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創立《“氣墨靈象”藝術論》而倍受關注的藝術批評家呂國英先生,提出“‘書象’審美”新命題,為漢字書寫與審美構建新理論,開辟新境界。其《“‘書象’”簡論》是該命題的原創學術專論。作為這篇專論的下篇文章——《“書象”之美的六個維度》,主要探究“‘書象’審美”的實踐路徑:“書象”之美在“通象”。何謂“通象”?就是創作主體于書寫藝術創作全過程,所須具備的藝術素養與所須達到的審美境界的完美契合與高度統一,主要體現六個層面:“通文墨”是基本前提,“融文化”是時代精神,“逸形式”是必然要求,“和節律”是交響生命,“入超驗”是走向“純粹”,“致高維”是呈現至美。這幾個層面相互關系、互相作用,且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毋庸諱言,當下書寫創作面臨諸多危機與挑戰,突出體現在書寫內容多抄寫、呈現形式重外求(包裝)、書體演化囿自洽、書寫審美少節律、筆墨運用缺精神等方面。
如今,為什么書寫內容越來越缺少“時代文本”?作品呈現越來越重于設計、制作?書者創作很難“自由”揮灑?而書創審美一直難以進入純粹境界?書寫演進又始終難以實現超驗之美?
檢視漢字書寫史,尤其是進入現當代以來,書寫創作從效法經典“法象”,到“五體”諸長“融象”;從“融象”自洽到“亂象”紛呈,是書寫創作作為文化現象的迷失,還是時代性演進的必然代價?抑或書寫流變中的必然陣痛?當下書象創作又如何應對這些挑戰?
筆者認為,“書象”之美在“通象”,包含六個維度:“通文墨”是基本前提,“融文化”是時代精神,“逸形式”是必然要求,“和節律”是交響生命,“入超驗”是走向“純粹”,“致高維”是呈現至美。這幾個層面相互關系、互相作用,且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一
通文墨,是創造“書象”之美的第一個維度。
反觀中國傳統藝術,書寫形式無疑是“通文墨”的極致呈現,古代書家無一不是通文墨之才。緣何如此?這是由古代文人的使命擔當所決定。文人是一種擔當,此種擔當常常表達為綜合修養與個人修為,比如琴棋書畫、詩酒花茶,比如濟世情懷、豪氣灑脫,還比如遠見卓識、堅守理想。林語堂認為,文人是“所言是真知灼見的話,所見是高人一等之理,所寫是優美動人的文,獨往獨來,存真保誠,有氣骨,有識見,有操守”。傳統文化中有“三不朽”之命題,即“立德、立功、立言”。其中“立言”是著文章、立灼見。而檢視當下書寫文本,鮮有“立言”者,甚至不少大型書展,文本內容均為古人詞翰,了無時代文章氣息!
當下書者少“立言”,從表象看,是文墨割裂;從本質來說,則是書者文化缺失。從書寫歷史演進來看,近現代以來尤其是進入20世紀以來,伴隨多次重大社會變革,書寫文化歷經前所未有的沖擊與挑戰,作為書寫工具的毛筆被硬筆取代,書寫文化土壤漸行漸失;從書寫群體演變來看,20世紀下半葉以來,隨著社會分工的細化,文人因毛筆的不再使用而逐漸遠離書寫,并非文人的書寫愛好者進入了書寫群體。這一書寫群體本就不思文人擔當,況且因急功近利、私欲膨脹,甚至認為書寫就是個“手藝活”“吃飯的行當”,與文化沒有關系。
海德格爾有“消耗”與“保有”說,愛因斯坦有“跛子”與“瞎子”論。前者是說石匠與雕塑家,認為:石匠消耗了石料,雕塑家保有了石料。后者是談科學與宗教,認為:沒有宗教的科學是跛子,沒有科學的宗教是瞎子。顯然,書之而一味抄寫者,是在消耗文字,既是書寫藝術的跛子,又是書寫藝術的瞎子,因為無原創文本就少了文學,而抄寫文本就遮蔽了創造美的文字的澄明。很難想象,若不是文心與意境的完美統一,書寫史上怎么會有《蘭亭序》《祭侄稿》《寒食帖》?
