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離開銀川有些年頭了,現在偶有想起,腦海浮現的仿佛也都是一些被塵封過的琥珀色碎片。
時值2007 年某個冬日,天藍得要命,沒有一絲云朵或者陰霾遮擋,那種藍幾乎是可以直接作用于人的心肺之間一覽無余地進行沖刷洗滌的。我和H 同學在一個周日早上漫無目的地走出校園,非常茫然地沿著學校旁邊的一條筆直馬路一直走。銀川是非常典型的北方城市,道路寬且寂寥,一眼望不到頭的馬路兩邊長著許多白楊樹,遠處的賀蘭山在萬里無云的天地相交處若隱若現,整個冬日城市看上去既蕭瑟,又仿佛帶著某種西部城市特有的甘冽的浪漫。我們非常自信地知道只要一直沿著一個方向走,再遠也不會迷路。
后來我聽到萬曉利有首叫做《達摩流浪者》的歌,第一句就是這么唱的:“沿著這條路,一直朝前走,在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個路口。你可以向左轉也可以朝前走,但是你不能停留。”我們大概就是懷著這種心情,一路上穿過了市郊區的塞上面粉廠、樓房、火車軌、寺廟、湖泊,以及記憶中一片無窮無盡的荒原……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H 同學是班里為數不多喜好讀書且寫詩的,粗獷的外表下卻有一顆細膩的心,常常會寫一些令人心頭一驚的句子。
我們一路徒步,也許是平時課業壓力過于繁重,也許是珍惜每個月出來放風一次的軍事化管理學校的有限自由,我們居然從早上漸漸走到了天黑。在夕陽的斜照中,遠處的賀蘭山變成了玫瑰色,好像是一種燃燒的顏色,我想H 同學一定也從這大片的荒原孤寂的盡頭想到了他遠方的故地,不料他卻輕輕搖搖頭說:“我沒有故地”。
人不可能沒有故地,如同人每時每刻都會有一個相對意義上的歸宿。那么,他的讓火光輕輕竄起的笑容背后鋪陳著什么樣的故事呢?
我們都來自西海固,看過電視劇《山海情》的人都對“西海固”這個名字不陌生。但不少人并不知道這個名字背后的更多故事。在一些人的眼里,西海固根本就沒有人,在我看來,幾乎所有西海固的人眼里都有著某種共通的東西:一種關于痛的眼神。
“西海固”早已不是某一個行政區劃的名字,而是一片宏闊地域的概括。但因其“苦瘠甲天下”的悠長歷史,西海固已成為人們對這個區域的習慣稱謂。在銀川的大街上,那些經過山風打磨過的西海固人看上去也格外顯眼,仿佛他們是這座城市數量眾多、又與之格格不入的異來者。H 同學講起小時候,他的神情平靜,兩只眼睛有如雨中的凝視,從那里可以看見一瓣遺落的花葉似的窄窄的童年。那年,那天,甚至那一刻的天地間的萬物不管在彼時還是回憶里,都原色、莊重、悠長。
我問H 同學關于銀川的印象,他說在銀川,春天沒有丁香,夏天沒有茜草,秋天沒有玫瑰,冬天沒有寒梅壓枝,唯有圍攏在湖畔邊漫天的大量雪花。這倒是有據可循的,銀川歷史上由于黃河不斷改道,湖泊濕地眾多,古有“七十二連湖”之說,我們正在穿行的就是一個后來才打聽到的名字,一個叫做“寶湖”的地方。在“寶湖”湖畔,我們甚至還在一片和人身等高的蘆葦叢中欣喜地發現了一排出奇漂亮的玻璃房子和蒙古包。就著遠處的爐火,里面傳來一絲斷斷續續卻又撓人的音符,悠然的歌聲所溢出的芳醇和魅力仿佛一下子堙滅了所有的空曠,只留下這種撓人的感覺。
我們沉浸在這近乎詩性的敘事性和抒情性都極強的音樂中,H 同學像個故人,他驚嘆道:“就是這幅圖景,美國詩人RobertFrost 看到過——‘我知道何人擁有這片森林/ 盡管他的房屋坐落在鄉村/ 他不會看到我停留于此/ 望著他的林子白雪冰封’。”
我則突然想起了寧夏詩人單永珍的那首《花兒的唱法》:
“如果日子苦些/ 打碎牙吞進肚子里/ 再不濟/ 對著賣釀皮的婆娘吼幾句:/‘頭割下不過碗大的疤/ 不死了就這個唱法’/ 每次經過西夏王陵的時候/ 冥冥之中/ 有人叫魂……”
原來這就是寧夏的一種民間音樂“花兒”,一圈凄美的光暈和歌聲懸浮在遠遠的對岸,耳旁有呼嘯的風聲,嘩然的水波動響,擾亂了我們平靜的腳步。十七歲的心被瞬間攥住又倏然松開,視線在一條純凈的河流上凝固了。直到今日,想起那片場景,我似乎還可以聽到音樂聲再次從心底傳來,伴著啞語,遍地的卵石像是眼前和身后的歲月都無法愈合的傷口。我想讓這抑揚的音符完完整整地再次點燃屬于我的十七歲的奇異的瞬間。在那片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交相輝映,森林茂密,沃野千里的大地上,在冬日的荒原與樹林,我們走過時間的滄海桑田,留下了對銀川這塊母性的城市所有關于青春的回憶和想象。
我記得最后我們還聊了紀德,聊非洲的黃沙、荒漠,和鹽湖之上最后一棵枯萎的棕櫚樹,又由此談及銀川及西海固與之遙遠的相似性,H 同學說:幾乎能望見三千年前同樣從這塊土地上枯萎而倒的最后一棵棕樹,那湖泊湫池,那大片的青竹林和牧場上站起來的第一個牧人。而我想:風吹過棕黃色的大地,像一幅垂掛在天邊的褪色的油畫,那個是應該每個人在銀川都可以找到,并且告訴世界的。
編輯+ 周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