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卑微與驕傲

1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呀？”

“做生意的。”

以前每當有同學、朋友問起我父母的職業時，我都如此回答。而無法坦蕩地與人說，我的父母是賣豬肉的。我害怕說出口，迎來的是嘲笑。

我上幼兒園時，父母就開始賣豬肉了。每天清晨5點，萬籟俱寂，天還灰蒙蒙的，他們已經拿著工具和零錢悄然出門。到了菜市場以后，一天的忙碌就開始了。殺豬的大叔早將一頭豬處理好，分成兩半邊放在攤位上，父母需要解剖它。豬頭、豬腳、排骨、前后腿肉、內臟……分解好的豬肉被井井有條地擺好。

童年的記憶大部分已經模糊了，但我一直記得這樣的畫面：幼兒園放學后，別的孩子早就被接回家，只剩下我和幾位同學，苦等著不知何時來的父母;從漫天火燒云的傍晚，等到月亮掛枝頭的黑夜，父母才風塵仆仆地趕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不敢與朋友說父母的職業了？大概是從初中時吧。

我現在仍然記得，初中第一天報到，我站在5樓的走廊上往下看，突然發現大部分同學都穿著清爽的T恤和牛仔褲，腳下登一雙帆布鞋或者皮鞋。只有我，穿著小學時的校服和涼鞋，像是誤闖天鵝窩的丑小鴨，格格不入。我猛然意識到，自己與他們可能不是一個世界的。

教室里，新認識的同學們在聊天，他們聊以前的小學、聊成績，聊父母的職業。我默默地聽著，他們的父母大多數任職于公司、銀行、學校這些體面的地方。沒有人的父母在菜市場工作。

突然有同學問我：“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呀？”我沉默了一會兒，答道：“做生意的。”

13歲那年，我開始知曉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原來可以大到無法想象。當我攥著每星期80元生活費，舍不得買牛奶、水果時，我的同桌已經在用幾千元的手機;當我每天只能穿著校服時，有同學在包廂慶祝生日，大手大腳地點吃喝;當我連手機都不會使用時，很多人已經擁有了PSP游戲機。

條條大路通羅馬，但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羅馬。

2

青春期是最敏感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假裝著和別人一樣。

最令我驚慌失措的一次是在初二。那天，同桌怡突然問我：“你父母是不是在菜市場賣烤鴨？”一瞬間，心臟像是漏跳了一拍，我呆呆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賣烤鴨？還好，我父母是賣豬肉的。我鼓起勇氣回復她：“不是，我父母不是賣烤鴨的。”

她告訴我，她在校外的補課班認識了一個男生，這個男生正好是我的小學同學，因為他媽媽經常光顧我家的生意，所以他隱約知道我父母在菜市場工作。雖然不知道中間出了什么差錯，讓他得到了錯誤信息，但是謝天謝地，他知道得不多。

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在苦苦遮掩家里的情況，但某天，班里突然對同學雨議論紛紛。

我現在還能想起雨說父母是銀行職員時驕傲的模樣。后來，不知道其他人從哪里得到消息，說她的父母只是市場里賣菜的，她說謊了。封閉的學校，無聊的同學們因為這樣的“新鮮事”一下子快活起來了。他們開始喊她“說謊精”，總是喜歡和她“開玩笑”。

我望著被眾人包圍、面無表情的雨，聽著一句句好奇又殘忍的話語，心如刀割。

總說年少不懂事，傷人不自知。他們卻不曾想過有人在千瘡百孔的傷害里變得沉默孤獨。愛笑愛鬧的雨，從此再也沒有了笑容。

一直到23歲大學畢業，開始步入社會，我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受過委屈，明白了生活不易，好多以前在意的東西，一下子變得不重要了。

慢慢地，我開始理解父母，體會他們的辛苦，終于找回了小時候的勇敢，可以大大方方地說：“我父母就在菜市場里賣豬肉，一只豬我想吃哪里就吃哪里。”

而父母是否知道我曾經的懦弱，是否知道我曾連介紹他們職業的勇氣都沒有？我想是知道的。但是，他們從來都沒有責備過我。所以，當我告訴他們，辦公室的領導詢問我父母職業，我回答在菜市場里賣豬肉時，父母既驚訝又有些不好意思，問我：“怎么和領導說了？多不好呀。”我笑道：“有什么不好的。我領導還夸你們厲害，不但把四個孩子養大成人，還供孩子讀書。”

那是我看到父母笑得最開懷的一次。他們終于被孩子承認，終于成為了孩子的驕傲。

3

前段時間，賣了20多年豬肉的父母失業了。非洲豬瘟疫情的發生讓菜市場里賣豬肉的難以為繼。

當我得知這個消息時，擔心父母可能會一下子支撐不住。不過，父母還算樂觀，他們笑道：“工作20多年了，除了過年休息幾天，平常從來沒有休息過，現在就當放個假。”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房間里看書，媽媽敲我的門，喊我吃早餐。打開門的一瞬間，我愣住了——早晨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暖暖地照在媽媽身上，我突然覺得媽媽既溫柔又漂亮。從小我就希望媽媽可以給我編辮子、喊我吃早餐、送我上學，20多年過去了，此刻仿佛有種夢想實現的感覺。

而這20多年，父母夜以繼日地賣豬肉，落下一身病。他們都有胃病，因為早上常常來不及吃早餐;他們的腰也不好，因為經常需要搬十幾斤的肉;他們的手也容易酸痛，因為經常需要用力地剁骨頭。勞累了這么久，他們終于可以松口氣了。

而我也終于明白，哪里有什么“上等人”“下等人”，只不過是自卑作祟罷了。世上本來就沒有卑賤的職業，每一個努力工作、熱愛生活的人，都值得尊敬。

認真生活的人呀，都值得被陽光擁抱。

（許靜芙薦自《中學生天地》）