文化缺失問題,終究要靠文化滋養解決。書者須積傳統文化之厚養,又須有敏于時代脈搏之文心。這樣,即使是書寫古人詩文、辭章,也會認真甄選,追求“互文本”,實現暢情懷,呈現文本與書寫的交流互動、審美疊加。
必須強調的是,藝術是特殊的文化。藝術之事,乃文人所為。沒有文化的書匠,在當下顯得無趣,更奢談未來。
二
融文化,是創造“書象”之美的第二個維度。
論書象審美演進,常有“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態、清人尚碑、今人尚融”之說。其中“尚融”是崇尚融合,意在說明當下書寫審美需追求書象融象之境。
融者,和也,是多元素之集成,達至完美、和諧。書象融合就是以兩種或多種書象審美,創造新的書象形態。
書象尚融,是書寫演進、發展的內在規律使然。事實上,書象融合始終是書寫演進的重要變量。晉唐以降,哪一書寫大家不是博采眾長、獲益于融、以博取勝?隸、草、楷、行各善其法,尤其以行書之象建樹而立書圣地位的王羲之,就是“融”的典范。
說今人尚融,是說當下書寫崇尚向“融”的方向發展。一則,五體書寫至唐成法并幾近完美之后,在步入純藝術征程中,越來越需要在“融”的方向上求突破,尤其在險絕與極致層面探書寫新美、呈書象新貌,令不可能或難以可能的成為可能。二則,互聯網語境下的對話與行為模式,令融合進入“自然”樣式,成為時代命題、人文發展之壯歌,是為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問題是,沒有文化積淀、又不求文化滋養的書者,既未經書寫苦旅,又不具五體功力,對諸體審美尚懵懵懂懂,所謂書融只是隨意組合、自由拉扯而已。顯然,書象之融,絕非經典書象的簡單搭配,而是在大文化、大藝術語境中書寫新象,完成向外拓展、再創造。
三
逸形式,是創造“書象”之美的第三個維度。
書寫重視形式表達。追求視覺美、感性美固然重要,但更深層的問題在于,書象形式從何而來?又如何建構其形式?
依藝術哲學觀,藝術作為作品存在,首先呈現為作品的物性存在,任何藝術形式皆如此。譬如文學作品呈現為書籍(數據文本),電影作品呈現為膠片(光盤、影像數據),繪畫呈現為畫面。作品的物性存在是指作品建構于某種質料,這是作品呈現的載體。其次就是作品的形式存在,體現為作品的形態狀貌,是作品感性美、視覺美的直接呈現,也是對作品作出審美評價、判斷的重要依據。再者就是作品的事實性存在,這是作品所要表達的一種事實,說明作品所具有的事實可靠性與現實可信性。最后是作品的主題性存在,這是作品所表達的理性或理念,是作品的思想所在,也是作品的靈魂所系。
如此,四種存在是作品的根本性要素,相互聯系、缺一不可。然而,是否將這幾個方面聚合一起,作品就創作完成了呢?顯然不是,也不可能是,其中的奧妙還在于作品形式的來源。
藝術建構于質料、呈現于形式,而事物的質料與形式是一體的,不可割裂。就具體創作而言,若將大理石雕成作品,須將大理石轉換成作品形式,而大理石的作品形式,不在大理石之外,而在大理石之內。其他藝術形式或門類,包括文學、音樂、繪畫藝術等均為如此,概莫能外。要言之,形式不是由外在加載而存在,而是由內在開啟而呈現。
當下書寫亂象中為形式而形式的做法,將外在形式強加于漢字書寫之上,擠壓了書象的生存世界,束縛了書寫的藝術表現,與開啟書象之美的追求無疑大相徑庭。古人書寫重實用、不太講究形式,基本上是千篇一律,然而不少手札、小品卻意境悠遠、趣味十足,頗具形式美感,像王羲之的《行穰帖》、懷素的《苦筍帖》、趙佶的《絳霄紫庭帖》等,其實是書寫者開啟了漢字的形式之美。今人書寫重藝術、講形式,且用盡蠻力,表面上看是重“視覺”,其實造成了漢字文化的缺失,是對漢字少認知、無敬畏、任消耗、亂惡俗的結果。
