學術旨趣的考察規劃有關。
在他擬定的拍攝計劃里,“時間”是特指中國農民工的生命時間。它們包括人的生命周期:出生、上學、工作、結婚、生子、逝世等;工作生命周期:找工作、面試、體檢、入職、培訓、上崗、工作、升職、加薪、離職等所有環節;公司生命周期:籌備、開業、發展、擴產、結業等。他首先選擇各類有代表性的個體進行長期跟蹤拍攝,通過訪談收集詳細的資料,與被攝者建立長期的聯系,研究農民工個體的變化。其次,通過對資料進行分類、整理,通過若干專題研究農民工共同的特征,揭示農民工生存的現狀。最后,進行農民工、工業區、資本 以及他們之間相互關系的長期專題研究。在他的拍攝中,有宏觀把握,也有細節展示,還有詳細的關于個人生命史的訪談和文字記錄。其中一些專題,兼及西部勞務輸出、族群關系等方面的豐富內容,是做民族志影像的極好題材。我不能不佩服,這是一個頗有學術追求的視覺人類學田野考察規劃。
正如占有兵所說:“在飛速發展的時代,每個人的經歷,都是時代的注腳,一群人相同的經歷,就是一段歷史?!鞭r民工攝影家占有兵既是這個時代的觀察者,也是這段歷史的經歷者。南漂二十多年,他拍攝了一百多萬張照片,攝影作品先后在《中國攝影》《南方周末》《中國攝影報》《中國青年報》等六十多家媒體發表。個展《中國制造》2016年應邀在紐約展出,個展《新工人》參加2012年中國平遙國際攝影大展并獲得新聞報道類優秀攝影師獎;作品還在2014北京國際攝影周、第五屆濟南國際攝影雙年展、上海民生美術館 2017年abc藝術書展中展出。出版《我是農民工——東莞打工生活實錄》(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制作“打工系”手工書一百多本。最近,他應工人出版社之邀,正在撰寫打工者的個人生命史《流水線上的中國時間》。
(作者單位:廣州美術學院)
注釋:
[1] 本文所有引文和農民工故事,均出自占有兵:《流水線上的中國時間》,擬于工人出版社出版。
[2] 海德格爾說他一生只有一個問題,就是存在問題,“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無反倒不在?”祁佳妮:《一個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出品:谷雨實驗室-騰訊新聞,ttps://view.inews.qq.com/a/20211118A03A0P00,2021年11月18日發布,2021年11月19日閱讀。
[3] [德] 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合譯,熊偉校,陳嘉映修訂,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第4版,第1頁。
[4] 同[3],第13、15頁。
[5] 祁佳妮:《一個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出品:谷雨實驗室-騰訊新聞,ttps://view.inews.qq.com/a/20211118A03A0P00,2021年11月18日發布,2021年11月19日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