四
和節律,是創造“書象”之美的第四個維度。
書象是書寫的藝術,漢字是書寫的對象。書寫的過程是單字結體的過程,也是連字成行的過程,還是集行成章的過程。與此同時,書寫的過程又是單字造型、組字成行造型與集行成章造型的過程。前者在時間上行進,后者在空間中展開,兩者亦步亦趨、相挽相行,不可分離。這種在時間與空間中同時行進、延伸,由筆蹤墨跡演進而出的形態、狀貌,呈現出一定的節奏與韻律,便構成了書象的節律。
就書象節律而言,當下存在的一些問題不可視而不見。從書象呈現看,有的隨意結體、隨便成行、胡亂成章;從筆墨表達說,有的拘謹無變化、野俗任張狂、肥膩少干濕;從審美感受觀,有的油滑漂浮、呆滯纖弱、雜亂纏繞……歸結為一點,就是書象無節律。
構成書象節律者包括諸要素、諸方面。從字象結體上看,有體量的大小、筆畫的寬窄與粗細、線條的長短與曲直,也有結體的正欹與聚散;從墨象呈現上看,既有濃與淡,又有干與濕,還有潤與燥,并有漲墨與飛白;從字象篇章上看,有字間的疏密、偏正,也有行間的穿插、避讓,還有篇章的空白、虛實。
顯然,書象節律均與書寫之字法、墨法、章法等直接相關。那么,是否從此入手就可解決上述問題了呢?顯然不是。問題雖“衍生”于結體、墨法等諸方面,但究其根本在于書寫之速度、力度、向度與化度。在此“四度”綜合作用下,方能實現書象節律之美。速度、力度體現在水平與垂直方向,向度呈現為不向方向、角度,而化度則表達為拓展、延伸……
書象美在節律,“四度”如何“和節律”?答案顯而易見,與天地精神和,與生命造化會!因為,節律者,天地內在、生命精神狀貌也。荀子言:“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愛德華·霍爾言:“一切生物都內化了數以十計的節律,并能對之作出反應。這些規律包括晝夜相繼、月亮盈虧、四季交替、年度周期,還有呼吸、心跳等較短的周期和節律,以及腦電波的節律。”這就是說,萬物皆有節律,構成天地時序;生命化節律,節律駐生命。
正由此,與天地、生命共舞,于“四度”之域揮灑,方可盡創書象節律之美。
五
入超驗,是創造“書象”之美的第五個維度。
藝術的使命是創造美、表達美。美有層級,感性或視覺美屬于形式美,是低層級的美;思想或哲學美屬于深邃美,是高層級的美。藝術的哲學美,是作品所能體現的精神境界與所能抵達的思想深度,并由此為受眾帶來的心靈震撼或呈現的審美高度。哲學的使命是啟迪智慧、提升境界,而這種境界也有高低之別。人的精神境界越高,思想就越開闊,對世界、人生等宏大命題的根本性思考就越深邃,其藝術創造與表達就越能呈現高層級的美。哲學與藝術,正是在面對共同對象的各自“表達”上實現了“異體同構”。
如此,沒有哲學,便不可能有藝術。
書象藝術如何進入哲學、體現思想美?有不少書者下功夫于“形式哲學”,在書寫中以筆墨技巧與章法變化,表達簡單的辯證法、樸素的矛盾論,這突出體現在對老子一段著名語錄的書寫回應上。老子言:“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合,前后相隨,恒也。”意思是說,對立統一是道的普遍規律。書者意識到字法、墨法、章法之種種矛盾關系的相互依存、相互轉化,即在結體的正與欹、大與小、俯與仰,點畫的長與短、彎與直、粗與細,用筆的遲與疾、方與圓、藏與露,用墨的虛與實、濃與淡、干與濕,章法的收與放、密與疏、開與合等諸方面,通過參差錯落、剛柔相濟、陰陽和合、計白當黑、焦潤相間等技法、匠心,體現書象創作中的對立統一關系,實現作品的節律呼應。
辯證與對立統一,只是簡單、樸素的哲學范疇,如今已基本屬于“常識”認知。通過書寫來呈現,也只是對這種“常識”的圖解與形式表達,自然難以構建與表達書象藝術的思想之美。
前述曾言,書象之形式就在字象之內。書象藝術的思想美同樣在書象之中。我們知道,點畫是書象作品的基本要素,也是唯一要素,而點畫的本質是線條,思想美的體現也唯在線條。藝術史上,融思想美于線條之中的大師并不鮮見,唐代就有“張顛素狂”“吳帶當風”。此“三圣”之線條不是為“狂”而狂、為“風”而風,而是在大唐盛世融合開放的時代風貌下,藝術家追求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思想激揚、情感奔放、生命力勃發張揚的藝術回應與自然展示。韓愈有言:“……張公善草書,喜怒,窘窮,狀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再看梵高的線條,每一條皆如跳動、旋轉的火焰,表達著燃燒的生命、如火的愿望。不管是張旭、懷素,還是吳道子、梵高,均以時代中自我的思想與情感,表達與呈現藝術的思想之光、哲學之美。
書象是書寫的藝術,其本質是線條的藝術。尤其是,進入純藝術領域后,將哲學之思、情感之美注入書寫之線(條),不僅可以消弭(漢字)實用性閱讀與辨識的困難,尤其易于加快實現跨文化傳播與提高書象審美。
如今,藝術繼后現代之后,已進入“自由之完美”所求,自由是時代精神,完美是藝術形式,藝術在自由與完美之間尋覓平衡;哲學尤其關注人文主義,進入“生命之此在”所問,生命、自由、尊嚴或幸福,成為人們對人生價值意義最根本的思考與追求。
六
致高維,是創造“書象”之美的第六個維度。
依筆墨載象論,藝術形式從線(物象輪廓、表象之線)墨具象、意(寓意)墨意象走向潑墨抽象,從潑墨抽象、樸墨真象走向氣墨靈象。氣墨是墨的未來,靈象是象的遠方。并且,氣墨靈象形質一體、互為形式內容,是藝術形式的高維存在,也是審美世界的超驗境界。書象之線條語言的獨有性與唯一性,攜帶著與生俱來的優勢。然而,優勢又往往是劣勢。書象藝術在走向未來,尤其是在跨文化超越中,就面臨著這樣的挑戰。
傳統書寫為中國文化所獨有。這種獨有與榮耀是特殊財富,也是特殊“負擔”。首先,文化具有自洽性、內閉性特征。書寫的獨有性又加劇了這種自洽性,令漢字書寫演變為孤芳自賞、自娛自樂。千余年來的“一幅‘五體’相流傳”或為明證。其次,漢字書寫的實用性、辨識性思維根深蒂固,傳統書學的“法書”獨尊、“照貓畫虎”之束縛,令書象演進尤其是向純藝術的演進舉步維艱。再者,漢字由“物象”而來,已經完成了符號化創造,成為物象的藝術形態。當這種形態早已成為“五體”具象,向純藝術演進須進行再符號化創造與再超越時,其挑戰是前所未有。
從何處創造?又從哪里超越?
藝術的問題,終究是語言的問題。維特根斯坦認為,凡是能說清楚的皆在經驗世界,而凡是不能說清楚的皆在超驗世界。換言之,要使超驗世界可說,須開啟超驗世界語言,而超驗語言是對經驗語言的揚棄,是語言創新,也是語言超越。
書象之語言是線條,傳統書寫語言是經驗的,不能“錯置”超驗境界,也不能說清楚超驗世界。如此,書寫線條的“超驗”化,傳統字象的再符號化,并在性靈的世界中,由自由所引導、隨審美而舞動,書寫方可入超驗,書象自然呈靈象。這里是書象的遠方,是自由而完美的線條世界。
(作者單位:解放軍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